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桑德羅·甘迪尼 /文 操遠芃 / 譯
21世紀初,“數字勞動”一詞甫一出現便拋出了一個頗具影響力的理論命題,這一命題建立在馬克思主義傳統的基礎上,對新興數字經濟展開批判。在最初的表述中,這些批判幾乎都是在字面上將馬克思的勞動價值理論應用到數字領域,這樣的做法目的在于解釋互聯網企業如何占有用戶基于休閑目的的無償活動。如若不然,數字勞動就會被冠以“產消合一”“產用合一”等非批判性的形式。從這一角度來看,“數字勞動”包括在線用戶進行的無酬工作,且這些活動都能有助于互聯網企業的盈利。因此,互聯網企業應當對這些用戶給予相應的補償。
然而,多年來,“數字勞動”一詞已經與更為普遍的社會現象聯系在一起,這些現象涉及勞動和數字技術之間存在的廣泛聯系。研究者們將在線用戶在社交媒介平臺上的無償活動、以廣告制作為目的數據分析信息和搜集過程以及以數字平臺為媒介(或賦能),按需進行的新興有償工作,稱之為“平臺勞動”(platform labor)或“零工經濟”等(gig economy)活動視為數字勞動的形式。盡管這些活動最初的確涉及某種形式的數字勞動,但“數字勞動”一詞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泛化,正在成為一種概括性的術語。這表明數字勞動日益脫離原初的含義,在勞動和價值問題上脫離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立場。
本文將對“數字勞動”的概念演變進行總結,并反思這一概念的演變對數字媒介進行的批判性學術研究產生了何種影響。本文認為,“數字勞動”一詞已經成為一個空洞的能指,不再能夠用以明確可辨的批判,亦無法滿足學術分析的目的。這就導致出現兩個相關且同樣存疑的問題。一方面,先不論“數字勞動”一詞的有效性如何(事實上存在較大爭議),就它作為通用的術語被通俗化使用而言,已經大大削弱了其最初所被賦予的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立場。另一方面,也許是最重要的,“數字勞動”一詞的廣泛使用標志著勞動和數字技術之間的關系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在這一階段“數字”和“勞動”兩個詞語正日益變得不可分割。這體現了以數字技術為媒介(或賦能)的有償工作形式正在面向社會普及,而這也是構成平臺勞動的基礎。上述種種表明,社交媒介過去對無償以休閑為目的的用戶活動進行剝削的形式發生了轉變。而今,用戶進行的某些活動直接從屬于資本,勞動關系也被置于數字平臺的監視之下。面對上述轉變,資本主義有必要發展出一種新型的監控形式。現實的轉變最終無情推翻了馬克思主義者最初所設想的“數字勞動”作為無償勞動的概念前提。
接下來,本文首先要重構馬克思主義關于“數字勞動”概念的研究譜系。同時,“數字勞動”作為在批判媒介研究領域中具有重大影響力的理論框架、作為“受眾商品”理論的衍生概念 ,其在一定程度上存有爭議,本文也將對這些問題一一展開討論。其次,本文刻畫了“數字勞動”概念的演進軌跡,也就間接闡釋了“數字勞動”一詞為何普遍成為描述某種工作活動以及成為數字化組成要素等現象的代名詞。最后,本文將基于現有關于平臺勞動和零工經濟的研究,對受眾、數字勞動和平臺勞動在概念上進行對比,從而說明如何在這種新背景下考察以數字技術為媒介(或賦能)的勞資關系。總而言之,上述分析會促使人們進行反思,意識到,隨著時代的發展,無法再將勞動和數字技術分為兩個互相獨立的組成部分進行討論,同時,這一事實也表明對數字媒介進行批判性學術研究具有更加廣泛的意義。
自21世紀初以來,“數字勞動”這一概念在批判媒介研究理論中涉及一個具體的理論命題:
現代互聯網平臺主要的資本積累模式是基于對用戶無酬勞動的剝削。這些用戶創造網絡內容,并且為了獲得快樂,使用博客、社交網站、維基、微博等內容共享網站。而這些活動創造的價值正是網絡平臺產生利潤的關鍵。1Christian Fuchs and Sebastian Sevignani, What is digital labour? What is digital work? What’s their di☆erence? And why do these questions matter for understanding social media? TripleC: Communication, Capitalism & Critique, vol.11, 2013, p.237.
從基本層面來看,這種觀點是對蒂茲納·泰拉諾瓦(Tiziana Terranova)所寫的一篇關于“免費勞動”論文2Tiziana Terranova, Free labor: producing culture for the digital economy, Social Text,vol.18, 2000, pp.33-58.觀點的拓展。這篇論文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文中泰拉諾瓦強調數字媒介用戶為了獲取免費的在線服務而承擔了無償的、生產性的工作。按照這樣的設想,“數字勞動”的概念可以在達拉斯·斯麥茲(Dallas Smythe)的“受眾商品”理論中找到一個關鍵的理論前提。受眾商品理論認為,電視觀眾在觀看過程中被強制要求觀看商業廣告,這就表明觀眾在收看廣告和接受營銷信息時承擔了一種無償的工作。通過考察與“受眾勞動”相類似的概念,可以發現受眾商品理論會被用以解釋社交媒介用戶活動的商品化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數字平臺能夠獲得經濟收益。這樣也就導致人們會對基于休閑時間的、用戶生成內容生產的剝削形式進行廣泛批判,而這種活動也被稱為“玩工”(playbour)。同時,這也引起了人們批判,諸如臉書和油管一類的社交媒介在提供服務的商業模式中隱藏著以廣告投放為目的而大規模收集用戶數據的過程。
在這場爭論中最多產的學者無疑是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福克斯提出要將受眾商品理論與馬克思主義勞動價值理論這一“正統”解釋方式相結合。他認為,社交媒介用戶的勞動成為互聯網公司“實際吸納”過程的對象。互聯網公司為了自身的經濟效益無償占有了用戶的活動。因此,用戶群體在理論假設中就變成了正在遭受剝削的工人階層。進行批判媒介理論研究的學界人士圍繞福克斯所提出的命題的重大意義,以及福克斯的批判是否具有合理性等相關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討論。亞當·阿維德森(Adam Arvidsson)和伊拉諾·科洛尼亞(Elanor Colleoni)在一篇批評文章中尖銳地指出,福克斯將馬克思主義的勞動價值理論用來分析互聯網平臺中勞動存在缺陷。兩位學者認為,在數字領域中,價值創造過程實際上脫離了馬克思主義勞動價值理論對于價值量的規定。在經典的馬克思主義勞動價值理論分析中,價值量的大小取決于勞動時間的多少。而在互聯網平臺中,價值量則取決于用戶情感交流產生的經濟價值,這種方式類似于在金融市場中如何確定一個品牌的價值。福克斯直接回應了阿維德森和科洛尼亞的批評,提出他在分析中正確堅持了馬克思主義對價值理論的闡釋。因而,他本人的分析也是唯一行之有效的解釋。其他學者也紛紛參與到這場爭論當中。例如,雅各布·瑞吉(Jakob Rigi)和羅伯特·普賴(Robert Prey)強調福克斯“錯誤地認為產消者是剩余價值的生產者,更準確的分析方法應該是將產消者視為公共物品的生產者,這些公共物品可以在廣告商那里獲取租金”。然而,他們同樣批評阿維德森和科洛尼亞過分看中情感關系在價值生產過程中發揮的作用,但也認為他們的分析最終并沒有完全使馬克思的勞動價值理論喪失價值。類似地,愛德華·科莫爾 (Edward Comor)指出無論是福克斯還是阿維德森和科洛尼亞都曲解了馬克思的價值理論,他隨之質疑“數字領域產消合一”的概念在多大程度上能夠代表一種新的價值機制。在福克斯提出的數字勞動理論框架中,生產性勞動和非生產性勞動之間區分的有效性同樣也受到批判媒介研究之外的學者的質疑。例如,在批判管理研究中,阿明·貝費倫根(Armin Beverungen)等人認為,福克斯夸大了數字領域價值創造過程中“免費勞動”部分的作用。這樣就無法充分認識到社交媒介迫使用戶的勞動具有生產性,因而也就無法正確認識到這種人類活動的管理組織形式。然而,盡管圍繞著“數字勞動”這一概念存在諸多爭論,但數字勞動的概念依舊還是很快就確立了自己的理論地位,成為學界常見的批判數字媒介產業中特有剝削方式的重要研究路徑。
雖然本文的目的不是參與到這場爭論當中,但我對邁克爾·卡普蘭(Michael Kaplan)的觀點表示贊同,即便這場爭論目前已經陷入了僵局:
即使對于最基礎的問題,那些媒介理論研究者們都沒有達成共識。例如,社交網站上的活動是否被視為是工作……這種工作是否被視為是勞動……這種勞動是否是互聯網傳媒產業的最終利潤來源。1Michael Kaplan, The self-consuming commodity: audiences, users and the riddle of digital labor, Television & New Media, vol. 21, 2019, p.1.
多年來,“數字勞動”這一概念的內涵已經被逐漸模糊,它可以用來形容幾乎所有以數字媒介為中介而發生的直接或間接的勞動形式,不管這些形式是否符合數字勞動理論的框架。基于此,本文認為,我們需要重新考慮“數字勞動”這一概念的重要意義。數字勞動概念的演變并非偶然,它隨著當前普遍稱之為“平臺勞動”或“零工經濟”的出現而發生。
近年來,數字經濟發展的最重要表現之一,就是按需分配有償勞動的中介平臺在社會中逐步普及開來。如優步、戶戶送、亞馬遜土耳其機器人(Amazon Mechanical Turk)以及Upwork2戶戶送是一個美食外送平臺。亞馬遜土耳其機器人是一個Web服務應用程序接口(API),當用戶提出一個需求,應用程序就會將這一請求發送到執行任務的人,人就會對此作出應答,然后服務器將回應傳給請求者。土耳其機器人上的工資是按成功完成人工智能任務來計算的。亞馬遜通過收取成功完成請求者人工智能任務的百分之十的價格來獲利。Upwork是全球最大的綜合類工作外包平臺。——譯者注等。在理論研究中常用“平臺勞動”或“零工經濟”來稱呼這種現象。而現在有關于這一主題的實證研究則向我們描繪了這幅生動的景象。盡管在研究中很難獲得精準的數據,但據估計,在2016—2017年間,在英國、德國、比利時、瑞士和意大利等歐洲國家中,約有9%~22%的勞動者從事以平臺為媒介(或賦能)的工作。研究表明,數字“零工”,特別是對那些處在勞動力市場邊緣的勞動者而言是一個充滿吸引力的選擇。因為他們可以利用這個契機相對輕松地“發掘”工作機會。盡管如此,數字零工還是迅速發展成為一種極具剝削性的工作形式。平臺上工人的平均收入相當之低,工作中普遍存在不穩定因素。他們的工作時間較長,而且時常要進行存在人身安全隱患的活動,快遞員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當研究者開始注意到以平臺為媒介(或賦能)的工作實踐大規模出現時,很多學者轉而使用“數字勞動”來描述這些實踐,并將其視為一類發生在數字領域被剝削的活動形式。更重要的是,這種一概而論的描述并不僅僅適用于平臺勞動如黑客、創意勞工(creative labour)以及在亞馬遜土耳其機器人上按需“領取任務”的托客等在內的各種類型的活動都被納入數字勞動的范疇中。多米尼克·卡登(Dominique Cardon)和安東尼奧·卡西利(Antonio Casilli)認為數字勞動將“人們‘數字社會關系’的形成簡化為生產過程的一個階段。在今天的技術使用背景下,社會被商業所統攝。”1Dominique Cardon and Antonio Casilli, Qu’est-ce que le digital labor? Paris: INA, 2015, p.13.這個定義同時包括了所有被人們定義為按需分配工作的互聯網平臺(如優步)、微工平臺(如亞馬遜土耳其機器人)、社交網站,甚至還包括了物聯網中的物聯對象。卡西利的觀點以數字勞動的四個特征為原則,這些原則可以通過“數字勞動”的實例得以體現:其中,用戶去履行“某些無償的任務”僅僅是保證數字勞動得以運行的綜合機制的一個方面,這一綜合機制涉及用戶對實際工作合同的遵守、數據化和游戲化的績效考核測量方式,以及虛假的自我雇傭關系。這也是卡西利所謂的“技術寄生”(technological parasubordination)。在德布拉·豪克羅夫特(Debra Howcrof)和比爾格塔 · 伯格沃爾-卡雷伯恩(Birgitta Bergvall-K?reborn)提出的“眾包工作”的分類中也能看到類似的分析。在他們的類型學分析中,“玩工眾包”與“在線任務眾包”(如土耳其機器人)、基于資產的服務(如優步)以及“基于職業的眾包”(線上自由職業)并列在一起,都置于同一語境下。事實上,馬克·格雷姆(Mark Graham)等人研究邊緣地區的線上勞動力市場的外包做法時,將“數字勞動”稱之為“通過數字勞動力市場進行的有償活動”。福克斯本人似乎認為,所有涉及數字媒介生產、流通以及數字媒介的使用,諸如在線工作、網絡工作、虛擬工作以及其他相似的術語,都應該歸到他的數字勞動的理論框架中,借“數字勞動價值理論”對其進行合理的解釋。
簡要回顧“數字勞動”的演變過程,它表明平臺勞動的出現并非偶然。“數字勞動”一詞的含義已經發生了變化,它在使用中日益脫離其最初的概念前提,而成為一種通用的表達方式,用以表明在工作(或與工作有關的活動)環境中存在數字技術參與的部分。我認為,這類觀點極大地削弱了“數字勞動”這一概念原本具有的批判維度。因為,盡管存在很強的爭議,但是數字勞動這一概念本質上還是源自馬克思主義的傳統分析理論。對部分學者而言,“數字勞動”是指為了創造價值而無償剝削用戶的活動以及個人數據;但對另一部分學者而言,“數字勞動”僅僅代表一個術語,用以表明數字技術在中介、促成或組織開展工作方面發揮某種作用,僅僅在剝削的性質上可能存在一些細微的差別。
這類泛化分析也阻礙了人們充分認識近年來勞動和數字技術之間的關系已經發生的質變,平臺勞動的出現就是一個集中體現。正是格雷姆和杰米·伍德科克(Jamie Woodcock)等人通過研究揭示出,馬克思主義將數字勞動視為無償工作的概念前提與新興的以平臺為媒介(或賦能)的工作形式之間不相符合。換言之,數字平臺工作代表了一種理論的質變,使數字勞動從受眾商品化的概念和對用戶無償的、基于休閑為目的的活動的剝削中脫離出來,而這恰恰是福克斯數字勞動理論的基礎。與臉書和油管等基于廣告活動的社交媒體平臺不同,優步、戶戶送等“精益”平臺的主要目的在于,直接監督勞動力作為商品在消費者/客戶和用戶/工人之間進行交換的過程。對于用戶/工人而言,他們會按需承擔有償且“真實”的工作活動。因此,平臺勞動構成了對數字勞動最初理論立場的顛覆。盡管僅僅從描述性的角度看,平臺勞動的實例的確有理由被看作是為了牟利而占有某些用戶的無償活動和個人數據,但歸根結底,平臺勞動的關鍵特征并不體現在對用戶免費勞動的剝削,而是體現在其將資本和勞動的關系強加給用戶,并且推動和規范了勞動力作為商品的直接交換。
雖然從嚴格意義上說,數字工作平臺的確首先是大眾傳媒的基礎設施。但我認為,經過尼克·斯爾尼塞克(Nick Srnicek)的分析之后,數字工作平臺無論是從經驗上還是從理論上都不能與其他類型的社交媒體平臺相提并論。相反,根據斯科特·庫什納(Scott Kushner)的詳細分析,這些平臺必須被視為一種新型的組織機構,它取代了過去那種將工人和雇主聯系起來的古老中介(最常見的是中介公司)。因此,作為大眾傳媒的基礎設施,數字工作平臺的特殊性在于其能夠重新協調供需,并以數據化的形式體現出來,而這項工作的最終目的就是使勞動力商品直接交換過程中涉及的社會生產關系被傳統勞資關系所支配,以及受制于由算法,被組織、控制和監視。
下表對受眾、數字勞動、平臺勞動的一些關鍵特征進行了比較,用以評估平臺勞動的獨特之處。

“平臺勞動”的特殊性
這表明在平臺勞動中:
1.所涉及的主體不是觀眾,也并非被剝削休閑活動的用戶,而是實際的工人。這些工人自愿接受數字平臺上客戶/委托人的委托從事活動。數字平臺實際上充當“影子”雇主或“偽”雇主的角色。
2.平臺勞動并不包括對某一特定媒介以休閑為目的進行消費,也不包括無償創作內容然后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而是指在一個安排明確和互相商定好的任務中充當“臨時工”的角色,以換取正式的貨幣報酬。
3.剝削的形式借助算法,通過受眾的“消費性工作”和社交媒體用戶的“生產性休閑”的數據化,轉化為以下形式:(1)算法規定了事先確定的有償工作活動的組織和執行;(2)通過不透明的算法來確定這些工作的價值;(3)使用“生產性指標”,尤其是聲譽值,作為控制和監督的工具。
4.所涉及的媒介從電視、社交媒體等基于內容的媒介轉變為無內容的數字平臺。這一轉變的主要目的是實現勞資雙方間的勞動力商品交換。
因此,如果我們將數字工作平臺視為數字傳媒的主要基礎設施。那么,與其認為它們生產了受眾,倒不如在根本上將其視為社會關系的協調中介。這些中介實際上通過數字化聚合的方式“生產”了工作的供需關系。本文建議將這部分人稱之為“勞工公眾”。這一概念可以被視作加布里埃爾·塔爾德(Gabriel Tarde)“公眾”概念的發展,塔爾德認為公眾是卓有成效的現代組織形式。然而,“勞工公眾”不能放在公共領域的經典概念中進行理解,在經典概念中人們是通過參與公共事務而聚集在一起。相比之下,這里的“公眾”應當被視為與社群概念相互對應、交織的概念——雖然在共產主義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特征體現在社會聯系和價值共享上。而塔爾德“公眾”的概念卻顯示了短暫的依靠利益驅動的社群形式。對于塔爾德而言,公眾是由社會活動群體組成,他們之間彼此“陌生”,因為一時的利益而結合在一起,一旦利益消失他們就會解散。類似地,我們可以認為,數字工作平臺為“準陌生人”組成的社會活動群體生產了工作的供需關系。這些“準陌生人”在共同利益的基礎上,彼此間形成臨時的聯系,參與到短暫的且由利益驅動社會交換中。他們的任務或者說是“臨時工作”一旦完成,這個臨時形成的群體實際上就解散了(例如,在優步上,客戶不能選擇下一次與誰一起乘車,也不能選擇在不同地點反復搭乘同一輛車)。反之,這些短暫的社會交換是勞動力商品成功進行交換、交易并且使之保持穩定的基礎。數字工作平臺對構成工作供需之間的社會關系進行了再中介化和數據化,將這些社會關系轉化為由算法規定和調節的臨時性生產關系,并且這些生產關系在其產生的背景下是獨一無二的。
在某種意義上,“數字勞動”一詞內涵的演變,可以被視為馬克思主義數字勞動理論在學術界(以及其他領域)流行所帶來的一個必然的副產品。因為,數字勞動的概念在持續不斷發揮影響力的同時也飽受批評。然而,盡管本文稱“數字勞動”一詞為空洞的能指,但實際上我并不主張將馬克思主義的數字勞動理論作為一個理論命題予以反駁。事實上,我堅信,數字勞動仍然是極其寶貴的理論資源,它可以用來批判社交媒體產業中特有的在線活動的剝削形式,也可以用來論證數字化轉型實踐的扭曲,劍橋分析公司的丑聞生動地證明了這一點。1劍橋分析丑聞指,在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期間,有8700萬Facebook用戶數據被不當泄露給劍橋分析公司用以支持美國前總統特朗普。——譯者注也正是通過這場關于“數字勞動”的爭論,為肖薩娜·佐伯芙(Shoshana Zubo☆)全面控訴谷歌和臉書等科技公司創造了條件,她認為這些公司的行徑預示著資本主義發展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監控資本主義 ”時代。
然而,“數字勞動”概念的一般演變不僅會對數字資本主義視域下工作問題研究產生廣泛影響,同時也會對批判媒介研究產生具體影響。如果說“數字勞動”一詞最初是用來形容無償的、被剝削的、創造價值的且以數字化為基礎的活動的術語,那么隨著時代的發展,“數字勞動”的內涵已經被極大擴充了,以至于現在人們幾乎無法將“數字”這一前綴同“勞動”活動相分離。今天,在“數字勞動”概念之下存在著一系列性質不同的實踐,其中包括無償工作、有償工作、以數字媒介和數字技術為基礎“零工工作”,同時也涵蓋諸如家務勞動、認知勞動、創意勞動等眾多類型的勞動,這使得馬克思主義“數字勞動”理論已經喪失了最初所具有的批判特性。正是在此意義上,我認為,“數字勞動”這一概念已經變成了一個空洞的能指:如今,數字勞動僅僅表明,某種數字技術在一定的情況下會對個人的勞動活動產生影響,而這并不能自動將其與無償勞動和剝削聯系在一起。簡言之,今天的勞動中存在“數字”的成分并不稀奇。因此,對工作中存在某種剝削性的數字勞動這一現象進行解釋,已經無法滿足人們對更宏偉的目標的追求:即在21世紀對資本主義、工作、技術三者的關系進行批判。在這里我借用凱莉·賈雷特(Kylie Jarrett)的話來重申這一點:
之所以提出這種批判的關鍵原因……是為了鼓勵人們在未來的研究中不再強調非物質勞動(在這里指的是數字勞動)的新穎性,而是鼓勵人們對非物質勞動與資本之間的關系提出更細致入微、更情境化的解釋。既要對當代資本主義現狀進行總體概述,也要對具體的數字勞動實踐進行研究。
因此,如果我們希冀產生一個具有價值且合乎時宜的批判,那么我們就不能僅僅是停留在對數字化的存在和作用進行判斷分析的表面上,需要對這些實踐進行更加深入的探索。也就是說我們需要通過這些實踐來說明加強勞動和資本之間關系的多種方式。
與之相關,這也會對批判媒介研究產生具體的影響。這部分文獻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人們過度關注將平臺視為媒介對象的現象,從而忽視了平臺也是社會對象。盡管在這一方面,尤其是在文化生產背景下有過相關研究,但是在對數字平臺和工作之間的關系進行批判性討論時,還是不得不直面從“數字勞動”爭論中繼承下來的“僵局”,其中涉及勞動、價值以及社交媒體的剝削等問題。從反面看,由于需要應對牽涉到的眾多理論問題,對“數字勞動”的爭論同樣無法在臉書、推特和油管等類型的社交媒介平臺之間做出明確區分,而對于優步、戶戶送等數字工作平臺更是如此。相反,仔細觀察上文所闡述的數字工作平臺所特有的邏輯就會發現,這些平臺運行所需的社會關系中介越來越復雜,這一點在某種程度上可以防止人們將數字工作平臺同其他社交媒體等同起來。為了充分應對這種復雜性,批判媒介研究學者需要拋棄一概而論的做法,在理論和專業名詞的使用上要更加準確、清晰,因為數字工作平臺在越來越多的背景中成為“生產點”以及產生新的勞動組織者,但即使如此,它們在本質上仍然是大眾傳媒的基礎設施。進行上述理解將有利于我們在目前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擴展對平臺、平臺功能以及平臺作為媒介對象的重要性等問題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