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元靈
(中國計量大學 人文與外語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人們生活在變化萬千的客觀世界中,彼此間的歡聲笑語、動物界的鳳鳴鶴唳、大自然的風雨雷電等音響形式都因強大的吸引力和感染力無時無刻不刺激著每一位普通成員的聽感神經,尤其是那些能夠帶來聽覺享受或審美意趣的聲音總是讓人耳目舒爽、心曠神怡。人類語言作為聲音系統的核心,一旦經過編碼,便具備了鮮活可感的屬性和狀態。各色聲音雖多數不被人直接覺察,但正因其真實而客觀的存在才豐富、充盈了我們的知覺系統。對人類、動物、自然界或人造物體等所發出的聲音進行模仿,并在語音上與這些聲響頗為接近的一類詞叫作擬聲詞(Onomatopoeia, Onomatopoeic word或imitative word)。根據已有研究(Laing, 2014; Laing, 2019; Sasamoto et al., 2016; 李欣欣,2019:1-7),擬聲詞是人類在聆聽、感知外界聲音的過程中,將其特點歸納、概括,并進行抽象化和詞匯化的產物。一個擬聲詞往往代表著一種或一類特定的聲音,具有一定的概括性和模仿力,在書面語和口頭語中的應用均較為廣泛。從詞源學的視角觀之,“onomatopoeia”源于希臘語的“onomat”(name)和“poiein”(to make),意為“name making”,即“命名”。擬聲詞既是一種為各色聲響賦名的造詞策略,也是一類行之有效的聲音修辭手法(呂煦,2011:320)。陳望道(2015:84)稱擬聲格為摹聲格,并將其歸為摹狀的次類,認為“摹聲格是吸收了聲音的要素在語辭中的一種辭格”。可見,擬聲格充溢著詞匯體系,增添了描述的逼真度和寫實性,給人以如臨其境、如聞其聲的深刻體驗。以往研究多聚焦于擬聲格的形式特征、語法功能、修辭效果、翻譯策略、造詞理據、(去)范疇化等維度,如Veldi(1994)、 Casas-Tost(2014)、 Catricalà 等(2015)和Wang(2018)等,而對其獨特的認知理據和深厚的思維動因鮮有論述,遑論藉哲學根源之“同”和文化理念之“異”來全方位、多層級地闡釋漢英擬聲格同異合體的本質。以既有研究成果為契機和出發點,筆者對當代漢英擬聲格表征予以系統梳理,擬運用作為認知語言學和認知隱喻的哲學基礎——經驗現實主義來揭示二者的耦合性,并借助文化模型相關理念闡發其中大放異彩的分野性。本文主要探討以下兩個研究問題:
(1)為什么說當代漢英擬聲格具有同異合體的本質?其一致性和差異性的具體表現有哪些?
(2)當代漢英擬聲格語言表征“同”與“異”背后的思維動因和認知理據是什么?
語言是人類認知的一部分,語言認知機制同其他認知機制建立在相同的認知原則之上,并同其他認知機制共同發生作用。人類認知能力的發展總是一個從初識可見、可觸摸的物質實體逐漸擴展為識解見不到、摸不著的事物和概念的過程,即遵循由簡單到復雜、由具體到抽象的進階途徑。擬聲格是人們對外部聲音模仿所創造的詞類,故人們以熟悉的、具體的、可直接感知的概念來認識和表達更抽象、復雜的概念。自然世界中的萬千聲音本沒有明確且固定的語義指向,唯有人類在認識世界的過程中,借助認知活動和想象思維諳曉各種習而不察的聲音現象,才使外界聲響成為人類活動須臾難離的重要構件。
當代漢英擬聲格的共性有三:相同的聲音來源、相關的音義指向以及模糊的語義范疇。
漢英擬聲詞共享四大摹音子系統。Zhang(2010:97-101)提出,人聲、動物聲、自然聲和人造物移動的聲音等為擬聲詞的主要模仿對象。四種聲音來源中首屈一指的當屬人類自身發出的聲音,其中包括外部動作發聲和內在活動發聲。人體外部動作指具有外在表現力、可被外界直接察覺的動作,聲音如咀嚼(champ)、打嗝(gurk)、打鼾(snore)、打噴嚏(sneeze)、打冷戰(chitter)、哽咽(moan)等,不勝枚舉。上述動作的共同之處為皆由人體發聲,且外界可明顯感知。與外在動作相對應,人體內部發聲的情況相對較少,如心脈跳動撲通、騰騰騰、突突突(beat, pant)、肚子咕咕叫(grumble,growl,coo)以及耳鳴聲咚咚、呼呼、嗡嗡嗡(buzz,ring)。第二大類為動物發聲體,多為寵物、鳥類、家畜等,如狗汪汪(dogs wow-wow)、貓喵喵(cats mew-mew)、鳥喳喳(birds twitter)、牛哞哞(bulls bellow)等。以上兩類為自然界最常見的摹聲來源,故稱之為囊括較多范疇成員的擬聲格子系統。自然聲音指客觀環境中打雷下雨、風吹草動等現象所伴隨的聲響,如雷聲滾滾(rumbling of the thunder)、雨聲嗒嗒(pattering of the rain)、風聲颯颯(rustling of the wind)、枝條搖搖(flutter of the branches)等。此外,人造物體的移動同樣伴隨著不同的聲響,如子彈嗖嗖(zip-zip of the bullet)、汽車迪迪(puff-puff of the horn)、敲門陣陣(tap-tap of the door)、炸彈嘭嘭(bang of the bomb)、瓶子碰撞(clink of bottles)、鐘聲滴答(tick of clocks)等。當代漢英擬聲格均具備以上四種主要聲音來源。
Sasamoto和Jackson(2016)指出,部分擬聲詞的語音具有意義指向性特征。無論漢語或英語擬聲詞,部分音位與其表征意義間均具有一定的關聯性。筆者對部分典型語例列舉如下:含有鼻音[m]的擬聲詞如呢喃(murmur)、哞眸(moo)、喵喵(mew)等多用于再現人或動物由鼻腔發出的聲音;低元音[a]由于口腔舒張度大,故由此組合而成的擬聲詞可模擬動物高亢的叫聲,如呱呱(croak)、嘎嘎(gaggle)、喳喳(clatter)等;含有高元音[i]的擬聲詞表現出模仿人類柔軟之聲或鳥雀婉啼之音的傾向性,如嘻嘻(giggle)、唧唧(cheep)、嘰嘰(chirr)等。又如,英國著名湖畔詩人Coleridge的代表作之一《古舟子吟》(TheRimeoftheAncientMariner)中記,“The fair breeze blew, the white foam flew, The furrow followed free; We were the first that ever burst into that silent sea.”詩人在短短的一節詩中巧妙地將七個含有“f”音位的單詞前后相依,依次排列。雖然并非全為擬聲詞,但含有音位“f”的單詞發音順勢能讓受眾聯想到清風縷縷、波光粼粼的水面,語義指向性較為明顯。部分擬聲詞音位與意義具有內在一致性。語言學家Bloomfield(1933:256)曾列舉眾多語音和意義呈對應關系的英語擬聲詞,如“bang”(用力摔門)、“crack”(噼啪破裂)、“squawk”(尖聲高叫)等。此外,聲音的象征功能不但體現在英語里,在其他語言中也廣泛存在,顯示出一種規律性。綜上,漢英擬聲格具有部分音位直指其背后語義的特性,在表義時人們會考慮不同音位所特有的功能,并適時地關照音位與意義間的內在調和與呼應。
由于擬聲詞的語音、語義和形態范疇的模糊性,當代漢英擬聲格形成了失衡的音—形—義匹配關系。呂煦(2011)指出,某一種聲音并非只有一個擬聲詞,而某個擬聲詞也并非只模仿一種聲響,即一詞多義、一義多詞。雖然每種民族語言的音系特征、詞匯形態和言說習慣等獨具一格,但漢英擬聲詞形式多樣、意義豐沛、描述形象、結構靈活等鮮明性和統一性均促成了多義性共同特征。如漢語“咕咕”同指鳥叫聲和肚子發聲,而英語中模仿鳥叫的聲音有coo,caw,cuckoo等。“噼啪”“噼噼啪啪”多臨摹鞭炮、鼓掌和扇耳光等聲音,英語表示“噼啪”的擬聲詞有crack,crackle,pit-pat等。此外,英語異音異形同義的典型代表之一為鐘聲或鈴聲擬聲詞:ringing,pealing,dinging等。漢語中摹寫馬蹄聲的擬聲詞多種多樣,如沓沓、特特、嗒嗒等。漢英語關于貓的擬聲詞同樣豐富多變、異彩紛呈,如喵喵、咪咪、喵咪、meow,meou,waw等。另外,模仿流水、泉眼和海浪等聲響形式亦紛繁多樣,如嘩嘩、潺潺、淙淙以及babble,murmur,plash等,難以窮舉。盡管一詞多義和一義多詞是當代漢英擬聲格之共性,但二者的細微區別是,英語擬聲系統的顆粒度較小、精細度較高,使得英語擬聲詞的相似度大幅提升。漢英擬聲詞具有多能性和選擇性特征,即同一擬聲要素可表達多種擬聲功能,可選擇不同的擬聲要素表達同一種聲音功能(馬清華,2013:61)。
擬聲格立足于語音本質,結合人類認知體驗而生成獨特的語言符號系統。雖然不同語言的確存在相似甚至完全相同的擬聲現象,但究其實質,擬聲詞并非對自然聲音的鏡像反映,無需對各種音響做出整齊劃一的形式規定,而只需滿足操同一語言的人群能對其理解、運用和傳播即可。由此可見,不同民族間擬聲格系統存在的差異性是歷史必然,且異大于同是跨民族擬聲格的顯著特征。下文以音節結構、造詞功能和語法功能為切入點,對當代漢英擬聲格的跨語言差異性一探究竟。
構筑漢英擬聲詞的音節結構各有不同。當代漢英擬聲格均以單音節詞為造詞基礎,進而排列組合,形成多音節擬聲格系統,但整體的音節結構表現出較大的差異性。漢語追求結構整齊、音韻和鳴,故漢語雙音節擬聲詞居多,且多為短促相連或重復相繼的聲響,如滴答、咯咯、嗒嗒等。總的來說,以組構擬聲詞的音節數為標尺,漢語擬聲格可劃分為單音節(monosyllable) (嘣、噔、咚)、雙音節(bisyllable) (哈哈、咚咚、嘟嘟)、三音節(trisyllable) (唧唧唧、啪啪啪、咚咚嗆)。此外,四音節(quadrisyllable)雖同樣為漢語擬聲格的組配方式之一,但其頻率遠低于前三種音節結構。四音節擬聲格的構詞形式多種多樣,常見搭配有AAAA(唧唧唧唧)、AABB(咕咕咚咚)、ABAB(咯吱咯吱)、ABCB(乒當乓當)、ABAC(哐里哐當)和ABCD(嘰里咕嚕)。如Wang(2018)所言,當代漢語擬聲格“四音重疊變化多端”。值得補充的是,漢語擬聲格除去單音節,多音節擬聲詞(即雙音節、三音節和四音節等)在形態上體現了復制型造詞規律。而英語較之漢語擬聲格結構相對簡單,且單音節數量占據絕對優勢,此為漢英擬聲格對比的一大區別性特征。結合上文,英語單音節擬聲詞無論是人聲(grunt,whisper)、動物聲(cuckoo,caw)、自然聲(roar,flick)或人造物聲(whirring,tinkle)等,均以單音節詞為主。英語雙音節和三音節擬聲格較為少見,多局限于與人類活動密切相關、出現頻率很高的部分表達,如水花飛濺聲(splish-splash)、說話支吾聲(hum and haw)、連續敲門聲(tat-tat-tat)等。最后,形如“公雞啼叫聲”(cock-a-doodle-doo)等英語四音擬聲詞極其罕見。從英漢互譯的視角,英語單音節擬聲詞在翻譯為漢語時,譯者總習慣于尋覓與之匹配的雙音節表述,由此折射出漢民族對雙音節詞的偏愛。
造詞功能指由擬聲詞變形并生成其他詞類的能力。英語擬聲詞的構詞能力有限,而相比之下,漢語擬聲詞無論在數量上抑或構詞方式的多樣化上都遠勝于英語擬聲詞。漢語擬聲詞強大的再生功能多生成形容詞或名詞等詞類:首先,如由單音節擬聲詞加“然”組成新詞,如“怦然、戛然、嘩然”等;第二,在疊音擬聲詞前加一單音節詞(如名詞、動詞或形容詞)可形成嶄新的形容詞,如“樂呵呵、鬧哄哄、冷颼颼”等;第三種新詞與前兩類區別較大,是在雙音擬聲詞后加一名詞中心語,構成具有屬種關系的名詞短語,如“乒乓球、布谷鳥、撥浪鼓”等。而英語擬聲詞同其他詞接搭形成的新詞數目有限。以上探討的是“擬聲詞+新成分”式造詞法。但值得一提的是,就擬聲格本身而言,漢語擬聲格系統的規模不及英語。原因在于,漢語為象形表意文字,具有摹狀性,其造詞理據主要是人們對外在事物視覺感知的模仿;而英語為拼音文字,天然具有模擬聲音的能產性優勢,故英語中的擬聲詞相比漢語更為豐富。此外,英語擬聲格還可通過構詞法派生出諸多新詞,如名詞“clinkstone”(響巖)和“clatterer”(饒舌家)、形容詞“murmuring”(嘟囔的)和“creamy”(尖叫的)等。而漢語新生的擬聲詞通常由創作者特定的言說目的而杜撰形成,一般難以成型并流傳后世,如例(1)。因此,漢語擬聲格較為固定,而英語擬聲格則處于時刻嬗變中。與漢語擬聲詞轉類相仿的是英語單個擬聲詞可擁有多種詞性,且具備不同的語法功能。這一點將在下文展開論述。
(1)這樂器好像喇叭,細而長,可有七八尺,大約是鬼物所愛聽的罷,和鬼無關的時候就不用:吹起來nhatu, nhatu, nhatututu地響,所以我們就叫它“目連瞎頭”。(魯迅《無常》)
此例中的“nhatu” “nhatu”“nhatututu”是作者模仿形似喇叭的樂器發出的聲響。由于這是不知名樂器的聲音,作者在此不僅臨時自創了與之對應的擬聲詞,并將其命名為“目連瞎頭”。顯而易見,諸如此類自造擬聲詞的行為不具備影響力和普遍性,故難以長久存世。
當代漢英擬聲詞在具體使用中可充任不同的語法角色。漢語擬聲詞在充當各種句子成分,如定語、狀語和補語時,其本身無須做任何變化。具體而言,在做定語時,一般采用“擬聲詞+的+名詞”結構,如例(2);擬聲詞作狀語時用于修飾謂語動詞,其后“地”字可添加,亦可省略;擬聲詞做補語時表示該動作引發的結果或狀態所產生的聲音。Casas-Tost(2014)提出,當代漢語擬聲詞的副詞性功能是其主要的語法特征,如例(3)—(5):
(2)隔壁牢房的鐵鎖響了一聲,接著,傳來推開鐵門的嘩啦啦的巨響。(羅廣斌《紅巖》)
(3)他嘟嘟囔囔地一直走進宿舍區。(賈平凹《雪夜靜悄悄》)
(4)天空更暗了,接著來的是豆大的雨點,啪噠啪噠落在地上。(周而復《上海的早晨》)
(5) 那些綠油油的桑葉就會變成雪白的繭子,于是變成叮叮當當的洋錢,他們雖然肚子餓得咕咕叫,卻也忍不住要笑。(茅盾《春蠶》)
萬石建(2006)指出,當代漢語擬聲格在句法功能上,“形容詞或副詞的特征較明顯”。相比之下,英語擬聲詞多為名詞和動詞,故常在句中充當主語、謂語和賓語。究其緣由,英語擬聲詞的詞性界定較清晰,在詞典中一般都有明確的詞性標記,多屬名詞、動詞或者動詞派生詞(如分詞和動名詞)。當然,英語中不乏具有多重詞性、多種功能的擬聲詞的用法,如“drum”一詞作名詞和動詞的意思分別是“鼓”和“擊鼓或像鼓一樣的發聲”,如“Thedrumsbeat all night.”和“The rain wasdrummingon the metal roof.”又如:
(6) Thetickingof the clock was the only sound that greeted him, for not a soul remained. 只有“滴答”的鐘聲在迎接他,因為已經空無一人。 (Thomas Hardy:TheReturnoftheNative)
(7) The crowd began tohissandboohim for his unsportsmanlike conduct, but he sat unmoved. 由于他的舉止實在不算作一名真正運動員的行為,在場觀眾紛紛對他發出“噓噓”和“呸呸”的倒彩聲,而他卻紋絲不動。(Jack London:TheMexican)
(8)Sometimes it was apalpitation, sometimes aflutter; sometimes it was a sort ofgasporgurgle. 這聲音聽起來有時像撲通撲通地亂顫,有時像呼扇呼扇地拍打,有時又像呼哧呼哧地喘息或嘩啦嘩啦地流動。 (Thomas Hardy:Tessofthed’Urbervilles)
以上從音節結構、造詞功能和語法功能三個維度剖析了當代漢英擬聲格,探究了二者各自的特立獨行之處。每種語言的語音形式和發聲模式各不相同,每個民族針對同一聲音的聽覺感知和模仿習慣均有差異,故不同語言社團中的擬聲格在語音形式上或略有不同或大相徑庭。因此,擬聲格本身是一種模仿,不可能與原來的音響一模一樣,況且選詞時人為和主體因素不容忽視。在從微觀層面分析當代漢英擬聲格的異同之后,下文將著眼于宏觀,對兩種擬聲系統的哲學根基之共性和文化源流之個性進行嘗試性的探索。
西方哲學先驅亞里士多德在其《詩學》和《修辭學》中關于隱喻的論述,可謂隱喻系統研究的濫觴。它同時也確立了隱喻修辭研究的基調與范式。亞氏將隱喻視為用一詞替代另一詞,并表達相同意義的語言策略,兩詞為對比或對照關系。在亞氏看來,隱喻主要具備言語修飾功能。回眸中國歷史,人們一般將隱喻(或稱“暗喻”)視為比喻的一個轄項,即不含有譬喻詞的比喻修辭法。以20世紀80年代為分水嶺,Lakoff和Johnson(1980:3)首創的“概念隱喻觀”認為,隱喻的本質是通過一事物來了解另一事物,依托一領域的經驗來解釋和闡發另一經驗。如Lakoff(2016)和Sullivan(2018:38)所言,隱喻是概念性的,人類思維是概念性的。Lakoff(1993:202-251)指出,隱喻概念有些是普世性的,而另外一些則具有文化特異性。隱喻建構著人類的感知、行為和社會關系,不單潛存于語言中,更植根于人類的概念系統和認知領域中;不僅是語詞現象,更是思維問題。隱喻之所以能融入人們的日常語言表達,是因其自始至終貫穿于人類的概念系統。作為一種思維方式,隱喻成為人類語言、思維及行動的構件,是人類賴以生存和發展的認知途徑。人類生存和生活離不開隱喻,其遍布于思維、行動和司空見慣的日常語言現象中。各族語言都擁有龐大的擬聲格系統,漢英語亦不例外。擬聲詞絕非對人類自身和客觀世界聲音的簡單復現,而是根據固有的語音系統以及人類的主觀身體體驗對外部聲音進行一番徹頭徹尾的改造和重塑。因此,各民族的擬聲表達是客觀對象所發之聲的固有節律與人類在感知體驗基礎上的主觀加工相融合的結果。自然世界的客觀性以及人類的體驗性認知決定了不同民族擬聲詞體系在語音層面的相似性。同時,漢英語由于分屬不同的語系,各自獨立的語音系統注定擬聲格表達異同共生、異大于同。
歷史上任何一個語言學流派都與當世的哲學思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都具有助力其發展壯大的哲學根基。客觀主義和主觀主義一直是西方世界并行的兩條哲學研究主路。客觀主義一貫堅持的觀點是:世界獨立于人的認識和體驗;人們獲取知識的唯一方法是理解外部事物固有的范疇和概念;客觀主義的意義觀提出,詞匯只具備固定的內生含義。人們唯有運用具有明確、清晰定義的范疇才能真實地談論外部世界。任何詩性、修辭性和想象性的言語表述由于天生表意的模糊性都應極力避免。與此相對,主觀主義提倡人的知覺、感官、情感活動和精神意識的決定作用,認為人們的日常活動都有賴于內在感覺和思想意識。想象式話語,尤其是修飾性表達對人們抒發特定情感至關重要。孫毅(2020)指出,客觀主義忽視了“人在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過程中的主觀能動性”。Lakoff和Johnson(1999:74-129)明確提出經驗現實主義(experientialist realism),又名體驗哲學,為人們提供了第三種選擇,使其成為認知語言學和認知隱喻的哲學基礎。經驗現實主義否定了客觀主義的絕對、無條件真理以及主觀主義脫離外界框限的單純想象式真理,同時彌補了絕對客觀與純粹主觀的缺陷。經驗現實主義用以解釋概念理解的基本元素,如互動屬性(interactional properties)、體驗原型(experiential gestalts)和隱喻概念(metaphorical concepts)等都對人類問題的闡釋發揮重要的作用。認知隱喻強調意義的體驗性、主觀性和互動性特征,認為意義一方面源自人們的身體經驗,是主客觀互動的產物,即與外在世界、人的生理特征和神經系統休戚相關;同時認為意義是人們在特定環境中對周遭世界的感知體驗所得,由此凸顯人的主體性作用。認知隱喻學者秉承體驗心智觀,相信語言符號的意義是身體體驗和主觀認知的心理現象。人類大腦在身體經驗的作用下儲存了大量的概念知識與結構,這些結構以意象圖式或原型樣本的形式組織起來,構成概念隱喻。簡言之,概念隱喻以相對具體熟悉的經驗來知會相對抽象、陌生的概念。
Croft和Cruse(2004:1)提出“語言并非大腦中獨立自主的認知機制”,人類的語言系統并非獨立于其他認知系統。相反,人類的語言結構和運用恰恰受制于深層次的人類概念系統,由此闡發語言表象之下的認知基礎、心理現實性與概念化實質。具體來說,擬聲格作為漢英民族共現的語言表達手法,同樣受到言語者的主觀感知、身體結構以及聽覺、視覺和觸覺等感官系統的制約。這與上文提及的認知隱喻之體驗性、主觀性和主客互動性本質相契合。換言之,擬聲格的意義一方面源于聽者的感官體驗,是以主觀認知和客觀聲響的相互作用為基礎的,即外在的聲音現象與內在的神經感知并重;同時,外界聲音意義的獲得又依附于聽者的主觀體驗。一旦離開聽者的體驗基礎,聲音的意義便難以言明。上述因素具有跨民族的相似性和一致性特征,故來自不同社團背景的人群對同一種聲音的感知體驗與語言表征具有共通之處。自然界中存在相同的事物和相似的音響,在對這些聲音現象進行概念化、范疇化和認知推理的過程中,漢英擬聲格必然體現出跨民族耦合性。此外,Falck和Gibbs(2012)指出,身體體驗在概念隱喻的形成中飾演核心角色。與此同時,身體體驗在人們以不同的隱喻理解方式來談論抽象概念和經歷時發揮潛在的約束力。Casasanto和Gijssels(2015)提出,隱喻的體驗性是指人們基于認知的體驗性,在感知運動的虛擬過程中形成了思維和概念。擬聲格的創設雖然受到具體語言環境、語音規則和使用習慣等因素的限制,但毋庸置疑的是,人類均基于自身對外界音響的感知體驗與認知判斷,借助多重的身體感官知覺催生了漢英語言中色彩斑斕的擬聲格體系。尤其是當代漢英擬聲格與人的聽覺系統直接相關,擬聲格的原始性和本源性與人體的感官知覺密切相連,由此映照了人類身體經驗與語言和認知間的骨肉親緣聯系。以人的聽覺為概念基礎的擬聲詞往往借助聽覺和視覺的聯通實現人體的具體感知,故而人的聽覺和視覺在對聲音的感知體驗過程中相互作用。此外,當代漢英擬聲格復雜、抽象、多變的語義范疇同樣是以綜合感官體驗為基礎的。簡言之,漢英人群對外界聲音摹仿的具身體驗與主觀感知便可解釋漢英擬聲格在語音形式、意義所指等表征上的調和性和一致性。經驗現實主義一躍成為當代漢英擬聲格趨同本質的哲學根基。
結合表1可知,“打噴嚏”等人類聲音、狼、鴿、牛等動物叫聲、自然界的下雨聲和流水聲以及鐘表、乒乓球等人造物移動的擬聲格表征均具有跨語言同一性。據此,語言折射人類的概念系統和認知思維。經驗現實主義作為現代漢英擬聲格共同的哲學根基,奠定了識解者的涉身體驗和具身認知在認識自然聲音過程中的基礎性作用。誠然,自然聲音與通過人類感覺器官所感知到的音響不完全一樣,但人們基于相仿的神經知覺系統、身體構造和認知體驗所形成的擬聲格勢必表現出跨語言的匹配性和一致性。綜上,經驗現實主義可較為充分且令人信服地解釋當代漢英擬聲格的耦合性。

表1 基于涉身體驗共性的當代漢英擬聲格例示
隱喻是人們立足已知事物認識未知事物的認知策略和思維方式。建構隱喻概念的人類自身體驗深受文化世界的制約。He(2016)明確提出,每個文化社團擁有獨自的文化形式,文化上的差異幾乎體現在語言的方方面面,同樣也對隱喻性概念施加影響。人活躍在不同的文化場合,便賦予言語行為以各異的文化價值。一方面,當人們借助隱喻概念表達抽象思維時,便活用了具有文化性質的具身體驗,因此隱喻表達必然帶有一定的文化符號;另一方面,文化對具身體驗和隱喻思維施加一定的約束力,在體驗基礎上形成的嶄新概念與認知有助于人們獲得新知識、解釋新事物。同時,隱喻概念所包容的文化因素可投射至文化世界中,反過來影響人類對文化的理解與讀釋。隱喻孕育在人們對文化世界的體驗之中,自身帶有不可磨滅的文化烙印。Gibbs(1999:145-167)對文化模型的界定為“文化模型是不同人群共享的文化圖式,可在眾多領域如日常事件、機構組織、物理和心理實體中用于解釋人類經歷,指導行為活動”。雖然文化模型調動一系列富有想象力的機制,如隱喻、轉喻和抽象圖景,但并非只擁有單純的想象。文化模型同時也可由多數實體概念和身體體驗所喚醒。語言學領域的相關研究成果可用于指導文化模型的建構。另外,人類概念系統的本源是文化性,緣于主觀身體作用于客觀世界而形成的互動認知與文化同根同源、共生共榮。部分心理語言學和隱喻認知研究忽視了隱喻顯性的文化身份以及其對形成身體體驗和隱喻式思維的決定性作用。具體說來,隱喻的特定文化表征能夠讓人們卸載對隱喻概念的部分析解,并將其置于文化世界的大背景中。如此,人們在解決問題、做出決策和言語活動中便無須全然依賴內在心理表征。又如,人類的身體活動一旦脫離文化世界,所謂的“認知”便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漢英民族雖然依據同一世界新造擬聲詞,但絕不會僅以身體感官的所聞所見為依憑,還被自然環境、歷史背景、民族心理、言語習慣等文化異質性因素所圈囿。因此,東西方民族在不同文化模型中孕育、滋養的擬聲格必然形態各異、異彩紛呈。下文以Munck和Bennardo(2019)提出的“文化模型是文化的基本單位”這一觀點,以文化模型中民族歷史、思維傳統和文學習慣為研究視角,闡釋當代漢英擬聲格異大于同的深層次文化理據。
不同民族及其語言發展歷史的差異影響著各自的擬聲格表征體系。在語言系統上,英語屬印歐語系日耳曼語支,與法語、德語等歐洲語言具有天然的地緣關系。不同民族相對開放的格局促使彼此間的文化相互影響、互通有無。在這樣的民族歷史背景下,國與國的頻繁交流自然為本國語言帶來不容小覷的影響力,故而本國語言多吸納、借鑒外來語言元素。擬聲格雖作為語言家族中獨樹一幟的分支,也不可避免地吸收外域鮮活的語言養分,由此撮合成單一聲音與多種擬聲表達的對應關系。承接上文,在語言構造方面,英語為拼音語言,語言元素自由組合與排列的施展空間較大,故語言形式紛繁多樣,語音也富于變化。英國藝術家Edward Lear借擬聲格描繪鸚鵡打斗的激烈場景可生動地體現英語擬聲格的多樣性特質:“Theyscuffledandhuffledandshuffledandpuffledandmuffledandbuffledandduffledandfluffledandguffledandbruffledandscreamedandshriekedandsquealedandsqueakedandclawedandsnappedandbit, andbumpedandthumpedanddumpedandflumpedeach other —till they were all torn into little bits.”作者精雕細刻,巧奪天工,用了21個擬聲詞,為讀者呈現了七只小鸚鵡為爭奪一個櫻桃果你爭我搶、互不相讓的殊死大戰,令每位讀者如聞其聲、如睹其形、如臨其境。無須諱言,此處的擬聲格用法若換作漢語,勢必黯然失色、相形見絀。中國在歷史上曾緊閉國家大門,一定程度上阻礙了與外部世界的文化交流,跨語言間的交融也困難重重。在自給自足的社會發展模式影響下,漢字形態自成一體,數量也較為固定。即使在經濟、文化、教育、科技等快速發展的今天,新創的漢字也鮮有耳聞。
理性推測與知覺判斷、分析邏輯與整體感知是西方民族與華夏同胞思維二分的真實寫照。英美人崇尚科學真理,尊重現實理性。在形式推理和論證思維的主宰下,他們熱衷于探求事物的原生面目和客觀本質。西方人士傾向于用理性思維來分析事物,進而認識世界。此外,他們主張將實物或事件分割成一個個不同的部分或片段,進而對細節各個擊破。如此思維傾向體現在擬聲格系統中,便是英美人樂于用更加精準、真切的擬聲詞再現有生命體或客觀事物等種種聲音,極盡所能,實現最佳的模擬效果。漢英擬聲格系統的典型差異之一是英語動物擬聲詞的豐富性。諸如鸚鵡、孔雀、云雀、畫眉、老鷹等鳥類都具有專屬的英語擬聲詞(screech,scream,warble,whistle,hoot)。相比之下,漢語鳥類擬聲詞多采用“鳥類”+“啼”(“叫”或“鳴”)的摹音方式。漢民族更強調身體力行和主觀領悟,憑借知覺來評判客觀事體。此外,東西方不同的哲學理論與背景造成了漢民族重整體而西方人重個體的特點。中國人強調群體,擅長從整體出發,著眼大局;而西方民族則強調個性,善于分析思維和演繹推理。例如,漢民族的“狗”多持看家護院或外出狩獵的身份,而西方世界狗的地位明顯較高。狗被視為生活伴侶、家庭成員乃至精神托付。狗重要的社會地位在英語擬聲系統中也占有一席之地。關于狗叫的英語擬聲詞有十余種之多,同時涉及了狗叫的方方面面,如boof(狗吠)、arf(汪汪)、bow-wow(連續叫聲)、ki-yi(狗吠聲)、bark(短促而響亮的狗叫聲)、yirr(狗狂叫聲,咆哮聲)、woof(狼狗的吠聲)、yelp(狗因痛苦或興奮的嗷叫聲)等。而漢語中簡單的“汪”或其疊音形式可包攬上述所有表述。見微知著,英語民族重邏輯、尚理性,樂于用各式各樣的擬聲詞還原各類真實聲音。而漢文化強調整體性和系統性,化繁為簡,習慣于用一個擬聲詞代表多種動物的發聲。西方分析型思維傳統與國人整體性歸納心理形成鮮明對照。
不同民族的文學作品會選取不同的擬聲詞。承接上文,由于人類聲音和自然聲響的物質性,以及人們認識能力和發聲器官的共性,使漢英擬聲格的語音形式體現出部分一致性。但每位言說者在假借擬聲格傳情達意時,均具有較強的主觀意志和較大的自我施展空間。與此同時,關于擬聲格應用范圍的一個不爭事實是:當代漢英擬聲格廣泛見諸文學作品,尤其是民俗故事、兒童文學、網絡小說等大眾普及性文學體裁。創作者在自設的語言環境中可極大地發揮自主權,勇敢地對擬聲格表征進行革新。由此,針對同一臨摹對象的不同擬聲格結構便應運而生。如例(9)和(10)中的不同作者對同一種自然現象——打雷展開了個性化描摹:
(9)a.轟隆隆,把個靜靜的黑夜,作踐得亂晃,雨,就突然地來臨了。(曾哲 《一年級二年級》)
b. 由于年久失修,地板弓起,踩上去格支支發響,物體摩擦扭曲時發出的聲音,炸雷咯喳喳打斷了他的話。(柳青 《銅墻鐵壁》)
(10) Then comes ah-whack—bum!bum!bumble-umble-umbum-bum-bum-bum—and the thunder would gorumblingandgrumblingaway, and quit —and thenripcomes another flash and another sockdolager. (接著是“咚”的一聲巨響——嗡!嗡!嗡隆隆,轟轟轟,哄哄哄,嗡,嗡,嗡——打雷聲又“通通”“砰砰”地越響越遠,接著聽不見了,之后又像是崩裂的聲音,緊接著閃電和雷鳴。) (Mark TwainTheAdventuresofHuckleberryFinn)
上述例句中,關于雷聲的摹寫已逾十種,且各具特色。例(9)a中的“轟隆隆”和(9)b中的“咯喳喳”出自不同作者之手,故二者的差異在情理之中。而相較于例(9),例(10)雖為一人所為,但每個擬聲詞都各顯其能。三位作者基于自己特定的創作需求,采用與眾不同的摹寫手法,再現狂風驟雨、電閃雷鳴的自然景觀。總的來說,除去國家層面的歷史因素和民族層面的思維因素,個人層面的主體因素對聲音模仿的多樣性同樣具有一定的影響力,故不同作家的表達習慣可用于揭示當代漢英擬聲格的差異之處。
基于漢英民族文化背景的差異,不同的民族歷史、思維傳統和文學習慣等因子導致四大摹聲來源的漢英擬聲格表達各異(見表2)。我們探究當代漢英擬聲格深藏的文化差異性,以此了解漢英民族語言所蘊藉的獨有文化模式。據此,從文化層面可窺見漢英民族擬聲格的分野性理據。

表2 基于文化背景異性的當代漢英擬聲格例示
當代漢英擬聲格以人類耳、口、鼻、眼等多重通感渠道和聯覺方式為依托,實現了對外界聲響的形象感知和逼真模擬,是人們概括性的具象思維和感性認知的結果。大自然聲音魅力無窮、變幻萬千的本質特點使言說者既要時刻遵循擬聲格的造詞規律和使用習慣,又可結合具體語境臨時造就、自由發揮。可見,擬聲格是人類摹聲擬音的絕佳武器和實力幫手。然而,在中國多數當代修辭學理念中,包括擬聲格在內的一系列修辭還只是屬于純粹的言語表達性質的活動,是由抽象、一般的共同話語向具體、個性化言語轉變的過程。當我們從認知語言學和認知隱喻的視角重新考察傳統修辭時便不難發覺,包含擬聲格在內的修辭活動堪稱語言信息編碼、處理和識解的動態心理與認知加工過程。本文將當代漢英擬聲格置于認知語言學和認知隱喻的視閾中,運用經驗現實主義哲學根基和文化模型理念的雙重架構來分析漢英民族擬聲格同異背后深刻的思維動因和認知理據,旨在提升擬聲格的學術地位,拓寬傳統修辭學轄域的新視野和發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