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書（組詩）

耿翔

一座再低矮的山，站在哪里的大地上

它的身份，就跟隨哪里的

大地，不會喪失

在馬坊，一個女子

她無法從出生的村子里，獲得一個可以

永久跟隨她的身份。總有一天

她會哭泣著，從父母的淚眼里

把自己的樣子，一生模糊地藏起來

我的母親，在那樣的一天

到來的時候，她不知道

那個娶她的村子，就在

一條溝的西邊

那樣的一天，沒有云朵

因為記住母親的氣息，而拂動在身邊的

帶著細雨的風，會吹到她的臉上

她是落地，沒根沒秧的女子

誰把她寄養在父母身邊

誰在等待她的歸宿

被她放棄在身后的

那些山水，沒有表情

草木，也搖搖晃晃

在母親簡單的一生中，那樣的一天

從出生地剝離了，一個女子

短暫的身份

在生下我之前，母親白活了

那么些年，因為對于另一個

姓氏來說，她并不重要

像生長了一地的荒草，被風吹過

被雪落過，也被自己心頭的

一把命運之火，燒過了

這是一個活在舊年里的女人

走不出姓氏，以殘忍的生育

畫給她的，一座牢籠

有很多年，母親的身體

成了眾多疾病，在中國的鄉村

容易找到的集中營

為向失敗的生育贖罪

很多年里，她活得隱名埋姓

她被自己遺棄了

一切能喚起活下去的欲望

在她的身上，也像一些

物種，迅速地消亡

只有我的到來，母親才像找到

一個女人，在另一個

姓氏里的尊嚴

她的重要，是她失去身份的

那些年，還能為一個忽視

她的姓氏，一直等我

等我給她，帶來應有的稱呼

等我給她，比遍地神的糧食

還要多的，活著的精神

我能喊出，在野地里

搖曳著母親的衣裙，手掌一樣大小的

那些花草的名字，卻不知道

她叫什么

我知道父親會怎么喊她

我也知道鄰居們，會隔著土墻怎么喊她

她從山下走過，那些在山坡上

割草的人，怎么喊她

我也知道

只是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

把她的名字，向天地喊出來

我也因此知道母親

像是一個沒有名字的人

更像一個把自己身體里的所有欲望

都丟掉了的人，她從哪里走來

整個人，顯得很輕

只有到了，不再開口

把有些事情說出來，就會被埋葬的

晚年，母親才害羞地告訴我

她叫什么

我看見的事物，都像郁結在大地

身上的一些胎體，帶著

它們的憂患生長

就像那座，讓多年放馬

割草的人，因采到一棵活在霧里的中藥

而手舞足蹈的山，它在我眼里

也像她的化身，一樣的孤零

勞累于心，我從母親那張

好看得有些凄涼的臉上

把她淤積一生的

憂患轉嫁給

身邊的事物

這也是母親，通過身體

淤積了一生的憂患，對一個她曾經走過

又不曾傷害的地方，在身后留下

她的一些樣子。多年以后

我看見的山，還是那樣

對身邊的事物，抱有

她的憂患，我的淚水

像一場滂沱大雨

來自山頂

還是那座，代替母親憂患的樣子

活著的山，換了一身雨

又換了一身雪

總有一些鄉間女子，因為漂亮

而無故遭遇過世人很多冷眼

母親不是那樣的女子

但出嫁之后，失去與她們一樣

也在天地間燦爛過的身份，她開始懂得

疼愛不幸的她們，是一個有心女人

對自己的修行。她也認定

漂亮，不是她們生在

落后之地的原罪

她用女人很善良的眼神

記住她們的名字和模樣

很多時候，她會在一棵

被一村人躲避著，從遠處走開的桃樹下

一個人無言地坐著。不是她沒有

可以說的話，是她很想聽見

那個漂亮的女子，自縊于

桃樹之下，桃花滴血

為她說些什么

晚年的母親，眼神依然明亮

因為有一些牽掛，晶瑩欲滴

有一些人，身上像帶著

神也看不見的光亮

小心地活著

活在時間的前邊

也活在很多事物的前邊，活著

能為我，遮風擋雨

她們身上的那些光亮

是我在一個無人看見的地方

能看見的，自己

從此，我像帶著

她們的光亮，在自己的身上

種著一塊土地

我也在自己身上

想為她們多流下一些

帶著光亮的淚水

因為她們，是替我

照亮很多事物的人，也是照亮

灰塵的人

能在自己身上，為她們帶著

光亮死去，我會沒有

痛苦的感覺

我不知道，活得小心的

母親，是不是能夠

照亮灰塵的人

那些走動在母親身邊的人

連同她自己，都低到塵埃里

這個世上，沒有再比

他們的命運更低的人了

肢體里的動作，是頭頂太陽的一身光芒

彎下腰伺候，土地上每一種能養活

人類的食糧。勞動讓瘦小的

母親，身陷在莊稼地里

像從泥土中長出

新的植物

低到塵埃里，這是命運

重復蓋在母親身上，一枚抹不去的印戳

有很多年，她把繚繞于心的事物

神一樣敬著，也神一樣剪著

她因此看見，萬物在世

順風生長，也頂風生長

她在紙上，剪著很多

和她一樣的女人

母親的剪紙，讓那些低到

塵埃里的事物，明亮起來

被母親提起的人，是一些

被她一眼，看到心里的人

心是碎的。母親透過

她們的臉色，看到她們被日子

磨損出來的神情，是心里有太多的疼痛

一片被蟲子，反復咬破的葉子

是她們的心，還能保持到

最后的形狀。山河破碎

誰讓她們趕上

那樣的年代

比起她們，母親的心

被更多的蟲子咬過，也像一片更加破碎

無法縫補的山河。她的晚年

一手撫胸，是我經常看見她的

樣子，身體里面的疼痛

讓她像把自己的心，時刻

端在手里，否則

會掉在地上

被母親提起的人，她又多想

縫補一顆完整的心，給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