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鵬飛
【導 讀】《人的追問與審美教化:西方古典美學的人學解讀》一書全面梳理了自古希臘至19世紀西方古典人學與美學的交織影響與演遞進程,采用“人學”與“美學”的雙線敘述結構,借鑒年鑒學派的“長時段”與“短時段”敘述法,通過觀念史分隔“人物史”,通過“人物史”統領“問題史”,整體論述史料鑿實,血肉豐滿。可以說,我們讀到的不僅是一部人學史,而且是一部人如何成為“人”的歷史;不僅是一部美學史,而且是一部人如何成為“美”的歷史。
韓振江教授的《人的追問與審美教化:西方古典美學的人學解讀》(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是一部通過人學追問美學、通過美學鏡鑒人學的西方古典美學史專著。作為國內第一部人學視角的美學史論著,該書以史帶論,論從史出,具有鮮明的“歷史”寫作特色。
“人是什么”的問題,是現代之前西方古典哲學與美學的基本主題。從古老的斯芬克斯身體隱喻之問,到康德的知識論、價值論、審美論考量,“人是什么”的問題構成了西方精神科學的基本主題,不同的回答織就了不同的思想與藝術脈絡,呈露了不同的人性與審美的因緣起落。
論著的創新之處,首先在于其詳細分梳了“美學”與“人學”在西方古典史上的三種不同關系,從而清晰剝離了長久以來美學與人學關系的混漫狀態,為人們深入理解古典美學提供了別樣的視角。
美學與人學的第一層關系是手段與目的關系,在此意義上,美學是通向人學的必要方式與途徑。由于人的完善和德性是人學追求的目標,審美便成為通向理想人之津途,“美”與“人”的關系,便成了手段與目的的關系。根據作者,“在古典時期,人的完善和德性是人學哲學的追求,審美是人完善的方式之一,美學起到了教化作用”[1]19。到了啟蒙運動時期,自然人與社會人的裂變使得美學與藝術總體上成為人性啟蒙或人性教化的手段。為了完成這一使命,“人不僅是哲學思考的出發點和歸宿點,而且也是美學運思的起點和終點。美學離不開人,離開人就無所謂美”[1]1。“有什么樣的人學就有什么樣的美學,美學是人學困境的一個解決途徑。”[1]13在作者看來,“如果說西方古典人學與美學的關系是人性完善與審美教化,那么現代西方人學與美學的關系就是人的異化與審美救贖。總之,審美在人的發展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1]20。

在討論這一問題時,論著始終貫穿著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研究方法,一方面從橫向邏輯關系來討論每一時代美學與人學的關系,另一方面又從縱向歷史的角度討論美學與人學自身歷史演遞與反向影響關系。在作者看來,由于“西方人學對人的本質的探索直接影響了西方美學的核心思想的變化”,因此,“研究在不同的時代,西方人學如何具體地影響了西方美學的發展”“梳理出人學美學史的邏輯歷程”[1]2,就理應成為本書的又一重大問題。可以說,正是通過對人學與美學復雜關系的梳理,作者才揭示出了一個重要的人學命題:人的自然性、倫理性、社會性、審美性構成西方從古希臘至現代人學思想的主題,并穿梭交織構成人之本質的豐富演變歷史。
美學與人學的第二層關系是手段即目的關系,在此意義上,美學就是人學,人學發生于美學,人學完成于美學。作者得出這一結論的基本依據在于:在具體的審美活動中,審美的獨特性表現在“得魚”而不“忘筌”,“魚”在“筌”之中。
根據作者,“古希臘人在命運束縛與理性智慧之間、在人的靈魂缺失和神靈完滿之間找到了一個路徑來完善自我,這就是審美。對于古希臘人而言,文學藝術和審美活動都是他們的自然生活,也是他們的公共活動之一”[1]22-23。作者的言外之意是,古希臘理想時代曾經通過審美活動而催生出理想的人學與美學關系,但這一關系在后世一直處于失落狀態,挽救這種失落狀態,成為后世人學與美學孜孜以求的目標。
到了古典時代,歌德通過一生的躬身實踐,追求浮士德與海倫式的和諧、渴望人的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的統一。“對于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作家主體與自然的關系,歌德有個精辟的概括:藝術家與自然有著雙重關系:他既是自然的主人,又是自然的奴隸。”[1]263而同期的席勒則試圖通過審美教育解決人性的分裂。“美是人性的完滿實現,這是席勒人學美學的核心思想。”[1]272“現代人就要通過審美活動來重塑完整的人性。”[1]275正是在席勒所希冀的審美活動中,人的感性沖動與理性沖動才能統一為游戲沖動,人成為審美的自由人。
美學與人學的第三層關系是手段超越目的,美學本身成為人學的歸宿。
根據作者,中世紀時期,美為上帝所專屬,它與真善合一,人在皈依上帝中靜觀美、體悟美,美為超越于人的外在實在。到了文藝復興時期,人們通過重新發現美與藝術來重新發現人。美既是獨立的存在,也是人性愿景。到了18世紀后半葉至19世紀理性主義時代,美學既是工具也是目的。“席勒在《審美書簡》中明確提出了人的感性與理性的沖突,他像先知一樣預見了現代性社會中人的分裂,并試圖在美學中尋找解決的途徑。”“在美學中,康德體現了人學之主體的偉大。”[1]244康德將美作為溝通理論理性與實踐理性的拱頂石,其終極指向為自由,美與藝術超越工具手段而通向終極目的。康德之后的黑格爾則視美為理念的感性顯現,將實體等同于主體,劃定了絕對精神與美學的本質和現象關系,美與藝術雖不為至高目的,卻處于實體的主體之上。
不唯如此,作者還指出,西方美學“直到叔本華、尼采、馬克思等現代人本主義哲學出現之后,才側重于從人的本質思考美的本質”,在這之前,一直陷入外在觀念論的、形式論的美學思考。[1]1-2但是,由于“哲學中的人學或者人學哲學才是影響美學思想和文論思想構成的重要要素”[1]1,故而重新討論人學與美學的手段超越目的關系就具有重要的觀念史意義。
論著的第二大創新之處,在于它運用歷史的與批判的眼光鉤沉史料,甄別問題,從而使西方古典美學史與人學史的敘述既淵源有自,又交錯并行。新康德主義者文德爾班曾指出,哲學史寫作的目的在于:“(1)準確地證實從各個哲學家的生活環境、智力發展和學說的可靠資料中可以推導出什么東西來;(2)從這些事實,重建出創始的發展過程,以便就每個哲學家來說,我們可能了解他的學說哪些來自前人的學說,哪些來自時代的一般觀念,哪些來自他自己的性格和所受教育;(3)從考慮全局出發來估計,這樣創立的、根據根源來闡述的這些理論對于哲學史總的成果說來,具有多大價值。”[2]可以說,正是基于這樣的哲學立場,作者才從人的自由與全面發展問題入手,詳細分梳了西方古典時期人學與美學交互影響與獨立發展的歷程,其中既有史料的豐贍,又有問題的提煉與思想的擷英,堪稱一部書寫西方古典時代人的審美教化與救贖的簡明歷史,構成了與國內經典西方美學史寫作的顯著不同。
比較一下國內幾本以古典美學為核心的西方美學史專著寫作,可以發現,朱光潛的《西方美學史》是以西方哲學史自身的轉嬗統攝美學問題的自然發展,它強調了人類心靈的豐富性及其不同藝術表現形式的內在關聯,突出人類藝術心靈表現的豐富性是其典型特征。李醒塵的《西方美學史教程》以西方哲學流派為線索,以代表性人物的美學思想為中心,通過以線串點的方式,編織了西方美學史的整個結構網絡,突出不同美學家之間的區別是其典型特征。朱立元的《西方美學史》運用馬克思主義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方法,將不同歷史階段的西方美學思想、審美心理、藝術表現有機結合在一起,突出不同美學觀念之間的譜系與承繼關系是其典型特征。汝信主編《西方美學史》詳細闡述了西方美學思想與藝術的產生、發展、演變、交融背后復雜的哲學史、社會史、文化史背景,突出西方美學內部復雜的關聯及其原因是其典型特征。而本書則采用“人學”與“美學”的雙線敘述結構,先按歷史哲學“長時段”分析框架,分“古希臘羅馬人學與美學”“中世紀至17世紀人學與美學”“18世紀啟蒙主義人學與美學”“19世紀理性主義人學與美學”四大階段進行大歷史敘述;在每一具體的小歷史階段,又以代表性人物為“綱”,以其“生平與著作”“人學思想”“美學思想”為“目”,通過“人物史”統領“問題史”,使整個論述顯得血肉豐滿。這種敘述的好處在于它有效消解了人學與美學互文敘述的張力,使整部著作成為一種互為目的與手段的有機整體,表現在內容上,就是使整部著作不僅成為一部人學史,而且成為一部人如何成為“人”的歷史,不僅成為一部美學史,而且成為人如何成為“美”的歷史。

當然,這種互文式寫作也存在著一些難以克服的理論困難,那就是:一旦將人學與美學相比,勢必在某種程度上導致美學與審美活動自律性的消解,沖擊現代美學來之不易的果實。
美國哲學家梯利曾指出:“評價一種思想體系,必須著眼于它本身的目的和歷史背景,著眼于同它直接的前身和后繼的體系相比較,著眼于它的前因后果以及由它所引起的發展。因此,我們的研究方法是歷史的和批判的。”[3]因此,當舍棄人學與美學本身內在的演遞邏輯,會帶來一個不可克服的理論困難:我們用什么標準評價不同歷史時期的人學觀念或美學觀念的先進與否?因為一旦我們將人學觀念與美學觀念互文敘述,極有可能會出現用人學觀念評判美學觀念、再用美學觀念評判人學觀念的循環論證怪圈。解決這個問題,需要有一種基于人學與美學之上的更高的哲學史觀。
當然,一個合理的辯護就是:人性的復雜性決定了其標準的開放性。無論是現代科學還是人性經驗,都無法證明單純的感性之樂、理性之樂、信仰之樂就是對完滿人性的肢解。因此,我們必須反對人為地設定某一人性極端為理想人性,必須反對以某一人學或美學標準壓制人性諸端,反對將單一的人學或美學形式視為通達理想人性之不二津途的做法。
注釋
[1]韓振江.人的追問與審美教化:西方古典美學的人學解讀[M].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
[2][德]文德爾班.哲學史教程(上)[M].羅達仁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25.
[3][美]梯利.西方哲學史(上)[M].葛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