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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史》“篡改開國史”辨

2022-01-29 16:39:22程尼娜
史學集刊 2022年1期

摘 要: 《金史》記載的金朝開國史是信史。“都勃極烈”不是金建國后女真國主的稱號,而是生女真進入高級酋邦階段后大酋長的稱號。阿骨打建國之初只求民族自立,并沒有滅遼的宏圖,宋人文獻稱阿骨打是接受了楊樸“圖霸天下,謀為萬乘之國”的建議,才稱帝建國的說法,既不符合金建國前后女真人的政治生態,也不符合楊樸的身份,當是宋人的演繹。在金向遼請求冊封過程中楊樸的事跡是真實的,《金史》對此并未隱匿。宋晁公邁《歷代紀年》成書早于《太祖實錄》,明確記載金初存在“收國”年號。《太祖實錄》沒有虛構和編造金朝建國時間、國號、年號,據此撰寫的《金史》沒有篡改開國史。

關鍵詞: 《金史》;開國史;都勃極烈;楊樸;“收國”

關于金朝開國史,史學界存在不同看法。產生不同看法的主要原因,一是相關史料極少,記載簡略、含糊,而且金、遼、宋史籍的記載存在差異;二是學者們解讀史料的角度、立場和方法有所不同,得出的看法也各不相同。本文在遼、金、宋并存的大環境下,從女真社會發展的實態出發,圍繞都勃極烈的身份、女真建國目的與“收國”年號、渤海人楊樸與金建國關系等幾個學界爭論的主要癥結問題,對《金史》是否篡改開國史進行深入探討。筆者在探討上述問題時對學界已有的觀點進行討論,希望對金朝開國史的研究更有針對性和更有效。

一、關于金朝建國問題的討論

關于金朝建國的時間,金、遼、宋三方史籍的記載存在差異。

金朝文獻方面,《金史·太祖紀》記載:“收國元年正月壬申朔,群臣奉上尊號。是日,即皇帝位。……國號大金,改元收國。”①收國元年歲在乙未,即1115年。《大金集禮》記載:“收國元年春正月壬申朔,諸路官民耆老畢會,議創新儀,奉上皇帝位。阿離合懣、宗干乃陳耕具九,祝以辟土養民之意。復以良馬九隊,隊九匹,別為色,并介胄、弓矢、矛劍奉上。上命國號大金,建元收國。”②元好問《續夷堅志》卷二“歷年之讖”條云:“武元以宋政和五年、遼天慶五年已(乙)未為收國元年,至哀宗天慶(興)二年蔡州陷,適兩甲子周矣。”③武元即太祖阿骨打。《金史·太祖紀》的史源為金熙宗皇統八年(1148)修成的《太祖實錄》。④金朝無論是官修還是私纂的書籍都記載金朝建國時間為1115年,國號大金,建元收國。

遼朝文獻方面,《遼史·天祚帝紀》記載:天慶七年(1117),“是歲,女直阿骨打用鐵州楊樸策,即皇帝位,建元天輔,國號金。楊樸又言,自古英雄開國或受禪,必先求大國封冊。遂遣使議和,以求封冊”。[《遼史》卷二八《天祚皇帝紀二》,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376頁。]《遼史·屬國表》亦記載:天慶七年“是歲,女直國主即皇帝位,建元天輔,國號金”。[《遼史》卷七○《屬國表》,第1301頁。]據苗潤博考證,《遼史·天祚帝紀》是元朝史官以遼《皇朝實錄》的本紀部分為骨架,增入《亡遼錄》所記的具體細節而撰成。[苗潤博:《〈遼史〉探源》,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88-91頁。]《遼史·屬國表》中提到1117年完顏阿骨打是以“女真國主”的身份登基為金國皇帝。遼朝史籍記載金朝建國時間為1117年,國號金,建元天輔。

南宋文獻方面,關于金朝建國時間的記載多樣,最普遍的說法是金朝建于宋徽宗政和八年(十一月改元“重和”),即1118年。王稱《東都事略》卷一二五《金國一》記載: “遼東人有楊樸者,勸阿骨打稱皇帝,以其國產金,號大金國,建元為天輔。是歲,政和八年也。”[(宋)王稱撰,孫言誠、崔國光點校:《東都事略》卷一二五《金國一》,劉曉東等點校:《二十五別史》,齊魯書社2000年版,第1086頁。]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陳均《九朝編年備要》、李埴《皇宋十朝綱要》、佚名《中興御侮錄》、佚名《宋史全文》等大多數宋朝史籍皆持此系年。被認為是元人托宋人所作的《契丹國志》和《大金國志》亦同。1118年建國這一說法中幾乎無一例外都提到完顏阿骨打是在渤海人楊樸的建議下稱皇帝,建立金國。苗潤博認為上述諸書的最初源頭,皆出自史愿的《亡遼錄》。[苗潤博:《〈遼史〉探源》,第90頁注釋1。]據《三朝北盟會編》記載:“史愿字仲參,燕人,先歸朝而來也。”[(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二○八,紹興十二年二月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499頁。]遼末金初,遼燕人史愿逃亡宋朝,紹興十五年(金熙宗皇統五年,1145)三月,宋人將“史愿送還金國”。[(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二一四,紹興十五年三月條,第1499、1537頁。]《亡遼錄》為史愿在南宋期間所撰寫。

此外,宋人文獻中關于金朝建國時間還有三種不同的說法:一是1114年說:苗耀《神麓記》記載:“太祖,契丹咸雍四年歲在戊申生,自遼國天慶三年甲午歲,年四十七,于寧江府拜天冊立,改元,稱帝號。侍中韓企先訓名曰旻。改收國三年為天輔元年,共在位九年。”[(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八引《神麓記》,第127頁。遼朝無寧江府,當為寧江州之誤。]這其中有兩處明顯的錯誤,其一,歲在甲午為1114年,時為遼天慶四年,此記三年;其二,韓企先是遼柳城(今遼寧朝陽)人,金太祖天輔五年(1121)金軍攻打遼中京時歸附金朝,[《金史》卷七八《韓企先傳》,第1889頁。]并非在收國年間歸附女真。二是1115年說:晁公邁《歷代紀年》云:“太祖大圣武元皇帝,姓完顏,名旻,初名阿骨打。國名女真,滅契丹,僭稱皇帝,以其國產金,改國號大金,建元收國(原注:本朝徽宗政和五年乙未、大遼天祚天慶四年),又改天輔(原注:徽宗政和七年丁酉,又云重和元年戊戌,天祚天慶七年)。在位六年(原注:宣和四年壬寅死)。”[(宋)晁公邁:《歷代紀年》卷一○《夷狄·大金》,《續修四庫全書》第82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09頁。]歲在乙未,為宋政和五年(1115),遼天慶五年,此記四年誤。金滅契丹在金太宗天會三年(1125),此處當為“反契丹”。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三雖未明言哪年建國,但云“國號大金……改元收國”,[(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三,第22頁。]同時記錄了渤海人楊樸給阿骨打上疏勸其建國的內容。三是1122年說:呂頤浩《忠穆集》曰:“政和年間,內侍童貫奉使大遼,得趙良嗣于蘆溝河,聽其狂計,遣使由海道至女真國通好(原注:女真于宣和四年方建國號大金)。”[(宋)呂頤浩:《忠穆集》卷二《奏議·上邊事善后十策》,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第1131冊第268頁。]宋初次遣使與金國通好是在宋徽宗宣和元年(1119)春,呂頤浩稱之為“女真國”,宣和四年(即遼保大二年、金天輔六年,1122)改國號“大金”。宋人文獻記載金朝建國時間有1114年、1115年、1118年、1122年四種說法,國號有大金、女真兩種說法,建元有收國、天輔兩種說法。宋人文獻皆為私人著述,每條記載幾乎都可以找出或多或少的訛誤和混亂。

《金史》主要源自當朝官修史書。《遼史》末年紀事是合集了官、私著述。宋人文獻皆為私撰,且訛誤和混亂顯而易見。以往史家對《金史》評價很高,對《遼史》頗有微詞,趙翼《廿二史札記》贊《金史》“最得史法”,“初臣遼而事之,繼而叛遼而滅之,一切以詐力從事,皆直書不諱”。同時趙翼認為《遼史》“最簡略”,“(金)收國兩年俱抹煞矣,此《遼史》之疏漏也”。[(清)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卷二七《金史》,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86、597、602頁。]故歷來史家皆以《金史》記載的金朝建國時間、國名和始建年號為信史。

劉浦江撰文對《金史》記載的金朝建國時間提出質疑,他從宋人文獻入手展開研究,認為完顏阿骨打采納渤海人楊樸的建議稱帝建國、請求遼朝加以冊封的開國史,這在金人看來有失國體,故對開國的歷史諱莫如深,由《太祖實錄》所撰造而為《金史》所承襲的金朝開國史肯定是不真實的。他初步認為完顏阿骨打于1114年起兵以后,可能在1117年或1118年建立了國家,國號為“女真”,年號為天輔, 1122年改國號為“大金”。[劉浦江:《關于金朝開國史的真實性質疑》,《歷史研究》,1998年第6期。]劉文發表后引起學界對這一問題的關注和爭論,現僅就學者撰文討論的主要觀點介紹如下。

董四禮、烏拉熙春對劉文皆持反對意見,董四禮認為當時女真社會發展到了部落聯盟組織向國家過渡的階段,阿骨打起兵前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不能謂之貿然。遼統治者面對昔日屬國的叛離,殺其使者,斷然否認金國自立的合法性,這應該是遼史官不記金初“收國”年間事的原因所在。董四禮指出楊樸史事為《大金國志》記之頗多,但可信度極差,以之為據,恐難成立。[董四禮:《也談金初建國及國號年號》,《史學集刊》,2008年第6期。]烏拉熙春同樣持反對意見,她考證了契丹小字《越國王烏里衍墓志銘》中“天輔六年正月十六日”的紀年,董四禮指出這一年即遼天祚帝保大二年(1122),上推天輔元年即天祚帝天慶七年(1117),否定了1118年是天輔元年之說。烏拉熙春又從語言學上再次審定了皇統二年(1142)的契丹小字《習撚鎮國墓志銘》(金代博州防御使墓志)中出現的國號,[此前,吳英喆提出《博州防御使墓志》中讀音為“女古”的契丹字可能是“大金國”的“金”。參見吳英喆:《關于契丹小字中的“大金國”的“金”》,《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04年第6期。]認為劉浦江所依據的劉鳳翥等人過去釋為“女真國”的看法是錯誤的,此二字是頻見于《遼史》的“女古”,即契丹語的“金”,墓志中的國號為“金國”,從而否定了劉文初步認定阿骨打初建的國號為“女真”的推測。[愛新覺羅·烏拉熙春:《金朝開國史豈容竄改——石刻銘文證實“收國”年號的存在》,《愛新覺羅·烏拉熙春女真契丹學研究》,松香堂書店2009年版,第13-26頁。]

李秀蓮對劉文觀點基本持贊同意見,又進一步提出新的看法,認為阿骨打起兵反遼,是為擺脫遼朝的壓迫,集結民族力量,實現民族獨立。1115年阿骨打建號稱都勃極烈,是歷史的必然。1117年阿骨打采納楊樸的建議稱帝,金朝建國,年號天輔。她認為1115年以前,女真社會沒有“都勃極烈”稱號,“收國”不是年號,是金朝史官追記歷史的時間坐標,時人未曾使用過。《金史》將阿骨打稱都勃極烈說成是稱皇帝,并對開國史進行了系統的篡改。[李秀蓮:《阿骨打稱都勃極烈與金朝開國史之真偽研究》,《史學月刊》,2008年第6期;李秀蓮:《楊樸在〈金史〉中的隱遁與金初政治》,《黑龍江民族叢刊》,2010年第4期。]

葉帥提出與上述觀點既相同又有區別的看法,他認為金朝立國之初存在著一個建國在先稱帝在后的特殊歷史階段,他贊成李文關于1115 年阿骨打稱都勃極烈未稱帝的看法,但認為此時女真已正式建國,國號為“金”,是酋邦制國家。1117年阿骨打稱帝是楊樸勸進的結果,標志著中央集權的皇權帝國正式開始形成。他認為從金朝開國的歷史進程觀察,1115年女真人正式建立國家,是內外動因結合的歷史性需求,也與諸史料和考古材料一一契合。但由于對“開國”理解的差異,導致《金史》形成了“1115 年說”,《遼史》形成了“1117年說”。宋金官方真正往來始于 1118 年8月,導致了宋方“1118 年說”的形成。[葉帥:《關于金朝開國史相關材料的再思考與新認識》,《學習與探索》,2018年第5期。]

自劉文發表之后,學界基于對金朝開國史的討論和進一步研究,取得了兩點基本共識:一是確定了金太祖天輔元年是1117年,除上面提到的出土墓志的研究外,在金宋之間的國書中亦有確切的證據,如宋宣和五年(1123)四月金國使人楊璞(樸)持誓書來,書曰:“維天輔七年歲次癸卯,四月甲申朔八日辛卯,大金皇帝致書于大宋皇帝闕下,惟信與義取天下之大器也。”[(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五,宣和五年四月十一日條,第108頁。]宋宣和五年(1123)為金天輔七年,上推天輔元年為1117年。二是目前所出土的文字資料并不支持在大金國號之前曾有女真國號的觀點。這就否定了劉文通過梳理宋朝文獻得出的部分看法,即女真人或于1118年建立了國家,國號是“女真”,1122年改國號為“大金”。

目前學界關于金朝開國史的討論集中在金朝是1115年建國,年號為收國?還是1117年建國,年號為天輔?金朝建國后,完顏阿骨打稱帝,還是稱都勃極烈?渤海人楊樸向完顏阿骨打建言“稱帝建國”是真實的,還是杜撰的?上述問題直接關系《金史》是否篡改了開國史,不可不辨。二、金建國后完顏阿骨打稱“都勃極烈”,還是稱帝?

“都勃極烈”是1115年以前生女真酋邦的最高酋長,關于這一點以往中外學界基本沒有異議。近年討論金朝開國史以來,李秀蓮、葉帥又提出都勃極烈是1115—1116年女真建號或建國時期完顏阿骨打的稱號。[李秀蓮:《阿骨打稱都勃極烈與金朝開國史之真偽研究》,《史學月刊》,2008年第6期;葉帥:《關于金朝開國史相關材料的再思考與新認識》,《學習與探索》,2018年第5期。]李文認為都勃極烈的出現是金朝開國史上的重大事件,《金史》關于都勃極烈的記載都是后人的追記,不是信史,可視為是《金史》偽造和篡改開國史的結果。[李秀蓮:《阿骨打稱都勃極烈與金朝開國史之真偽研究》,《史學月刊》,2008年第6期。]查閱《金史》只有三條關于“都勃極烈”的簡略記載:

康宗即世,太祖襲位為都勃極烈。[《金史》卷二《太祖紀》,第24頁。]

康宗沒,太祖稱都勃極烈。[《金史》卷七○《撒改傳》,第1714頁。]

金自景祖始建官屬,統諸部以專征伐,嶷然自為一國。其官長,皆稱曰勃極烈,故太祖以都勃極烈嗣位。[《金史》卷五五《百官志》,第1297頁。]

中外學界關于這三條史料的解讀存在差異。日本學者三上次男認為第一、第三條說明阿骨打襲位以前已有都勃極烈,但《百官志》關于勃極烈的記載不能無批判地相信;第二條說明阿骨打襲位時創制了都勃極烈。[三上次男:「金代政治制度の研究」、『金史研究』二、東京:中央公論美術出版、1970年、81、85頁。]張博泉據第三條史料認為都勃極烈出現于景祖烏古乃時期。[張博泉等:《金史論稿》第一卷,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第98頁。]此外,李文認為這三條史料都是后人追記不可信。[李秀蓮:《阿骨打稱都勃極烈與金朝開國史之真偽研究》,《史學月刊》,2008年第6期。]目前,學界關于都勃極烈出現的時間大致有五說:景祖烏古乃時期、世祖劾里缽時期、穆宗盈哥時期、阿骨打襲位之時(1113年)、阿骨打襲位兩年后(1115年)。由此引發的關于“都勃極烈”名稱的含義、存在的時間及其身份的討論,從20世紀初到現在已有百余年時間。

關于此問題,最早展開研究的是日本學界,鳥山喜一指出都勃極烈的“都”,是女真語的音譯。據《金史語解》:“都,索倫語高為都。”《滿洲源流考》:“達,滿洲語達為首之稱,舊作都,今改正。”都,即是da,應具有本、始、頭目之義。《金史·世紀》曰:“遼人呼節度使為太師,金人稱‘都太師’。”太師是都勃極烈的漢風稱呼。他認為都勃極烈是建國前金室(生女真部)支配者的稱號。[鳥山喜一:「金史に見えたる土語の官稱の四五に就いて」、『史學雜誌』二九編九號、1918年9月。轉引自池內宏:「金の建國以前に於ける完顏氏の君長の稱號について——『金史世紀研究』補證一」、『滿鮮史研究』中世第一冊、東京:吉川弘文館、1979年、511-512頁。此段文字包括引文皆為鳥山文的原文翻譯。]

池內宏同樣認為都勃極烈是生女真部最高君長的稱號,雖然在女真語言里勃極烈不過是勃堇的變形,但是作為稱號二者是完全不同的,前者遠高于后者。他認為都勃極烈的“都”,與漢官的都元帥、都總管、都指揮使的“都”是相同的意思,具有統領之義。都勃極烈是漢語的“都”與女真語的“勃極烈”復合而成的。金建國前生女真的君長稱號不僅僅只有都勃極烈,在他之下低一級的勃極烈是國論勃極烈,國相是它的漢譯名,建國前以“國相”之名而存在。因此,至少在世祖時期完顏氏的君主就已稱為都勃極烈。[池內宏:「金の建國以前に於ける完顏氏の君長の稱號について——『金史世紀研究』補證一」、『滿鮮史研究』中世第一冊、512-515頁。]

三上次男贊同池內宏關于都勃極烈名稱的構成和含義的看法,他認為既然都勃極烈有“統領”之義,其下就應設有數名勃極烈。從完顏部勢力的發展軌跡看,穆宗、康宗時期是完顏部顯著發展時期,伴隨著軍事成功,酋長對內外諸女真氏族的支配力日益強化,有必要產生中央政務擔當者的特別官稱,于是創造了和“孛堇”同詞根的“勃極烈”官稱。他推測設置都勃極烈(以及政務機關的諸勃極烈)的時間可能在穆宗時期,至少不會晚于穆宗末期。[三上次男:「金代政治制度の研究」、『金史研究』二、83-87頁。]

張博泉據《金史·百官志》記載,認為勃極烈是官長之稱,勃堇是部長之稱,這種區分應始于景祖。遼以景祖為生女真部族節度使,遼人呼節度使為太師,金人稱都太師,都太師即都勃極烈。軍事部落聯盟中的諸官稱為勃極烈,但建國前其他諸勃極烈不見記載。[張博泉等:《金史論稿》第一卷,第98頁。]

王世蓮贊同張博泉的看法,進一步論述認為景祖為節度使始建官屬,“儼然自為一國”,其國主烏古乃便是都太師、都勃極烈,是女真諸部的最高冢宰。都勃極烈是對勃極烈而言,沒有其他勃極烈,都字也無從談起,不可能稱為都勃極烈。在都勃極烈的官屬中,有國相、都統、副都統、詳穩等長官,《金史·世紀》中提到的“僚佐”“官屬”和參加“官屬會議”的人也就是被女真稱之為“大官人”的勃極烈,這是金朝建立前的勃極烈制。[王世蓮:《孛堇、勃極烈考釋》,《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87年第4期。]

學界已有的研究對探討這個問題奠定了很好的基礎。關于勃極烈的名稱,早年日本學者和我國女真文字學的學者都認為勃極烈與孛堇是同一女真語詞根,勃堇本意為酋長,勃極烈這一稱呼晚出于勃堇,是孛堇一詞的變形,這一點已得到中外學界的認同。從已有研究看,上述中外學者都注意分清勃極烈與勃堇,以及都勃極烈與都勃堇、諸部長、都部長的區別:勃堇是部落長,勃極烈是官員稱號。都勃堇、諸部長、都部長是區域性部落小酋邦的酋長稱號,[金建國前,除按出虎水完顏部酋長外,稱為都勃堇(諸部長)有姓名記載的還有七水地區的完顏白答、星顯水紇石烈阿疏;建國后,金初有耶懶路都勃堇完顏石土門、曷蘇館都勃堇完顏鉤室。無論文獻還是碑刻都不見這幾人被稱為“都勃極烈”的記載。]都勃極烈是完顏氏大酋邦最高首領的稱號。從金人的記載看無論金朝建國前還是建國后,在女真社會中勃極烈的稱呼與孛堇的稱呼從未出現過混用的現象。[宋人文獻中則存在勃極烈與勃堇混用的現象,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三載:“其職曰忒母(原注:萬戶)、萌報(原注:千戶)、毛可(原注:百人長)、蒲里偃(原注:牌子頭)。勃極列者統官也,猶中國言總管云。自五十戶勃極列推而上之,至萬戶勃極列皆自統兵,緩則射獵,急則出戰。”(第18-19頁)這里所使用的女真語“勃極烈”與“勃堇”意思相同,其含義已不是建國前的部落長,而是“官長”的意思。所謂的五十戶勃極烈到萬戶勃極烈,是宋人對金朝建國后女真猛安謀克官員與萬戶官的解讀。]

“都勃極烈”的含義,筆者認為應根據當時女真人的相應稱呼來考察。建國前女真人使用的稱呼中“都”主要有兩種用法:一是都勃堇的“都”,在《金史》記載中女真酋長統領數部者稱都勃堇,又作都部長、眾部長,“都”具有“統領”之意;二是都太師的“都”,遼道宗時授烏古乃為生女真部族節度使,《金史·世紀》曰:“遼人呼節度使為太師,金人稱‘都太師’者自此始。”[《金史》卷一《世紀》,第5頁。]有遼一代在生女真地區僅設置一個節度使司,在生女真部族節度使之下并沒有再設次一級節度使,顯然這里的“都”不能用“統領”來解釋。日本學者池內宏通過對遼、金、宋、高麗的史籍考證,認為《金史》記載有誤,指出并不是女真人稱節度使為都太師,而是乾統三年(1103)盈歌奉遼命斬獲遼叛將蕭海里,赴春捺缽朝見天祚帝時,“大被嘉賞,授以使相,錫予加等”。盈歌所被授予的“使相”即是“太師”官號,女真人稱節度使為都太師,應自盈歌始。[池內宏:「金の建國以前に於ける完顏氏の君長の稱號について——『金史世紀研究』補證一」、『滿鮮史研究』中世第一冊、488頁。]這里的“都”,正如鳥山喜一的考證應是“高”的意思。清乾隆年間編纂的《欽定金史語解》云:“達貝勒,達,頭目也。貝勒,管理眾人之稱。卷二作都勃極烈。”[ 《欽定金史語解》卷六,道光四年刻本,第1頁b。]都太師的“都”應是“頭目”之義。筆者認為后者符合都勃極烈的身份。“都勃極烈”不是漢語和女真語的復合詞,而是單純的女真語,即是最高酋長之意,與其下是否設置諸勃極烈無關。若分析上面各位學者的觀點,可發現一個悖論。大家都認為“都勃極烈”是生女真部最高君長的稱號,但多將“都勃極烈”定位為統領諸勃極烈的最高官,或曰“官的頭目”,即“都勃極烈,總治官名,猶漢云冢宰”。[《金史》后附《金國語解》,第3049頁。]僅從阿骨打任都勃極烈以后的事跡分析,便可知都勃極烈不是官名之稱,或者說不是臣,而是女真人對自己最高首領的稱呼,是完顏部大酋長的固定專屬稱呼。

都勃極烈出現于何時?中外各家觀點,有景祖說、世祖說、穆宗說,還有阿骨打說。據史籍記載,景祖烏古乃時,“眾推景祖為諸部長,白山、耶悔、統門、耶懶、土骨論、五國皆從服”。[《金史》卷六七《石顯傳》,第1673頁。]此時,女真部民稱景祖為“諸部長”。世祖劾里缽時,在與盃乃對戰之際,“肅宗下馬,名呼世祖,復自呼其名而言曰:‘若天助我當為眾部長,則今日之事神祇監之。’語畢再拜”。[《金史》卷一《世紀》,第12頁。]女真部民稱世祖為“眾部長”。諸部長、眾部長是同一稱呼,相同含義的稱呼在當時還有都部長、都勃堇等。這表明在遼朝任命完顏部酋長為生女真部族節度使之后,女真部民仍然繼續使用對完顏部酋長的傳統稱呼。這或可說明“都勃極烈”作為完顏部大酋長固定專屬的稱呼,在景祖、世祖時期還沒有出現。

筆者贊成三上次男關于完顏部勢力發展軌跡的考察及其所得出的認識,他認為穆宗時期伴隨著軍事成功,對內外諸女真氏族的支配力日益強化,都勃極烈的稱號可能出現在穆宗時期。三上次男認為都勃極烈是“統領”之義,如同漢人的都元帥、都指揮使等官職。都勃極烈之下只有設置了數名勃極烈之后,才可能設有“都勃極烈”,盈哥末期開始與高麗交涉,一定設置了勃極烈。[三上次男:「金代政治制度の研究」,『金史研究』二、83-87頁。]這里他比較謹慎地提到“設置了勃極烈”卻回避了“設置了都勃極烈”的表述形式,估計他的言外之意是設置了勃極烈就有可能設置了都勃極烈。筆者認為都勃極烈是最高酋長的尊稱,是生女真高級酋邦的君長。翻檢史籍沒有發現金建國前有關于“都勃極烈”以外曾設置諸勃極烈的任何記載,顯然將“都勃極烈”釋為“統領諸勃極烈的人”是沒有史實依據的。然而,“都勃極烈”這一稱號的出現當有一個契機,穆宗末年撫定統門、渾蠢、耶悔、星顯四路及嶺東諸部之后,用阿骨打的建議,“自今勿復稱都部長”,[《金史》卷一《世紀》,第14頁。]“令諸部不得擅置信牌馳驛訊事,號令自此始一”,[《金史》卷二《太祖紀》,第24頁。]“民聽不疑矣。自景祖以來,兩世四主,志業相因,卒定離析,一切治以本部法令”,史稱“金蓋盛于此”。[《金史》卷一《世紀》,第16頁。]穆宗在統一女真諸部號令,取消生女真各部“都勃堇”稱號的同時,將部民對自己的稱呼“眾部長”(都勃堇)改為“都勃極烈”,以彰顯其為生女真部最高酋長的地位。

但是,《金史》記述康宗襲位時并未提到都勃極烈,僅云:“乾統三年癸未,襲節度使。”[《金史》卷一《世紀》,第16頁。]作為遼朝的屬部,這時女真人更重視的是生女真部族節度使(都太師)一職。然阿骨打襲位時則提到都勃極烈,癸巳(1113年)十月,康宗去世時,《金史》載“(是月)太祖襲位為都勃極烈”。如考察阿骨打襲位的細節,便可明了這一記載是事出有因。阿骨打剛剛襲位,尚未遣使向遼朝報喪,碰巧此時遼使阿息保到達完顏部,指責阿骨打“何以不告喪?”“他日,阿息保復來,徑騎至康宗殯所,閱赗馬,欲取之。太祖怒,將殺之,宗雄諫而止”。這些事情皆發生在甲午年(1114)五月以前。六月,遼天祚帝才遣使至生女真屬部,“來致襲節度之命”。[《金史》卷二《太祖紀》,第24頁。]故《金史》記述阿骨打與遼使沖突之事,表明此時阿骨打剛剛襲任都勃極烈,這當是史籍中“都勃極烈”稱呼見于阿骨打襲位之時的原因。

李文斷言《金史》關于“都勃極烈”的一切記載都是后人的追記不可信,但沒有說明依據什么史料,只是說王鐘翰主編的《中國民族史》認為“康宗即世,太祖襲位為都勃極烈”,實“不足以為證”。[李秀蓮:《阿骨打稱都勃極烈與金朝開國史之真偽研究》,《史學月刊》,2008年第6期。]但是,查該書原文,作者是在敘述金收國元年七月建立最高權力機構勃極烈制度時出了一個注釋云:“有人據史載癸巳歲‘康宗即世,太祖襲位為都勃極烈’,認為勃極烈制在金國建立前已存在,不足以為證。”可見李文誤解了《中國民族史》作者的看法,該作者否定的是金建國前存在勃極烈制度,不是否定康宗時已經有“都勃極烈”的稱號。而且,在該書正文中尚有“1115年元月,阿骨打建國稱帝”,“都勃極烈改稱皇帝后不復再用”之語。[王鐘翰主編:《中國民族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477頁。]說明作者認為《金史》的記載是真實的,阿骨打在1115年建國前稱為都勃極烈。顯然李文印證的依據不成立。李文在全面否定了《金史》關于“都勃極烈”的記載后,不知何故卻認為“都勃極烈”這一稱號是真實的,并在沒有任何依據的情況下設想阿骨打是在襲任完顏氏酋邦大酋長的兩年后,建號“都勃極烈”。李文這個看法本身存在矛盾,是一個不完善的假想。

“都勃極烈”稱號何時被廢止?中外學界一般認為金朝建國完顏阿骨打稱帝之時“都勃極烈”稱號隨之廢止。葉文提出在金建國之初收國年間(1115—1116)阿骨打繼續稱都勃極烈,他認為1113年10月阿骨打襲任都勃極烈,與吳乞買、辭不失、斜也、阿離合懣等諸勃極烈共事,與撒改共治疆土和居民。1115年正月建國,距彼時僅過了一年有余,女真社會尚處于酋邦形態,阿骨打與諸勃極烈的政治力量對比沒有發生本質上的變化,沒有條件稱帝,故到1117年阿骨打才稱帝。[葉帥:《關于金朝開國史相關材料的再思考與新認識》,《學習與探索》,2018年第5期。]然而,查《金史》,吳乞買、辭不失、斜也、阿離合懣與撒改被任命為勃極烈的時間在收國元年(1115)七月到九月,并不是在1113年阿骨打襲任都勃極烈之初。[前面提到王鐘翰主編的《中國民族史》所否認的觀點,恰恰是葉文的看法。]而且,勃極烈制度直到金熙宗完顏亶天會十三年(1135)才被廢止。如從葉文所設想的阿骨打稱“都勃極烈”的原因看,既然1117年及以后十幾年諸勃極烈依然存在,國家的政治制度在太祖朝沒有發生重大改變,阿骨打也沒有理由廢止“都勃極烈”的稱號。顯然,葉文的推論很難成立。

筆者認為“都勃極烈”作為完顏氏酋邦大酋長的專屬稱號,可能出現于穆宗末年全面整頓女真部族之時。經康宗烏雅束,1113年“太祖襲位為都勃極烈”,直到1115年,金建國之時,完顏阿骨打“即皇帝位”,廢止“都勃極烈”稱號而稱皇帝。《金史》一系列的記載是真實的,不存在編造和篡改的問題。李文和葉文將“都勃極烈”納入1115年金朝開國史的討論,是因為他們注意到1115年前后女真社會發生明顯的變化,1115年在女真建國史上是一個重要的節點。李文設想這年阿骨打建號“都勃極烈”,葉文設想金建國之初阿骨打稱“都勃極烈”,他們都認為金初不是國家而是酋邦社會。[ 李秀蓮關于金初是酋邦形態的觀點,參見李秀蓮、劉智博:《金朝酋邦社會形態下的勃極烈官制》,遼寧省博物館、遼寧省遼金契丹女真史研究會編:《遼金歷史與考古》第十輯,文物出版社2019年版,第240-253頁。]這種看法失之偏頗,他們放大了女真社會某些舊俗而忽視了金朝建立之時已經具備國家基本要素的事實,應該看到,金初國家政治制度具有濃厚的女真族特點,與中原王朝禮制有明顯的不同,但與酋邦形態有質的區別。對此筆者已撰文討論,這里不再贅述。[程尼娜:《是酋邦,還是國家——以金朝初年女真社會政治為中心》,《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20年第4期。]然李文和葉文關于1115年阿骨打建號和金朝建國的論述,則有助于金朝建國問題的討論。

三、金何時建國與“收國”年號的真偽

金朝何時建國?這是涉及《金史》是否篡改開國史的核心問題。學界現有研究已經排除了宋人文獻記載金建國于1114年、1118年、1122年的說法,目前討論的焦點在于金建國時間是《金史》與宋人文獻記載的1115年?還是《遼史》記載的1117年?筆者認為將女真的建國條件、建國目的、金朝收國年間國家制度的建設作為一個整體來研究,是探清金朝建國時間的一個有效途徑。

生女真地區在完顏部酋長石魯(昭祖)時期已呈現出由氏族部落向簡單酋邦發展的趨勢,到景祖烏古乃時期,完顏部“稍役屬諸部,自白山、耶悔、統門、耶懶、土骨論之屬,以至五國之長,皆聽命”,完顏氏生女真酋邦初步建立。遼道宗出于經營鷹路的需要,在生女真地區設立了生女真部族節度使司,將其納入遼朝屬國屬部體系。烏古乃任生女真部族節度使時,始“有官屬,紀綱漸立矣”。[《金史》卷一《世紀》,第5、6頁。]世祖劾里缽、肅宗頗剌淑時期,平定了完顏部內部的分裂活動和成功擊敗了其他女真部族的攻擊,完顏氏生女真酋邦得到穩固。三上次男認為此時完顏部將東到牡丹江流域,北到江北的呼蘭河一帶的女真部族皆置于自己勢力范圍之下,但只是對按出虎水地區的諸女真部族實現了強有力的統轄,對新服屬的諸女真部族僅是締結了納貢關系。[三上次男:「金代政治制度の研究」、『金史研究』二、85頁。]穆宗盈哥繼任生女真部族節度使后,“履藉父兄趾業,鋤除強梗不服己者”,[《金史》卷七○《撒改傳》,第1713頁。]撫定統門、渾蠢、耶悔、星顯四路及嶺東(老爺嶺以東)諸部,其勢力范圍向東南擴展到乙離骨嶺(朝鮮咸鏡北道吉州平原南境的摩天嶺山脈)。[津田左右吉:『滿鮮歷史地理研究一 ——朝鮮歷史地理』、東京:巖波書店、1964年、317頁。]穆宗盈哥末期完成了對大部分生女真部族的統一,其勢力范圍還滲透到鄰近的系遼籍女真部族地區。穆宗為加強對生女真酋邦下諸部的管理,“令諸部不得擅置信牌馳驛訊事,號令自此始一”,[《金史》卷二《太祖紀》,第24頁。]命各部族“自今勿復稱都部長”,[《金史》卷一《世紀》,第14頁。]自稱“都勃極烈”,以強化酋邦大酋長的尊崇地位。康宗烏雅束時期,用兵北琴海(今興凱湖),并統合了朝鮮咸鏡南道一帶的女真部族,完成了生女真諸部的統一,自穆宗末年女真社會進入了高級復雜的酋邦階段。

康宗時對生女真諸部的管理日益強化。史載:“康宗七年,歲不登,民多流莩,強者轉而為盜。歡都等欲重其法,為盜者皆殺之。太祖曰:‘以財殺人,不可。財者,人所致也。’遂減盜賊征償法為征三倍。民間多逋負,賣妻子不能償。康宗與官屬會議,太祖在外庭以帛系杖端,麾其眾,令曰:‘今貧者不能自活,賣妻子以償債。骨肉之愛,人心所同。自今三年勿征,過三年徐圖之。’眾皆聽令,聞者感泣,自是遠近歸心焉。”[《金史》卷二《太祖紀》,第24頁。]歡都、阿骨打曾被遼授予詳穩官稱,他們是生女真部族節度使司官屬近僚集團的成員。[程尼娜:《遼代生女真屬部官屬考論》,《蘭州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從這次生女真內部的政務處理看,節度使司之下生女真各部有統一的“盜賊征償法”,軍政事務皆聽令于官屬的決議。

阿骨打襲任都勃極烈的第二年(1114)起兵反遼時,征調女真諸路部族兵會于來流水,命諸將傳梃而誓曰:“汝等同心盡力,有功者,奴婢部曲為良,庶人官之,先有官者敘進,輕重視功。茍違誓言,身死梃下,家屬無赦。”[《金史》卷二《太祖紀》,第26頁。]這里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女真社會的分層有奴婢部曲、平民、官員,而且官員中有高中低之分。都勃極烈與官屬成員已經具有國家君主與官僚的雛形。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該年阿骨打“初命諸路以三百戶為謀克,十謀克為猛安”。[《金史》卷二《太祖紀》,第27頁。]將女真人血緣部族組織改革為以戶為單位的地緣組織,向國家形態邁出了至關重要的一步。可以說在阿骨打任都勃極烈及生女真部族節度使期間,女真社會已經具備建立國家的條件,只是等待合適的時機建國。

女真建國的目的是什么?為什么會選擇在1115年建國?各種史籍關于女真建國的記載都凸顯了一個目標:爭取女真獨立,擺脫遼朝的侵侮。盡管學界關于金朝開國史的觀點不同,但對金建國的這一目標的認識是相同的。1114年9月,阿骨打起兵之時,申告于天地曰:“世事遼國,恪修職貢,定烏春、窩謀罕之亂,破蕭海里之眾,有功不省,而侵侮是加。罪人阿疏,屢請不遣。今將問罪于遼,天地其鑒佑之。”[《金史》卷二《太祖紀》,第26頁。]這不僅是生女真諸部的反遼檄文,同時對相鄰部族也具有強大的號召力。到1114年年底,女真相繼攻取遼寧江州、出河店,戰賓州、祥州,克咸州,女真兵力大增,“始滿萬云”。[《金史》卷二《太祖紀》,第28頁。]阿骨打同時使人詔諭系遼籍女真人、渤海人,鄰近的鐵驪部、鼻古德(鱉古)部、兀惹部相繼歸附,其中達魯古部實里館來告曰:“聞舉兵伐遼,我部誰從?”[《金史》卷二《太祖紀》,第26頁。]在這種形勢下,阿離合懣、昱(蒲家奴)、宗翰等曰:“今大功已集,若不以時建號,無以系天下心。”[《金史》卷七三《阿離合懣傳》,第1775-1776頁。]女真人建國已是勢在必行。李文認為1115年“建號”是大勢所趨;[李秀蓮:《阿骨打稱都勃極烈與金朝開國史之真偽研究》,《史學月刊》,2008年第6期。]葉文認為1115年女真人正式建立國家,是內外動因結合、主客觀條件齊備的歷史性需求。[葉帥:《關于金朝開國史相關材料的再思考與新認識》,《學習與探索》,2018年第5期。]這些認識基本符合當時實際情況。

金建國后,金太祖馬上開始與遼和談,收國元年正月,“阿骨打遣賽剌復書,若歸叛人阿疏,遷黃龍府于別地,然后議之”。九月,金占據遼鎮守東北的重鎮黃龍府,解除了遼朝的直接威脅后,金太祖就有罷兵之意,遣賽剌以書來報:“若歸我叛人阿疏等,即當班師。”[《遼史》卷二八《天祚帝紀》,第371、372頁。]這表明金朝當時并沒有滅遼的實力和野心。得知遼天祚帝下詔親征,阿骨打聚眾臣,以刀剺面仰天哭曰:“始與汝輩起兵,共苦契丹殘擾,而欲自立國爾,今吾為若卑哀請降,庶幾免禍,顧乃盡欲翦除,非人人效死戰,莫能當也。不若殺我一族,汝等迎降,可以轉禍為福。”諸酋皆羅拜于帳前,曰:“事已至此,惟命是從。”[(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三,第21頁。]用阿骨打的話說起兵反遼是“欲自立國爾”。從女真自身的形勢看,此時開國規模與唐代靺鞨人建立的渤海國大體相當,如果能得到遼天祚帝的允許,女真最初的建國目的便已經達到了。此時,阿骨打并沒有萌生滅遼取而代之的想法,而是按照女真國俗全力經營自己的國家。從收國元年七月至二年(1116)五月,歷時十個月,建立健全了中央國論勃極烈制度。收國元年年末,開始在新占領的遼州縣地區建立路制,二年五月,在東京州縣地區對新歸附的各族人口,“置猛安謀克一如本朝之制”,[《金史》卷二《太祖紀》,第32頁。]建立起從中央勃極烈制度到地方路制、基層猛安謀克的政治統轄機制。太祖天輔年間將此政治統轄機制繼續推行到新占領地區,按部就班地運轉。通過梳理文獻資料我們看到,具有女真國家政治特點的統轄體制建立于收國年間,實行于天輔年間(1117—1123)。若按1117年建國說,金朝國家制度建立于建國前,建國后沒有改動地繼續推行之。這既不符合邏輯,也不符合國家建立的一般規律。天輔元年(1117)前后,盡管金遼戰爭仍在繼續,但已看不到1115年前夕那種女真人迫切需要建國的政治形勢,而且自收國元年正月金人已經以獨立的身份與遼朝進行談判。這一切說明,金朝于1115年已經建立,《遼史》關于1117年金朝建國的記載應當有誤,其原因后文再討論。

關于1115年金朝建元的“收國”年號,李文認為收國年號與其后的天輔、天會、天眷是不連貫的,天輔年號表現出女真人有崇敬“天”的思想,希望得到上天的護佑,收國年號不具備這樣的寓意。[參見李秀蓮:《阿骨打稱都勃極烈與金朝開國史之真偽研究》,《史學月刊》,2008年第6期。]那么,“收國”年號的女真文含義是什么?吉林省海龍縣發現的《海龍女真國書摩崖》記有“收國”年號,金啟孮等注釋其中女真文“guru-un baxaxai”的前兩字義為“國”,后兩字義為“取得”,合譯“收國”。[金光平、金啟孮:《女真語言文字研究》,文物出版社1980年版,第329頁。]“baxaxai”,女真文本意是取得、獲得、收獲。“收國”應是取得、收獲、建立國家之意,表達了女真人要脫離遼朝統治,建立獨立自主的國家的意愿,這符合當時女真人的愿望。

在《金史》之外,金、宋史籍和碑刻中也見有“收國”年號的記載,對此劉文列舉了《三朝北盟會編》《神麓記》《大定治績》,以及朝鮮史書《高麗史》,認為這些史籍、碑刻寫成的時間都晚于《太祖實錄》,所載“收國”年號都是取材于篡改了金朝開國史的《太祖實錄》。[參見劉浦江:《關于金朝開國史的真實性質疑》,《歷史研究》,1998年第6期。]據《金史·熙宗紀》記載,皇統八年(1148),“八月戊戌,宗弼進《太祖實錄》,上焚香立受之”。[《金史》卷四《熙宗紀》,第92頁。]然而,成書于1148年以前的宋人文獻也有“收國”年號的記載,如前文所舉的晁公邁《歷代紀年》,“其自為序當紹興七年(1137)”,[《直齋書錄解題》卷四記載:“《歷代紀年》十卷,濟北晁公邁伯咎撰,詠之之子也,嘗為提舉常平使者,其自為序當紹興七年。”參見(宋)陳振孫撰:《直齋書錄解題》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74冊第601頁。]成書早于《太祖實錄》十余年。據《鴻慶居士集》記載,北宋末,晁公邁曾任開封府尹曹掾。[(宋)孫覿撰:《鴻慶居士集》卷二五《外制》,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35冊第255-256頁。]從他的經歷看,對金朝開國史應有一定了解,其曰:“太祖大圣武元皇帝,姓完顏,名旻,初名阿骨打。國名女真,滅契丹,僭稱皇帝,以其國產金,改國號大金,建元收國(原注:本朝徽宗政和五年乙未、大遼天祚天慶四年),又改天輔(原注:徽宗政和七年丁酉,又云重和元年戊戌,天祚天慶七年),在位六年(原注:宣和四年壬寅死)。”[(宋)晁公邁:《歷代紀年》卷一○《夷狄·大金》,《續修四庫全書》第826冊,第209頁。]從所注宋、遼紀年看,除“天慶四年”應為“五年”以外,前后皆無誤,此處“四年”應是晁公邁對遼代的紀年并不十分熟悉所致。值得注意的是,這里記載金太祖在位六年,死于宣和四年壬寅(1122),與《太祖實錄》記載太祖卒于天輔七年(1123)八月不同。查閱該書“夷狄·大金”條,最后部分是對熙宗朝的記載,現將全文抄錄于下:

廢主東昏王名亶,初名納喝啰,阿骨打之孫,吳乞買立為皇太子,吳乞買死襲位,改元天眷(原注:紹興七年丁巳,又云紹興八年戊午),又改皇統(原注:紹興十一年辛酉,止二十年庚午),在位十五年,偽秦王(晟長子之子)廢而殺之。[(宋)晁公邁:《歷代紀年》卷一○《夷狄·大金》,《續修四庫全書》第826冊,第209頁。]

《歷代紀年》成書于金熙宗即位第三年(1137),這部分內容應是后人所補,所補內容的下限到熙宗被弒。據《金史·熙宗紀》記載皇統九年(1149)十二月,完顏亮殺熙宗即位,“降帝為東昏王”,[ 《金史》卷四《熙宗紀》,第95頁。]并于當月改年號為“天德”。此處原注云:秦王(完顏亮)是晟(金太宗)長子之子。[ (宋)晁公邁:《歷代紀年》卷一○《夷狄·大金》,《續修四庫全書》第826冊,第209頁。]據《金史·海陵紀》完顏亮是太祖庶長子“遼王宗干第二子也”。[ 《金史》卷五《海陵紀》,第103頁。]出現這種張冠李戴的錯誤,說明補寫者可能只是耳聞金朝發生政變,對新即位的金朝皇帝知之不多,補寫這部分內容的時間可能在海陵初年,此時距皇統八年八月成書的《太祖實錄》時間較短,在此期間新修成的《太祖實錄》尚未在宋朝境內廣泛傳播。另外,《歷代紀年》重在記述歷代帝王的紀年,金太祖卒年也是換代之年,太宗即位之年,是該書尤為重視的部分。晁公邁記述金太祖“在位六年”,“宣和四年壬寅死”,補寫者對這一明顯錯誤沒有進行修改,說明補寫者同樣沒有見過《太祖實錄》。先于《太祖實錄》成書的《歷代紀年》記載徽宗政和五年乙未(1115),阿骨打建國,國號“大金”,建元“收國”,與《金史》記載的開國史相吻合,不僅印證了《金史》記載的真實性,也提示宋人文獻記載的“收國”年號并非都取材于《太祖實錄》。

此外,《金史·太祖紀》載:“上曰:‘遼以賓鐵為號,取其堅也。賓鐵雖堅,終亦變壞,惟金不變不壞。金之色白,完顏部色尚白。’于是國號大金。”[ 《金史》卷二《太祖紀》,第28頁。]劉文認為阿骨打這段話是編造的,是要讓人們相信,阿骨打起兵伊始即稱帝建國,并以取代遼朝為目的。[參見劉浦江:《關于金朝開國史的真實性質疑》,《歷史研究》,1998年第6期。]《金史》關于國號的記載還見于《金史·地理志》:“國言‘金’曰‘按出虎’,以按出虎水源于此,故名金源,建國之號蓋取諸此。”[《金史》卷二四《地理志上》,第590頁。]陳學霖認為國號名“金”,最確切的解釋是沿襲遼以水立國名之例,這在宋金所傳的史料中都說得十分清楚,既有地緣的體認,亦有本族固有文化的特征。[陳學霖:《金國號之起源及其釋義》,陳述主編:《遼金史論集》第三輯,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年版,第286頁。]這一觀點為學界普遍認同。《金史·太祖紀》所曰“惟金不變不壞”云云,從字面上看還可以有其他解釋,可以理解為阿骨打從國祚長遠的角度進一步闡釋“金”作為國號的寓意,“金”作為一種貴金屬較之“賓鐵”具有不變不壞的屬性,這是常識,阿骨打完全有可能是以“金”的屬性來比喻“金國”將會比“遼國”更加國祚長久,這也是建國者最常見的心愿。后世學者從金迅速滅遼的事跡出發來解讀阿骨打這句話,本身帶有主觀性。因此將這段記載作為《金史》篡改金朝開國史的證據還是有些牽強。

綜上,金朝建國前女真社會已經具備建立國家的條件,1114年阿骨打起兵反遼后,在首戰告捷,戰果不斷擴大的形勢下,急需建立國家“以系天下心”,吸納系遼籍女真人、渤海人、鼻古德人、兀惹人等北方民族的反遼勢力,壯大自己的實力。1115年金朝建國正當其時,“收國”年號的含義與女真建國的目的相符,為金、宋文獻所證實它是真實存在的。金建國之初的開國規模與唐代靺鞨人建立的渤海國大體相當,只要遼朝承認金國獨立地位,女真人擺脫了被侵侮的處境,女真人便達到了建國的目的,這也是阿骨打稱帝的當月就開始與遼議和的原因。收國年間,金朝建立起從中央勃極烈制度到基層猛安謀克制度——具有女真政治特點的一套國家政治制度,并成為金太祖、太宗時期國家的主體制度。可以說收國元年之前與之后,女真社會發生了質的變化,由原始酋邦形態進入國家形態。《金史》關于開國史方方面面的記載,彼此之間具有內在的聯系,將其作為一個整體來考察,可以清楚地看到編撰者在開國時間(1115年)、開國目的(女真獨立)、開國年號(收國)以及國號(金)的含義(國祚綿長)等方面的記載是真實的,并沒有進行系統的篡改。

四、金朝開國史中楊樸事跡的真與假

最后重點討論一下宋、遼史籍中記載楊樸勸阿骨打即皇帝位,同時建議阿骨打請求遼朝封冊這則史料的真與假。這條史料包含了兩件事:一是楊樸勸阿骨打即皇帝位;二是建議阿骨打請求遼朝封冊。兩件事是發生在同一年,還是不同年份?都是真實的史事,還是有真有假?這直接關系《金史》是否篡改開國史的問題。

有關楊樸與金建國的事跡,在宋、遼文獻中記載的文字多少不一,內容大同小異。《三朝北盟會編》卷三的記載較為完整,茲錄于下:

有楊樸者,鐵州人,少第進士,累官至秘書郎。說阿骨打曰:“匠者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必巧,師者人之模范,不能使人必行,大王創興師旅,當變家為國,圖霸天下,謀萬乘之國,非千乘所能比也。諸部兵眾皆歸大王,今力可拔山填海,而不能革故鼎新,愿大王冊帝號,封諸番,傳檄響應,千里而定,東接海隅,南連大宋,西通西夏,北安遠國之民,建萬世之镃基,興帝王之社稷,行之有疑,禍如發矢。大王如何。”阿骨打大悅,吳乞買等皆推尊楊樸之言,上阿骨打尊號為皇帝,國號大金。……又稱說:“自古英雄開國,或受禪,或求大國封冊,遣人使大遼以求封冊,其事有十:乞徽號大圣大明者一也。國號大金者二也。玉輅者三也。袞冕者四也。玉刻印御前之寶者五也。以弟兄通問者六也。生辰正旦遣使者七也。歲輸銀絹十五萬兩、匹者八也。割遼東、長春兩路者九也。送還女真阿鶻產、趙三大王者十也。”[(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三,第22頁。]

楊樸是遼東京(今遼寧遼陽)的渤海人,時任秘書郎(一說校書郎),為下級文官。[《遼史》卷四七《百官志三》:“秘書監。有秘書郎。”(第880頁)沒有記載官品。《金史》卷五六《百官志二》:秘書監“秘書郎二員,正七品”(第1355頁)。]金太祖收國二年五月,金軍占領東京,大約此時楊樸歸降金朝。宋人文獻將楊樸上述事跡系于1118年,《遼史》系于1117年,皆曰此年為金開國元年,即天輔元年,前面已經提及文獻與出土資料都證明金天輔元年是1117年。[葉帥認為宋金官方真正往來始于 1118 年8月,導致了宋方1118年金建國說的形成,可備一說。參見葉帥:《關于金朝開國史相關史料的再思考與新認識》,《學習與探索》,2018年第5期。]持天輔元年金朝建國說的學者皆認為楊樸到女真內地的時間是1116年,并據他勸阿骨打建國之事,認為他是阿骨打身邊的重要謀臣。然而,若從當時的政治形勢出發,設身處地地從楊樸的角度考慮,恐怕這個推測很難成立。此時女真軍隊正在分路攻打遼州縣,一般人躲避戰亂還唯恐不及,楊樸雖是渤海人,但世代居住在遼東地區,估計對剛剛興起的女真人知之不多,他為何要冒著生命危險從遼東到千里之外完全陌生的生女真地區去?是為了謀得一官半職?他既不是統兵的武將,也不是有名望的高官、名儒,女真人似乎沒有什么理由會重用他。那么是為了幫助女真反抗遼朝?這時女真人需要的是武將和兵丁,不是毫無武功的下級文官,楊樸應該有這個起碼的判斷能力。前文已經論及阿骨打建國是為了女真獨立,建國后便確立了具有女真族特點的政治制度治理國家,并沒有主動采用遼制的愿望。楊樸這種身份的人即便到達了女真內地,他依靠什么又通過什么途徑可以得到阿骨打的重用?找不到合理的解釋。再進一步看看楊樸勸阿骨打建國的理由是什么,從上面的引文看,楊樸勸阿骨打“變家為國,圖霸天下,謀萬乘之國”,“愿大王冊帝號,封諸番,傳檄響應,千里而定,東接海隅,南連大宋,西通西夏,北安遠國之民,建萬世之镃基,興帝王之社稷”。楊樸為阿骨打描繪的國家藍圖是一個“南連大宋,西通西夏”的國家,言辭中滅遼并取而代之的意圖顯而易見。然而,1116年女真人的狀況,如劉文所說“此時女真人的力量還不夠強大,他們還不敢奢望能夠動搖契丹人的龐大帝國”,“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阿骨打是以爭取女真的民族獨立并獲得遼朝的承認為其奮斗目標的”。顯然,楊樸勸阿骨打的理由不合時宜,劉文也注意到“從楊樸勸說阿骨打稱帝的那些話來看,不像是阿骨打剛剛起兵不久的事情”。[參見劉浦江:《關于金朝開國史的真實性質疑》,《歷史研究》,1998年第6期。]楊樸這段話如果放在天輔四年(1120)金太祖攻下遼上京時的形勢下才比較合適。[這恐怕也是劉浦江推測金朝建于1122年的原因之一。]假設1116年楊樸已是阿骨打的重要謀臣,對當時女真人的狀況應比較了解,不大可能有如此建議。“阿骨打大悅,吳乞買等皆推尊楊樸之言”更無從談起。相比之下,女真貴族阿離合懣、蒲家奴、宗翰等勸阿骨打建國的理由:“若不以時建號,無以系天下心”,更符合女真建國前的政治形勢。宋、遼文獻記載楊樸勸阿骨打建國之事,很可能是宋人的演繹。[苗潤博認為宋、遼文獻這條記載的史源皆出于遼人史愿的《金人亡遼錄》(又稱《亡遼錄》《遼國遺事》《北遼遺事》)。參見苗潤博:《〈遼史〉探源》,第90頁注釋1、第75-76頁。《金人亡遼錄》是史愿歸宋期間所撰,“(史)愿嘗著《金人亡遼錄》,行于世”。參見(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四三,紹興元年四月庚辰條,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928頁。]據這條史料認為金建國前楊樸已是阿骨打的主要謀臣,顯然是不符合女真社會政治生態的假想。

楊樸參與遼金和談的事跡見于金、宋、遼三方文獻。那么楊樸到達金內地的時間在哪一年?因何可以在阿骨打身邊工作?這與金遼和談時期他參與撰寫金人國書密切相關。收國元年九月,金遼和談破裂后,擱置了兩年多時間,天輔二年(1118)二月雙方才再啟和談。翻檢《遼史·天祚帝紀》可以看到天慶八年(金天輔二年1118)金遼和談互遣使者十分頻繁。二月,金太祖書曰:“能以兄事朕,歲貢方物,歸我上、中京、興中府三路州縣,以親王、公主、駙馬、大臣子孫為質,還我行人及元給信符,并宋、夏、高麗往復書詔、表牒,則可以如約。”之后,遼朝于三月、五月、六月數次遣奴哥使金,商議和談條件。七月,“金復遣胡突袞來,免取質子及上京、興中府所屬州郡,裁減歲幣之數。‘如能以兄事朕,冊用漢儀,可以如約’”。[《遼史》卷二八《天祚帝紀》,第377頁。]遼金雙方商議的條件仍然主要是二月金太祖書中的內容,新增內容為“以兄事朕,冊用漢儀”。大約金太祖感到撰寫國書的文臣不太得力,于九月下詔曰:“國書詔令,宜選善屬文者為之。其令所在訪求博學雄才之士,敦遣赴闕。”[《金史》卷二《太祖紀》,第34頁。]筆者認為楊樸是東京女真官員奉詔所訪求的文人,從東京到達女真皇帝御寨的時間大約是天輔二年閏九月。據許亢宗《宣和乙巳奉使金國行程錄》記載,從第二十七程沈州(今沈陽)到第三十九程金內地接待宋使的驛館,需13天。[(宋)許亢宗:《宣和乙巳奉使金國行程錄》,(宋)確庵、(宋)耐庵編,崔文印箋證:《靖康稗史箋證》,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25-36頁。]金東京遼陽府(今遼陽)到沈州(今沈陽)200余里,為兩三天的路程。楊樸從東京到女真內地需要半個月左右的時間。

八月、閏九月遼復遣奴哥兩次使金,雙方對遼朝的冊禮始終未能議定。直到楊樸到達金京師,提出求遼冊封十事(見前舉引文),金太祖才最后確定對遼朝的具體要求。《遼史》記載,這年“冬十月,奴哥、突迭再持金書來。……十二月甲申,議定冊禮”。[參見《遼史》卷二八《天祚帝紀》,第378頁。]天慶九年(金天輔三年,1119)春正月,金遣烏林答贊謨持書來迎冊。三月,遼“遣知右夷離畢事蕭習泥烈、大理寺提點楊勉等冊金主為東懷國皇帝”。[參見《遼史》卷七○《屬國表》,第1303-1304頁。]金朝文獻對此事的記述見于《金史·耨盌溫敦思忠傳》,“天輔三年六月,遼大冊使太傅習泥烈以冊璽至上京一舍,先取冊文副錄閱視,文不稱兄,不稱大金,稱東懷國。太祖不受,使宗翰、宗雄、宗干、希尹商定冊文義指,楊樸潤色,胡十答、阿撒、高慶裔譯契丹字,使贊謀與習泥烈偕行。贊謀至遼,見遼人再撰冊文,復不盡如本國旨意”。渤海人高慶裔可能是與楊樸同時到達女真內地。“遼人前后十三遣使,和議終不可成”。[《金史》卷八四《耨盌溫敦思忠傳》,第2001頁。]對照《遼史》和《金史》的記載大致可還原這一史實的全過程,[對照《金史》與《遼史》關于金遼議和事跡的記載,《金史》簡,《遼史》略詳,《金史·太祖紀》關于議和內容,不論是否涉及冊封基本都沒有詳細記載。《金史·耨盌溫敦思忠傳》中在記錄金與遼議和時,對其他議和內容幾乎沒有提及,唯獨對這次“求”冊封之事,記載略詳細,大約認為這次議和內容比較重要,從史料的內容看,應出自金人之手。《金史·太祖紀》沒有涉及冊封內容,與元朝史官的撰寫體例有關,《金史》對請求遼冊封之事沒有刻意隱晦。]楊樸在金遼和談中向金太祖建議請求遼朝冊封具體事項的時間,當在金太祖天輔二年到三年(遼天祚帝天慶八年到九年)之間。這一點也為宋朝文獻所證實,《三朝北盟會編》卷四載,宣和元年(遼天慶九年、金天輔三年,1119)三月,宋遣趙有開、王瑰隨李善慶渡海出使金國,“未行,有開死,會河北奏得諜者言契丹已割遼東地,封女真為東懷國主”。[(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四,宣和元年三月十八日甲子條,第24頁。]

在金遼和談過程中,楊樸、高慶裔的能力得到了金太祖的欣賞,之后在金宋海上之盟的一系列談判中仍令他們參與其中。趙良嗣的《燕云奉使錄》記載,北宋宣和二年(金太祖天輔四年,1120),趙良嗣使金,議夾攻契丹、求燕云地、歲幣等事,金宋雙方關于營、灤、平三州是否屬燕京地分產生爭議,楊樸至趙良嗣處諭云:“郎君們意思不肯將平州畫斷作燕京地分,此高慶裔所見如此,須著個方便。”[(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四引《燕云奉使錄》,第26頁。]三年后宋人文獻才再見楊樸的事跡,趙良嗣的《燕云奉使錄》和馬擴的《茆齋自敘》記述宣和五年(金太祖天輔七年,1123)正月到四月間,在金人軍前,楊樸(又作楊璞)隨同女真大貴族完顏希尹(兀室)與趙良嗣、馬擴等人關于歸還燕云之地等事宜進行談判。在議事時皆是希尹與宋人商討,未見楊樸發表意見。在計議事已定之后,四月十一日,金“復差楊璞為聘使報許四月十四日交割燕山及山后,幸踏地里,交割南歸”。[(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四引《茆齋自敘》、卷一五引《燕云奉使錄》《茆齋自敘》,第96、100、106、107、109頁。]從趙良嗣《燕云奉使錄》、馬擴《茆齋自敘》、張匯《金虜節要》等書記載楊樸在金宋談判過程中的角色看,他主要是女真大貴族的助手和翻譯,并出任向宋人轉達金朝意見的使者,[上引趙良嗣《燕云奉使錄》記載中提到的高慶裔,據張匯《金虜節要》記載,“領燕京樞密院事劉彥宗以病死……粘罕以通事高慶裔知云中府”(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三二引《金虜節要》,第960頁)。《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二八,建炎三年九月條,也載:“及是彥宗以病卒,宗維乃并樞密院于西京……(宗維)以通事高慶裔為大同尹”(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654頁),宗維即粘罕、宗翰。劉彥宗卒于金太宗天會六年(1128),此時高慶裔官職仍然是個通事。金太祖朝與高慶裔同時參與金宋和談的楊樸的身份,同樣是一個通事。]與所謂的“完顏阿骨打的主要謀臣”的地位相差甚遠。

此外,有學者認為《金史》有意隱匿了楊樸勸阿骨打稱帝建國和建議遼朝冊封之事,金朝實錄和國史抹去楊樸事跡,對當初那段開國的歷史諱莫如深,同時篡改了國史。[劉浦江:《關于金朝開國史的真實性質疑》,《歷史研究》,1998年第6期;李秀蓮:《楊樸在〈金史〉中的隱遁與金初政治》,《黑龍江民族叢刊》,2010年第4期;李秀蓮:《阿骨打稱都勃極烈與金朝開國史之真偽研究》,《史學月刊》,2008年第6期。]《金史》中關于楊樸的記載只有上面提及的一條,對他在金宋交往中的事跡只字未提。《金史》是否存在刻意隱匿楊樸事跡的現象?仔細閱讀《金史》便可知這與史臣記述金朝初年史事的重點有關。金初僅用十幾年的時間先后滅遼亡北宋,史臣記述人物事跡以女真宗室軍將為主,他族官員尤其是從事政務的官員記述較少,即便是女真大臣的事跡,也是重軍事輕政務。[程妮娜:《從自稱“中國”到納入“正統”:中國正史中的〈金史〉》,《南國學術》,2019年第4期。]從宋人文獻記載看,金宋關于歸還燕云之地談判的金朝代表主要是完顏希尹,楊樸一直作為希尹的助手參與其中。查閱《金史》可發現全書關于完顏希尹這方面的事跡只字未提,史臣對女真人軍功大貴族事跡的記載尚且如此,不載作為助手和翻譯的楊樸的事跡也是理所當然了。

關于金遣人使遼以求遼朝封冊之事,如了解一下中國王朝的邊疆史,便可知這完全符合歷史上邊地政權與王朝中央之間建立政治關系的一般規則,如漢唐的高句麗政權、唐代渤海政權等,都是建立政權后請求中原王朝冊封,[程妮娜:《東北民族朝貢制度史》,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76-78、277-278頁。]正如楊樸所說“自古英雄開國,或受禪,或求大國封冊”。金太祖本人與宋使呼延慶也當面提及此事:“大遼前日遣使人來,欲冊吾為東懷國者,蓋本朝未受爾家禮之前,常遣使人入大遼,令冊吾為帝,取其鹵簿。”[(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四,宣和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條,第24頁。]金朝史官并不隱晦女真曾為遼的臣屬,阿骨打起兵時直言:“世事遼國,恪修職貢。”建國后,遼金間前后十三次遣使,在《金史》中記載最為詳細的即是請求遼朝冊封之事。金世宗時宋人范成大出使金朝時見到一種小本歷,“小本歷通具百二十歲,相屬某年生,而四十八歲以前,虜無年號,乃撰造以足之:重熙四年,清寧、咸雍、太康、大安各十年,盛(壽)昌六年,乾通(統)十年,大(天)慶四年,收國二年,以接于天輔。”[(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二四五引《攬轡錄》,第1761頁。]范成大認為天輔以前的年號是編造的,岳珂則指出:“按此年號皆遼故名,女真世奉遼正朔,又滅遼而代之,以其紀年為歷,固其所也。豈范本之見耶。”[(宋)岳珂撰:《愧郯錄》卷九《金年號》,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65冊第156頁。劉文引這兩條史料來說明金天輔元年應是1122年,然實際這兩條史料的價值在于岳珂的看法。但要指出的是“收國”非遼故名,而是金國的年號。]岳珂說明了金朝民間流行的小本歷用遼朝紀年為歷的原因是“女真世奉遼正朔”。從朝廷的史書到民間的小本歷都顯示了金朝人并不忌諱女真曾是遼朝的屬部,在金人看來太祖建國后期請求遼朝冊封是遵循歷史慣例,絲毫不會有損于金朝的聲譽。

《遼史·天祚帝紀》記載楊樸勸阿骨打請求冊封一事,前后出現重復記述的現象:

(天慶七年,1117)是歲,女直阿骨行用鐵州楊樸策,即皇帝位,建元天輔,國號金。楊樸又言,自古英雄開國或受禪,必先求大國封冊,遂遣使議和,以求封冊。

(天慶八年,1118)十二月甲申,議定冊禮,遣奴哥使金。

(天慶九年,1119)春正月,金遣烏林答贊謨持書來迎冊。……三月丁未朔,遣知右夷離畢事蕭習泥烈等冊金主為東懷國皇帝。己酉,烏林答贊謨、奴哥等先以書報。……金復遣烏林答贊謨來,責冊文無“兄事”之語,不言“大金”而云“東懷”,乃“小邦懷其德”之義;及冊文有“渠材”二字,語涉輕侮;若“遙芬”、“多戩”等語,皆非善意,殊乖體式。如依前書所定,然后可從。[《遼史》卷二八《天祚帝紀》,第376、378頁。]

對照前文所舉《三朝北盟會編》卷三關于楊樸建議阿骨打請求遼朝冊封及冊封內容的記載,《遼史·天祚帝紀》將楊樸建議阿骨打請求遼朝冊封的事情分記在天慶七年和八年末到九年初,天慶七年(1117)記楊樸建議阿骨打請求遼朝冊封;八年末九年初(1118-1119)記楊樸等人擬定請求遼朝冊封的內容,及不為遼朝采用,“冊文無‘兄事’之語,不言‘大金’而云‘東懷’”的事情。據前文論述楊樸建議阿骨打請求遼朝冊封之事在1118—1119年,《遼史·天祚帝紀》將此事系于天慶八年末九年初無誤。從《遼史》中“是歲,女直阿骨打用鐵州楊樸策,即皇帝位,建元天輔,國號金”這句不是放在天慶七年正月之下,而是放在天慶七年年末來看,這條記載可能不是遼史官的記載,而是元史官所為。天慶八九年遼金議和的史事《遼史》多于《金史》,則可能是遼朝史書的記錄。元朝是遼金宋三史同時修纂,元史官編纂《遼史·天祚帝紀》采納《亡遼錄》的材料時,[苗潤博認為《遼史·天祚帝紀》關于楊樸事跡的記述是源于《亡遼錄》。參見苗潤博:《〈遼史〉探源》,第90頁。]史官清楚宋政和八年即遼天慶八年、金天輔二年,金朝無論如何不可能在天輔二年建國,楊樸也不可能在天輔元年勸阿骨打建國,并按一般慣例認為金建國之初請求遼冊封。于是元史官將《亡遼錄》的材料附在天慶七年年末,沒有注意到與后面的內容重復、矛盾,這屬于元史官采用材料不當的錯誤。

《遼史》中記載金朝于天輔元年(1117)建國還見于《遼史·屬國表》:天慶七年,“是歲,女直國主即皇帝位,建元天輔,國號金”。前面已論證據宋人晁公邁《歷代紀年》記載阿骨打于乙未年(1115)建國,建元“收國”是真實的。推測《遼史·屬國表》的記載有兩種可能,一是元史官將纂修《天祚帝紀》的內容填入《屬國表》;二是元史官抄錄遼史書的內容。那么遼朝為什么無視金收國年間的歷史?我們注意到這里稱天輔元年之前的阿骨打為“女直國主”,翻檢《遼史》,稱北方某族群為“某國”現象很常見,但稱為“國主”的卻只見三種場合:一是契丹皇帝,二是西夏國主,三是女真國主(完顏阿骨打)。這透露出在“天輔元年”以前,阿骨打已是一國之主的信息。在本文開篇處介紹了學界研究已經否定了阿骨打建國之初曾稱為“女真國”的推測,那么在“天輔元年”以前女真人建立國家的國名不是“女真”而是“大金”。對于遼史官不記金初建元“收國”事的原因,筆者贊成董四禮的看法,面對昔日屬國的叛離,遼朝統治者拒絕承認其獨立建國,但在出兵一再失利的形勢下,遼不得不承認日漸強大的金國,便將金太祖改元天輔之年追記為金建國之年。[董四禮:《也談金初建國及國號年號》,《史學集刊》,2008年第6期。]這不是趙翼所說的“《遼史》之疏漏也”,可能是遼史官的有意為之。如果這個推測成立的話,遼史官記錄的不是金朝建國的時間,而是遼朝承認金國的時間。

結 語

通過討論,筆者對“《金史》篡改開國史”的看法持否定觀點。完顏阿骨打起兵反遼時,女真社會已處于高級復雜的酋邦階段,具備建立國家的條件。都勃極烈是生女真進入高級酋邦時期大酋長的稱號,始自穆宗盈哥晚期到1115年阿骨打建國稱帝為止,它不是金建國后女真帝王的稱號。宋遼文獻中所稱“渤海人楊樸勸阿骨打稱帝建國”之說并不真實,應是宋人的一個假想。《歷代紀年》的作者晁公邁和后補者沒有見過《太祖實錄》,這直接否定了學界關于《太祖實錄》編造“收國”年號的推論。同時通過對女真的建國條件、建國目的、金朝收國年間國家制度建設的整體考察,我們可得出《金史》中關于金朝建國時間、國號、年號的記載無誤,金朝史官并沒有篡改開國史的認識。

反觀宋、遼史料關于金朝開國史的記載則有諸多訛誤,如南宋紹興七年(1137),呂頤浩寫給高宗的《上邊事善后十策》認為女真于宣和四年(1122)建國號大金。盡管呂頤浩是南宋位高望重的政治家,宣和七年(1125)金軍攻陷燕京時,呂頤浩曾被郭藥師劫持降金,在金軍中滯留達三四個月。但后來學者們的研究最先否定的便是這篇奏議所載的內容。[參見前引董四禮、愛新覺羅·烏拉熙春、李秀蓮、葉帥等人的文章。]這說明當事人記錄當時事也未必是真實可靠的記錄,尤其在遼宋金混亂的戰爭年代,對于不同民族之間記述的史事,更要慎重對待。

探討北族王朝建國史應充分注意到我國古代王朝時期邊疆民族政治史的基本特點,如邊地民族政治勢力和政權請求中央王朝或鄰近大國冊封,是當時邊疆各民族中通行的一般規則,即便該民族建立的政權日后滅亡了宗主國,也是不需要刻意隱晦的事情。[中國歷史上蒙古、明女真建國前皆受宗主國冊封或授官,建國后滅宗主國取而代之,元、清史書對此并不諱言。如《元朝秘史》卷四記載:金“與太祖札兀忽里的名分,脫斡鄰王的名分”(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24頁)。《元史·太祖紀》:“初,帝貢歲幣于金。”(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15頁)又如,《清太祖實錄》卷二記載:辛卯,春正月,“明歸我喪,遺我敕書馬匹,尋又授我左都督敕書,已而又赍龍虎將軍大敕”(《清實錄》第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7頁) 。《滿洲實錄》《清實錄》中關于明朝授建州女真敕書、授努爾哈赤官職的記載較多,為史學界所熟知。]若將此作為《金朝》“篡改開國史”的主要論據,是很難立足的。至于《金史·世紀》記載金始祖以來前五代先祖的世系可能有虛構的成分,將此作為金朝統治者偽造本族歷史的佐證,也是不恰當的。如董四禮所說,女真初無文字,史事流傳多靠口傳。如將利用口碑史料試圖重新構筑本民族先世歷史視為偽造歷史,任何民族其先世無文字時期的歷史都是不須寫,也是不能寫的。[董四禮:《也談金初建國及國號年號》,《史學集刊》,2008年第6期。]史學界尤其是民族史學界一般不會將一個民族記錄下有文字以前的先世傳說和舊聞視為偽造本族歷史,而是發掘其中有用的信息,考證其先世的社會歷史,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便是這一領域的名著。金朝開國史的真偽問題還要繼續討論下去,希望能更多地從女真和金朝歷史的實際出發,還原金朝開國史的真實面目。

責任編輯:孫久龍

Differentiating and Analyzing on

“Tampering with the Founding History” in the History of Jin

CHENG Ni-na

(Department of Chinese History, School of the Humanities,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 Jilin, 130012, China

)Abstract:The founding history of the Jin Dynasty recorded in the History of Jin is credible. “Dubojilie”(都勃極烈)is not the title of Jurchen king after the founding of the Jin Dynasty, but the title of great chieftain after the tribes of Raw Jurhen entered the advanced stage of Chiefdom.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founding of the country, Aguda(阿骨打)only sought the national independence and did not have the grand plan to end the reign of Liao Dynasty. According to the historical literature of the Song Dynasty, Aguda accepted Yang Pu's(楊樸)proposal of “seeking to dominate the world and being a great empire ” and then founded the country. This viewpoint was not in line with the political ecology of the Jurchen society before and after the founding of Jin Dynasty, nor with Yang Pu's identity, which should be the deduction of the Song people. The record of Yang Pu's deeds were true when Jin asked Liao for being conferred the title of ruler of Jin regime, which has not concealed in the History of Jin. The Chronicles of Successive Dynasties written by Chao gongma(晁公邁)of the Song Dynasty, which was completed earlier than the Taizu Records of Jin Dynasty clearly recorded the reign title“Shou Guo”(收國)in the early Jin Dynasty. The Taizu Records of Jin Dynasty did not fabricate the founding time, country title or the reign title of the Jin Dynasty, and the History of Jin written accordingly did not tamper with the founding history of Jin.

Key words: History of Jin; the founding history; Dubojilie(都勃極烈);Yang Pu(楊樸); “Shou Guo”(收國, the reign title)

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2.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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