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未平
每年6月是塔什干城最好的時節。碧空如洗,溫度適宜,甜美歡暢的奇爾奇克河和銀子般的湖泊陂塘,沁潤著塔什干的蔥蘢和茂盛,艷陽下阿拉伯式建筑圓形穹頂上的琉璃五彩斑斕。城東黛青色的恰特卡爾山,守望著這座城的活力和越來越現代化的面孔,一如它守望這座城千年來的古老與悠久。
塔什干,烏茲別克斯坦首都,中亞最大的都市,位于西天山西麓,早在公元前2世紀就筑有城池,漢譯石頭城。隔山而居的是西天山東麓的中國喀什,兩城都由冰雪融水所滋養,綠洲上平疇沃野,阡陌縱橫,肥腴富足,人煙如織。只是喀什的河向東奔流,而塔什干的河向西南而去。
和喀什一樣,塔什干也是絲綢之路上的歷史名城,當年歐亞大陸貿易通道上的商業樞紐。西漢張騫出使西域,以鑿空之旅,與西域各國建立了直接的官方聯系,此后使團來來往往,商隊絡繹不絕。大唐玄奘西行取經,沿途傳播中國文化,在講經誦佛中,與各國人民廣結善緣,在中亞和南亞千百年來的文獻記述里,他的音容代表著中國和中國人的美好形象。張騫、玄奘都曾在塔什干留下足跡。
塔什干城從古到今一直見證著中國和中亞人民的友好往來、文化交流和民心相通。
2016年6月22日,進入人們視野的是一群來自中國的考古工作者。他們通過學術研究和學術交流增進著中國和中亞人民的人文交往和文明互鑒。
當地時間18時15分,正在烏茲別克斯坦進行國事訪問的習近平主席,在塔什干親切接見了來自中國國家文物局、中國社會科學院和中國西北大學在烏開展考古發掘和文物保護的工作人員。習近平主席與大家逐一握手,詳細詢問了每位考古、文保人員的單位和姓名,并在接見結束時與全體人員合影留念。而在出訪前夕,習近平主席在烏媒體發表署名文章《譜寫中烏友好新華章》。文章寫到:“中烏都有著悠久歷史和燦爛文化。人文交往一直是中烏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國家文物局、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西北大學等單位積極同烏方開展聯合考古和古跡修復工作,為恢復絲綢之路歷史風貌作出了重要努力。”
習近平主席接見的人員中,來自西北大學的是該校中亞考古隊的王建新教授和梁云教授,以及碩士畢業生吳晨。他們正在撒馬爾罕的澤拉夫善河流域進行考古挖掘,追尋從中國遷徙到中亞的古代游牧民族大月氏的蹤跡,開展絲綢之路的考古研究。
王建新教授63歲了。頭發被風吹成了大漠戈壁的顏色。長而濃密的眉毛表露著剛毅和堅定。沉靜的眼神是閱歷和智慧積淀出來的通透。臉膛上的皺紋如同巖石上的刻痕,這不僅僅是歲月的刀功,也是執著和無時無刻不在思考的印記。他的背已經微微駝了,因為謙遜的力量,也因為常年奔波操勞。
此時此刻無疑讓人激動萬分。無論對于個人還是對于他所在的西北大學,以及中國所有的考古工作者,這都是一個莫大的榮耀。陪在他身邊的是他的學生和伙伴,儒雅沉穩的梁云。而梁云也已經人到中年。王建新教授想起和他一起戰斗的同事們,馬健、任萌、習通源、趙東月、熱娜,還有劉俊瑞、冉萬里、楊璐、周劍虹、田多、李悅。光榮和喜悅,幸福和激動,應該和他們一起分享,當然也包括他身后的西北大學的師生們。
這時距離王建新教授開展絲綢之路考古已經過去了17年,距離西北大學創辦考古專業過去了60年,開展考古研究過去了80年,距離前輩黃文弼先生開創絲綢之路考古過去了90年。
他忽然感到時間緊迫,責任巨大。十幾年來,沿著河西走廊,再到天山南北,一直到今天站在中亞的土地上,他是西北大學幾代考古學人中走得最遠的一個,工作上取得了非常有分量的成果,理論和方法上也有重大突破。但中亞考古工作才剛剛打下基礎,大月氏研究還有許多懸而未決的問題,一切還需要深入探索和研究,后面要做的工作還很多,要走的路還很漫長。雖然他們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批進入中亞開展絲綢之路考古工作的學者,但相比于西方,還是遲到了,落后了。
而且中亞的考古工作面臨更大的挑戰。這里一直是世界考古學界的聚焦點,更是考古學學術的角力場和競技場。中亞文化異常復雜,歷史上周邊力量和人群多次進入,文化多次融匯,種群多次融合,形成了多元的文化形態,文化堆積紋理交織,很難辨析。中亞,這個有限的區域空間里,卻投射著整個歐亞大陸的文化倒影。這是因為中亞特殊的地理環境和地理位置。中亞一直是絲綢之路上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所在。

中烏考古隊考察鐵爾梅茲古城遺址(右三為王建新教授)
把目光投向世界地圖東經60度北緯45度。這里是中亞內陸湖泊咸海。咸海的兩條水源河,北邊的叫錫爾河,南邊的叫阿姆河。兩條河及其支流所涵蓋的地域被中國古代稱為河中地區。這塊區域介于天山山脈、帕米爾高原與里海之間,是一大片廣袤而干燥的荒漠。錫爾河和阿姆河中上游,以及沿天山、帕米爾西麓的綠洲,古時候叫索格底亞那,中國古代稱之為粟特。錫爾河和阿姆河下游及咸海周邊的綠洲,古時候叫花剌子模。阿姆河以南一直到阿富汗興都庫什山周邊的綠洲,古時候叫巴克特里亞。自古,中亞的文明就發生、衍替、幻滅在這些綠洲之上。
中亞地區向東,是東方的中華文明。往西是西亞的兩河文明、埃及的尼羅河文明。往南是印度河恒河文明。往北是草原地帶的游牧文明。中亞就處在世界文明交匯的十字路口,表面看來是三大農墾文明和游牧文明的邊緣地帶,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里何嘗不是另外一個中心?
中亞,一個注定有很多故事的地方。
綠洲農業天生脆弱。水源的有限制約了它的規模與擴張,地域的分散阻隔了它的集中與聯合。所以綠洲農業不能像大江大河的大平原農業那樣形成并供養一個強大的國家機器,以此抵御侵略、賡續文明。傳統社會里,中亞幾乎沒有建立過像樣的、統一的、強有力的國家政權,大部分時間里都是一些分散的綠洲城邦。在農業文明與游牧文明競爭的時代,中亞始終處于下風。周邊地區的勢力像潮汐一樣,一次又一次拍打、浸漫著這一區域。中亞真的就是一個十字路口,來往的都是過客。
這里發生過六次較大的文化融合與衍替。第一次是波斯文化的到來。
中亞的北方,北緯50度左右,這里屬于西風帶,酥油般的雨水澆灌出一條從歐洲喀爾巴阡山脈至東亞大興安嶺的草原地帶。這條橫亙在歐亞大陸上的大草原,自古是游牧民族的家園和舞臺。黑海和里海北岸,伏爾加河下游,烏拉爾山,阿爾泰山,額爾齊斯河和葉尼塞河上游,以及蒙古高原之上,有多少征伐與殺戮醞釀、爆發?馳過莽蒼草原的不僅僅有疾風驟雨,還有鐵騎與刀劍。
公元前3500年,里海和黑海北岸的古印歐人開始南遷。公元前1500年左右,印歐人中被稱作雅利安人的一支南下到中亞南部和伊朗高原定居,而遠在東方的黃河中下游,正是夏商交替之際。公元前1000年前后,雅利安人建立了米底和波斯兩個政權。在我國,改朝換代正在進行,這次是周朝推翻了商朝。公元前553年,波斯崛起,建立起了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他們的王是居魯士二世,而我國進入了春秋晚期。
居魯士二世,“百王之王”“大地之王”,雄圖大略,狡黠兇悍,統一伊朗高原讓他雄心勃勃,也讓他更為貪婪。他揮師北上,攻伐中亞。而此時,游牧在中亞的是馬薩格泰人。馬薩格泰王是繼承丈夫王位的托米麗司女王。公元前529年,居魯士二世遣使向女王求婚。這是一位清醒而聰慧的女人,托米麗司知道,居魯士二世貪戀的不是她的美色與賢惠,而是腳下這塊廣袤的土地。拒絕之后,緊隨而來的當然是戰爭與殺戮。居魯士二世誘殺了女王的兒子斯帕爾加皮塞斯。沒有什么比殺掉她的孩子更能讓一位母親瘋狂了。托米麗司不僅僅是愛戴她的所有部眾和臣民的王,更是一位母親。丈夫去世了,天塌了,兒子被殺了,心肝被掏了。托米麗司調集所有軍隊與居魯士二世決一死戰。波斯軍隊大部覆亡,而“百王之王”的居魯士二世當場戰死,托米麗司割下他的頭顱裝入一個盛滿人血的皮囊之中。
居魯士二世之后的第二代繼承人大流士一世,繼續征討中亞,最終打敗馬薩格泰人,占據了這一地區。大流士一世不但具有居魯士二世的剛猛,更是一位有政治謀略的統治者,他力行改革,統一貨幣集中財政,建立行省加強集權,修筑驛道通暢交通,確立瑣羅亞斯德教為國教統一思想意識。
波斯帝國共有二十多個行省,中亞就有七個。中亞從此被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統治。波斯人在中亞不僅僅建立據點與城堡,更重要的是鼓勵移民和推行文化。中亞的語言文字、政治體系、社會結構、生活方式、宗教信仰,最終連種群都全面波斯化。這里成為信仰瑣羅亞斯德教的波斯語地區。中亞的畫板上被波斯文化狠狠地涂了一層,大腦灰質里的波斯遺存甚至脈續至今。
第二次是希臘文化的到來。
希臘馬其頓帝國的崛起,發生在希臘內部各城邦之間的伯羅奔尼撒戰爭期間。馬其頓位于希臘半島東北部,本是希臘眾多城邦中不受重視的、邊緣化的落后小國。然而世事難料,國運往往跟人的命運一樣充滿戲劇性。被輕視的有可能成為最尊貴的,最邊緣的卻有可能獨占鰲頭。就在雅典和斯巴達各率盟軍互相殺戮之時,馬其頓置身事外,作壁上觀。當希臘各城邦危機重重開始衰落的時候,公元前359年即位的馬其頓國王腓力二世開始力行改革發展經濟、建設軍隊、加強王權。馬其頓迅速成為軍事強國,并臣服希臘各城邦。
公元前336年,年僅20歲的亞歷山大即位,兩年以后開始率軍遠征東方。公元前330年攻滅波斯帝國,公元前329年占據中亞。而此時距離波斯大帝居魯士二世征戰中亞,已經過去了二百年。就在亞歷山大大帝即位的前兩年,公元前338年,東方中國正處于戰國時期,秦國已經完成了商鞅變法,變法主導者商鞅這一年被車裂而死,但變法成果保留了下來,秦國開始為統一中國夯實基礎。

中亞地圖
希臘文化不同于游牧文化,也不同于我國的農業文化,它是典型的商業文化。希臘半島多山地少平原,不宜稼穡,但它處于埃及尼羅河文明和西亞兩河文明的中間,扼守黑海和地中海的水道,故此借地利之便發展貿易,成了亞、非、歐商貿中心和掮客聚居地。希臘人在小亞細亞半島、地中海和黑海沿岸,四處建立商業殖民據點,形成了聯系廣泛而緊密的海洋貿易網絡,唯獨缺少通往東方的陸上商道,此前這一商道被波斯占據。所以,亞歷山大大帝所征服的疆域沿著東西方的貿易通道而去。中國則是另外一種景象。我們是農業國家,秦統一天下建立帝國,開疆拓土的邊沿是東亞季風氣候400毫米降雨線,這個區域內適合農作物生長。
天妒英雄。公元前323年,亞歷山大大帝突然病亡,時年33歲。帝國很快分裂為四個部分,馬其頓王國、色雷斯王國、托勒密王朝和塞琉古王朝。中亞在塞琉古王朝統治之下,成為巴克特里亞總督區。希臘人大舉遷入。公元前255年,巴克特里亞獨立成為王國,中國史書稱之為大夏,政權一直延續至公元前130年。希臘人統治中亞長達200余年。
希臘人以建立殖民據點為手段,構建自己的政治統治和經濟控制網絡,他們在中亞修筑了眾多城堡。1500年以后,近代西方探險家和考古學家,前赴后繼、趾高氣揚地進入中亞,以文化布施者的態度,探尋這些城堡遺址,以此恢復祖先的榮光,夸大歐洲文化對中亞文化的貢獻。希臘文化對中亞文化影響巨大,特別是建筑和藝術,以及商業模式。希臘風格給傳播到此處的佛教宗教藝術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也體現在中亞粟特人建立商業聚居點的貿易方式上。
第三次文化融合和衍替是貴霜帝國完成的。
滅亡巴克特里亞王國的是一支來自中國的神秘的游牧民族大月氏。就是張騫當年歷盡困苦一路追尋,希望建立軍事聯盟的大月氏。也是2000多年后的今天,西北大學王建新教授苦心孤詣、四處探尋,渴望揭開神秘面紗的大月氏。大月氏早年游牧在中國西部“敦煌、祁連間”,充當著東西方貿易的中間商,他們壟斷著玉石貿易,富足而強大。匈奴和大漢帝國崛起之后,東方開始了新的秩序重構,大月氏被匈奴擊敗,向中亞遷徙,在伊犁河谷停留之后,繼續南遷征服了巴克特里亞,據其地而居。公元前129年,張騫歷盡萬難抵達這里,但大月氏已經樂不思蜀,無意繼續與匈奴為敵。
公元25年前后,月氏五個部落之一貴霜統一其他四部建立了貴霜帝國,領土擁有中亞和南亞印度河流域。游牧民族的統治方式不同于農業民族。農業民族以地域設置管轄機構,進行征稅和社會治理,人們自我介紹時總是說自己是某某地方人。而游牧民族并不附著在固定的土地上,所以統御人民按人群劃分,派遣官員或者認可當地頭人為某一群人的頭領,此即為游牧民的部落,跟人種和民族并無關系,一個部落里往往混有多個人種和民族,人們自我介紹時總是說自己是某某部落人。貴霜部落是大月氏從中國以來就有的部落,還是在征服中亞過程中收服的當地民眾,仍是學術界有爭議的問題。所以貴霜帝國是大月氏人建立的帝國,還是當地塞人、希臘人、東伊朗人聯合建立的帝國,存疑至今。
但貴霜帝國對中亞文化的建設,卻居功至偉。貴霜融合希臘、波斯、印度文化,發展出犍陀羅文化,對中亞的文化藝術和建筑影響深遠。犍陀羅文化在魏晉時代傳入中國。貴霜帝國大力推行佛教,改變了中亞波斯瑣羅亞斯德教一家獨大的格局。這是中亞歷史上的一次文化巔峰,留下了厚厚一層文化堆積,并對歐亞大陸的文化產生了巨大推動。佛教也是這一時期傳入中國,并逐步推廣,此時為西漢、東漢、魏晉南北朝時期。
公元425年,貴霜滅亡于來自北方草原的嚈噠人。對于中亞文化來說,嚈噠人只是掠過大地的疾風,留下的不多,帶走的不少。公元558年至567年,嚈噠帝國滅亡于內亂以及薩珊波斯和突厥人的夾擊之中。

盛唐疆域
突厥勃發于北方草原地帶阿爾泰山脈,公元552年建立汗國,此時是中國南北朝后期。突厥汗國最盛時期領有咸海到大興安嶺的廣袤疆域。突厥與北周和北齊來往緊密,操弄和利用兩個中原政權之間的矛盾,為自己謀取最大利益。583年,隋朝時期,突厥分裂為東西汗國。中亞為西突厥所據。公元618年大唐建立,12年后的630年,大唐滅東突厥汗國,40年后的657年,大唐滅西突厥汗國,在中亞設置北庭大都護府和安西大都護府。
中亞的第四次文化變動是中華文化的影響,這是一次文化融匯而并非衍替。
早在公元前60年,西漢擊敗匈奴之后就設置了西域都護府,中原到中亞的絲綢之路徹底打通。東漢繼承舊制。三國時,曹魏政權仍然任命西域戊己校尉,屯墾戍邊。唐代學習和沿襲漢代以來的政策,駐扎軍隊,統御和羈縻中亞各族,時間長達100年左右。中原和中亞往來緊密,絲綢之路走向全盛。中國的造紙術、冶鐵術、灌溉術,以及養蠶、繅絲的技術通過絲綢之路傳播至歐亞大陸腹地。盛唐詩人李白公元701年出生在中亞碎葉城,遺址在今天的吉爾吉斯斯坦楚河流域托克馬克城附近。泱泱大國,華夏衣冠,中華文化輻射至整個歐亞大陸,產生了極強的文化吸引力,影響深遠。


《中國》
但中亞的實際控制者仍然是突厥語族人和當地貴族,突厥烏古思、葛邏祿、突騎施逐步勢力強大。幾乎與大唐一起崛起的是西亞阿拉伯伊斯蘭帝國,公元705年他們的勢力已經到達中亞地區。公元751年,大唐帝國和阿拉伯帝國在怛邏斯大戰一場,大唐戰敗。此后四年,安史之亂爆發,大唐再也無力無心組織一場戰爭對抗阿拉伯帝國對中亞的侵入,從此退出中亞。
中亞也因此開啟了第五次文化流變與衍替,那就是突厥化和伊斯蘭化。
阿拉伯帝國進入中亞后,采取各種手段強制中亞人民改宗伊斯蘭教,并破壞原有文化,瑣羅亞斯德教和佛教在中亞不再流行。840年回紇南入中亞和新疆,與突厥葛邏祿部建立喀喇汗王朝。喀喇汗可汗自稱“桃花石可汗”。“桃花石”是古代中亞人對中國和漢族人的稱謂。而突厥各部逐步在中亞扎根,開始的時候以馬木魯克(奴隸兵)的身份和角色進入阿拉伯帝國的各個割據政權。“家奴僭主”的戲劇開始上演,這些突厥兵逐漸掌握軍政要害。公元962年,也就是趙匡胤黃袍加身建立宋朝之后的兩年,第一個突厥國家伽色尼王朝在中亞南部和阿富汗地區建立。當東方宋、遼、金、夏對峙的時候,中亞兩河流域先后建立了突厥塞爾柱帝國和花剌子模帝國,中亞的突厥化和伊斯蘭化走向深入,突厥語族的各支語言成為中亞的主體語言。
這期間,東方文化再次滲入中亞。1124年契丹人建立的遼王朝被女真人的金王朝消滅,契丹耶律大石西逃中亞建立西遼王朝,中原文化隨之而來,對歐亞大陸產生一定影響,俄羅斯至今以契丹之名稱謂中國。
十三世紀蒙古帝國入侵之后,統治中亞的是察合臺汗國,后來也被突厥化和伊斯蘭化。察合臺汗國瓦解之后,十五世紀至十六世紀,和世界其他地方一樣,中亞民族國家逐漸定型,從帖木兒汗國到布哈拉、希瓦、浩罕三汗國,突厥化和伊斯蘭化徹底完成,突厥語族國家奠定了近代中亞的政治版圖和文化形態。
中亞的第六次文化融合和衍替是沙皇俄國的入侵。
十八世紀末,沙皇俄國開始入侵中亞,先從哈薩克大草原開始,直到1876年占領浩罕汗國。這次是長達120年的斯拉夫化。蘇聯時期推行無神論,伊斯蘭教的影響被淡化。蘇聯也推行俄語和西里爾字母,俄語至今仍是中亞國家的通用語言。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亞五國獨立,民族文化才得以逐步恢復與重建。
中亞文化就是這么豐富與多變,無愧于“種群大熔爐”和“文化萬花筒”的稱謂。我們很難像對中國、希臘、波斯、阿拉伯、美國那樣,給中亞的文化概括出一個確切的定義。它的形態和表征太復雜,肌理和內涵太多元。它幾乎集成了歐亞大陸各大文明的要素,它的多樣性正是絲綢之路多樣性的集中體現。所以,中亞考古是絲綢之路考古的王冠,是解開歐亞大陸文明交往的鎖鑰。離開了中亞,絲綢之路考古就等于失去了靈魂和法門。它也因此更能激發考古學家的求知欲和探索欲,這里注定是考古學家的天堂。
然而西方人卻一直走在前面,這一領域的話語權一直由他們所主導。從十九世紀至今100余年里,西方的考古學家一直在此盤桓,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就連“絲綢之路”的名字,都是由歐洲學者提出,并被學術界所接受。
李希霍芬,這位蓄著普魯士大胡須的德國地理學家、地質學家,1868年至1872年對中國進行了7次地理考察。確切地說,李希霍芬還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德國人,因為德國當時尚未統一。德國的統一是在1871年普法戰爭之后,這時才有了“德意志國”的國號,他只能算是普魯士人。而當時,中國大清帝國剛剛平息太平天國運動才四年。在第一次和第二次鴉片戰爭以及太平天國運動的打擊之下,帝國的基石已經松動,江南各省離心漸存。李希霍芬考察了長江中下游和黃河中下游地區,最遠到達陜西寶雞,并從這里南下四川成都,后順長江而下,抵返上海。李希霍芬第一次來中國的時候才35歲,為了使考察順利,他還將護照上的姓氏改為“李”,以便與當時的權貴湖廣總督李鴻章攀上“關系”。但在考察途中,還是遇到了危險。在山東博山煤礦,憤怒的礦工們差點把他圍困起來,李奇霍芬藏到當地的一個地主家中才躲過一劫。1872年,李希霍芬返回德國,受到德意志皇帝威廉一世的嘉獎和賞識,迅速成為學術界和社會名流中炙手可熱的人物。
在中國考察期間,李希霍芬發現,古代的時候存在一個從中國通向歐亞大陸西端的交通道路網。1877年,44歲的李希霍芬出版了他的名著《中國》第一卷,其中提出“絲綢之路”的名字,并在一張地圖上還標題了“海上絲綢之路”。
扼腕頓足,恨我國弱。“絲綢之路”這一輝煌的歷史大劇,中國作為主角之一,卻在學術研究中落后缺席。“絲綢之路”上的歷史狀貌任由他人以自己的喜惡和偏好,大言不慚地解釋和“還原”。至今,中國及中國文化對“絲綢之路”和人類文明的貢獻,仍然沒有回歸到她所實際應有之位。這就是王建新們的使命。
令人痛心的還在后面。
斯坦因,英國籍匈牙利人,全名馬爾克·奧萊爾·斯坦因,1862年出生在匈牙利布達佩斯的猶太人家庭。這是讓中國考古學界如鯁在喉的人物。不得不承認猶太民族的優秀與卓越。兩千余年來,猶太人受盡磨難,但他們無論流亡何處,都頑強地保持著自己的民族特色,也培養了許多巨擘大家,馬克思、斯賓諾莎、愛因斯坦、弗洛伊德、卡夫卡、海涅、普魯斯特等,他們的名字在人類文明史的天幕上燦若星辰。這與他們始終傳承和堅守自己的文化傳統不無關系。斯坦因崇拜的偶像是亞歷山大大帝,中學時受到《馬可·波羅行紀》和《大唐西域記》的熏陶和感染,立志游歷和研究東方。21歲博士畢業后,前往英國倫敦大學、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從事博士后研究工作,主攻東方語言學和考古學。這是一個學霸級的精英人物。

斯坦因考察中亞(中間站立者為斯坦因)

斯文·赫定
斯坦因的事業開始于擔任印度旁遮普大學注冊官和拉合爾東方學院院長,那時他只有24歲。其后的三十余年里他多次前往克什米爾和中亞探險考察。1906年,他第二次進入中國,在和田物色了一個向導兼“師爺”蔣孝琬,1907年到達敦煌莫高窟,見到掌管藏經洞鑰匙的王圓篆道士。詭秘的是敦煌作為佛教圣地,佛教經卷卻交由一名道士看管。斯坦因欺騙王道士,說唐僧西天取經,而他現在從印度來,專程尋訪唐僧遺典。然后用一些馬蹄銀“買”走了24大箱遺書、遺畫及5大箱其他文物。而“虔誠廉直”的王道士,并未私吞銀兩,他將全部所得都用在了修繕和香火上。法國人伯希和,俄國人奧布魯切夫、鄂登堡,日本人桔瑞超、吉川小一郎,美國人華爾納,也都從莫高窟盜走大量文物。
今天,所有研究敦煌學和絲綢之路的中國學者,如果要查閱有關敦煌的文獻,很多時候都得去英國國家圖書館和法國巴黎國立圖書館,預約申請,等待審核。同意之后,登記簽名,留照存記,然后戴上手套,才能一撫原典,多數人只能查閱影印資料。體驗一下那種心情吧,誠如陳寅恪先生痛心疾首,“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
1865年2月,在斯坦因三歲的時候,斯文·赫定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出生。15歲時,在斯德哥爾摩港口參加了迎接探險家諾登舍爾德從北冰洋探險歸來的盛大儀式。諾登舍爾德的成就與榮耀讓這名少年熱血沸騰,激動不已,他發誓也要做一名探險家。1886年,他師從德國李希霍芬研習地理,正是受李希霍芬的影響,他將中亞和中國探險作為此生的事業,沉醉甚至狂熱至一生未娶。他自稱,我已經和中國結婚了。
斯文·赫定通過不同路線多次前往中亞和中國。曾從波斯進入土庫曼麥什特、阿什哈巴德,再到烏茲別克歷史名城布哈拉、撒馬爾罕,最后抵達俄屬中亞的首府塔什干。沿途考察了許多古代城堡遺址,并發掘了佛教廢墟。斯文·赫定幾次穿越塔里木盆地塔克拉瑪干沙漠,沿流考察了塔里木河。后來還進入西藏,繪制了西藏部分山川地形圖,填補了西方地理學“空白”。
為人熟知并讓斯文·赫定本人引以為傲的,是他“發現”了樓蘭遺址。
1900年3月29日,斯文·赫定的探險團到達羅布泊北岸。這是斯文·赫定第二次進入塔克拉瑪干沙漠。這次考察受到瑞典國王奧斯卡和富豪伊曼紐爾·諾貝爾的資助。而此時的京津地區,義和團運動風起云涌,這年1月,慈禧太后發布了維護義和團的詔令,整個春天義和團團民開始進入天津,6月初又進入北京城,燒毀11所教堂,四處屠殺教民,11日駐天津的各國領事組織聯軍開始向北京進發。當北京戰火紛飛的時候,遙遠的羅布泊將要發生一起絲綢之路考古史上的重大事件。斯文·赫定來到一處貌似可以掘井取水的地方,結果發現鐵鏟丟失,于是派一名向導沿路返回,前往尋找。但是中途狂風大作,向導也迷了路。等到風暴過后,向導發現他竟然在一個古城遺址的邊上,于是立刻向斯文·赫定匯報。樓蘭古城就這樣走出歷史的迷霧,呈現在了世人面前。一年以后,斯文·赫定作了初步的挖掘。此后的100余年時間里,中外考古學家分別對樓蘭古城進行了系統的調查和挖掘,出土了許多驚艷天下的珍貴文物,包括那位1980年出土的帶有神秘笑容的“樓蘭美女”。還原了當年樓蘭古城的繁榮與富庶,以及絲綢之路上商業貿易與文化交流的盛況。
1909年,斯文·赫定回到斯德哥爾摩,迎接他的是他少年時代就渴望的像諾登舍爾德那樣的歡迎儀式和無上榮耀的名譽,他被認為是全瑞典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但對中國學者來說卻別有一番況味。
1926年年底,斯文·赫定第五次抵達中國。這次的探險活動將會與我國絲綢之路考古研究的開創者,西北大學考古研究的創立人之一黃文弼先生有一次深入的交集和際會。
近一百余年來,西方考古學家一直獨占絲綢之路中亞考古領域。他們中的多數,是在尋找希臘巴克特里亞的城堡遺址。
1923年法國有名的犍陀羅佛教藝術研究學者A·富歇就開始了對中亞南部一直到阿富汗興都庫什山周邊地區的考古調查。1937年在帕爾萬盆地貝格拉姆遺址發現了絲綢之路的貨倉。貝格拉姆就是玄奘《大唐西域記》中記載的迦畢試國的都城,它扼守中亞到南亞的交通咽喉,是絲綢之路上重要的關卡。當時的挖掘者J·哈京,無意之中打開了兩間泥墻密封的倉庫,里面裝滿了貴霜時代的寶藏:羅馬的玻璃制品、青銅器以及石膏模型,印度的象牙工藝品,以及中國東漢的漆器。
1961年,著名的阿依哈努姆遺址被發現,也是事出無意。當時的阿富汗國王查希爾在此處狩獵,發現一個農家院子里有石刻的雕像和一個希臘風格的柱頭、壇座,就將此事告訴了法國考古調查隊施隆伯格。1965年發掘正式開始,此時的領隊是法國人P·貝爾納。考古就是如此富有戲劇性,經常“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這是一座典型的希臘巴克特利亞城堡遺址,位于中亞南部塔吉克斯坦和阿富汗邊境上,是阿姆河和其支流科克恰河交匯的三角高地。遺址有希臘式的宮殿、神廟、體育場和劇場以及列柱門,也出土了科林斯式柱頭和赫爾墨斯柱。從出土的文物分析,該城建于公元前300年還早,應該是亞歷山大大帝征服此處后不久,而毀滅于公元前145年左右,這正是大月氏南下滅亡巴克特里亞王國的時候。阿依哈努姆遺址發掘的成果刊登在《法國學院紀要》年度報告上,正式報告已經出版8卷。該遺址的發掘因為戰亂至今仍未結束。
這只是西方國家在中亞考古的一個縮影,而英國、美國、德國、意大利等國的考古學者都在中亞有發掘現場,長年累月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中亞舊石器、新石器時代遺址的考古挖掘幾乎被俄國學者所壟斷,各種發掘報告浩若瀚海。關于中亞史前文明和歐亞大陸游牧文化的研究,不懂俄語不研習俄國的研究成果等于沒有入門。
日本對于絲綢之路的癡迷和熱心,達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日本一些人也像西方所謂的探險家那樣,嗅著味道深入我國西部,沿絲綢之路“科考”“調查”,偵探國情民情,搶掠珍貴文物。幾十年來,日本學術界、出版界以及新聞界都對“絲綢之路”熱情高漲。五十年代,甚至在社會上掀起了一陣“絲綢之路熱”。八十年代,日本學術界認為絲綢之路的東方終點應該是日本而不是西安。中亞各國獨立之后,日本考古界大舉進入,與中亞相關國家建立合作,在烏茲別克斯坦阿姆河支流蘇爾漢河流域各大遺址考古發掘,成果惹眼。近年來,韓國考古工作者也已前往中亞,幾年下來也饒有收獲。
西方考古學者用他們在中亞發掘的文物、研究報告、學術論文和學術專著,以及系統的考古學理論和方法,筑起一道壁壘。在這個壁壘圍起來的圈子里,他們是主導者。絲綢之路考古的話語權牢牢掌握在這些西方文化中心論者的手里。壁壘難破,圈子難進。
塔什干,王建新教授并不陌生的城市。2009年以來,他已經多次往返。高大茂盛的懸鈴木濃蔭密布,寬闊的街道潔凈而颯爽,傍晚的微風正從恰特卡爾山上吹拂而來。披著霞光的塔什干,今天比以往更加清新明麗。
他們沒有在塔什干駐留,當夜就趕回撒馬爾罕。300多公里的路程,王建新和梁云像往常一樣一路交談,談目前的工作進展,談已經出土的文物,談未來的工作打算。只不過這一次,王建新教授的話語明顯多了很多,語調和語速也明顯的高昂和急促,眼神更加堅定而明亮。
這次會見,對于他們而言,不僅是鼓舞和勉勵,更多的是鞭策和厚望。中國固然是遲到者,但絕對不做缺席者。
而此時此刻,兩千公里之外的東方,古城西安燈火闌珊。西北大學這所一直致力于絲綢之路研究的百年學府,當師生們獲悉這一消息時,全校沸騰了。
(責任編輯: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