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費文緒
20世紀80年代對于新加坡的準父母來說是一個令人費解的時期。新加坡政府最初告訴他們“生兩個孩子就夠了”,并通過一系列措施來支持這種生育控制政策,阻止夫婦生育三個或更多孩子,比如提高生三胎的住院費,并取消了生育津貼。
1987年3月,新加坡政府的人口政策來了個180度急轉彎。在鼓勵“有經濟能力的夫婦生育三個以上孩子”的尷尬口號下,政策的天平突然向那些擁有更多孩子的家庭傾斜,使他們享有子女入學和住房的優先權。
新加坡是一個戲劇性的例子,但絕非獨一無二。在世界各地,為了確保國家財政有一個穩定的未來,各國政府迫切希望將全國人口數量保持在所謂的“宜居帶”(Goldilocks Zone):既不要太多,也不要太少。其中許多政策都是基于對未來人口數量將如何上升和下降的計算機模擬。
過去幾十年來,最具影響力的人口預測是由聯合國的一小群人口建模者提出的。但在過去幾年中,競爭團隊開發了自己的人口預測技術并得出了他們的結果——與聯合國的預測差異很大,從而在該領域引發了激烈爭論。

聯合國預測,到21世紀末,世界人口將穩定在109億。其他研究團隊則預測,世界人口高峰會更早到來且峰值更小,到2070年全球人口將達到97億,然后下降。
這種人口預測差異給試圖規劃一切的政府、公司和其他機構出了難題,他們試圖規劃基礎設施投資、未來稅收收入,制定國際發展目標、溫室氣體減排目標等等。
無論使用哪種模型,最重要的數據都是當今居住在每個國家或地區的準確人口數量——研究人員正在開發改進這些統計數據的方法。這是至關重要的,不僅可以為預測遙遠的未來提供一個堅實的基線,還可以為當下制定政策提供數據支撐。例如,分配新冠病毒疫苗接種和提供足夠數量的入學名額。而且,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使事情變得復雜,疫情推遲了一些人口普查,并可能改變對預期壽命和出生率的預測,至少短期內如此。
總而言之,人們對地球人力資源研究及政策的興趣日益增長。
奧地利維也納人口研究所的人口研究者托馬斯?索博特卡(Tomá? Sobotka)指出:“出于務實的經濟原因和規劃需要,每個政府都對未來幾十年本國人口會如何變化感興趣。”
所有對人口的估計都始于同一個問題:現在有多少人活著?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可以追溯至公元前4 000年,當時巴比倫人通過人口普查來計算他們需要多少食物來養活他們的人民。古埃及、羅馬和中國都會定期進行人口統計。
2021年早些時候,中國和美國都報告了2020年人口普查結果。更多國家原定于2021年發布人口普查結果,但由于持續的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而被推遲。在位于美國紐約市的聯合國人口司(該部門負責聯合國的人口預測)領導人口統計工作的帕特里克?格蘭德(Patrick Gerland)指出:“中國和美國能在疫情這種特殊情況下完成人口普查,完全是特例。”
美國和中國都報告其人口增長率創歷史新低。格蘭德認為,雖然這些結果成為頭條新聞,但與人口統計學家的預期相符。這是因為這兩個國家都在定期跟蹤和生成關于出生人數和死亡人數的可靠數據,這使得人口研究人員能夠幾乎實時監測人口變化趨勢。
人口統計學家以人口普查結果或其他人口統計為基準,來預測未來人口數量的各種變化方式。除了出生人數和死亡人數,研究人員還預測未來將有多少人遷入或離開某個國家。
就像對氣候變化、流行病進程等未來事件的所有模擬一樣,隨著預測期限的拉長,人口預測也會變得不那么可靠。對于人口統計學家而言,未來20~30年的人口預測通常被認為是比較可靠的,因為大多數現在已經出生的人幾十年后還活著。而且,從最近的趨勢很容易推斷出幾十年后的出生率、死亡率和遷移率。
然而,這些中短期預測仍然容易受到沖擊。例如,人口統計學家正在競相了解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的影響。在一些受疫情沖擊最嚴重的國家,在相對較短的時間內出現大量死亡病例,已經對降低預期壽命產生了影響。
由于現在大多數國家之間暫停移民,后疫情時代人口統計中另外最大的一個因素是疫情對出生率的影響。平均每個婦女生育的孩子數量被稱為“生育率”,是人口統計學中一個圖騰般的數字。這是因為,死亡率和遷移率通常相當穩定,相比之下,生育率的大幅波動往往會左右人口的實際規模以及對未來人口將如何縮減或增長的預測。
例如,新加坡在1972年首次敦促每個家庭最多只生育兩個孩子時,該國的生育率估計為3.04,并預計還將急劇上升。到1986年,就在新加坡政策急轉彎、懇求國民生育更多嬰兒之前,生育率已暴跌至1.43。到2018年,新加坡生育率更是跌至1.14,至今仍處于令人擔憂的低位1.23。

聯合國預測,到21世紀末,尼日利亞人口將增加到原來的三倍多
為了在沒有移民的情況下維持人口穩定,一個國家的生育率需要處于每名婦女生育2.1個孩子的“更替水平”。
無論是對近期還是長期的未來人口預測,通常都歸結為對生育率變化速度的估計。這意味著人口統計學家必須對人們在環境變化時的行為方式做出一些有根據的猜測。在高收入國家,人們的行為變化通常是由經濟因素驅動的。當機會來敲門時,女性會把職業發展擺在首位;而遇到經濟蕭條時,小兩口則會推遲生育。
在較不富裕的國家,其他因素占主導地位。隨著越來越多的女孩接受教育,她們往往會少生孩子,而且會更晚一些生孩子。隨著衛生系統和發放網絡的改善,越來越多的人可以獲得避孕藥具。從這個意義上說,生育率下降反映了經濟的發展。
人口統計學家預計,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帶來的相關經濟不確定性,至少在較富裕的國家將導致生育率短期下降。相比之下,由于避孕藥具供應的中斷,較貧窮的國家可能會出現疫情下出生率激增。
在預印本論文中,索博特卡及其同事報告了來自歐洲、亞洲的17個國家和美國的數據,表明出生人數確實下降了——與上年同期相比,2020年11月平均下降了5.1%,2020年12月平均下降了6.5%,2021年1月平均下降了8.9%。在所分析的國家中,西班牙的出生人數下降幅度最大,與去年同期相比,2020年12月和2021年1月的出生人數都下降了20%。
一些專家預測出生率會反彈。美國密歇根大學安娜堡分校健康中心的產科醫生莫莉?斯托特(Molly Stout)認為,“到2022年10月,看起來我們可能會恢復到正常的出生量”。在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期間,斯托特的團隊使用電子健康記錄來模擬周圍社區婦女的懷孕次數,從而規劃預期的出生人數。其公布的分析準確預測了2020年11月至2021年3月之間的出生人數同比下降了14%,并預測2021年最后4個月的出生率將同比出現激增。
在更長遠的幾十年或更長時間內,生育率和人口數量將如何變化,則更難以預測。這正是嚴肅爭論的開始。
幾十年來,聯合國人口司幾乎獨占了人口預測這個領域,每隔幾年就會對人口預測報告進行例行更新。其2019年發布的最新報告預測,全球人口將從目前的77億繼續增加,到2100年可能達到近110億。(聯合國人口司原定下一次兩年一度的預測更新是在2021年,但因疫情已推遲到2022年。)
2014 年,位于奧地利維也納的國際應用系統分析研究所(IIASA)的一個研究團隊做出了自己的預測。據該團隊預測,世界人口最有可能在2070年左右達到94億的峰值,到21世紀末將降至90億。2018年,該團隊預測的數字則略有上升,預計世界人口在2080年左右達到約98億的峰值;后來的更新則預測世界人口在2070年左右達到略低于97億的峰值。
然后,2020年,美國華盛頓大學醫學院健康指標與評估研究所(IHME)的一個研究團隊發表了一篇論文,預計全球人口將在2064年達到97億左右的峰值,然后到2100年將下降到約88億。該研究稱,到21世紀末,約有23個國家的人口可能會減少到現在的一半,其中包括日本、泰國、意大利和西班牙。
各方不同的預測結果,反映了在未來如此長的時間跨度內進行人口預測的不確定性,美國馬薩諸塞大學阿默斯特分校的統計建模師列昂廷?阿爾克馬(Leontine Alkema)認為,“這像是一種不可能的練習,所以我們竭盡自己所能,不同的團隊使用不同的研究方法是件好事”。
上述三種研究之間的巨大差異(參見“人口峰值”圖),歸根結底是因為每個研究團隊開始預測的方式不同。“三個研究團隊都使用了類似的人口初值,所以我們知道這不是問題所在,”位于美國華盛頓特區的一個獨立研究機構——人口咨詢局——的人口統計學家金田敏子(Toshiko Kaneda)認為,“那么問題在于你認為這條人口曲線會如何爬升,此處的假設是人們出錯的地方。”

隨著預期的經濟發展,生育率所發生的變化是關鍵,這三個模型以不同的方式解釋了這一過程。聯合國的建模者將生育率趨于放緩、下降然后恢復的方式劃分為幾個階段,再根據每個國家近年來出生率的變化,將其置于其中一個階段,并模擬出大約10萬條未來生育率走向的可能路徑。然后,聯合國取這些預測的中位數,并將其作為最有可能出現的情況。
IIASA研究團隊沒有依靠數據和過去的趨勢,來預測未來因發展導致的生育率下降,而是求助于專家判斷。他們請了大約200名研究人員,包括經濟學家、人口統計學家和社會學家,根據他們對若干社會、健康和經濟因素將如何變化的預期,來預測各個國家在2030年和2050年的生育率。不同專家給出的一些估計值差異很大,印度2030年的生育率預測為1.5~2.5,2050年的生育率預測為1.1~2.5。
IIASA的生育率預測明顯低于聯合國的預測。例如,研究人員估計,到21世紀末,撒哈拉以南非洲的每個國家的生育率都將低于2.1的更替水平。而聯合國則預測,該地區只有1/3國家的生育率會低于這一水平。
IHME團隊的預測方法完全不同。他們沒有將模型建立在生育率及其如何變化的基礎上,而是使用了一個稱為“50歲完成同期生育率”(CC50)的新變量。這個變量計算的是每個女性到50歲時生育的孩子數量,它與總體生育率略有不同,因為它對女性生育孩子的年齡不那么敏感,并且當生育率下降到低水平時,它不會表現出相同的反彈效應。
IHME模型并沒有為未來特定時間點的這個CC50假設一個數值,而是使用真實世界的數據,來計算CC50與其兩個主要驅動因素——教育程度和未滿足的避孕需求之間的關系。這意味著他們可以將關于教育和避孕的國家數據以及他們預期這兩個因素的變化插入模型,而不只是對未來生育率進行簡單的估計。
領導IHME團隊的克里斯托弗?默里(Christopher Murray)表示,這種方法使IHME的預測更可靠、更有價值,因為它可以測試變化和假設的影響。該模型可以預測,當政策鼓勵更多女孩花費更長時間在學校接受教育,或者當衛生基礎設施的改善可以確保人們更可靠地獲得避孕藥具時,人口會如何變化。默里認為,“在政策領域,有因果關系的模型更有用”。
對此,很多人口統計學家不同意。香港科技大學的人口統計學家斯圖爾特?吉特爾-巴斯滕(Stuart Gietel-Basten)認為:“IHME的這些預測相關的一些事項,是有點問題的。”吉特爾-巴斯滕與維也納的索博特卡一起發表了一篇預印本論文,對IHME研究進行了技術評論,他們聲稱并強調,IHME研究存在“內部不一致、差異以及不合邏輯、難以置信的傾向”。
兩人以伊拉克為例指出,IHME預測,到2100年伊拉克將擁有世界第四高的女性預期壽命,并在未來幾十年迎來大量移民。批評人士認為,這極不可能。索博特卡和吉特爾-巴斯滕組織 170 位人口統計學家共同署名一封批評信,并寄給發表了IHME論文的《柳葉刀》雜志。至今這封信尚未發表。
“我最大的擔憂是一個預測就可以塑造未來,”吉特爾-巴斯滕表示,“如果你預測說我們將出現非常非常低的生育率、人口快速老齡化和停滯,那不是政府想要的。”正如在新加坡所見,政府可以對旨在預防或更常見的鼓勵生育更多嬰兒的政策做出反應。“他們可以通過限制計劃生育、限制墮胎和限制輸精管切除術來做出反應。”
金田敏子指出,炮制這篇論文的IHME團隊幾乎沒有人口統計學背景。相反,他們的人口預測是基于其開發的用來計算所謂“全球疾病負擔”的常規健康統計數據的方法。金田敏子表示:“我認為他們付出了很大努力,只是他們應該回去修改其中的一些內容。”
默里拒絕接受批評,稱聯合國模型本身自帶“一套奇怪的假設”,人口統計學界不愿接受來自本領域之外的想法。“讓我們看看未來五到十年對低生育率地區的預測如何,”他說,“我們會在中國、韓國、新加坡、希臘和西班牙看到聯合國所預測的生育率飆升嗎?我想我們不會。”
聯合國過去的預測有不錯的業績記錄。例如,在1968年,聯合國預測1990年全球人口將達到54.4億——與實際數字53.4億相差2%以內,屬于最佳估計。2010年,全球人口估計為70億,而此前聯合國報告中的預測為68億至72億。
格蘭德透露,聯合國還在特定國家使用新的更好的人口相關數據來源,來升級其歷史記錄。他補充說,這將使建模更加準確,并且應該能夠進行更經常的更新——盡管當前的更新時間比預期的要長,并且推遲了最新的全球人口報告。
一些人口統計學家對人口預測的爭議袖手旁觀。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的人口統計學家湯姆?威爾遜(Tom Wilson)坦言:“我避免卷入其中任何一方的爭論,因為這非常令人討厭,而且很難真正說出哪種方法更好。關于人口預測,不幸的一件事是,預測總會被事實證明是錯誤的。”
這就是為什么人口統計學領域的一些學者不去理會未來,而更愿意專注于提高立即能用于制定政策的數據的準確性:統計現存的人口數量。在一些地方,特別是那些面臨不穩定和內亂的地方,這項工作比聽起來要困難得多。英國南安普敦大學的人口研究者安迪?泰特姆(Andy Tatem)指出:“阿富汗上一次人口普查是在1979 年,剛果民主共和國上一次人口普查是在1984 年。”在這些情況下,政府往往假設人口是年度線性增長的,從而來估計當前的人口數量。但這樣簡單粗暴的估計可能非常不準確。比利時安特衛普大學的研究人員2017年所做的一項分析發現,剛果民主共和國政府使用的全國人口估計值差異很大,從7 700萬到1.02億不等。
為了產生更好的數據,研究人員正在嘗試不用實際點人頭的人口統計方法。
一種技術是監控手機流量。通過追蹤發送和接收手機信號的基站,研究人員可以使用基站周圍的呼叫密度來估計當地人口。在這項技術的一項備受矚目的應用中,來自瑞典和韓國的研究人員追蹤了2010年海地發生毀滅性地震后人們流離失所的情況。研究表明,地震發生后三周內,海地首都太子港的人口幾乎減少了1/4。
泰特姆的團隊在對納米比亞不同地區的瘧疾流行研究中應用了類似技術。結果表明,納米比亞比決策者當時意識到的更接近于消滅瘧疾這種疾病。
研究人員還在努力根據人們居住的樓房的大小和形狀來統計人數。使用衛星照片和圖像識別軟件,他們可以繪制定居點和個人房屋的地圖,然后模擬計算出居民人數。“我們這樣做是為了填補哥倫比亞人口普查和布基納法索人口普查的空白,并為剛果民主共和國和贊比亞以及其他一些國家提供新的人口估計數,”泰特姆說,“這是一種開始應用的人口統計方法。”
即便如此,傳統的人口統計方法仍留有一席之地。“人口普查收集的信息不僅僅是人口數量,”泰特姆補充道,“這些新方法應該被視為對人口普查的補充,而不是取代它。”
資料來源 Na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