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的夜

【日】三島由紀夫 譯/陳德文

爺爺咕嘟咕嘟喝完一杯熱茶，對坐在一旁的我親切地說：“再給爐子添點兒煤吧。”接著就像平時一樣打開了話匣子——

我早年還很年輕的時候，別說腰桿子沒這么彎，胡子也沒有一根白的。忘記是什么時候了，那天晚上，真是個奇怪的夜晚。記得那是一個春光迷離的美好的月夜，眾多星星匯集在我家屋頂，它們似乎在一起聊天。

我覺得很蹊蹺，趿著鞋走進院子，拼命瞅著星星，實在有些不可思議。向上瞧，模糊的地方，總覺得有些令人害怕，腳下的草叢里傳來鬧嚷嚷的人聲。

我一直看著。龍膽的葉子下面，一群小人兒在跳舞。

中央有一個像相撲比賽用的土臺子。一個人跳舞，其他小人兒躍躍欲試，他們重新擺正姿勢，全神貫注，不再鬧嚷嚷了，變得鴉雀無聲。其中一個人說道：“今晚，萩之丘有舞會，零點整開始。去之前，我們要好好練習。”

聽到這個好消息，我很高興。萩之丘那地方很可怕，連小貓都不愿意去。我決心走一趟。

我在夜里十一點左右離開家，直奔萩之丘。我來到山岡一看，什么也沒有。這是怎么回事呢？我很納悶。我心想，莫不是做夢吧？我狠抓手腕子，很疼啊。

正在這時候，山丘一端的一塊大巖石，咯吱咯吱不住地響。

那地方，盛開著美麗的胡枝子花。夜間，紡織娘、蟋蟀等昆蟲叫個不停，鳴聲如雨。那真是個好地方啊！如今，山巖響動，蟲鳴立即停止，胡枝子的花骨朵也萎縮了。

我很驚訝，簡直被嚇破了膽。我極力忍耐著，凝望著。只見巖石動著動著，猝然不動了，下面出現了一座小城，就像小孩子的玩具。“這真是好生奇怪啊！”我笑了，一旦走近它——看來萩之丘這座小山很愛動，那座小城也激烈地搖晃起來，出現了原來沒有的護城河。它起初細如絲線，逐漸變成繩，變成帶，變成溝，最后蓄滿水，成了真正的護城河。此時，我回過神來，方知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到小山腳下了。我的眼前出現了一條寬闊的護城河，將廣大的丘陵圍了一整圈。

我正驚訝不已，抬頭一看，剛才的小城一下子變大了，前院的花壇里長滿了美麗的鮮花，城里亮起了明麗的燈光，周圍如同白晝一樣。我一心想看看其中究竟，于是，偷偷地，做賊一般，通過護城河上的鐵橋，神不知鬼不覺，潛入城中一扇大窗戶下面，那地方是舞廳。

舞廳的周圍有幾十間小房子，那里是休息室，常有妖精進進出出。

真不知如何形容才好。

那真是太漂亮啦：錦緞金銀絲解開了，被割得又細又碎，“啪”地撒滿一地。

性急的一伙人，早早來到這里，提前一小時開始演練舞蹈。

他們跳了好半天，離十二點只差十分鐘了。啊呀，貴客們都到齊了。

住在湖底洞里的龍脊背上的小人，穿著仿佛龍鱗綴成的甲胄般的西服。

住在橄欖樹上的妖精，穿著用剝下的葉面編織的閃光“天鵝絨”衣服;住在大樹杈上飼養山蠶的小人，穿著用那種蠶繭制作的舒適的絲綢衣裳。

住在有很多水晶的山上的人，搗碎紅色的樹果，染成紅衣裳，上面鑲滿水晶。唉，要說這也是為了美。

十二點差五分，我心想，總算快到時間了。這時，舞會上最重要的貴客香水公主，坐在鼴鼠拉的車上趕來了。

這位公主有著美麗的故事，大概是百年前吧，她救了很多窮人。那些被拯救的人，懷著深深的謝意，很想表達一下心意。但大伙兒因為家貧，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就到山頂上求神拜佛，希望神仙能保佑公主。神仙很感動，滿足了數千人的愿望，將公主最喜歡的香水灑滿小百合谷，答應讓公主住在這里。公主美麗的容顏一直保持到本世紀末。

看，公主的車駕到達城門口了。大家一起前往迎接。

香氣也會被帶到這里來吧，我正想著，公主便靜靜地打我面前走了過去。實在美若天仙，光艷照人，令人目眩。

好容易走進舞廳了。銀色的月光，明顯變成如青翠樹葉般的綠色，不，甚至比樹葉還綠。我也變成綠色。城墻、護城河、庭院，一切一切，都成了一片翠綠。似乎擰一下空氣，也會滴出綠水來。山丘一派青翠。這時，舞會開始了。

腳步雜亂。音樂賽流水。眾人心情無比高興。裙裳翩翻，似彩蝶飛舞。整個舞廳的燈光燦若玫瑰，全體舞伴的面容美如玫瑰。

金、銀、紅、白、紫、綠……

我一個人無法計數的顏色全部聚集在這里。多么美好的舞會啊！我瞥了一眼手表，已經過了三點。

黎明也已漸近，我本來想，三點鐘光景舞會總該結束了吧？不出所料，這時，號角響了。

舞會終場。接著，大伙兒閑聊著，吃點心，玩游戲，興致很高。不知不覺，一個半小時過去了。

在這之前，月亮已經昏然入睡，群星穿起黑色的睡衣進入床鋪。人一個一個減少。然而，唯有一顆星星，現在依舊醒著。那顆星星長著爺爺才有的白胡子，騎著掃帚，在宇宙中飛翔。

那是一顆明亮的星星。

一個勁兒飛呀飛，飛來窗戶一邊。太空傳來一聲呼喊：“是早晨！”

接著，鬧嚷嚷似被搗毀的蜂巢中的蜜蜂，大家也不互相打招呼，紛紛逃出去了。其中，也有人是從窗戶飛走的。可是，唯有香水公主一人不同。她依舊像來時一樣，沉靜地走出城門，在民眾的歡送下，乘上鼴鼠拉的車，飛上天空，直奔小百合谷而去。

人一走光，奇跡又出現了。

小城越縮越小。

小城又和開始一樣小了，而且，一旦變小，巖石眼看著又咯吱咯吱地閉合起來。只有我剩了下來。

接著，焦急等待著的早晨光臨了。在秋天寒冷的早晨，胡枝子綴滿露水的花朵悠悠然搖來搖去。

我忍著寒冷哆哆嗦嗦地回到家中。

什么？你問是否是退到巖石之后看到的？那可是我費盡力氣打開巖石看到的。你問其中都有些什么？哈哈哈哈，什么也沒有。

（依依摘自四川文藝出版社《綠色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