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麥克塔格

去年9月,美國、英國和澳大利亞宣布簽署一項名為“AUKUS”的歷史性安全合作協議。按照規定,英美兩國將幫助澳大利亞建造核潛艇,這算是截獲了法國與澳大利亞的核潛艇合同。
在巴黎看來,此次“潛艇門”事件是英國一貫奉行機會主義的佐證,也再次表明,他們寧愿充當美國的“小伙伴”,也不愿同歐洲國家發展有意義的關系。諾曼底登陸前夕,丘吉爾對戴高樂大為失望,并揚言:“如果英國必須在歐洲和公海之間作出選擇,它將永遠選擇公海。”現在的英國看起來與當時毫無二致。法國人認為,鮑里斯·約翰遜謀求歐盟之外的“全球英國”形象,恰恰是這種根深蒂固而又有損體面的民族本能的最新體現。英國人則反過來說,巴黎的反應正好暴露了法國潛在的反美主義、對失去已久的光輝的執迷,以及試圖利用歐盟重返世界舞臺的企圖。
然而,你只需稍作思考就會發現,英法雖然看似不同,但其實十分相像。除了人口、財富、帝國歷史、全球影響和民主傳統外,它們在更深層面上也非常相似:自認為與眾不同,畏懼衰落,本能地想要保全民族獨立,渴望得到尊重,對其他大國的崛起充滿焦慮。不過,兩國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它們互為“哈哈鏡”,只看到對方被扭曲的形象,以致無法理性地察覺雙方對于希望和恐懼的共同感受。
“潛艇門”事件后,巴黎對英國展開猛烈抨擊,說英國嚴重缺乏自省。法國負責歐洲事務的國務秘書克萊芒·博納說,此次事件中的英國可沒有“全球英國”的風范,它標志著英國“重回美國的懷抱,充當美國的附庸”。法國外長讓–伊夫·勒德里昂表示,英國不過就是美國計劃中并不重要的“備胎”。
倫敦表面上努力平息此次事件,但私下里根本不把法國的抱怨當回事。英國聲稱,巴黎多年來都自欺欺人地認為脫歐是英國的災難,因此連基本的外交努力也不作,看不懂英國脫歐后的種種舉措。一位英國高級官員指出,法國外交官多數時候只傾聽合乎法國心意的英國民意——比如脫歐會令英國在國際競爭中出局——以致他們意識不到,英國將如何竭盡全力保住自己在西方世界的中心地位。
事實上,雙方各有道理。在法國看來,AUKUS協議不僅意味著建造潛艇的“世紀合同”慘遭毀約,也對試圖在亞太地區形成獨立影響的巴黎愿景構成重大威脅。它還能說明,法國被華盛頓擠出局,而美國本應對歐洲持友好態度。對英國來說,AUKUS協議能拉進它與日本、印度和其他國家的關系,并為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創造機會。
法國的指責刺痛了英國,畢竟它道出了一些真相。英國在歐洲的勢力變弱后,它就已然接受了美國“小伙伴”的定位。在公開場合,英國從不承認自己是“中等強國”,但倫敦近來評估外交和經濟政策顯然是以這個判斷為基礎的。簡言之,脫歐意味著英國離開自己扮演重要角色的國際俱樂部(雖然經常屈居第三,但畢竟還是三巨頭之一),轉身成為世界舞臺中的二等強國。
難道法國就不同了嗎?除英國外,法國大概是二等強國中唯一的“全能國家”:擁有核武器、龐大的外交網絡和有競爭力的情報機構,同時還在聯合國擔任常任理事國。然而,說到淪為“小伙伴”,法國似乎沒有什么資格指摘英國。過去的十年里,德國實力大增,儼然成為了歐盟內部的主導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如今的德國比法國更有能力走獨立外交道路。法國前外交官米歇爾·杜克洛就曾說:“未來的一種可能是,英國成為美國的‘小伙伴,法國成為德國的‘小伙伴。”
不管有意無意,英法雙方相互指責恰恰揭示了彼此面臨的共同問題:不安全感。同時,這也暴露出其他中等強國在新世紀遭遇的共同挑戰:未來幾十年,它們不可能像中美那樣領導世界,卻又不甘心妥協。
當然,英法兩國的真實差異還是存在的。粗略地說,英國傾向于個人主義和盎格魯–撒克遜文化,法國則傾向于集體主義和大陸文化。
法國的歷史更具革命性、征服性、獨特性,但又兼具毀滅性——二戰期間維希政府一度與德國合作,即是明證。英國的集體記憶也很獨特,但往往與法國相左。作為曾經的帝國,英國對自身的認知是:改良多于革命,偏于與生俱來的自由而非抽象的權利,以及擁有反對納粹主義的光榮歷史。如何看待自己(尤其是曾經的歷史地位)時至今日仍然影響著他們的對外行為。
熱播法劇《傳奇辦公室》講述了法國情報機構內部的曲折生活,展示出法國獨特的世界觀。整部劇中,法國間諜對美國中央情報局充滿鄙夷,后者被描繪成模糊的假想敵。劇情開始或許最能說明問題,一名法國特工主動表示要為中情局效力,而招募他的美國人卻說:“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這可是投奔西方的叛國行為。”
這種場景在英國看來太不可思議了,怎么會存在向美國或西方叛逃的問題呢?大多數英國人本能地認為,“西方”包括美國、加拿大和多數西歐國家,英國和法國也自然在列。然而,巴黎卻表現出某種分離傾向。在地理位置上,法國的確屬于西方,但在精神內核上,英語國家俱樂部并不包含法國。
英法的策略各有不同,但都指向同一個目標:維持強國地位。
很大程度上,二戰后的發展模式塑造了兩國的世界觀:一個越發仰賴英美“特殊關系”,另一個致力于維護國家獨立、追求例外主義。前者的戰爭記憶英勇而慘烈,后者則享有攜手抗敵的榮光。
朱利安·杰克遜在傳記《戴高樂將軍》中寫道,戴高樂的偉大之處在于他創造了一個“必要的神話”,使法國得以帶領其他國家共同抵御納粹侵略,并最終獲得解放。和平時期,戴高樂主義也是法國恢復榮光的驅動力。在戴高樂總統的領導下,法國退出北約,建立獨立的核力量,對抗美國的控制。現在,馬克龍主張歐盟應該擁有更大的戰略自主權,能獨立于美國行事,他還指責北約是“腦死亡”,希望歐洲能制定自己的對俄、對華政策。
而在約翰遜看來,英語國家聯盟證明了脫歐、“全球英國”和“英國例外論”的正確性。他最近告訴我,英國一直以來都有別于其他歐洲國家,因此英國的歐盟成員國身份不可能持續。幾年前,約翰遜在巴黎參加一場高端宴會,一位親英的法國人直言:“你們應該離開歐盟。”約翰遜說:“這讓我感到震驚。有時候,你需要透過別人的視角來認識自己的國家。”
有個笑話或許更能說明問題:脫歐不是讓英國變得再次偉大,而是變得更像法國。約翰遜身邊的人對法國的不妥協有一種欽佩之情。把約翰遜描述為英國第一位戴高樂式的首相或許有些牽強,但并非毫無道理:他捍衛民族利益,偏好經濟干預,對例外主義情有獨鐘。
欣賞戴高樂主義,對英國現任首相來說并不是新鮮事。早在2003年,約翰遜就在個人專欄中熱情洋溢地描繪法國:“啊,法國主導了歐盟!”他還對法國的公務員贊譽有加,說他們是“富有遠見、懂得把法國利益包裝成歐洲夢想的天才”。
在約翰遜看來,英國在歐盟內部遠不是法國的對手。他在同一篇文章中寫道:“英國的外交觸角遠不及法國。英國官員在智謀上遠遜于法國同行。”他笑稱,法國沒必要就“潛艇門”事件對英國口誅筆伐,因為他心里清楚,如果交換位置,法國也會這么做。
英法的策略各有不同,但都指向同一個目標:維持強國地位。巴黎希望借助歐盟成為全球性大國,倫敦則要在歐盟之外實現“全球英國”。兩者都有合理性,但也存在明顯的問題:歐盟的主導者現在是德國;英國不再試圖共同領導歐盟,但尚未明確要建立哪種鄰國關系。
退一步看,你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英法兩國的相似之處與不同之處一樣多。雙方互為鏡像,彼此所見即為各自所想,以致模糊了它們的本相和共同挑戰。
[編譯自美國《大西洋月刊》]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