“20年來，終于能低頭看到自己的腳了”

劉好 姜鵬

身為具有38年工齡的外科醫生，我最喜歡的還是做手術，因為手術可救患者于水火，可力挽狂瀾于既倒。但是，我也越來越怕做手術。因為即使最頂尖的專家也無法保證每一臺復雜的手術都能成功，而且即使手術成功，也并不意味著每一個患者一定有好的結果。臨床上手術成功了，患者卻因術后并發癥而危及生命的例子屢見不鮮，因此做每一臺手術，我都如履薄冰。

有天，我在上專家門診，當一位老太太走進來的時候，著實讓我驚掉了下巴，她頸部隆起的包塊像磁鐵一樣吸引著我的目光。她的脖子被一個巨大的腫塊占據著，下巴被高高托起。她不能低頭和抬頭，脖子也不能左右轉動。我問老人有什么不舒服，她用濃濃的家鄉話說：“我最近心慌、愛出汗、脾氣暴躁，夜里睡不著覺。走一段路就氣喘，覺得氣不夠用。”這是腫塊壓迫氣道和甲狀腺功能亢進癥（甲亢）的表現，巨大的甲狀腺還分泌大量的甲狀腺素除引起的甲亢癥狀，也不能排除長期血液中高濃度的甲狀腺素引起已心臟損害，因為心臟是甲狀腺的主要靶器官。

“你這樣的情況有多少年了？”我繼續詢問。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說：“20多年了，在這20年間我經常去各大醫院看病，醫生給我開了藥，但效果不好，現在越來越重了。”她的方言太濃，她女兒怕我聽不懂，不時地在一旁用普通話翻譯。我心里明白，要么就是難治性甲亢，要么就是抗甲亢藥物劑量不到位。

她女兒告訴我，這個病已經把她們折磨得痛苦不堪，不少醫院都以母親年齡大、病情重等為由而拒絕。當我和她目光接觸的那一剎那，我的心猛抽了一下，因為她那復雜的眼神似乎是充滿期待，又像是被多次拒絕后的“習以為常”。

憑直覺，我認為這個腫塊應該是良性的。但無論什么性質，手術風險都不會小，喉返神經損傷、出血、甲狀旁腺損傷是甲狀腺手術的“三座大山”，況且老太太還有甲亢，手術導致的甲亢危象也不能百分百避免。而且她的甲狀腺那么大，已經壓迫氣管，氣管插管無法通過該怎么麻醉？俗話說，手術治病、麻醉保命。如果不能麻醉，手術無從談起。即使做了手術，如果氣道軟化，一不小心就還有氣道梗阻，甚至發生窒息的可能。

但是，如果我再拒絕她，不知道她們還要在絕望中奔波多久才能找到一個愿意為她冒風險的醫生。我一直以為，一個醫院要想更好地服務于患者，就要看別人不會看的病、看別人不愿意看的病。初心之下，我必須拼盡全力，希望給她帶來好運。

但我必須給她們強調風險，因為近年來人們對醫學的期望值過高，一旦手術成功皆大歡喜，萬一出現并發癥，將會招來無盡的麻煩。如果大家都不給她做手術，老太太的甲狀腺會越來越大，最終導致氣道受壓甚至窒息。我的本能告訴我，只要有一線希望就付出百分百努力。她女兒態度堅決地說：“與其看著我媽活活被病魔絞殺，不如放手一搏，醫生您放心吧，任何風險我們都愿意承擔。”

我暫時先把她收在醫院的內分泌科，一來先完善各項檢查，評估一下心、肝、腎以及甲狀腺的功能狀態，二來如果沒有禁忌，可以給她服用碘劑，硬化甲狀腺，減少術中出血的概率。

經過十幾天的調整和術前檢查，一切還算理想，老太太雖然有20多年的甲亢病史，但心功能尚可，能夠耐受手術。除了甲亢以外，她也沒有其他明顯的器質性疾病，這是令人欣慰的地方，但我唯一擔心的還是麻醉這一關。

術前討論的時候，麻醉科主任說：“患者麻醉風險非常高，但不做手術風險更大。到時候我們麻醉科會盡全力配合你們。”這讓我吃了一顆定心丸，我既然決定給她做手術，就要把風險降到最低。

當外科醫生近40年，什么復雜的手術我都經歷過，最近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一躺上床就睡著了但手術前的那晚，我腦海一遍又一遍地進行著手術步驟的預演，因為這種巨大甲狀腺伴甲亢的手術，難度極大，比甲狀腺癌根治手術還要復雜，幾乎甲狀腺手術所有的并發癥都可能在這個手術中出現。想象著可能發生的一切危險和對策，我難以入眠。

手術馬上開始了，那一把把刀鉗剪鑷，像老友一般靜靜躺在那里等待著我，把它們拿在手中，我又能感覺到那熟悉的舒適感和親切感，此前所有的焦慮和不安頓時煙消云散。

切開皮膚，斷離頸前肌肉，探查瘤體，充分暴露傷口，腫塊的真面目逐漸映入眼簾，兩側的甲狀腺已經嚴重腫大變形，就像兩個拳頭占據了整個頸部（我們把它稱為“頂天立地”），周圍的血管粗大而密集，已經失去了原有的樣子。

血管鉗在瘤體血管神經之間游走著，容不得半毫米的偏差，否則便會損傷重要的喉返神經，造成嚴重后果。止血、切除、縫合每一步都關系著患者的安危，我們必須在分寸間精雕細琢，可謂步步驚心。在這場生與死的角逐中，是出血與止血的較量，更是技術與疾病的對抗。這臺手術的過程和意境可謂跌宕起伏，完全可以用“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來形容。

整個手術的過程中，手術室內一片寂靜，麻醉醫生、臺下護士、臺上醫生都各自忙碌著，只有呼吸機和監護儀發出有節奏的鳴叫聲，這是生命的音符。經過3個小時的艱難手術，那個巨大甲狀腺瘤體終于被完整地從頸部切除，患者術中出血不超過100毫升，更令我感到高興的是，患者的氣管軟骨環沒有軟化，我們不用做氣管懸吊了。

當我把那個給她媽媽帶來多年困擾的“元兇”帶到她女兒面前時，她哭了……當患者被推出手術室的那一刻，我緊張的心情一下放松了。下午1點多，老太太已經清醒，生命體征平穩，被推進了普通病房。下午6點，我下班時到病房看她，她的生命體征平穩，對我豎起大拇指，并點頭微笑，她已經可以進流食了。

但是晚上8點，剛吃過晚飯的我接到醫院電話，說老太太突然出現心慌，心跳每分鐘160次，心電圖提示快速房顫……這時，我放下的那顆心又被高高懸起。我一路狂奔趕往醫院，到醫院后，看到她沒有高熱、大汗，沒有嘔吐，又不太符合甲亢危象的表現。但為了安全起見，還是把她轉入重癥監護病房，幾個小時之后，經過重癥監護室的一番搶救，患者的情況逐漸好轉，48小時后一切平穩，轉回病房。

幾天后，我帶領團隊去查房時，老太太對我們深深鞠了一躬，她說：“這幾天我睡了20年來從沒睡好的覺，看到了20年來沒有看到的腳，沒有了哪天會被憋死的恐懼和擔憂。”聽了她這些話，大家都笑了，這種笑，看似是對手術成功的喜悅，實則是對患者磨難解除的欣慰。

（編輯? ? 楊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