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 事

◇于 博

德裕興掌柜的王德明在奎縣買賣最大，譜也最大。買賣大，經營品種齊全，范圍也廣，不僅東北三省、熱河，甚至跟俄羅斯老客也有往來；譜大，不是說他高傲，擺架子，而是說他吃飯。他嘴邊常說一句話，吃上等飯，穿中等衣，住下等房。因此，王德明最在意吃飯。

王掌柜最愛吃手搟面，他祖上當然是闖關東來的，但他上溯幾代終于找到祖先的歷史，根兒在山西大槐樹，又移民去了陜西，然后去了河南，再到山東，最后到了奎縣。按他的話說，他們這股人無論怎么漂泊，面，已經融入他們的骨子里。

王掌柜小時候喜歡吃湯面，尤其喜歡刀削面，但跟著爹媽到了奎縣以后，慢慢愛上了手搟面。他說手搟面勁道，尤其是配上鹵，那真是噴香爽口，真正品出面香，品出東北白面的味道。他特別喜愛咸黃瓜、芥菜疙瘩、茄子、尖椒瘦肉這四樣鹵，說只有這四樣鹵才和手搟面是絕配，他百吃不厭。

德裕興伙食房有兩個面案，原先的陶嫂手搟面做得特別好，面軟硬適中，鹵汁咸淡可口。但后來陶嫂家里有事，再找的面案怎么做也不如意。為了這件事，管家李艷超急得坐臥不寧。

半個月后，李艷超眉開眼笑，他一溜小跑地端上來一碗手搟面。王掌柜好奇怪，哎呀，大管家怎么還親自端呢？李艷超躬身說，掌柜的，我托人找了一個做手搟面最棒的，您嘗嘗。王掌柜低頭一看，臉上就有了笑容，嗯，這面條的刀工和鹵汁的顏色和陶嫂有一拼。說罷，挑起面條，那面條根根微動，和玉線相仿，王掌柜的笑容燦爛起來。及至入口，雙腮蠕動，王掌柜眼睛放光，不住點頭，咽下后，他吁了一口氣，然后連吃兩口，說自從陶嫂走了以后，就沒有吃到這么香的手搟面。李艷超連連點頭，說掌柜您滿意就好，我這懸著的心終于可以落地了，這回您老就可以隨時吃到地道正宗的手搟面了。王掌柜笑了，地道和正宗是一個意思吧？哎，李管家，這個面案一定要留住。那是那是。李艷超連連點頭。掌柜的，再來一碗？也不等王掌柜的回答，李艷超一溜煙地跑去端面了。

王掌柜自從吃上了可心的手搟面，說來也怪，生意順風順水。這天，他從奉天回來，一進屋就叫李艷超吩咐面案做手搟面。哈哈，和張大帥做上買賣了，今后咱德裕興會越做越大。哎你們說，黑龍江的吳大帥是不是也得給我點兒面子呀？李艷超連連點頭，掌柜的，從現在起，吳大帥那不是給點兒面子的事，興許他還得求您在張大帥那里美言幾句呢！王德明用手歡快地摩挲一把頭發，哈哈大笑。

噴香閃著潤玉一樣光澤的面條端了上來，王德明這回卻沒有著急吃，他問李艷超：你說我專愛吃手搟面，順順當當，這生意也順順當當，尤其這個新面案來了以后，沒多久就和張大帥合伙做生意了。去，把這個面案叫來，我要打賞！李艷超微微愣了一下，他來德裕興這么多年，掌柜的還是頭一次要見一個面案的。他點頭哈腰，轉身下去了。

不一會兒，李艷超來了，身后跟著一個女子。女子邁著碎步走到王德明面前，說了聲老爺好，小女翠兒見過老爺。王德明正在吃面條，那面條如同瀑布掛在嘴邊，聞聽女子一句問候，如一絲微風吹過，頓時身子溫暖了許多。他抬頭一看，面前這女子二十出頭，面如白玉，仿佛是手搟面般的光澤；身段苗條，像手搟面般柔韌；一雙大眼睛賽葡萄，像噴香的鹵汁點綴在面條之上。王德明叫了聲好，停頓一下，微笑道，這面條真好！說完，他一揮手，說你這個翠兒雖然年紀不大，但手搟面的手藝沒挑，掌柜的我高興，讓李管家帶你到賬房領賞！翠兒鞠躬答謝，款款退下。

王德明對著手搟面發了一會兒呆，突然莞爾一笑，便狼吞虎咽地吃上了。這碗手搟面略有些涼，但王德明感覺吃得有些燙。

1932年8月27日，奎縣被日本人攻占。趁亂逃到北平的王德明安頓好后，想吃手搟面了。他叫過三太太，說1928年6月4日張大帥歸天，31年九一八事變，32年8月27日日本人占了奎縣，我就沒好好地吃上一頓像樣的手搟面，今天你給我做一頓吧。三太太臉一下子紅了，說掌柜的，這幾年兵荒馬亂，我找了好幾個理由躲了過去，這回我還真找不出理由了，干脆實話實說，我壓根兒就不會做什么手搟面！王德明一驚，那以前……那是我表哥李艷超又把陶嫂請回來了，面都是她搟的，鹵汁是她做的。三太太輕聲答道。王德明呆住了，他看著眼前的三太太，喊了聲翠兒，一句話涌到嗓子眼兒，但他終于什么都沒有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