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冰玥
“沒有被看見,沒有存在感,如何緩解?”
“這個病很特別,看不見,不能說,病恥感長期困擾,更加壓抑。”
“我是一名大二學生,半個月前剛被診斷為中度抑郁,從一個患者的角度,我有很多想說的……”
這是央視紀錄片《我們如何對抗抑郁》完結當晚的微信公眾號留言互動現場。作為參與互動的專業醫生,北京安定醫院抑郁癥治療中心主治醫師王鵬飛感到既觸動,又沉重。“越來越多的人能大膽地、開誠布公地講出自身真實感受,開始認識和關注抑郁癥,但節目之外,面臨類似困境的人群讓人憂慮,而且公眾的認知度還遠遠不夠。”
當下,“抑郁癥”早已不是一個陌生的話題。2021年,由北京大學第六醫院黃悅勤教授領銜、發表于《柳葉刀》的《中國抑郁障礙患病率及衛生服務利用的流行病學現況研究》顯示,我國成人抑郁障礙終身患病率為6.8%。據2021年發布的《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2019—2020)》顯示,18~34歲青年是成人中最焦慮的群體,年輕人的心理健康逐漸成為其成長路上不可忽視的部分。

當抑郁癥群體從陰影中逐漸走到臺前,年輕人的心理健康問題也值得我們深思:快節奏的生活中,年輕人都有著怎樣的抑郁風險?面對抑郁陰霾,年輕人該如何對待?學習與生活的高壓之下,我們如何才能更好地生活,更好地做自己?
“95后”女孩小魚最初覺得,自己“倒下”得莫名其妙。她從2019年11月開始持續心情低落,睡眠也不好。身為中學教師的她一直以為是自己太累了,放假休息一陣兒就會好起來,但寒假過去,狀態卻沒有任何好轉。
她偶然間接受了精神心理科檢查和測試,被診斷出中度抑郁和中度狂躁。那一刻,小魚無法接受這個結果:“怎么會這樣啊!我每天不是都很樂觀積極嗎?難道這也是抑郁的表現?”
這樣的例子并不少見,很多努力生活的年輕人正在遭受抑郁癥的困擾。在紀錄片《我們如何對抗抑郁》中,從家鄉考入北京讀大學的蘇麒一直是媽媽的驕傲,卻在大二時因為抑郁癥而住院。從高中的拼搏狀態進入看似寬松、實則有隱性壓力的大學校園,蘇麒覺得自己一下子空了,“情緒非常紊亂,整個人越來越不對勁”。醫生無法判斷導致蘇麒抑郁的真正原因,在醫學觀察中,有些抑郁癥沒有明確誘因,也有可能暴發。
“抑郁癥的發病機制很復雜,涉及遺傳、生化、神經內分泌、神經免疫、社會心理等多個部分。”王鵬飛說,抑郁癥由生物、心理、社會因素共同導致,是生物學因素和社會心理因素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結果,但孰輕孰重因人而異。
小魚屬于“陽光型(微笑型)抑郁癥”, 醫生診斷后對她說,可能的原因之一是器質性病變,“腦子里不分泌胺類物質,胺類物質是影響人情緒的,比如多巴胺讓人快樂”。
安定醫院臨床心理中心14病區主任劉競說,除了生物學因素,抑郁癥也與年輕人在各個發展階段所面臨的心理、社會因素密切相關。青少年時期,學習壓力、原生家庭、父母養育模式、親子關系對孩子會產生很大影響。當父母將自己的期待和控制有意或無意地施加在孩子身上時,容易使孩子處于低自尊、不穩定的自我評價之中,產生焦慮、抑郁、內疚、自責、匱乏感。
對于身處職場的年輕人,工作壓力也是影響因素之一。“很多人的工作都具有高強度、高負荷特征,像IT行業程序員‘搬磚’的壓力就很大。”劉競說,曾有個來訪者告訴她,自己每天早上9時上班,有時候晚上開會到后半夜,第二天依舊要9時工作。“個人時間都被工作淹沒了。當周圍人都比你優秀或拼命,你會想是不是也要去追趕。”
除此之外,與父母的溝通、戀愛親密關系、人際交往等問題也在無形之中給年輕人套上心理枷鎖,難以自我消化。

“人類本應該是human being(存在的人),但我們很多時候把自己變成了human doing(做事的人)。”劉競發現,在工作和生活節奏越來越快的當今社會,很多年輕人的生活不再只是“存在”的狀態,而需要通過不斷努力學習、努力工作來證明自己的能力、獲得別人的認可,于是不斷告訴自己“再努力一些,再好一些”,但是總是感覺還不夠好。他們在內心可能無法真正享受生活,而是反復琢磨如何能獲取別人和社會的認可,證明自己是有價值、有能力的。
工作、買房、結婚、生育……王鵬飛認為,對于當代年輕人而言,任何一個社會環境因素,都可能成為誘發疾病的“導火索”,尤其是當個體對某個方面尤為敏感,且這種壓力或應激又持續存在時。“因此,客觀并理性地看待差距、應對挫折和壓力,學點心理健康知識,學會尋求支持和幫助,是非常重要的保護性因素。”
就職于私企的“90后”女孩安安,抑郁癥病史已有10年。長時間與疾病共處,讓抑郁癥成為安安生活中的重要主題。在公眾社交平臺上,安安不介意把自己的病情和感受與生活的瑣碎夾在一起分享出去:“生病后發現,抑郁癥很多時候都是憋出來的,就是因為遮遮掩掩,情緒才會在一個人心里面發酵。實際上,我非常渴望被理解。”對于安安來說,抑郁癥就像是手里拿著小教鞭的教練,督促她思考最近有沒有善待自己。
面對疾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課題,大家都在黑暗中努力自救,尋找與抑郁癥相處的模式。在紀錄片《我們如何對抗抑郁》中,高中女孩鐘華將自己的抑郁癥變成社會實踐課題,尋找各種方式認識、學習這一疾病。而對作家蔓玫而言,她和抑郁癥的相處更接近于“共生”,并從抑郁的情緒中獲得創作的靈感。曾經歷過兩次抑郁的青年攝影師張楠,邀請很多抑郁癥患者參與拍攝,彼此凝視,相互治愈,并通過展覽的形式,讓抑郁癥女性群體被更多人了解、認識。
總導演史慧感慨:“這一人群真的走到鏡頭前講述自己的狀況,非常不容易,更何況當下社會對抑郁癥的認識不夠。”曾執導過紀錄片《高考》的史巖,是《我們如何對抗抑郁》的總制片人。他覺得,紀錄片并非硬科普,或許無法直接給出現實問題的答案,但希望通過抑郁癥人群的經歷和所感所想,引發更多人的關注。
“年輕人更勇敢。”在拍攝紀錄片過程中,史慧發現,相比于其他抑郁癥群體,年輕人善于搜索信息,能夠主動學習疾病的相關知識,也更勇敢地去尋找解決問題的路徑。“他們愿意公開表達和分享,幫助社會來理解抑郁癥。”
在接診過程中,王鵬飛較欣慰的一點是,越來越多年輕人在生活、工作、婚姻、家庭中遇到挫折和困難而出現情緒問題時,會去精神專科醫院尋求專業幫助,并在醫生給出診斷結論時能夠坦然接受,積極治療。“甚至也有人主動來醫院篩查自己有無精神科問題,大家對精神科不那么避諱了。”
然而,與此同時,病恥感依舊是個繞不開的話題。小魚形容,自己在確診之后有很長時間不敢和家人說,很害怕被否定。安安的媽媽也委婉地提醒安安,不要在社交平臺發自己的病情,“這對你影響不好”。安安認為:“我只是生病了,這并不是我的錯,為什么不能說?”
有時,相對于年輕人,對于抑郁癥的焦慮感在家長身上也存在。在紀錄片拍攝過程中,史慧發現,年輕人自己愿意分享,但父母不愿意,他們往往顧慮重重。“對于這種顧慮和擔心,我們一定要尊重,并充分理解,給出一些幫助。”
史慧說,有的父母在孩子生病后,自己也陷入抑郁狀態,形成惡性循環。“盡管‘雞娃’等教育方式會給孩子帶來焦慮情緒,但抑郁癥誘因很復雜,不能把疾病成因單一化。”廣州醫科大學教授周亮則指出,很多父母不愿意接受和承認孩子有抑郁癥,但孩子有抑郁癥并不是一件丟人的事情,不代表前途無望,也不等于父母的失敗。“生病就是生病,不要有病恥感,應當積極尋求醫生的幫助。”
很多人愛用一個比喻,“抑郁癥是心靈的感冒”。史慧認為,這句話并不完全準確。“從某一個層面去理解,感冒很常見,這能提醒大家抑郁情緒和抑郁癥或許會發生在每個人身上,和感冒一樣可以治療。但另一層面,抑郁癥并不像普通感冒一樣容易克服,它在治療上的難度不能用感冒來簡單涵蓋。”
如何幫助患有抑郁癥的年輕人走出陰霾?周圍人的尊重和陪伴十分重要。王鵬飛指出:“不需要小心翼翼或特別關注,這反而會增加他們的心理負擔。”家人可以營造輕松愉快的家庭氛圍,耐心溝通疏導,切忌盲目樂觀或急于求成。除此之外,不要因為擔心影響情緒就一味順從,該管的一定要管,例如督促患者進行適當的體育運動,保證充足的睡眠時間,盡量陪伴患者定期到醫院復查,有條件時可以參加一些心理康復教育和培訓。
面對日趨加快的社會節奏,很多年輕人往往因為工作壓力、親密關系受挫等,陷入抑郁情緒之中。劉競談道:“作為個體,我們無法掌控這個世界不斷變化的節奏。無論是在讀書還是工作,可能很多時候都會被裹挾著往前走,我們要學會自我覺察,我們的生活是不是絕大多數時間和精力都被學習和工作占據了,留給自己的時間是不是更少了?意識到之后,需要嘗試做一些調整和改變。”
如何改變?劉競說,每個人的成長都是不斷認識自己、認識世界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逐步學會建立相對穩定的自我評價,對自己做出全面、清晰、理性、客觀的認識:我是個普通人,我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優點和不足,并愿意努力嘗試讓自己變得越來越好。這個過程不用咬著牙或者繃著勁,否則很難去享受人生旅途的風景和各種體驗。
“你的參照物永遠是自己,而不是別人或者比你更優秀的人,否則就會像驢子前面吊著一根胡蘿卜,永遠在奔跑,但是永遠不可企及。”
劉競分享了兩個小方法,一個是“正念生活”。“要對自己有更多的覺察。我們的情緒、想法、各種煩惱如一條河流一樣不斷奔騰,不可能消失或者完全停止。如果你試圖阻止河水流動,跳進去,只會被河流淹沒。如果我們只是在岸上,觀察著河水的流動,看著自己在想什么、在感受什么,不帶任何評判地去覺察,反而能獲得內心的平靜。”

另一個是悅納自己和關照自己。全然地接納自己,哪怕是不足和缺陷也代表著自己的獨特性。可以每天留出一點時間和空間,關照自己的情緒,從感官上撫慰自己。比如欣賞美麗的風景,品嘗喜歡的美食,感受雨后空氣的清新,做個身體按摩來放松身心。
“借醫生的話共勉:對自我的寬容與關懷才真正適用于人生的各個階段。”史慧在留言里回復網友,“每個人都會遭遇不同環境下的壓力與挑戰,要認識自己的情緒,也接受一個事實:身體會受傷,精神也會。每個人都可能被精神疾病襲擊,但它終歸是一個病,一個在專業指導下可以治愈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