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志保

一
四月中旬的一個上午,一場小雨悄悄地淋濕了H城。何先生在7路車上顛了一個小時,在清泉路與金翎路交界的一個叫茉香的站點下了車,帶著一把名叫“孤煙”的二胡,踩著人行道上的青色方磚,慢慢地向西走去。小雨此時已變作霧雨,落到頭上、衣服上,清爽,令他愉悅。二百米外,應該有一家樂器店,鵝黃色的門頭上,應該有“閑征雅令,醉聽清吟”兩行小字。他就是奔它而來?!肮聼煛?,無論將來的命運如何,這第一個落點,是不能馬虎的。
“米氏樂吧”。就是這里!三間門面,在H城擁有120余家會員的樂器售賣行業里,不小,也不大。地點偏了點。他在網上搜了半天,第一眼看到它的門臉,就認可了。喜歡!僅憑一張照片就能讓人喜歡,跑一趟是值得的。
推開明凈的玻璃門,何先生看到了米媛。這是他與米媛的第一次見面。這個記憶,在以后的日子里,就像父親那臺平刨留在他左手掌心的傷痕一樣,抹不掉,而且,隨時都能看到。
米媛站在一張三尺長的烏木短柜后面,正用一塊粉色絲綢擦拭一把“愛琴?!迸菩√崆佟K纳袂楹軐W?,似乎那是她非常喜歡做的事情。但是,何先生剛走進來,她便停止了動作,微笑著看他,輕輕地點點頭。何先生也點點頭,卻沒有笑。每次火車把他載來,踏上站臺的一瞬,他便不會笑了。原因就像天上的云一樣,抬頭就能看到。但是,他不想看,云去云來,他不想認識任何一朵。
何先生在店里慢慢地走,眼睛告訴他來之前的判斷是準確的。然后,他走到米媛面前,輕輕地褪去“孤煙”的黑色平絨服,小心翼翼地把“孤煙”平放在柜面上。
我想,把它賣給你。何先生說。
米媛吃了一驚。她看看眼前這個四十出頭的斯文男人,看看他的被霧雨淋濕的頭發和雖然整潔卻有些不得體的衣服,最后把目光落到那把烏木材質的二胡上。
沒有人這樣推銷,起碼,她以前沒有遇到過。這個男人給她一種獨特的感覺,她有些好奇,便不想立即拒絕。
我做的,它叫“孤煙”。何先生又說。
米媛拿起“孤煙”,先用手指輕輕地撫了一下鏤刻在琴托側部行草體的“孤煙”二字,又仔細地看了做工,不禁暗暗地點了點頭。是把好琴!琴體流暢而婉約,細節精巧細膩,猶如天成,只有富有情結、追求完美的人才能制作出這樣的二胡。她不想控制手指,琴筒、琴桿、彎月狀的琴頭、軫子、琴弓、千金,包括那枚小小的琴馬,都浸滿了溫暖,如玉般潤澤。雖然材質只是烏木,卻讓人充滿了期待。
你?用了多少個工?米媛謹慎地問了一句。
一周。何先生說,每天十個小時。
如果是檀的,你下這樣的功夫……米媛欲言又止。
只要是可造之材,制作時都應該一視同仁。何先生輕聲細語,他不想說服她,只是把想法表達出來。
他做過檀的,紅檀、黑檀、紫檀,但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在距離H城七百里的一個叫Q的小城市里,何先生的父親開了一家樂器行,Q城第一家,取名“飛翔”。那時,何先生的母親剛剛去世一年。父親賣別人做的樂器,也賣自己制作的二胡。父親為自己制作的二胡設了一個專柜,取名“清吟”。那時何先生剛上小學,能用二胡演奏曲調簡單的起步曲:《八月桂花遍地開》《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父親查出喉癌的前一年,何先生從西安音樂學院畢業,和父親長談了一次,告訴父親他有子承父業的想法。父親已經六十五歲了,頭發花白,每天做琴很辛苦。父親沒有說什么,從庫房里取出一塊珍藏的黑檀,讓他去解開,然后,父子二人用了一周時間,做出了一把精美到極致,令何先生終生難忘的二胡。父親給它起名叫“飛翔”。那是父子倆第一次合作制作二胡,“飛翔”便有了更多的意義。
婚后第五年,“飛翔”被李平平賣了,得了一萬塊。何先生從單位回到家,知道這個消息后,三天不吃不喝。
米媛點點頭,轉軸、緊弦、調音,做完準備工作后,看了看何先生。何先生接過“孤煙”,在一只淺藍色的沙發椅上坐下,試了試音色,沉吟片刻,拉了一曲《聽松》,又拉了一曲《天邊》。曲終,余音還在繞梁,又把“孤煙”放到烏木柜上,目光落到別處。
米媛有些恍惚。這兩首曲子,可以不看譜子而一氣呵成,太厲害了!
你給個價?米媛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懊资蠘钒伞迸c國內數家著名樂器廠有正常的供需,她從來沒想過從一個陌生人手里購一把二胡。
何先生猶豫了一下。一千五?他說,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不貴。米媛想。七十個小時,純手工,一個小時才掙幾個錢?
要不,一千也行。他又說。
米媛驚訝地張了一下嘴,然后哈哈地笑了起來。
何先生有些臉紅,目光在米媛臉上飛速地掃了一下,又轉到別處。
就一千五吧!她說。她不想欺負這樣的男人。二胡,值三千。但是,標這個價格,肯定賣不出去。差一些的檀質,這樣的手藝,倒可以標三千。同樣的價格,誰會選烏木材質呢?
交易完成,何先生轉身要走的時候,目光在“孤煙”身上留戀了片刻。惆悵和憂傷,米媛覺得自己讀懂了。她忽然感到心里有些疼。從他進店起,她的心就隱隱地做好了疼的準備,還真疼了。
這么說,你一周只做了這一件事?何先生還差一步就邁出店門的時候,米媛在他身后追問了一句。
他回過身來,點點頭。
你不用上班?你肯定沒有到退休年齡?。∶祖掠中α?,比剛才還燦爛。
我……他欲言又止。
是不想說?還是不知道如何說?
這樣的人,長期防范,已經形成了本能。米媛想。
他該不是以此為生吧?她又想。但這個念頭令她感覺荒唐。如果以此為生,這樣精湛的手藝,在業內應該名聲很大了。
你是音樂學院畢業的?趁他還沒有轉回身去,米媛又問了一個問題。好奇!每個人身上都有故事,有些故事,即便很曲折,你卻不愿意聽;有些故事,還沒有開頭,你便想知道相關的一切。
他點了點頭,眼神亮了一下。
西音?
他的眼神又亮了一下。
我也是西音的啊!米媛的聲音有些歡快。
噢,是嗎?他的聲音很悶,甚至有些冷淡,沒有與校友相認時應有的熱情,似乎同在西音讀書與同在菜市場賣菜沒有什么區別。即使同在菜市場賣菜,也不該是這樣。
她有些失望,把“孤煙”慢慢地裝進琴衣,想了想,轉身走進里屋,把它豎放在一張沙發上。出來的時候,看到那男人又站到了烏木短柜前。
我想要一張你的名片。我可以把它們都帶到這里來嗎?他問。
它們,是已經有的?還是以后陸續制作出來的?米媛想。
我能給你的價格,只能這樣了。為什么不到其他地方試一下運氣?運氣是要找的,它不可能總在同一個地方等你。她咬著嘴唇,不給他眼神。
他沒有回答,或者,根本就沒想說話。
她連忙取了一張名片放到柜面上,臉上重新有了笑容,說,當然了,如果你愿意光臨這里,我肯定是歡迎的。不過,我有一個問題,如果你制作的二胡銷售很火,你怎么滿足需求呢?
他終于笑了一下,不過,是苦笑。他知道她在調侃,苦笑,只是證明自己能聽懂。
他給米媛留了姓名和手機號,取了名片,向門口走去。
他的背影消失的時候,米媛搖頭笑了笑,咕噥道:其實我最想知道的,是為什么給它取名“孤煙”?還有,用了整整一周做了一把二胡,為什么要在一個雨天抱出來出售呢?
二
霧雨停了。何先生在公交車上就想好了,如果雨歇,就去一趟華麗家園。走出“米氏樂吧”十多米,米媛動人的笑臉突然在心里閃了一下。而樂吧里那只淺藍色的沙發椅,則像路邊的合歡樹一樣,從眼前一直延伸到遠方。只有一只嗎?這種好東西,最好只有一只。當然,如果是壞東西,更不應該有第二只。烏金木沙發椅,他在Q城見過。Q城唯一的一家經營高檔家具的商場,他只進去過一次,進去的原因很簡單:他在宣傳櫥窗里看到了它的照片。十二年了,那張照片,在他的印象里還像四月的樹葉一樣新鮮,似乎還散發著春天的氣息。他走進商場巨大的玻璃門,那只實實在在的烏金木沙發椅,像等候他多時一樣,立在一塊白色的羊毛地毯上安靜地看著他。深沉的貴族氣質的烏金木,從圈手到底座,呈無比自然的流線型,好像它是自小而大長成的,它到這里來,只不過是從自然界走入了某種生活。而圈手與底座之間的填充,是淺藍色的真皮軟包。這種結合,令何先生有一種意外的驚喜。他想象著自己坐在這只沙發椅上讀書的感覺,竟然有些微醺?;氐郊依?,他和李平平說了自己的想法,說將來,我可能會擁有一只這樣的椅子呢!李平平用一句俗語回答了他:能吃到天鵝肉的,絕不是癩蛤蟆。
十二年前,那只沙發椅售價三千元。是天鵝肉嗎?肯定是!但是,誰又是癩蛤蟆呢?
在米媛的樂吧里見到它的弟兄,竟有久別重逢的感覺。
他想嘆一口氣,卻咽下了一口唾沫。
就這樣五味雜陳地走到了華麗家園的東門。
東門的保安,總共有四個人,其中一個瘦瘦的近六十歲的男人,姓牛,也曾經在Q城住過。更準確地說,是在那里工作過,而且做過某局的主要領導,做了六年,犯了錯,被開除了公職,判了六個月拘役。出獄后,他便逃到了H城,做了小區保安。他相信在這里沒有人認識他,這樣,他便可以慢慢地忘記過去。如果他不想見人,可以八個小時都待在那個小小的玻璃房子里。三個月前,何先生在華麗家園租了一間公寓,在靠近東門的25幢樓。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牛保安。牛保安從他的口音猜出他來自Q城。何先生在H城是說普通話的,但是,語速快一點,便帶出一些Q城的味道。確認老鄉關系以后,牛保安邀他去喝酒,他拒絕了。牛保安經常在晚上去敲他的門,想和他聊一些Q城的人和事。五年過去了,牛保安已經適應了這里的生活,過去忘記與不忘記,在他已經沒有區別了。何先生不想聊,一天二十四個小時,他想全部留給自己。何況,聊Q城有什么意思呢?牛保安把門砸得很響,他堅持不開門。屋里洋溢著燈光,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每次都一樣,牛保安敲了幾分鐘,樓上的佟女士便不耐煩地吼幾句。于是,牛保安怏怏不快地走開。
佟女士,是何先生的房東。
據佟女士自己說,她在這個小區總共有三套房子,一大兩小。大套在南門那邊,屬于第一期工程。東門這邊的兩個小套,是她去年春季買的,裝修質量不錯,住著很舒服。
從華麗家園搬走以后,何先生給自己在這里的短暫租住生活做了一個簡單的總結:一個寡言男人和一個多嘴保安以及一個性感女人的故事。
其他的故事不少,但是,都可以忽略。和保安以及女人的故事,單薄如草葉,或者,只是柳絮飄飛季節的一葉柳眉,鮮花盛開季節的一朵花蕾。但是,何先生似乎把它當作了兩條極有可能把他綁死的鋼索。
牛保安今天值班,他瞪著圓圓的眼睛看著何先生,笑了,說,何師傅,這個失蹤玩得漂亮。如果當年我像你一樣聰明,就吃不上那六個月的牢飯了。
何先生搬走的時候,牛保安休班。
牛保安已經把過去當作一壺歲月的老酒。何先生想,大概是因為他的過去不只有那六個月,還有六年的輝煌呢!他談論那六個月,目的是談論那六年呢!六年,那可是一條長河,會滔滔不息,把無數長夜都淹沒的。
何先生取出一只藍色的圓形芯片鑰匙,托牛保安轉給佟女士。搬家時,防盜門上的鑰匙還給了佟女士,這只進出小區大門和樓門的芯片鑰匙卻忘了給她。還鑰匙的時候,佟女士正在家里睡覺,知道他要走,用不屑的目光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他丟下鑰匙,便轉身下樓了。佟女士在她自己的不屑中沉浸了幾分鐘,所以也忘了芯片鑰匙的事。他帶著那輛藍色的搬家卡車離開的時候,看到佟女士打開窗戶,用目光在駕駛室里找到了他,然后用南通土語說:操你媽,男人的膽子不好太小的!他的一個同事是南通人,偶爾會用這種語言和他說話,他能聽個大概。
牛保安說,那女人上午是不出門的,你自己給她不行?
何先生紅了紅臉,說,我還有急事,你轉交她吧!不等牛保安回答,便低頭匆匆離開了。往北走出百十米,又回頭瞅瞅,看到牛保安正和另一個保安說笑,心里才安定一些。
再向前走,就到了牛保安多次提到的飯館,陶然居。他在這里住了三個月,從陶然居門前走過數十次,卻沒有進去。再仔細算一下,他竟沒有一次在外面吃飯。他看了看手表,已經快十二點了,便打算在這里對付一下,也算是跟這個小區正式道別了。進得門來,看到窗明幾凈的,心里舒服了一些,選了一個角落的位子,慢慢坐下,低頭看玻璃板下面壓著的粉色菜單。
有他喜歡吃的菜:青椒臭干和雪菜肉絲。
他的高中是在Y城上的,距H城不到一百公里,似乎H城的鐘聲響過,幾分鐘以后在Y城便能聽到。小姑在Y城生活,因為教學質量比Q城高,父親便和小姑商量,讓他去與小姑一起生活。Y城的青椒臭干和雪菜肉絲,據說在全國都有名。十塊錢,滿滿的兩盤,再加上一塊錢的米飯,或者,一碗陽春面,便是人間至味。他總是在周六的中午去吃,三年下來,便有了嘴癮,無論吃什么,都能想起它們??梢院蚘城的青椒臭干、雪菜肉絲相提并論的,只有H城。他知道這個說法,卻從來沒有嘗試過。據說,在H城,如果想吃到和Y城一樣的口味,一定要去本地人開的館子,就是說,老板一定要操當地土語。H城的土著很有特點,他們是不屑于說普通話的,仿佛只有說土語,才能顯示他們是這個城市本來和未來的主人。
何先生便去柜臺和老板搭訕,問他們有沒有老母雞湯。老板說,“腦母汁湯孜然是有的”。何先生放心了,老板是土生土長的。
何先生只點了這兩個菜,另要了一瓶二兩裝的二鍋頭。
菜端上來,嘗了一口,幾乎全是Y城的味道。便有很多思緒,像洋蔥源源不斷的氣味,漬得眼眶酸酸的。
去年夏天,單位組織了一次考察,二十多人,到Y城。領隊是分管政務的副總老劉。何先生作為新提拔的副總,協助老劉帶隊,到Y城時天已經黑了。匆忙在預定的一家四星級賓館住下,匆忙洗漱,二十多人便在一樓大廳集合,然后去了賓館餐廳,要了一張可以坐三十人的大桌。劉副總和何先生坐在上座,服務員送上兩份菜單,分別放在兩人面前。劉副總一口氣點了十幾個菜,然后讓何先生也點幾個。何先生毫不猶豫地點了青椒臭干和雪菜肉絲。劉副總驚訝地看著他,堅決地搖了搖頭,說,何副總,你點個鳥臭干子,是想臭得大家吃不下去呀?還有你那個雪菜,除了一個咸還是一個咸,有什么鳥意思啊?去掉去掉!搞得憶苦思甜似的。何先生愣愣地看著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眾人哈哈大笑,說何副總你就這么小氣啊?好不容易出趟差,你就拿這個糊弄我們?何先生還想解釋,劉副總毫不客氣地把他面前的菜單沒收了,說算了算了,我一個人點吧!
何先生搖了搖頭,像是抖落了無數陳年的灰。
他倒了一杯酒,一口吞下,搛了一塊臭干放到嘴里,邊嚼邊想,這東西聞著臭,吃著香。為什么生活中很多臭的東西越回味越臭呢?
光線暗了一下,一個三十余歲的女人走了進來。女人穿了一件紅底黑花的絲綢旗袍,燙了一個蘭花小波浪,高跟鞋與木地板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音。
何先生瞄了一眼,臉色突然變了,連忙低下頭去。
清脆的聲音繼續響了十來秒,然后在何先生旁邊消失了。接下來,便是一把椅子被拉動時與地板共同發出的撕扯不清的聲音。
何先生慢慢抬起頭。那女人就在他左側的一張桌子邊坐著,而且,面對他。
女人的臉色有些蒼白,皮膚也有些松弛,似乎慵倦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就沒有離開她。她斜睨著何先生,似笑非笑,居高臨下的樣子。
何先生笑了笑,點點頭。
女人正是佟女士。
佟女士的房子出租,是何先生從網上看到的消息。三十平方米的公寓,有一張床和幾件簡單的家具,還有一個小小的廚房,收拾得挺整潔,一千塊錢一個月,按季度結算。何先生覺得挺好,他不挑剔,更不想麻煩,能安靜而舒適地住著就行。豪華自然好,但代價是經濟的拮據和內心欲望如春草一樣瘋長。他交了三個月的房租,很快就搬了過去。感覺很好,完全獨立的空間,安靜而自由。早上煮點稀飯;中午炒一個菜,外加一小碟從超市買的花生米,再喝二兩白酒;晚上有時就吃個水果,有時切五六片牛肉,再喝二兩??臻e的時候,就看書,或出去散步。日子就這樣淡淡地過,就像風在小區里輕輕地吹,就像云在天上悠悠地飄。有風了,有云了,何先生覺得心里慢慢地亮了起來。
一天在家里喝二兩或者四兩白酒,他給自己總結了兩個字:奢侈!
動了搬走的心思,是從第二個月的某一天開始的。他從來沒有想到會和佟女士發生與房子無關的聯系,但是,從那一天開始,他知道,佟女士想發生那種聯系之外的很多聯系。佟女士在中午十一點半敲他的門,帶了一瓶酒,說心里高興,想和何先生喝一杯。那是他們第三次見面,前兩次是談租房的事。何先生說家里只有一袋花生米。佟女士說她喝酒基本不吃菜。何先生不喝,用白開水陪著。這明顯的冷淡,只有一個目的:讓佟女士知難而退。但是,佟女士第二天中午再次敲響了他的房門,說要把剩下的半瓶酒喝掉,而且帶來一塊鹵制的水牛肉。何先生這次沒有拒絕,他想借著酒力把這個女人永遠擋在門外,起碼讓他安靜地過完剩下的租期。但是,當剩下的半瓶酒喝完的時候,佟女士的紅唇在他眼前突然散發出熱烘烘的氣息,它慢慢的嚅動牽動了他的丹田。“牛肉很好吃吧?”佟女士笑著問他,然后從對面慢慢地挪到了他的身邊。
男人和女人之間溫暖的故事,對于何先生,似乎一直定格在十八年前,那是一個叫圓的女人給他的。圓給他的溫暖,是兩個孤寂的靈魂緊緊地貼在一起,悄悄地訴說?,F在,這個姓佟的女人,向他伸出了溫暖的手,讓他丹田的火熱瞬間迸發出來。鋪天蓋地的欲望的宣泄,令他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讓他突然褪去所有他已經習慣的外衣,完全赤裸地展示在這個他并不熟悉的女人面前。然后,他躺在那張用破敗的聲音讓他難堪的床上,無聲地流起了淚水。佟女士摸到了他的淚水,然后欠身看了看他,突然輕聲笑了起來。你多久沒有做過了?她問。做什么?他明知故問。做這個!她摸了摸他的身體。他希望她說出“做愛”兩個字,她沒有說,或者,是堅持著不說。你好像很久沒有做過了,或者,你從來就沒有做過?佟女士撫摸著他,與其說是愛撫,不如說是同情和安慰,也許,還有數縷譏諷,只是他不愿意承認。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個年紀的還有這樣神級的表現,你好像把自己炸開了。她看著他,像看著一枚咝咝冒煙的手榴彈。他忽然感到很不舒服。俯在身邊的這個女人,在過去的半個小時里讓他的世界突然豐盈起來,但是,似乎她的世界沒有任何改變,他只是她洗澡盆里多傾進的一滴水。
長時間的謙恭和忍耐,必須要穿插這樣放肆的激情釋放嗎?他不愿意多想,于是,原諒了自己。
狂熱的感覺慢慢消退,但是,嶄新的記憶卻留在了心里。
佟女士穿好衣服,說要到附近的超市購一臺自動洗衣機,然后打開小包翻了一會兒,說還差五百元?!拔胰ト?,兩站路以外有一個取款機?!彼靡馑济鞔_的眼神看著他,起碼,他這樣以為。他默默地掏出五百元遞給她,想,如果她明天或者后天還來,自己該怎么辦呢?
何先生搛了一點雪菜,慢慢地放進嘴里?;貞浘拖癖拮?,總是令他恐懼。
佟女士似乎受到何先生微笑點頭的鼓舞,帶著剛剛燙過的碗筷來到他對面,慢慢坐下,臉上的表情變成同情和安慰,就像那天他們剛剛做過時一樣。
何先生收回了微笑,但是,他還是另外加了兩個菜。
老牛把鑰匙給我了。佟女士說,我知道你不會走遠的。
我們,何先生猶豫了一下,以后不可能再見到的。
佟女士輕笑了一聲,說,你總得給我一個理由吧!
理由?何先生給佟女士倒了一杯酒,把自己面前的一杯酒慢慢啜盡。
佟女士有沒有去買洗衣機,只有她自己知道。掏出五百塊錢,何先生心里有些疼。第二天下午,何先生在瑞景路上的一家書店待了兩個多小時,然后帶著剛買的兩本書徒步走回五公里以外的出租房。抄近道,需要經過H大學的西門。從西門往南走,要經過一條叫春茗的小街。春茗街有兩景,H城的人都知道:春和茗。春是賣春和買春,茗是售茗和沽茗。這兩者結合在同一條街上,一個路東,一個路西,各做各的生意,各品各的味道,沒有雅俗,都是生意。何先生在春茗街上走了二百米,已經下定了把佟女士拒之門外的決心。原因呢?安全!他用這個最普通而實用的詞作注腳。自打他來到H城,這個詞成了他做與不做很多事的理由?,F在,它又一次成為了理由。安全有時是躲避,有時卻是捍衛,對于他,兼而有之。有些東西可以有,有些東西可以沒有。分清可以有的,認清可以沒有的,即使這輩子過得潦倒,過得無趣,也可以無愧。就在這時,他突然在路東的一家叫“天麗”的小小的門面里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站定,仔細確認了一下。不錯,是佟女士?!疤禧悺?,他記得佟女士的名字中,是有一個“麗”字的。佟女士的身邊還站著兩個女孩子,只憑裝束,便能嗅到濃郁的香味。那么,她還可能是老板呢!何先生搖了搖頭,快步走開了。
他突然明白佟女士始終不肯說“做愛”這兩個字的理由了。她是明白的,如果每次都說,她要愛多少人??!
“草草各還家”,“歧路何反覆”!何先生想。
你,總是要理由嗎?那樣豈不是很折磨人?何先生看著佟女士,有些嘲諷地問了一句。然后覺得有些不地道,便低了頭。
佟女士似乎明白了,她笑了笑,喝了一杯酒,然后站起來,低聲說,你那天的表現,像一只第一次發情的公狗一樣。而且,我告訴你,在那天之前,我的店已經連續三天沒生意了。我討厭沒有生意!生意,你懂嗎?
還有啊,佟女士說,你在這里住了三個月,但是,有一半時間你是不在的,白天不在,夜里也不在。你做什么去了?你平時不上班,不做買賣,你靠什么吃飯?你不要以為我猜不出來你是做什么的。我們在一個席子上,一個葦子上!
何先生驚愕地張大了嘴。
佟女士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過身來看著何先生,高聲說,我在H城有三套房產,如果你愿意回來,我隨時租給你任何一套!然后她又補充了一句:你干一輩子,也掙不到一套房子的!
三
何先生在皇馬莊園的生活,與在華麗家園時有些相近,只是更加任性一些,有時是故意為之,有時,卻是不得已。
何先生早上五點半起床,簡單洗漱之后,便慢慢地踱到匡河公園散步??锖記]有名氣,但是,在何先生H城的日常生活中卻有著重要的意義。H城從前年開始啟動了一項把苦孩子變成高富帥的重點工程,匡河是其中的一個苦孩子。不到兩年,一條十幾公里長的寬大的臭水溝,變成了被香蒲和睡蓮等傳統詩意植物共同覆蓋的濃墨重彩的山水長廊。從皇馬莊園的南門走出去,向南,走一公里,便進入了匡河長廊。寬闊的綠草坪隨著河坡的起伏漸次展開,樹木點綴其間,還有一些設計精巧的青色方磚步道向前蜿蜒。河兩岸接近水面的地方,各有一條原色的杉木步道隨水游向遠方。還有無數棵粗大的柳樹,自河坡上向水面斜伸,給人遮天蔽日的感覺。河水是碧綠的,每隔一段距離,便有小片的菖蒲或者蘆葦在水中搖曳,而睡蓮總是在一些轉折處適時出現,給人驚喜。沿著杉木棧道走去,會遇到幾座橋,橋上車水馬龍,而穿過橋下的棧道繼續安靜,似乎那個喧囂的世界永遠與它沒有關系。
這樣的散步,會占用他兩個小時的時間。走出匡河長廊時,如果天晴,已經是陽光燦爛了。
他的早餐是簡單而重復的。小區東門附近有一家早餐店,每天供應油條和雞蛋餅,以及H城歷史悠久的胡辣湯。H城的胡辣湯與Q城的油茶很接近,只是少了一些食材,如花生碎、肉末等。何先生要一碗胡辣湯,一根油條,有時感覺不夠,便再要一張雞蛋餅。飯后的時光,無論做什么,都是較為愜意的。他認為自己沒有浪費時光。他堅信從父親那里傳過來的概念:只要你喜歡,就沒有浪費。他喜歡,雖然時不時會有一種惶恐的感覺,但是,并不影響他的喜歡,以及由此而感到的舒適。
他在皇馬莊園的租的房子仍然是公寓,除了灶具和一張床,沒有其他家具,但是,面積比佟女士的公寓大了一些。他從舊貨市場淘來一架雕花泡桐木屏風,在中間遮了一下,便擁有了兩個房間,一個用來休息和看書,一個用來工作和做飯,他把它們叫作臥室和工作室。他用了三天時間,到舊貨市場去淘,淘來的每一樣東西,他都非常喜歡,只是心里隱隱地有一些遺憾,因為它們以前的時光與他無關。他淘來一只沙發,是太師椅與歐式沙發風格的結合,綠色皮面,松軟而有度,他給它起名叫師兄;一張方桌,雖然小,卻因為樣式的大氣而顯得寬大厚實,用它吃飯與讀書,都令人愉悅;一盞臺燈,是他想了許多年的樣式,古樸而不乏時尚,還有淡綠的薄而韌的水滴形的罩子,它本身就是一種氛圍,待燈光亮起,自帶的氣質便隨著燈光灑滿整個空間……他把它們布置在最合適的地方,觸目觸手,都是好感覺,給清苦的日子添了很多安慰,也帶來希望。
他為自己的工作室淘來一張長方形的楊木工作臺,上面有序地擺放著制作二胡的工具:鉆頭、木銼、平口刀、鋼絲鋸、三角雕刻刀,以及平刨、磨面砂輪機等。酸枝木、烏木、鐵力木等制作二胡的木材,則擺放在一只略顯笨拙的紫紅色的泡桐木柜子里。工具和木材,一部分是父親留下的,一部分是他根據需要添置的。
他還買了一臺12英寸的筆記本電腦。是購置二手蘋果筆記本,還是嶄新的國產筆記本?他猶豫了一個小時,最終決定買一臺嶄新的國產筆記本,當然,牌子小,花了他兩千塊錢。電腦買回來,他撫摸著它,心里竟有些激動。和李平平結婚以后,他一直想要一臺電腦。李平平不同意,讓他在生孩子和買電腦這兩件事上選擇一件。他知道這兩件事一點都不矛盾。輻射你懂嗎?李平平說。他懂,正因為懂,心里更加不舒服。女兒出生了,從幼兒園到小學、初中,現在,正上高中一年級,十四年過去了,家里仍然沒有購置電腦。升任副總后,他向辦公室提的第一個要求,是配置一臺筆記本電腦,卻沒有得到滿足。辦公室的答復很簡單:三個副總,只配備臺式機。如果出差需要筆記本電腦,可以從辦公室臨時借用。
他的微信昵稱叫“單薄”。他本來想叫“單薄的男人”,想了又想,還是把“男人”放棄了。
把“孤煙”送到“米氏樂吧”的第三天,他收到米媛發來的短信:“孤煙”嫁了,再做一把好嗎?
他回復:好!
米媛說:可以嘗試一下黑檀,我想知道你的手藝在黑檀上的效果。
他回復:行!
米媛問:它為什么叫“孤煙”?這一把,是不是要叫“長河”呢?
他沒有回答。寥寥數語,他能看到米媛在向他壞笑。
當他準備開始時,收到了一條短信,然后,他收拾行李,匆匆忙忙地離開了H城。
四
米媛第二次給何先生發短信,是半個月以后的事情了。
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多了,何先生從一列綠皮火車上走下來,耳朵里塞著一副老舊的耳塞。五個小時的旅途,他一直在聽穆索爾斯基的《展覽會上的圖畫》,那是他在西音上學時最喜歡聽的鋼琴組曲。時隔多年,再聽時,在西音時的時光,就像流水一樣慢慢地流過眼前,他看得見繽紛的色彩,聽得到淙淙的水聲。
剛剛踏上H城的土地,米媛的短信就到了。
你的“長河”完成了嗎?米媛問。
五天之后,我送到你店里。但是,它不叫“長河”。何先生回答。
你不會還沒有動工吧?
他苦笑了一下,搖搖頭,加快腳步向站外走去。
在皇馬莊園附近的一家餐館里,他要了一份阜陽卷饃,從背包里掏出一瓶“小糊涂仙”,用五分鐘時間吃完喝完。然后,他走進旁邊的一家小型超市,買了一箱方便面,夾在腋下,慢慢地走向他在皇馬莊園的出租屋。
五天以后,當何先生走出小區東門的時候,夕陽正從一朵白云中脫身,柔和的胭紅的光芒越過闊大的門頭,落在他的身上,卻像正午的陽光一樣刺痛了他的雙眼,讓他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十五分鐘以后,他出現在一公里以外的一家電影院里。看電影,是他犒賞自己的兩種固定方式之一,另外一種,是到劇場聽音樂。犒賞,是很少有的奢侈。多年以前,他犒賞自己的方式只有一種,那就是和那個叫圓的女孩約會,五分鐘的長吻,一人一碗羊肉泡饃,不羨鴛鴦不羨仙,因為自己就是鴛鴦就是仙。
放什么電影,其實無所謂,他只是喜歡坐在電影院里的感覺。仿佛可以把自己的五臟都掏出來晾曬一下,而不用擔心被風吹走,被塵吞噬;仿佛可以用刀子把自己豁開,釘在墻上,像一張銀幕一樣在灰暗的光影里隨意呻吟,而不用擔心無法變回人形。很多已經忘記的事情,從他無法察覺的角落里慢慢地浮出來,就像昨天一樣清晰,令他驚訝自己還有這樣的過去。有驚喜給予的幸福,有不堪回首的痛苦,還有一些蛛網一樣交織的虛實相間的情節。他知道,他是借著電影院的道具,來播放自己的電影。只有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在這個短暫的時刻里,他才有勇氣回頭看。有決心看,說明還未死掉!他這樣安慰自己。
今天的電影,是一部炒得很火的生活片,男女主角都由顏值很高的很紅的年輕演員擔任。銀屏被鮮艷的顏色充滿,被生活的激情充滿,像一只碩大的彩色氣球,一直在何先生的眼前飄飛。他時而把目光移開,掃視著眼前在光影里沉醉的觀眾,時而低下頭,默默地想著自己的故事。
他坐在第十五排,也是倒數第二排。他喜歡靠后的位子,可以安靜地俯視眼前的一切。在第十一排的中間,他看到一個正喝著飲料看似很漂亮的女人。當銀屏的光亮突然變強的時候,他想起來了,這個女人,正是米媛,那個愛笑的女人。
他感到一絲不安,想站起來走掉,腳下卻似生了根。他時而看一下銀屏,時而看一下米媛,平靜的心情變得有些凌亂。
電影結束了,他看看手表,還不到九點鐘。燈光亮起來,熙攘的人群往外擠,他坐著不動。待廳里只剩下他一個人時,才慢慢站起來,慢慢地走出去。門外兩米,米媛在向他笑。
你早就看到我了。米媛說。
他搖頭否認,有些手足無措。
我知道你就住在附近,能不能邀請我去你家,看一下你的工作間?
不,太遠。
哪里?
皇馬。
米媛笑了出來:是嗎?我就住在皇馬的對面。
他有些疑惑地看著她?;蜀R的對面是什么,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帝景華庭。她說。
他有了一點模糊的記憶,帝景華庭,應該在皇馬南門的對面。
我今天一定要去你家。她說,我從我大哥手里接了那間樂吧,三年多了,還沒有親眼看到樂器制作,特別是純手工的制作。
他想拒絕,卻想不出理由。他不會拒絕人。李平平喊他靶袋,被人一拳擊打出去,還會晃回來承受第二拳。前年冬天,單位一個剛入職不久的年輕人找到他,托他和一家夜市的管理員打一個招呼。年輕人的老婆想在夜市里加一個烤肉攤位,管理員不同意,說一平方米都沒有。何先生不喜歡打招呼,而且,他和那個管理員沒有什么來往。李平平的大哥與管理員是同學,這個消息,不知道那個年輕人是從哪兒打聽到的。最終,他還是硬著頭皮去找了那個管理員,請人家吃飯,終于把年輕人的老婆收了進去。為了這件事,他被李平平罵得要死。之后,遇到過幾次類似的事情,他依然做了,原因只有一個:他怕自己的拒絕傷害別人。傷害自己,總比傷害別人好些。有時,他也感到奇怪,就憑自己這張苦瓜臉,以及基本不交際的為人風格,為什么有些人還會想到他?
當他打開那扇單薄的房門時,他看到米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房間的逼仄與簡陋,房間里的一切,都令米媛無法相信。她在房間里慢慢地轉動著身體,雙手不由自主地擰在一起,顯示出她內心的激動。雖然她臉上仍然有笑,但是,何先生感覺到了她的不平靜。
何先生突然覺得,內心的凌亂消失了,雖然米媛的氣息令他有些發暈。
米媛坐到那只叫師兄的沙發上,盯著西墻上的一幅字,輕輕地噓了一口氣。
那是父親留給何先生的,是父親的手書,錄的是南宋文人丘葵的《獨行》:
孤煙落日是何村,向晚村舂隔水聞。
白鳥遠來全似蝶,紅霞淡去卻成云。
愁同落葉飛無數,淡比秋山瘦幾分。
客寄他鄉元寂寞,獨行不是故離群。
兩人都沒有說話,似乎無話可說,似乎不說話更好一些。過了一會兒,米媛走到何先生的工作臺前,慢慢地打開一只黑色的琴袋,一把散發著濃郁的黑檀清香的二胡出現在眼前。米媛輕撫著它,在燈光下仔細地欣賞,發出一陣輕輕的嘆息。
在琴托的側面,米媛找到了“向晚”二字。她有些憂傷地搖了搖頭,把二胡裝回琴袋,對何先生說,我今天就想把它帶走。
何先生點點頭。
米媛說,因為,我怕你明天會后悔,不給我了。
何先生搖搖頭,說,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何況,你投的是瓊瑤。
米媛重新坐到沙發上,抱著“向晚”,半晌不說話。
何先生走到屏風的另一側,收拾著零亂的東西,聲音越過屏風,傳給了米媛:你是不是想問我一些問題?比如說,一個男人,四十出頭了,為什么還會這么潦倒?
米媛說,有的問題,我已經知道答案了。有的,我不想問。山高月小,江流有聲。也許,會有一個月白風清夜,會有松江之鱸,斗酒之藏,那時我就知道一切了。
何先生看了看手表,問,你明天上班嗎?
米媛站起身來,說,逐客了,你這人真有意思。我有些懷疑,以你的性格,怎么會獨自去看一場電影?
何先生打開房門,說,看電影與工作的區別,對于我來說,就是一動一靜。動得累了,就要靜一下,有什么奇怪的!
五
第二天早上,何先生在匡河邊散步的時候,收到三條短信。第一條,是一個同事發來的,說兒子明天結婚,請他務必光臨,并特意囑咐:收到請回復。第二條,是一個熟人發來的,邀請他晚上去一家新開的酒館試菜。我妹夫開的!熟人專門強調。何先生知道,這頓酒喝了,要有回報的,人家是請他拉生意。單位的招待事宜是劉副總親自過問的,想分一杯羹出來,難度比讓劉副總下臺還大。他給那個同事發了五百塊錢的紅包,說自己明天有急事,無法赴宴。給熟人的回復簡單一些,說自己在北京看病,食管有問題,不知是什么結果呢?如果是癌,一切都完了!把自己咒得厲害了,人家才可能相信。
第三條短信,是坐在匡河邊的亭子里看的。一條薩摩耶在主人的鼓勵下,勇敢地跳到了河里,激起的浪花濺到了岸上,何先生身上也濺了一些。他一邊向薩摩耶微笑,一邊打開了第三條短信。
柳總昨天晚上被帶走了,下落不明!而且,傳說劉副總也被帶走了。是他幫助過的那個年輕人發來的。年輕人姓楊,老婆進了小吃街以后,楊一直把何先生尊為叔叔,每個月都要送他一些烤肉。
何先生看著薩摩耶在水中暢游,想,它剛才激起的浪花,就像這條短信在自己心里激起的浪花一樣多。薩摩耶游得快活,好似它剛剛和另一條薩摩耶做過愛。而柳總呢?傳說中,柳總有豐富的做愛史,但是,從今以后,他很難再浪起來了,他還能不能做愛,都是未知數了。
何先生突然感到心里很痛快,當然,持續的時間很短。
柳總是個什么樣的人呢?這是他一直在問的問題。他問了十幾年,一直找不到答案。
何先生進入柳總把持的單位,整整十五年了。在何先生眼里,柳總可以輕松扮演各種角色,而且,可以自然切換,不著痕跡。多年把持恁大的單位,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需要多么強大的力量,多么強大的意志!權力是一只胖大海,在歲月的溫水里會漸漸膨脹,大到自己的眼睛看不到自己的腳。柳總也看不到自己的腳了。何先生在李平平的慫恿下,從自家的樂器店進入柳總的單位時,柳總對他是關照的。一年以后呢?是睥睨!何先生一直認為柳總睥睨的目光是在他身上練成的。即使睥睨,柳總仍然一步一步提拔他,雖然他總是踩在臺階的邊沿——包括提拔他做副總——畢竟是在一步一步向上走。一次次地拾級而上,令何先生懷疑柳總,也懷疑自己,甚至懷疑身邊的一切,包括李平平,以及五個小舅子,還有李平平家族里的所有人。那個姓楊的年輕人曾經吞吞吐吐地告訴他一些謠言,他不愿意相信。想摧毀一個人,最有效的辦法是把他過去的生活變成泡沫,泡沫爆了,什么都沒了。
何先生坐在匡河邊的亭子里,想著他曾經有過的那些懷疑。懷疑如果是真的,會給自己帶來哪些傷害呢?他努力評估著。但是,他的評估一次次地被內心涌出的喜悅沖斷。其實,他想跳到匡河里痛痛快快地游泳,或者,去紫蓬山來一次無所顧忌的狂奔。不然,他真的無法靜下心來。當然,靜心與否無所謂,因為他無法改變什么,他無法主動做什么,在這個時候,沒有人知道怎么做是正確的,有益的。
何先生索性從亭子里站起身,微笑著做了一個往匡河里跳躍的動作,令周邊的人群發出一陣驚呼。他看到匡河里那條白色的薩摩耶也驚慌地往旁邊閃避了一下。
在H城,他第一次這樣開心地笑。他想,如果米媛看到他的笑,會驚訝嗎?
他忽然想起了佟女士,她是第二個和他發生肉體關系的女人。生意,佟女士是做生意的。拋開對與錯,僅僅說那樁生意,他從中體味到了從未有過的感覺。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不是應該感謝她呢?
那么,我是不是要感謝柳總呢?他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
正在這時,米媛打電話過來,告訴他,“向晚”已經嫁出去了,一會兒就把錢款轉到他賬戶上。她希望他能制作更多的作品,而且,速度盡可能快一些。
我盼望,米媛說,一把叫“獨行”的二胡不久便能奏出令人激動的樂曲。
“獨行”?何先生心里一凜。
這個西音的小師妹,竟然有些讀懂他了。
但是,“獨行”怎么可能很快就制作出來呢?她雖然能讀懂他一些,卻無法知道在“獨行”面世之前,會發生什么事,會發生多少事。
何先生希望,“獨行”出現在“米氏樂吧”的時候,他有機會把一切都告訴米媛。
六
何先生和米媛的交往,似乎一直與二胡有關,又似乎不是。在之后較長的一段時間里,他相繼制作出“白鳥”“似蝶”“紅霞”“成云”和“落葉”五把二胡,均按照米媛的要求,采用了不同的材質。比如“白鳥”,用的是小葉紫檀;“似蝶”,用的是酸枝;而“紅霞”,用了紅檀。每一次把二胡送過去,和米媛都有一個小時獨處的時間。這一個小時里,他們談論西音,談論那位體態矮小卻能突發洪亮之聲的音樂史教授,談論大興善寺和小雁塔。有時,還會重溫學院里廣為流傳的那些經典笑話。米媛笑得前仰后合,何先生看著她笑,心里很感動,表情卻是單一的。一個小時過去了,他毫不猶豫地起身離去。他能感覺到米媛驚訝的目光,但是,他強迫自己不回頭。
二胡的價格,總是令何先生惴惴不安?!肮聼煛钡膬r格,應該是合適的,之后制作的數把二胡的價格,有些超出何先生的想象。問米媛,只說顧客給的較高,水漲船高,給他的就高一些。何先生擔心如果米媛看出了他的拮據,或者,她知道這些補貼對于他來說非常重要,以后的日子便有些尷尬了。和米媛待在一起,很愉快。但是,他不會被這些愉快挾持,他想要什么,他能要什么,心里一清二楚。
米媛告訴他,在H城,有一個西音同學會,會員已經有二百人以上了,一年有一次大規模的聚會,有很多有意思的節目,有很多富有資源的人。米媛甚至告訴他,她的樂吧一半以上的銷售額得益于那些師兄師弟師姐師妹的幫助。當米媛問何先生是否有興趣參加時,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而且,沒有給出理由。
他把起名“落葉”的第七把二胡交給米媛的那天,空氣有些污濁。在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在Y城上高中時的同班同學,叫謙。他能看出來,這次偶遇給了謙很大驚喜。謙在H城一家政府部門工作,據說已經是中流砥柱。謙說他們在Y城的同班同學中,有十人在H城工作,他們每兩個月聚一次,搞得很熱鬧。謙埋怨何先生這些年的蒸發,并且問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謙說以你高中時開朗的性格,你怎么可能蒸發呢?而且以你的才華,無論在哪個領域里,都會頭角崢嶸的,我們怎么可能得不到你的信息呢?你知道嗎,我們都擔心你的身體出了什么問題呢!謙掏出手機,說要給同學們打電話,晚上好好聚一下。何先生有些慌亂,制止的時候,有些失禮地抓住了謙的手,而且用了比較大的力氣。謙的目光真誠而熱烈,說我們幾個同學搞了個小基金,專門用來招待老同學和一些共同的朋友。而且,大家在一起只敘友情,只回憶過去的美好時光,不說別的。何先生知道謙誤解了他拒絕的原因,但是,這原因,誰又能理解呢?何先生匆忙地向謙告別,迅速地逃出了謙的視野。他知道,謙的目光會由疑惑而變冷,冷了就很難變暖了。
他當然知道這樣的聚會對他有益。每個人都是一朵花,或者是一枚果,他們都立在自己的枝頭上,經歷了寒來暑往,花的清香可以讓人神清氣爽,果實本身就是一種成就,具有持續不斷的力量。聚會可以讓他的精神擁有柔韌的前進能力。再好的車輛,得不到潤滑也會冒煙!
已經過去的,每一次冒煙,對他都是一次考驗,都讓他重新評估自己,甚至,考慮另一條完全不同的路。他很擔心自己還會出現和佟女士相處時的失態,卻又不由自主地懷念它。那次失態的很多細節,在夜深時一次次飛到他的眼前,甚至逼得他披衣下床,站到窗戶前,看著小區外面那條叫歡樂的小街。歡樂街上有什么呢?當初H城建這條小街的目的,是為H城鋼廠下崗的工人提供就業機會,是為他們量身訂做的,希望很多充滿家庭氣息的小餐館會在數年之后使這里成為全國著名的小吃街,同時,也成為再就業的典范。但是,不到一年,歡樂街失守三分之二。侵入者,是一些頂著奇怪名字的酒吧。街面被奇形怪狀的霓虹燈覆蓋,就像污穢的墻上爬滿了彩色蒼蠅。白天這里是安靜的,到了夜晚,便成了波濤蕩漾的海洋。何先生站在窗前,能看到進進出出的紅男綠女,那些綠女,對他的想象力沒有太大的促進,卻能讓他的思緒凝固,消磨掉夜晚剩下的時光。
只有一次,他迷迷糊糊地下了樓,走進了歡樂街。當他意識到自己已經站在一家酒吧門前,那些靚麗的女孩已經觸手可及時,心里突然敲起了響亮的鼓音。他扭頭想走,雙腿卻背叛了他。他走進酒吧,坐在吧臺前,迎著服務員問詢的目光,隨手指了指一種他從沒有見過的酒,然后豎起一根手指。那是伏特加,氣息與父親愛喝的鄉村小酒廠生產的高粱酒很接近,令他感到親切。一杯酒喝到一半,一個女孩來到他面前,點了一杯酒,然后笑瞇瞇地問他能不能為她付酒錢。何先生口干舌燥,一口喝完杯中酒,像一只害怕踩踏的貓一樣竄了出去。
站在歡樂街的出口,他突然想起了佟女士,很強烈的想念?;氐焦?,他把頭浸進洗臉池,在淋漓而下的水流里低吼了一聲,然后帶著滿頭滿臉的水躺到了床上,一覺睡到了天亮。
數日以后,他把“秋山”送到米媛的樂吧,破例沒有停留,那一個小時的例行的快樂時光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米媛沒有料到他會轉身就走,一直到他從眼前消失,才反應過來。她快步走到門外,看到他在秋風中蕭瑟的背影,那背影很像一枚瘦瘦的縮緊的枯葉,如果有一個人此時經過他的身側,帶起的微小的風極有可能把他吹離地面。
米媛回到樂吧里,突然而起的憂傷,就像低音炮里正在播放的鋼琴曲《I MissYou》,時而急促,時而舒緩,時而令人窒息。
七
周六下午,何先生睡了午覺,醒后喝了一杯茶水,然后坐到沙發上默默地想心事。這幾天他總是感覺心臟不舒服,有些疼,還有些悶,試著吃了幾粒丹參滴丸,竟然好了一些。這種驗證,讓他的心情變得很糟糕。雖然已經過了不惑之年,但是,人生好似才開頭,就像剛把新娘的蓋頭揭起一角,如果真的得了心臟病,揭蓋頭還有什么意思呢?
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呢?他正在猶豫,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來電地址是河南開封。何先生想拒絕,每天都會有外地的電話打進來,大部分是廣告。每次接電話,他都帶著恐懼,擔心突然而至的未知會讓池水起皺。是廣告,他反而會高興。遲疑了一下,他還是接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應該是中年女人。女人問這是不是何飛翔的電話,在得到確定的答復之后,女人猶豫了一下,突然哭泣起來。這哭泣聲,帶著何先生瞬間飛越了一條長河,他唯一愛過的那張臉出現在眼前。
你是圓?何先生問。
女人止住了哭泣,說是。
何先生的淚水如泉水般涌出。這一場哭泣,與上一場哭泣,就像分別立在峽谷兩側懸崖上被雨水打濕的兩棵樹,而峽谷,是十八年的寬度。十八年,沒有音訊,因為沒有打聽,因為打聽本身就是痛苦,因為被迫的別離像刀割一般疼。還有,圓當時說過,今生不想再見到他這張可惡的嘴臉。圓說這話之前一個月,他們還在商量是何先生去圓的開封工作,還是圓和何先生一起從父親手里接管樂器店。圓的志向是做一名鋼琴老師,最終的目標,是辦一所鋼琴學校,讓她所在城市的上空每天都蕩漾從她學校里發出的悠揚琴聲。我想成為西音的驕傲。圓對何先生說。何先生滿懷信心地對她說,這些目標,一定能夠實現。
然而,卻是漸行漸遠漸無書,自此山水不相逢。
錦水依然湯湯,圓的電話卻逆流而來。
為什么要打這個電話呢?何先生從淚水中掙扎出來,想,十八年都過去了,人非物也非,還有必要打電話嗎?
我沒有別的意思,打這個電話,是心里有些不舒服。圓說。
何先生不這樣認為,他知道,如果圓不臨近崩潰,他肯定接不到這個電話。在他的追問下,圓終于告訴他,她的鋼琴學校徹底完了,曾經在開封城上空像云一樣飄飛的音符,現在被烏鴉的叫聲遮蔽了。
她還是辦了鋼琴學校,何先生想,雖然失敗了,畢竟曾經做成了。
圓不想告訴他詳情。也許,她是覺得這個夢曾經屬于兩個人,當夢破滅時,另一個人有權知道。
你才四十歲,還有足夠……何先生想安慰她,說到一半,意識到自己在撒謊,就閉了嘴。
還能東山再起嗎?他了解圓,僅僅從這次失敗中走出來,就需要數年時間。
我知道你目前的情況。圓說,我不知道,如果我邀請你,你會不會來開封?
何先生搖了搖頭,雖然他知道圓看不到。
他現在最想做的,是把過去的一切都掩蓋起來,開始一段無法預測長短的嶄新生活。而回到更久遠的過去,無論有多少誘惑,他都不想去嘗試。
我現在,身體很不好。何先生說,很少外出。
但是,我知道……圓欲言又止。
何先生知道她想說什么,看來她已經關注他一段時間了。只要持續關注,他就沒有秘密,他知道自己的弱點。
圓沒有繼續說下去。何先生聽到她在話筒里喘了幾口粗氣,最后重重地嘆息了一聲,把電話掛了。
何先生的淚水又流了下來。
如果你不知道今天的黑云什么時候飄散,還敢期待明天陽光燦爛嗎?他想。
有人敲門,門外似乎站著一群人。何先生的神經一下緊張起來。
他首先想到的是佟女士的事情牽連了自己,她被抓了,說了對他不利的話,于是便有人找上門來。但這種事情發生的可能性并不大。那么,是米媛來了?她只來過一次,如果是她,事先應該有個電話。而且,這個時間,她正在樂吧里忙乎呢!他突然想起了一個人,身上猛地哆嗦了一下。
如果是她,一切都完了!
何先生,我們知道你在家。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但不是他想到的那個女人。
我們是物業的,有點事想麻煩你一下。
何先生長噓了一口氣,用毛巾擦了擦臉,然后打開了房門。
門外站著四個人。兩個女人,一高一矮,都是三十多歲的樣子。他認識高個女人,是物業的經理,他交水電費時見過幾次,有一次,還為一個問題探討了數分鐘。兩個男人,一個三十多歲,一個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的男人端著一臺攝像機,二十多歲的男人拿著一只話筒。攝像機和話筒上,都有H城電視臺的臺標。
何先生剛剛松弛下來的神經又緊張起來。
高個女人告訴何先生,物業公司正在和H城電視臺聯合制作一個小區宣傳片,因為皇馬莊園準備申報全省文明小區,需要一些相關的視頻資料。他們來的目的,是采訪一些老住戶和租房的房客,聊聊對小區的印象,談談對小區未來發展的期望。
這個宣傳片制作完成后,將在市電視臺播放。如果能榮獲全省文明小區,我們會力促在省電視臺播出它。高個女人自信滿滿地說。
何先生感到恐懼,他堅決地搖了搖頭。
這只能給你的生活帶來陽光。高個女人說,而且,你的配合也是給我們共同的家園播撒陽光。
何先生搖搖頭,說,我,我暈鏡頭。
兩個女人哈哈大笑,說,何先生你真可愛!你的幽默,正是我們需要的,你會讓這個宣傳片更有活力和魅力。
高個女人的嘴唇略微有些薄,以致她的白白的有些粗壯的牙齒很容易暴露出一部分。但是,何先生無法否認,那兩片嘴唇是細膩的,肯定也是柔軟的;矮個女人的嘴唇有些厚,肉感十足,讓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想象力。于是,何先生的想象力穿越三年時光,飛向另一個方向。那時他還是單位的中層。組織部一男一女兩位科長來單位檢查公有制企業人才隊伍建設情況,是何先生的業務,就由他接待。那位女科長,三十出頭,有兩片非常漂亮的嘴唇,略厚,略大,唇線柔和,唇肉柔軟細膩且彈性十足,色澤極健康,散發著迷人的氣息。何先生的好感由此而生,接待周到而體貼。他沒有想到那兩片嘴唇里會發出令人厭惡的聲音,頤指氣使,盛氣凌人。何先生和她吵了起來,這是他參加工作后第一次和人吵架,所以震驚了在場的所有人。當他吵架的消息傳到不在現場的同事耳朵里時,大家都像當時在場一樣震驚。他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寫檢查,到女科長的辦公室當面道歉,被扣了三個月工資,還被李平平臭罵了一頓,為同事們增添了厚厚的談資。何先生很后悔:為什么他能忍受別人的不恭,卻無法忍受有兩片美麗嘴唇的女科長?想了半天,他明白了:美麗的嘴唇,能給人美好的想象,并因此產生美好的預判,甚至因此而祝福她有一個美好的未來。但是,女科長把他的預判和祝福輕易地打碎了,瞬間的破碎,讓他來不及理性。
何先生說,請你們走吧,我做不到!
高個女人的臉色變了,說你是業主,你有責任讓自己的家園更加美好。
何先生冷笑了一聲,說,那就等它成為我真正的家園時再說吧!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會鞠躬盡瘁!
何先生迅疾地關上房門,把高個女人的一臉通紅和矮個女人的一臉疑惑關在了外面。
他的頭低垂著,沒人能看到他的表情。他走到鏡子前,抬頭看了一眼,發現自已的眼神是迷離的、無助的、傷感的。
八
米媛數次邀請何先生到她的樂吧去,何先生答應得很好,卻總是失約。米媛無奈,便讓他確定一個具體時間。何先生猶豫了片刻,問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可不可以在電話里講。米媛說因為要討論,電話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何先生把時間定在了三天以后,說如果不能如期前往,他會提前告知。
三天以后的那個上午,在冬日難得的暖陽里,何先生帶著一把取名“客寄”的二胡,走進了“米氏樂吧”。
他記得很清楚,上次到這里來,是一個半月以前。
樂吧的布局做了微調,小提琴專柜和吉他專柜對調了一下。米媛正和兩個穿皮夾克的中年男人談話,看到何先生進來,臉上現出燦爛的笑容,向他指了指柜臺后面棗紅色的木門。
何先生從來沒有走進過那個房間。米媛喜歡在那里午休,偶爾還會在那里過夜。現在,他知道的關于米媛的信息漸漸多起來,比如,米媛是三年半以前從她大哥米良手里接管這個樂吧的,在此之前她在一所民辦音樂學校做校務,兼授小提琴課。她還在H城一所大學里教過音樂理論,做了不到兩年就辭職了,原因是她無法忍受系主任每次見到她都會有意無意地哼唱理查德·馬克斯原唱的那首《此情可待》,并時不時用眼角看她。米媛接管樂吧不到一個月就離婚了,理由很簡單,她想過一段全新的自己做主的生活,這需要扔掉一些壇壇罐罐,清除一些看著不舒服的東西。被她扔掉的最大的壇子,就是她的老公——H市教委第三副主任。現在呢,他仍然是副主任,只不過是第一。
米媛在何先生眼里是活潑開朗的,是溫暖和從容的,是舒緩的。有時他想,還可以用多姿這個詞來定義米媛。
房間里沒有何先生想象中的溫馨和體貼,它的特點是闊大、整潔、有序。靠著北墻,有六只棕色的中式實木展示柜,一只棕色衣柜;西墻的窗戶兩側,擺放著兩只淡青色的北歐風格的實木沙發椅,還有一只黃色的小巧的折疊式跑步機;一只淡青色的布藝雙人沙發靠南墻擺放,上面有幾本音樂書和時尚雜志。展示柜里擺放著一些中西樂器,或者樂器模型。何先生依次看過去,知道有一些是很珍貴的,如商代的立象獸面紋銅鐃,明朝末年民間制作的箜篌等。在最西側的那只展示柜前,何先生睜大了眼睛,心臟劇烈地跳了幾下。他看到了自己制作的二胡:孤煙、向晚、白鳥、似蝶、紅霞、成云、落葉、秋山。八把二胡,在展示柜里安靜地站立著,像八個美麗而健康的孩子,用善良的眼睛溫情脈脈地看看他。他把“客寄”從琴衣里取出,輕輕地放進展示柜,然后坐到一只沙發椅上,眼睛有些潮濕地看著它們。
米媛在樂吧里喊他:飛翔,飛翔你在做什么?
何先生心里涌出暖流。米媛從什么時候開始喊他飛翔的?好像是三天以前,在電話里,他當時沒有太在意。但是,當面喊他飛翔,肯定是第一次。
米媛又喊:我這邊結束了,你出來一下,我給你準備了上好的紅茶。
何先生走出房間,隨手把門關上。米媛坐在那只淺藍色的烏金木沙發椅上,正在用一只精美的青花瓷壺往茶幾上的兩只青花斗笠杯子里斟茶。濃香的紅茶,氤氳出溫暖的熱氣,整個房間隨之飄香。
何先生走過去,端起杯子,輕輕地抿了一口。
米媛抬頭看他。他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
米媛笑笑,說,你進門時,手里有把二胡,應該是“客寄”吧?如果我沒有猜錯,下一把,應該叫“獨行”了。
何先生在米媛對面坐下,不置可否。
米媛嘆了一口氣,說,你前一段時間出差了?請你來一次真不容易。其實,請你來……
何先生又抿了一口茶水,突然說,它們沒有賣掉,你一直沒有對我說。你是怕打擊我嗎?
米媛驚訝地看看他,拍了拍腦門,笑出了聲,說,打擊你?你真的這么不自信嗎?
何先生咬了咬嘴唇,說,那又怎么解釋呢?你有讓我自信的充分理由嗎?
米媛告訴他,最初的兩把二胡確實出手了,“孤煙”和“向晚”,被本市兩位著名的民樂演奏家看中,并且在演出時使用了,效果很好。當她把“白鳥”展示出來時,一個收藏樂器的朋友告訴她,應該把它珍藏起來,而不是賣出去。匠心之作,那位朋友說,這樣的樂器,可遇不可求。它體現出制作技藝的精熟,體現出制作者對二胡演奏與樂器自身特點有機結合的精妙理解,它還體現出制作者某個時期的心情和他的個人品位,體現出制作者的性格和對于生活的看法。它肯定是制作者巔峰時期的嘔心之作,你以后很難遇到這樣的制作了,因為時過境遷,很多事情都會發生改變。
米媛非常贊同收藏家朋友的看法,因為她了解何先生的制作精神。她不僅把何先生后來制作的二胡全部作為收藏品置入展示柜,還回購了已經售出的“孤煙”和“向晚”。
就是這樣一個故事。米媛說,如果我的展示柜里放著的是低劣的作品,作為一個商人,作為一個對音樂有粗淺認識的愛好者,我就是不合格的。
何先生知道,這樣一個故事是可以接受的,也是給他鼓舞的。但是,他仍然有些不自信,無法驅除是米媛同情他才一次次地購買他的作品這樣的念頭。
無論是哪一種原因,都是令他感動的:要么,是他的作品得到了認可;要么,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欣賞他,愿意和他做朋友。
我今天請你來,還是與你的二胡制作有關。米媛說,聽完以后,你會更加相信我沒有騙你,而且,我也沒有必要騙你。但是,在談正事之前,我想聽你演奏幾首曲子。
米媛站起身來,走進里屋,取出“客寄”,交到何先生手里。
何先生調好弦,略一沉吟,拉出一曲《大浪淘沙》。
米媛沒有鼓掌,從她陶醉的表情能看出來,她已經成為大浪中的一滴水了。
何先生看著米媛的眼睛,說,我再給你演奏一個曲子,不說名字,看你能不能聽出來。
米媛撇了撇嘴,說,著名的二胡演奏曲就那么多, 你一起弓我就會知道的。
何先生調整了一下身姿,輕咳了一聲,右手一顫,一聲蒼涼便從弓底升起,片刻后,蒼涼如雪花飛散,整個房間似乎都冷卻下來……
三分鐘的演奏,何先生面無表情,似乎他與曲子所表達的情緒全然無關。但是,他不停嚅動的嘴唇已經告訴了米媛,他正在一個只屬于他自己的世界里掙扎,沉沒,浮起,再沉沒,再浮起,最終,他似乎放棄了,他讓自己變作一片樹葉,順水而流。
米媛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在房間里來回踱了幾圈,重新坐下,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悲愴、跌宕卻又哀婉,充滿了憤怒、無奈與不甘,卻伴著纏綿不盡的愁思,還有縈繞始終的仰天慨嘆,像深夜里涌動的潮水。師兄,你把我的心揪得很疼!
何先生重重地噓了一口氣,問,你知道這是什么曲子嗎?
米媛搖搖頭,笑道,不知為不知。
何先生點點頭,說,它叫《獨行》。
米媛有些驚訝地看著何先生,說,我明白了,它是你自己創作的。
何先生把“客寄”放到烏木短柜上,仍舊坐到米媛對面,說,治好了你的音樂病,該告訴我了吧?
米媛曾經借助一個機會把H城十余位二胡演奏家請到樂吧做客,把何先生制作的二胡取出來,請大家欣賞,并用它們演奏了一些樂曲,受到的好評令她笑靨如花。于是她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想請H城電視臺音樂欄目的記者給何先生做一個專訪,內容自然與樂器制作有關,與對于民樂的理解有關,如果何先生愿意,也可以談談人生,談談他的西音。米媛通過一個朋友和音樂欄目的記者取得了聯系,得到的答復令她很滿意。
這就是我數次聯系你的原因。米媛說。
何先生在米媛說話的時候,喝了一杯又一杯紅茶。細小的汗珠慢慢地從他額頭上沁出,他伸出右手,從茶幾上的抽紙盒里取出一張紙巾,輕輕地摁在額頭上。米媛注意到,有幾個瞬間,他的眼睛變得很亮,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
何先生喝完青花瓷壺里的紅茶,坐正了身子,目光與米媛相遇,感激地笑了一下。
米媛怔住了:原來他的魅力還有一部分隱藏在笑容里!但是,誰又能讓他時時展示這樣的魅力呢。
如果,將來還有機會的話,何先生說,我肯定會非常積極主動地做這件事,甚至,我可以傷害一些自尊。
米媛有些不解地看著何先生。
這一次,我選擇放棄。但是,我非常感激你。別問我原因,你肯定知道,這樣的放棄,對于我,并不容易!
米媛有些絕望地“哦”了一聲,委屈得紅了眼圈。
何先生用那張揩過額頭的紙巾揩了一下眼睛,然后,站起身來,說,米媛,你是H城,最美的女人!
米媛跟在何先生身后走到樂吧門外。一陣冷風突然刮進燦爛的陽光,何先生打了個哆嗦。
你去過紫蓬山嗎?米媛問。
何先生搖了搖頭。
不遠,米媛說,我最近經常在那里夜跑。很美啊,到處都是詩情畫意,適合有心思的人。我建議你去那里散散心,也許,能把一些負擔卸在那里。
何先生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那么,接下來,你要制作“獨行”了?米媛又問。
何先生說,我突然有些猶豫了。
米媛有些緊張,說,你不會停下來,我知道。
何先生向前走去,右手從胸前繞到左肩上方,食指和拇指交叉,向米媛做了一個手勢。
米媛沒有看明白,那是一個“比心”的手勢,還是一個隨意的動作呢?
九
紫蓬山位于H城西郊,海拔300余米,是大別山的余脈,也是風景秀麗的國家森林公園。H城連接紫蓬山的道路有六條,有10路公交車從早上六點運行到夜間十二點。何先生從108路公交車上走下來的時候,夕陽正一點一點往地平線下面隱去,胭紅的天際,像前天上午他從“米氏樂吧”離開時米媛漂亮的兩腮。
他本來對紫蓬山不感興趣,但是,在山腳下走了五分鐘,他便愛上這個地方了。
他的眼睛一直在尋找米媛的車子。那輛嬌小的MINI,奶黃色,像一粒在烤箱里待了十五分鐘的糯米,香,散發著熱烈的甜馨的氣息。它停在第二入口西側,在一棵高大的合歡樹下。
昨天晚上他收到米媛用微信傳過來的一張照片:米媛穿著一身黑白相間的修身運動服,精神抖擻地向紫蓬山的主峰千尋峰進發,背景,是遼遠的藍天和一枚夕陽。
他給米媛發了一個語音:為什么要這么晚呢?白天也能擠出時間。
米媛的回復是:晚上的紫蓬山,有白天無法發現的美。
何先生從第二入口進入,沿著新鋪的坡度不大的柏油路,在剛剛亮起的暖色路燈的伴隨下,腳步匆匆地向山頂進發。盤山道上人不多,但是,仰頭向千尋峰頂看,卻是燈火輝煌,人影浮動。側耳細聽,似乎還有音樂在峰頂繚繞。山路的左側有一道叫“清心澗”的細長的山泉,淙淙流淌的水聲,也似一曲輕柔舒緩的音樂。走到第三個拐彎處,他終于看到了距他僅有二百米的米媛。
太陽已經完全隱到地平線下面了,天際的亮色被黑暗擠壓得很窄,像一條隨時可能被風吹走的飄帶。紫蓬山里的燈光,更襯出它無法企及之處的暗黑。米媛穿著一身黃白相間的運動服,時而慢跑,時而快走,像一只快樂的羚羊。十五年前,何先生曾經下過一個決心,他想以騎行的方式去西藏,去看藏羚羊,去看唐古拉山上空飄揚的云,去看雪峰和雪蓮花。但是,第二年他就把這個想法忘掉了?,F在,看到了米媛,這個曾經的決心忽然從記憶深處飄浮出來,令他感慨時光易逝,世事無常。
他略微放慢了腳步,以便讓二百米的間距保持不變。
他想,如果能在這山中生活到老,倒是一種別致而有趣的人生。早上坐在清心澗邊的山石上,用二胡奏一曲《聽松》,會是什么感覺呢?
走到半山腰的時候,沿途的路燈似乎更亮了一些。何先生時而低頭想心事,時而抬頭看看從身姿判斷肯定非??鞓返拿祖隆K⒉淮蛩愫兔祖乱娒?。也許,明天,或者以后的某一天,他仍然會來,仍然不會和米媛見面。他不會告訴她,他曾經來過,而且,見過她快樂的背影。
再次抬起頭,他突然發現米媛不見了。這一段山路沒有太多曲折,借著燈光,一眼能看到三百米外。沒有人,山路上一個人都沒有。
何先生有些心慌,他快速向前沖去,迅疾的腳步聲驚動了山路兩側樹叢中已經夜宿的鳥兒,有幾只山椒鳥突然從樹枝上騰空而起,驚慌地鳴叫著飛向遠方。
在山道與一條直通山下的石徑交叉的地方,何先生猛地收住了腳步。
石徑只有一米多寬,有二百多級山石砌成的臺階,兩側是山間雜木。米媛就是在這個交叉口附近從何先生的視野里消失的。
石徑的兩側沒有路燈。何先生順著石徑往下急走,緊張地搜尋著兩側。臺階高低不平,他的腳步有些踉蹌,數次險些摔下去。
米媛!他高聲喊了起來,你在嗎?
沒有人回答。但是,在右側的雜木叢中,傳來一陣激烈撕扯的聲音。何先生拾起一塊石頭,打開手機電筒,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他看到一個高個子年輕男人一手捂住米媛的嘴,另一只手死死地把米媛摁在地上。一個矮個子年輕男人正在撕扯米媛的衣服。米媛的掙扎,更像是一只被鱷魚咬住的羚羊的抗爭。
何先生舉起石頭,狠狠地拍在矮個男人的后背上。矮個男人疼得長嗥了一聲,便撲倒在地上。高個男人松開了米媛,從懷里掏出一把匕首,向何先生撲來。米媛撿起一根樹枝,不顧一切地掃擊著高個男人。
去喊人!何先生一邊和高個男人周旋,一邊向米媛喊。
米媛愣了一下,把樹枝扔給何先生,轉身向山道奔去。
矮個男人從地上爬起來,向米媛追去,卻被何先生用樹枝掃到小腿,再次跌倒在地。他罵罵咧咧地爬起來,和高個男人一起向何先生撲過來。
何先生內心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悲壯情緒,這種新鮮的感覺讓他興奮,讓他勇敢,他一邊高聲叫罵,一邊用樹枝抵擋著,慢慢地向石徑退去。
那些粗劣的罵人話,是他四十余年從不曾說過的。
他大學畢業的時候,父親曾經和他開玩笑,說我教會了你很多東西,卻無法教會你罵人。一個男人不會罵人,會不會變成一個女人呢?他當時笑道,女人罵起人來,比男人厲害!
他終于退到了石徑上,看到米媛已經奔上了山道,心里頓時輕松起來。
高個男人在低處,矮個男人在高處,兩人在石徑上把何先生夾在了中間。何先生扔下樹枝,像餓虎一樣,縱身向高個男人撲去。他感覺自己抱住了高個男人脖頸,他想扭斷它,他感覺自己攜帶的力量足夠把它扭斷。突然,右大腿上傳來一陣劇痛,凝聚的力量在一瞬間消失殆盡,但是,他的雙臂始終沒有松開。
何先生和高個男人,像兩塊捆在一起的石頭一樣,順著石徑向下滾去。
十
何先生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病床上。頭有些暈,身上疼得厲害,右大腿疼得更厲害,似乎整個世界都被疼痛充滿了。
日光燈在天花板上發出令人絕望的白光。
米媛坐在他床前的一只凳子上,看到他睜開了眼睛,驚喜地叫了一聲,然后,淚水慢慢地流了出來。
何先生慢慢地想起了晚上發生的事,問,什么時間了?那兩個家伙怎么沒殺了我?
米媛告訴他,現在已經是夜里一點多鐘了。他在石徑上撲倒了一個歹徒,兩人順著石徑往下滾,都被石頭撞昏了。另外一個歹徒見事不妙,獨自逃跑了。她在山道上喊到了人,然后撥打了110。
那個狗東西經過搶救已經醒了,米媛說,五分鐘以前,警察把他帶走了。
我的傷怎么樣?何先生問。
頭部呢,是輕微腦震蕩,沒有大礙。米媛強作笑顏,說,醫生認為你身上的磕碰傷也沒有問題,一周左右差不多能好。麻煩的是你右腿上的傷。你和那個高個子搏斗的時候,右腿被他扎了一刀。
多久能好?何先生問。
十來天能出院,痊愈需要二十天左右。米媛回答。
完了!何先生搖了搖頭,然后又說了一句,完了!
放心吧!落不了殘疾。米媛笑著說,出院后,先住到我家去。你每天都能吃到我做的菜,也是因禍得福了。你還沒嘗過我的手藝,保證讓你吃一次就忘不了。
不是那個意思,何先生說,不是。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上午,米媛出去了一會兒,給何先生買了一部新手機,然后把SIM卡從那部被撞碎的手機里取出,裝進新手機,說,一會兒會有幾家新聞媒體過來采訪你。
何先生睜大了眼睛,問,你找的?你知道我不想接受采訪,為什么要找那些人?
米媛無奈地說,我知道哇!我怎么會找他們過來呢!昨天晚上,那么大的動靜,110去了,很多人都知道了,新聞媒體怎么可能不知道?宣傳英雄,也是他們的職責嘛!
趕緊把他們回了!何先生說,趕緊!
米媛有些不解,說,飛翔,你又不是逃犯,為什么不能面對他們?
何先生說,我暈鏡頭。
米媛笑了,說,這個理由,當個玩笑開還行,你還真敢拿來哄我!
何先生面色陰郁如水,說,米媛,如果你為我考慮,趕緊去把他們擋住。我不想解釋,你聽我的就行了。
米媛猶豫了一下,嘆了一口氣,低頭走了出去。
何先生躺在床上,想了一會兒心事,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像是把什么東西從大腦里趕開了。他拿起手機,打開微信,慢慢地翻看著信息。
米媛用微信發過來一張照片,是H城幾家媒體的記者乘車離去的場面。
何先生的心情并沒有因此而輕松。他看著自己的傷腿,像看著一道永遠也解不開的難題。
米媛又發過來一條微信,是從朋友圈轉發的。何先生的汗刷地冒了出來,他驚懼地看著它,意識一陣迷亂。
微信由一段文字和一組照片組成。照片是昨天夜里拍的,當時何先生還沒有清醒,照片上的他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睛,皺著眉頭,像睡熟了一般。文字的標題很簡潔:何先生夜斗兇殘劫匪,H城盛贊孤膽英雄。
米媛從外面走進來,一臉愁容,說,我也沒想到昨天晚上那些辦案的警察會在朋友圈里發這個。
何先生有氣無力地說,它應該是經過很多次轉發,才進入你的朋友圈的。
米媛點點頭,說,是!還有,本城的一些網絡媒體也轉發了,我也是剛剛看到。
何先生嘆了一口氣,說,從明天開始,你不用照看我了。如果你愿意,就給我找一個護工。出院的時候,我再和你聯系。
米媛看著何先生冷漠而堅決的眼神,只好點頭答應,說,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十一
晚上八點半,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漂亮女人帶著三個男人推開了病房天藍色的木門,出現在何先生面前。
何先生示意護工出去,然后向女人點點頭,說,我已經在這里住了五天,我以為你們前天就會來。又向三個男人點點頭,說,就你們三個嗎?老四和老五沒來?
女人冷冷地看著他,說,看來你最近進步很快,底氣很足啊!
何先生把目光轉向窗戶。
女人掀開被子,看了看何先生的傷腿,皺了皺眉,說,這年頭,愿意為女人傷一條腿的男人不多了,愿意為女人舍命的男人幾乎沒有了。何總,我想知道,那女人得有多大的騷氣才能把你這樣的冷面書生熏得昏頭漲腦?。?/p>
女人拉開床頭柜,從里面摸出一沓票據,看了看,轉手遞給身穿黑色羽絨服的男人,說,大哥,你去辦出院手續吧!那女人住院押金交得很足,剩下的,能裹住咱們來回的費用了。又向另外兩個男人說,二哥,還有老三,你們去租一個輪椅,把何總請上去。咱們先去賓館,明天一早就回Q城。
何先生聲音幽幽地說,李平平,你就當沒有我這個人,我們從來沒有做過夫妻,行嗎?
李平平笑了,說,你說從來沒有,就沒有嗎?你們單位的柳總完了,劉副總也完了,還綁死了很多人。你竟然出淤泥而不染,成了英雄了。英雄不回去,那么好的位子會被別人搶走的。我用肩膀墊了你這么多年,骨頭都壓斷了,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一個小時后,何先生被帶到市西郊的一家賓館。李平平把他安置在一個商務套間的里間,然后帶上房門,來到客廳,與三個男人相對而坐。
大哥,我辛辛苦苦這么多年,沒想到養了一頭白眼狼。李平平說。
你這樁婚姻,從剛開始就錯了。老大說,當初他是有女朋友的,你也知道。你逼著人家分手,不分手就讓我們帶人三天兩頭地去騷擾、恐嚇,甚至拿他家老爺子的性命威脅他。如果他不是性格懦弱,真和我們弄個魚死網破,你不是雞飛蛋打嗎?你為什么非要嫁給他呢?這么多年,你看他半死不活的樣兒,值得你稀罕嗎?
李平平說,買眼鏡弄了個車圈回來,他媽的對上光了。我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如果我不嫁給他,我這輩子都過不安泰。他和他爹受點委屈,總比我一輩子難受好吧?再說了,他委屈嗎?我送給他一個家,扛他當副總,就憑這些,他怎么回報我都應該!
老二說,既然你稀罕,就好好哄著他唄!他這樣的男人,喜歡個情調,喜歡被 哄。剛結婚那幾年,你們三天兩頭就鬧一場,每一次,你都把人家的臉撓得不像樣子。有時候,你自己弄不住了,還得我們兄弟幾個去給你鎮壓。你自己算一下,我們揍了他多少回?能算得過來嗎?你們結婚的第二年,他爹就死了,在葬禮上,我們還痛揍了他一頓,這事我記得清清楚楚。
李平平說,不揍行嗎?不揍就沒有辦法讓他按照我設計的路子走。你們不了解,他這人雖然有些娘們,卻是哄不住的,必須鎮壓。我給他設計了多好的前程?以咱爹在Q城政商兩界四十多年的經營,只要他何飛翔愿意,弄個似錦的前程還不容易?他倒好,變著法子和我對著干。我讓他和誰誰接觸,他給人家一個冬瓜臉;我讓他去給誰誰送禮,他在人家門前轉了半天,愣是沒送出去;我讓他請人家吃飯,結果他二十分鐘就喝醉了,飯錢還是人家出的。如果他聽我的話,五年前就可以坐到柳總那個位子上了!現在呢?勉強弄個副總,葷不葷素不素的!如果姓柳的和姓劉的不被紀檢委抓起來,以他的德性,連這個副總都保不住!
老三插嘴道,你最好不要讓他做什么總經理,翅膀硬了,會反過來收拾我們哥幾個。我們這些年呼風喚雨的,在Q城得罪的人太多了。這些年,他對我們做的事還是了解一部分的,如果倒打一耙,會出大事的!
李平平笑了,說,借他八個膽他也不敢。
老大也笑了,說,其實我早就看清了,他這人,就是喜歡搞那些酸里酸氣的東西,像做個二胡,拉個曲子什么的。如果當初你由著他發展,說不定已經闖下大名氣了。
李平平搖頭道,闖下大名氣又怎么樣?你看那些拉二胡的,扭來扭去的,一輩子有什么出息?有意思嗎?好處倒是有一個,不會生頸椎??!
老三說,有一回,我們倆在街上碰到了,我拉他去喝酒。剛剛三杯下肚,就哭得像孟姜女一樣。問他咋了,也不說,就一個勁兒地哭。我一生氣,起身就走了。
老大說,他哭什么?管得嚴了點,至于嗎?
老二說,他哭還有一個原因,你們都不知道。他是哭咱那個城市小,庸俗,人的素質低,他找不到一個能說心里話的。說白了,就是內心孤獨。
李平平啪地拍了一下茶幾,說,媽的,我改造了十幾年,愣是沒改造過來。我千算萬算,也沒算到他竟然在這里安了一個家,租了房子,買了家具,還和一個女人勾搭上了。如果不是萬能的朋友圈給了我信息,我哪里能想到,像他這樣懦弱得像個病貓一樣的人,會為救一個女人連命都不要!沒有那些信息,我怎么可能想起來花五千塊錢雇一個偵探去查他?一天做八個夢也想不到這些!
老三哈哈笑了,說,姐你真行。他一個月從Q城跑出去十幾天,你竟然沒起疑心?這不是你的性格啊!
李平平撇了撇嘴,說,我以為他當上了副總,嘗到了甜頭,就不會有其他想法了。而且,說到骨子里,他真是個老實人,別管心里怎么想,在行動上,以前還真沒欺騙過我。他當了副總,出差的機會多,這也正常。剛開始,我也有些不相信,就往他單位打電話,想側面了解一下,他到底有沒有出差任務。每次都是那個姓楊的小子接的,每次都說真有出差任務,要么是培訓,要么是學習,要么是開會,要么是交流檢查。我有時給他發信息或者打他手機,他都搪塞過去了,滴水不漏。你們知道他在柳總那里是怎么請假的嗎?說心臟有問題,要時不時到外地復查一下。人家就當他是個半吊子副總,你不去上班人家才高興呢!這也是這兩天才弄清的。你們看看,這么個老實人,他怎么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老二說,回去就收拾那個姓楊的!
李平平又說,他的工資卡和獎金卡,我一直握在手里,一個月就給他五百塊錢零用,他手頭一直都緊張。這樣的男人,我根本想不到他能翻出浪花來。他租的那個房子,里面沒有值錢的東西。他救的那個女人倒是有幾個錢,估計平時能給他幾碗軟飯吃。還有,我都不好意思和你們說,我們生了妍妍后,他再也沒有碰過我,說身體有毛病。他是見了我才有毛病,和那個姓米的女人在一起時,他一點毛病也沒有了。
老大嘆了一口氣,說,他倒真行!每個月跑到這里過幾天小日子,提心吊膽的,能過出什么滋味?
老二響亮地笑了一聲,說,扒個坑,放個屁,舒坦一會兒是一會兒。
大家一起笑了。
李平平說,算了,不說了,大家回房間休息吧,明天早上還得趕路。明天在路上,你們都勸勸他。雖然他這次做得太惡心,但是我苦心巴力地托了他這些年,不能就這么放棄了。我還指望他當了總經理,我好好享幾天清福呢!
老三說,要不要把他房子里的東西都帶回去?
李平平搖搖頭,說,一個商務車,哪能帶完?我抽個時間再來一趟吧!該賣的都給他賣了,帶回去做什么?看著就生氣!
十二
Q城高速交通警察大隊事故通報
12月27日中午12點,在德上高速Q城收費站南面30公里處,一輛車牌號為×××××的本田商務車中間車門突然打開,一名何姓中年男子從車內跳出,頭部撞到路欄,當場身亡。目前,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
十三
米媛在12月27日早上接到護工的電話,才知道何先生已經出院,而且,是被人挾持離開的。米媛撥打何先生的手機,關了。她匆匆忙忙地趕到醫院,從保衛科調出何先生病房外走廊的監控,看到何先生坐在輪椅上被一女三男推出了病房,他絕望的悲壯的表情,令米媛心如刀絞,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她回到樂吧,給那個被自己扔掉的大壇子打電話,把事情簡單地講了一下,問能不能找一下公安機關,查清那一女三男來自哪里,姓甚名誰。大壇子耐心地聽完,然后告訴她四個字:無能為力。
米媛把店門從里面鎖住,坐在那只烏金木沙發椅上,想著和何先生認識的短暫的日子里發生的點點滴滴,任由淚水流淌。何先生絕望而悲壯的表情像一根針,一次次扎得她全身哆嗦。她不了解真相,但是,她知道,與何先生相比,自己的人生太幸福了。
中午11點57分,她的手機輕輕地響了一下。
何先生發來了短信。
米媛,我早知道在H城的日子不會持久,我隨時可能從你的世界里消失。我的歸宿,只有Q城。我感謝你,你讓我在短暫的時光里似乎找到了一些幸福。原諒我這么說,因為我已多年沒有體驗過幸福的感覺,陌生了。我已沒有勇氣完全回到過去的生活中,也沒有勇氣去撕破什么。對于我來說,撕破太復雜,太麻煩。我嘗試過,多次嘗試過,結局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只好向你道一聲永別。我租住的公寓里,有我送你的東西,備用鑰匙在門邊信箱的上方。
米媛當天下午去了皇馬莊園。在何先生的工作臺上,她看到了一把已經制作了一半的二胡。在二胡底托的側面,刻著兩個朱丹涂色的行草體的小字:獨行!
半個月以后,一個落著霧雨的上午,在Q城長青陵園西北角的一處陵墓前,一個戴著墨鏡,臉色蒼白,穿著一件黑色羽絨服的女人把一束白色的百合花輕輕地倚到墓碑上。然后,她從衣袋里掏出一沓照片,慢慢蹲下,把照片依次點燃,嘴里輕輕地訴說著:
飛翔,這些,都是你制作的二胡,我把它們帶來了。這是“孤煙”,這是“向晚”,這是“白鳥”,這是“似蝶”,還有“紅霞”“成云”“落葉”“秋山”“客寄”,這一張,是你沒來得及完成的“獨行”。你可以用它們演奏《聽松》,演奏《大浪淘沙》,演奏《天邊》,演奏你自己作曲的《獨行》。有它們陪著,你就不會孤獨了……
一陣風吹過,旁邊的幾株香樟樹發出一陣蕭索之音,淹沒了女人的喃喃低語。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