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栩薇
明清以來,蘇州民間宗教信仰活動日益繁榮,且宗教信仰的內涵龐雜,形式多樣。蘇州民間宗教信仰的形成和發展,與其所處時代的自然、政治背景和社會人文環境等各種因素有關,與經濟社會生活有著多重互動的關聯。因此可以說,明清以來蘇州民間信仰的表達與呈現方式具有典型的明清時代特性與蘇州地域特色。
《明清以來蘇州社會史碑刻集》(以下簡稱《碑刻集》)以社會史的內涵為分類標準,碑刻集中入選碑刻被分為4個部分。其中,“社會信仰與社會心態”部分記載了蘇州民眾的信仰情況,對反映明清以來蘇州民間信仰情況的碑刻做了明晰全面的輯錄。自1998年由王國平與唐力行主編的《碑刻集》經由蘇州大學出版社印刷出版后,基于此的學術成果不斷出現。已有的學術成果中針對明清以來蘇州民間信仰與蘇州社會人文環境的互動性的概述或分析為數不多。基于蘇州民間信仰的多元性,文章以《碑刻集》為文獻典籍依據,著眼于“社會信仰與社會心態”相關部分,結合碑刻集其他部分的相關碑刻與蘇州地方志,試析蘇州民間信仰在多元性這一顯著特點的影響下,與社會生活產生怎樣的互動。
一、蘇州民間信仰與商業活動
明清以來,蘇州民間信仰具有濃郁的工商業氣息,這與這一時期蘇州發達的商品經濟相一致。自唐宋起,蘇州便是中國經濟繁榮的城市之一,至明清時期,蘇州由于發達的手工業與蓬勃發展的商品經濟,成為江南繁華的工商業城市。
由《碑刻集》可知,明清蘇州民眾對行業神與財神的信仰達到了較高程度。《碑刻集》中提到金玉業邱真人與周宣靈王、木業公司魯班先生、剃毛業羅祖先師、杭線業武帝、面業關圣大帝、水爐業協天三宮大帝與觀音大士等諸多各行各業的神祇。其中對于玉業行業神祇的介紹比對于其他各行各業神祇的介紹更為詳盡。
蘇州作為有名的治玉之鄉,明清時成為全國琢玉中心。因此,中國玉石界公認的祖師邱真人,在蘇州也得到相當普遍的信仰。《祖師邱真人碑記》記載了邱真人在行經蔥嶺時發現該地盛產玉石這一傳說。盡管這一傳說的真實性仍有待考究,但人們因此而將其奉為玉器業的祖師是毋庸置疑的。蘇州玉器行業供奉的另一神靈周宣靈王最初則是民間傳說中掌管風雨的神靈,由于他非常靈驗,人們逐漸相信崇拜、供奉周宣靈王能夠有“威鎮城寰,驅邪賜福,恩覃水陸,興利生財”的作用,最遲在清嘉慶年間,周宣靈王已經成為蘇州琢玉業的主要行業神。
在行業神祭祀活動興起的同時,明清年間蘇州人民對財神的信奉也達到了較高水平。財神作為庇佑商界所有行業的神靈,在蘇州民間信仰中得到極高重視,這一點在《碑刻集》中也有例證?!短K州府永禁褻瀆財神廟碑》便是在當地儒士、鄉紳的聯名要求下,由官府出面,刻字立碑,以杜絕“在廟開張茶肆、容留匪類、聚賭、擺設測字命館”等對財神不敬的行為。由此足見財神這一神靈在蘇州民眾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由于商業繁榮、經濟發達,民眾對神靈信仰、宗教信仰的心態較為開放、包容,蘇州的寺廟道觀數量較多,民間信仰的發展與商業發展相輔相成。
商業的繁榮有賴于社會的安定,宗教信仰也同樣有穩定社會秩序的作用?!侗碳分小吨匦奕宓钣洝窂娬{民眾信仰道教能祛除“暴悍之念”“興起其良善之心”,《江南蘇州府吳縣城隍神廟記》指出民間宗教信仰使百姓“承帝澤而沐神庥”,均為例證。先賢崇拜這一民間信仰形式將歷史上對社稷有作為、對民生有貢獻的官員神化,立祠祭祀,其中不少先賢崇拜的對象與商業活動相關,也因此同樣能夠規范官宦的行為,有利于維持良好的商業運作秩序?!侗碳分小抖级綏罟陆▕溟T關帝廟碑記》《崇恩祠記》《虎丘新建陸文烈公祠碑記》等均反映了商人對先賢的崇敬、追憶以及維持良好經商環境的愿景。
同時,商界的風云變幻與貧富興衰使商人們往往將希望寄托于神靈信仰,借助因果報應之說緩解利益糾紛、勸世勸善。因而,商界也多信仰超越行業意義的神靈,如信仰關公以?!笆锈懿汇ぁ保叛鼋瘕埶拇筇焱醣Wo往來江湖的行商等?!侗碳分小犊刻斐燥垐D說》《忍字歌》等碑刻都以勸行商之人堅守良心、安分守己為主要思想,強調當時局動蕩、社會矛盾劇烈時,商人應將命運交給冥冥之中的命數。可見,在商品經濟發展下,社會的進步及傳統道德觀的失落對商人造成沖擊,行商之人一方面以商業活動助推社會發展,一方面又借助宗教信仰的力量穩定傳統社會秩序,以期維護自身商業利益,而民間信仰也在這樣的背景下得到愈發廣闊的生存空間。
二、蘇州民間信仰與地域文化交流
蘇州人所信奉的民間神祇與先賢偶像并不全來自江蘇本土,來自外地的神靈亦不在少數,這反映了民間信仰具有區域遷徙的特點,民間宗教信仰與地域文化交流之間的互動由此可見一斑?!鹅`應碑記》記載,“李真人……湖南長沙人……捍災御患,有求必應”,蘇州官府為其建殿并裝塑金容。范仲淹、周忱、任昉等名臣成為蘇州民間信仰中先賢崇拜的一部分也可作例證。南朝文士任昉從未在吳郡任職,但因其曾賑災救活上萬百姓,有功于社稷,蘇州人在平江路上為任昉修建了任明王祠,任昉從此成為能夠主一方土谷的神靈,是蘇州民間信仰中先賢崇拜對象的一員。
在諸多從外地傳入蘇州的神靈中,當屬經由徽商傳播的徽州神靈最為著名。以江南地區頗有影響力的神祇——五通神為例,它在明清時期甚至成為蘇州當地最有影響的神祇。據文獻古籍,關于五通神最早的記載當在唐朝,五通神最初出現在婺源一帶。明弘治《徽州府志》記載,唐朝光啟二年(886年),“婺源王瑜者,一夕園中紅光燭天,見五神人自天而下,導從威儀……爰即宅為廟,祈禱立應,聞于朝,累有褒封”,時至宋朝,五神人受封,時人俗稱“五通”。據學者考證,婺源一帶民間信仰中早已出現這一類神靈,最初大約是山民的保護神,《徽州府志》中記載的五通神一事應當是因后人附會了類似的故事而被建構為民間傳說的。唐力行與王健在《多元與差異:蘇州與徽州民間信仰比較》一文中則認為徽州的五通神不只是農業神靈,在保護庇佑山民農耕狩獵的同時還具有商業神的性質,但在當時徽州缺乏商品經濟氛圍的農耕社會中,商業神的神靈性質處于次要位置,五通神因此在徽州的民間信仰中缺乏旺盛生命力??梢?,在徽州,五通神的影響力與其他徽州神祇無異,五通神的聲名是由于其在外地的廣泛流傳而逐漸顯赫起來的。根據美國學者韓森(Hansen)的研究,蘇州早在北宋大中祥符年間已出現五通神的分廟,是徽州商人在外出貿易途中建立而成的。
五通神信仰的現象是民間信仰具有跨地域傳播與跨地域遷徙特征的重要例證。同時,蘇州的神靈信仰也對其他地區的民間信仰產生了影響。在徽州民間信仰的相關記載中,清道光《徽州府志》中記載有發祥廟,后改名為“水府廟”,“并祀金龍四大王”,供奉江河之神;清嘉慶《績溪縣志》記載當地建有李王廟與晏公廟;民國《歙縣志》也記載有總管廟。這些神靈在蘇州本土文獻中的記載不晚于明代,但徽州文獻的相關記載則晚至清朝,顯然這樣的神靈信仰是由外地傳入的。盡管具體的傳播情況或許比我們想象得要復雜,但蘇州的民間信仰在這一傳播過程中無疑參與了傳播環節。
三、蘇州民間信仰與官方政策
《碑刻集》第三板塊反映明清以來蘇州人的社會信仰與社會心態,共收錄了121塊碑刻。從這些碑刻中不難看出,蘇州民眾的信仰具有多元性、實用性或功利性的特征,對于民間神祇、行業神明、歷史先賢的崇拜更是與時變化。
就百姓而言,對神靈的崇拜可以獲取福報;就政府而言,利用民間信仰加以正確引導,有助于維持社會秩序、鞏固統治。因此,寺廟、宮觀、廟堂等設施、財產與典制大多都在官府保護之列,有嚴格的體制管理。但長期以來,民間信仰或多或少與國家正統處于相對立的地位,當其對國家現實統治秩序形成威脅時,國家便會進行干涉或糾正,與之相關的活動甚至可能遭到禁絕。
依據明清以來蘇州地區民間信仰與官方統治的關系,學者王健提出明清時代蘇州地區的神靈信仰活動包括祀典及淫祀,認為祀典神屬于統治階級運用民間宗教信仰輔助統治的手段,而在官方祀典之外就是所謂的淫祀,同時,在祀典神以外出現的大量民間私祀形成官府信仰和民間社會信仰之間的緩沖帶,減少了二者的沖突。
明清時期,在民間信仰具有旺盛生命力的蘇州,以民間神祇為崇拜對象的社會活動,如廟會與游行等,已十分盛行。民間神祇數量之眾與民間信仰相關活動舉辦頻率之高展示了蘇州地區社會的巨大活力,歷代統治者對此往往采取或疏或堵的政策。對廣大百姓而言,求神拜佛已然成為其日常生活的重要活動,可以說是民眾生活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甚至已然發展到“神以像設,不能耳提面命而民敬逾守令,愛逾父母”的境地。在明清兩代,以神道設教從而施教化的政策是一以貫之的,明朝立國時朱元璋便大封天下城隍神,下令“著于祀典,令有司歲時致祭”。至清朝,文獻記載“祠祀之著于會典者視昔加隆”,可見官方對民間信仰力量的重視。
對最高統治階級而言,一些神靈的存在是用以維護秩序、維持社會穩定的手段,如借城隍神、土地神以御下。在明朝,地方官員剛到任時必須進謁城隍,江南等各地官府衙門大多立有土地祠,“明太祖命建……官吏坐贓八兩以上,罪至剝皮楦草,故立此以誓之”。由于農業是傳統社會穩定運轉的基礎,社稷為國家之本,農業神靈在統治者有關民間信仰的政策與法令法規中同樣占有較大比例。在蘇州及其所屬的大部分縣邑中均建有白龍王寺,如吳江有順濟龍王廟、昆山與嘉定建有滬瀆龍王廟等,除此之外,長洲縣靈濟廟供奉有陽山白龍神,常熟煥靈廟供奉有頂山白龍神等,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地方官員在遇到旱災或洪澇時常常求助龍神,自古以來皆道龍王廟“興云致雨,普濟萬物”,其保佑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宗教功能是廣為人知的。
如果某一民間神祇得到入祀典,便有機會獲得更加廣大的信徒的信仰以及官府的特殊照顧,其生存發展的空間較其他神靈更為廣闊,支持者也可以獲得更大的收益。蘇州曾為了維護祀典的神靈信仰勒石示禁,“倘有虛冒侵蝕或牙行匿捐、昧吞情事,一經告發……從嚴究辦,地保徇私,查出并懲”。
通常以為,祀典以外的神靈及相關祭祀活動屬淫祀。正如濱島敦俊所述:“在19世紀前期江南三角洲東部的農村,分布著牢固扎根于民間,以至于官府不得不捆綁其神像來示眾的民間信仰?!惫俜酵J定以供奉、祭祀或崇拜此類神靈舉行的迎神賽會是不合法的。然而實際上在方志中明確記載“淫祠”或“淫祀”的文獻并不常見,甚至于,方志編纂者大多認為私祀的存在是合理的。由于經濟利益或行業需求,許多地方家族與地方勢力都對所謂“淫祀”有較為虔誠的信仰。因此,明清時代江南地區關于民間信仰的疏堵政策很難全面推行,統治者在民眾因民間信仰而形成的利益共同體面前也不得不采取一種默認的態度。因此,明清時期,在民間信仰領域,祀典與淫祀的劃分仍是一個在理論上相對含糊的范疇,只有當民間信仰活動對社會秩序形成重大沖擊或嚴重威脅之時,統治者才會施以強權干預與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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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蘇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