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繼位“迷案”新考

摘 要： 圍繞著秦二世繼位“合法性”問題，文章從三個方面展開討論。一是對《秦二世元年文書》的文本加以梳理式解讀;二是對秦二世濫殺宗室的現(xiàn)象和成因從不同層面加以分析;三是對秦漢之際的一則“佚文”加以發(fā)掘并討論其史料價值，結(jié)合對相關(guān)傳世文獻的關(guān)聯(lián)性分析，揭示出秦末三個不同的社會階層所知曉的“沙丘之變”的內(nèi)涵與《史記》的記載相一致。本文進而認定：《秦二世元年文書》文本盡管是真實的，但是所述歷史內(nèi)容卻不足以憑信。《史記》關(guān)于秦二世“繼位”出于陰謀篡奪之說，應(yīng)該是符合史實的。

關(guān)鍵詞： 沙丘之變;《秦二世元年文書》;辯士遺秦將章邯書;《善文》

秦王朝的暴亡及其原因，自漢代以來就是一個引人關(guān)注的歷史話題。秦始皇在東巡途中病死沙丘之后，胡亥在趙高的主導(dǎo)之下通過篡改秦始皇的遺詔得以登基成為秦二世皇帝，很多人認為這是導(dǎo)致秦朝“二世而亡”的重要因素。此種說法，在《史記》的《秦始皇本紀》《李斯列傳》中，有詳細記載，并且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證據(jù)鏈”。秦二世皇帝的即位是政治陰謀的產(chǎn)物，不具備“合法性”，這是讀史者所熟知的歷史敘述。

在“湖南益陽兔子山遺址” 9號古井出土的簡牘中，有一枚《秦二世元年文書》（J9③：1），這無疑是一項重要的考古發(fā)現(xiàn)——《秦二世元年文書》把秦二世即位是否具備“正當性”的問題重新提了出來，同時北京大學(xué)所藏西漢竹書《趙正書》與之還有內(nèi)在的邏輯支撐關(guān)系。由此，歷史學(xué)界不得不重新審視與討論這個問題。筆者發(fā)表過《兔子山遺址出土〈秦二世元年文書〉與〈史記〉紀事抵牾釋解》一文，基本結(jié)論是：“盡管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秦二世元年文書》與《趙政書》的異說，但是，如何解讀其中與傳世文獻的抵牾之處，是我們今后要繼續(xù)做的工作。至少在目前，《史記》中所記載的秦始皇——秦二世之際的基本歷史敘事框架，還不能輕言改寫?！雹俸髞?，還有許多學(xué)者在討論這個問題，筆者見聞所及有陳侃理、②楊先云、③辛德勇、④吳方基、⑤李銳⑥等。幾位先生的視角和結(jié)論互有不同，都值得關(guān)注，當然也就有繼續(xù)討論的價值和余地。筆者特此撰寫本文，從以下三個方面再加以討論。

一、通釋與補說：《秦二世元年文書》再梳理

對《秦二世元年文書》的解讀，還有繼續(xù)討論的空間。為便于討論問題，先將原文錄出如下：

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朕奉遺詔，今宗廟事及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具矣，律令當除定者畢矣。元年與黔首更始，盡為解除流罪，今皆已下矣，朕將自撫天下。（正）

吏、黔首，其具行事已，分縣賦擾黔首，毋以細物苛劾縣吏，亟布。以元年十月甲午下，十一月戊午到守府。（背）[ 《秦二世元年文書》的釋文，公布較早的是張春龍、張興國：《湖南益陽兔子山遺址九號井出土簡牘概述》，《國學(xué)學(xué)刊》，2015年第4期，第6頁。其后有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益陽市文物處：《湖南益陽兔子山遺址九號井發(fā)掘簡報》，《文物》，2016年第5期，第40-43頁（本文的釋文，即以該“簡報”為據(jù)）;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益陽市文物管理處：《湖南益陽兔子山遺址九號井發(fā)掘報告》，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湖南考古輯刊》第12集，科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第158頁。按，釋文初稿公布后，學(xué)界多有討論和校訂。參見陳偉：《〈秦二世元年十月甲午詔書〉通釋》，《江漢考古》，2017年第1期;何有祖：《秦二世元年詔書解讀》，《文獻》，2020年第1期;鄔文玲：《秦漢簡牘中兩則簡文的讀法》，中國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編：《出土文獻研究》第十五輯，中西書局2016年版，第218頁。]

其中很關(guān)鍵的一句話“今宗廟事及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具矣”的確切含義，原本尚不明晰，從總體來看，這是秦二世向天下吏民高調(diào)宣傳他在即位之初施行的 “德政”之舉。其中，“宗廟事”所指的內(nèi)容就是指秦始皇的宗廟禮儀之事已經(jīng)安排妥當。“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一句的通釋，關(guān)鍵點在于厘清“至治大功德者”是秦二世對秦始皇的歌功頌德之語。如此，全句的大意得以豁然貫通：這是在強調(diào)二世皇帝對始皇帝做出了顯示其歷史地位的安排，也就是對逝世父皇的尊崇做出了制度化的規(guī)定?？磥恚囟朗窃谥\求向天下吏民表明：他是一個禮敬父親的好兒子，也是給父皇以崇高歷史定位的好嗣君。

與詔文相對應(yīng)的政治舉措，秦二世即位后確實已經(jīng)施行，不是虛言。這從《史記·秦始皇本紀》的下列紀事中可以得到印證：

二世皇帝元年……二世下詔，增始皇寢廟犧牲及山川百祀之禮。令群臣議尊始皇廟。群臣皆頓首言曰：“古者天子七廟，諸侯五，大夫三，雖萬世世不軼毀。今始皇為極廟，四海之內(nèi)皆獻貢職，增犧牲，禮咸備，毋以加。先王廟或在西雍，或在咸陽。天子儀當獨奉酌祠始皇廟。自襄公已下軼毀。所置凡七廟。群臣以禮進祠，以尊始皇廟為帝者祖廟?！盵《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66頁。]

依據(jù)秦二世的旨意而議定的祖廟制度，最核心的內(nèi)容就是：“今始皇為極廟”和“以尊始皇廟為帝者祖廟”，這就確立了秦始皇遠高于歷代秦國君王的地位。如此制度化的規(guī)定，既符合秦始皇完成統(tǒng)一成就帝業(yè)、其地位高于歷代秦君的歷史真實，也反映出當時統(tǒng)治者對秦始皇的尊崇。這套帶有“創(chuàng)新”意義的祖廟制度得以迅速推出，秦二世必定是主要的推動者。從這個角度而言，秦二世深知處理好秦始皇的歷史定位，對于顯示自己權(quán)力來源合法性具有重要的作用，可以在“過渡期”有效維護其統(tǒng)治地位的有序和穩(wěn)定。這種做法是否帶有自我標榜的性質(zhì)，我們在此姑且不做考察，僅就政治運作的手段而言，秦二世和他的親信們無疑是很高明的。

至于詔書中“律令當除定者畢矣”一語，顯然是指秦二世曾經(jīng)施行廢除和調(diào)整某些法律條文的舉措。似乎這種法律的修訂，是在較高層面進行的，至少要高于下文的“盡為解除流罪”這樣的具體規(guī)定之上，所以他要加以突出強調(diào)和渲染。他認為這樣可以顯示自己的“明君”風(fēng)范，并可以籠絡(luò)天下人心。

益陽兔子山遺址出土的《秦二世元年文書》的文本，無疑是當時真實的政治文獻，就史料來源而言，其真實性毋庸置疑。但是，對這個“文本”的文告，如何從政治學(xué)的角度予以解讀，則是值得深入思考的問題。筆者認為，這道偶然被發(fā)現(xiàn)的秦二世即位詔書，在當時一定是面向秦朝統(tǒng)治疆域內(nèi)廣為散發(fā)的，是對廣大吏民“廣而告之”的，希望天下人周知。如果在其他地方再出土同樣內(nèi)容的秦二世詔書，都毋庸置疑，因為秦二世的繼位過程不論是否有不可告人的密計運作，他都會希望天下人聽到來自詔書的“權(quán)威宣示”。假如他的即位確實出自權(quán)力的詐用與攘奪，他就更加需要制造和傳播這樣的權(quán)威解說。對在于重點向全國官民顯示“朕奉遺詔”即位的詔書內(nèi)容，如何從新皇帝政治需求的角度來解讀，這本來就有不同的思路可以遵循，此處不做展開。

從內(nèi)容上看，《趙正書》與《秦二世元年文書》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2015年，《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叁]》全文公布了《趙正書》的內(nèi)容，茲將秦王政（秦始皇）駕崩之前的相關(guān)文字抄錄如下：

病即大甚，而[五]不能前，故復(fù)召丞相斯曰： “吾霸王之壽足矣，不奈吾子之孤弱何……[六]其后不勝大臣之分（紛）爭，爭侵主。吾聞之： 牛馬斗，而閩（蚊）（虻）死其下; 大臣爭，齎（齊） 民古（苦）。吾[七]衣（哀） 令（憐）吾子之孤弱，及吾蒙容之民，死且不忘。其議所立。”丞相臣斯昧死[八]頓首言曰： “陛下萬歲之壽尚未央也。且斯非秦之產(chǎn)也，去故下秦，右主左[九]親，非有強臣者也。竊善陛下高議，陛下幸以為糞土之臣，使教萬民，臣[一○]竊幸甚。臣謹奉法令，陰修甲兵，飭正教，官斗士，尊大臣，盈其爵祿。使秦并[一一]有天下，有其地，臣其王，名立于天下，執(zhí)（勢）有周室之義，而王為天子。臣聞不仁[一二]者有所盡其財，毋勇者有所盡其死。臣竊幸甚，至死及身不足。然而見疑[一三]如此，臣等盡當僇（戮）死，以佨（報）于天下者也?！壁w正流涕而謂斯曰： “吾非疑子也，子，[一四]吾忠臣也。其議所立。”丞相臣斯、御史臣去疾昧死頓首言曰： “今道遠而詔[一五]期宭（群） 臣，恐大臣之有謀，請立子胡亥為代后。”王曰：“可?！蓖跛蓝チ?。[北京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90頁。]

在這段《史記》所不載的文字內(nèi)容中，除李斯奉詔而對的幾句話似有枝蔓之嫌，略感突兀外，其余大致可以詞順理通。關(guān)鍵的信息是，秦始皇預(yù)感自己行將不起，為避免他身后可能出現(xiàn)統(tǒng)治集團高層的權(quán)力斗爭而生亂傷民、耗費國家生機，于是他面囑隨行的丞相李斯推薦繼位嗣君。經(jīng)過丞相李斯、御史大夫馮去疾奏報，秦始皇詔可確認，皇子胡亥成為內(nèi)定的皇位繼承人。秦始皇死后，胡亥就按照其父生前的安排登基為帝。如此記載屬實的話，就不存在由趙高主謀、李斯和胡亥脅從發(fā)動的“沙丘之變”。秦二世的繼位，就不是依靠“篡改遺詔”以陰謀手段篡奪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力。

《趙正書》與《秦二世元年文書》的文字關(guān)聯(lián)性，似乎構(gòu)成了一個可以互證的關(guān)系：秦二世的即位是秉承秦始皇的遺詔行事，而不是像《史記》所記載的靠偽造詔書而奪得帝位。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似乎可以對《史記》紀事的可信性，提出“交叉支撐”式的質(zhì)疑。

辛德勇教授對《趙正書》的研究，是從“文本對勘”的角度入手，他比較了《趙正書》與《史記》相關(guān)部分的文字異同，得出的結(jié)論很有說服力。

就我個人的傾向性看法而言，更有可能的是，司馬遷與《趙正書》的作者，利用了一件同源的信實史料，而兩人出于不同的著述宗旨，各自從中采擷了一部分自己所需要的內(nèi)容……

我想，不應(yīng)該再耗費心思做出其他什么別的解釋，這同樣只能是由于《趙正書》的撰著意圖與《史記》截然不同——這一撰著意圖，決定了它的敘述形式不必像《史記》那樣忠于史事，忠實于原始的記載，而是特別需要對文辭做出超越史實的夸張和改變，甚至干脆徑行編造出一個子虛烏有的“故事”來……

歷史的事實，只有一個，而上文所述《史記》和《趙正書》紀事的差異，只是緣于兩書的撰著之人截然不同——兩書的作者，手里拿著兩只完全不同的筆：一只是職業(yè)史官的筆，不過另一只筆到底是什么筆，這還需要留待下面另一個專題再來詳細解說。若是在這里先做一個簡單、形象的說明的話，可以說，《史記》和《趙正書》的差別，就像《漢書》同《趙飛燕外傳》、《漢武故事》的差別一樣：前者是信史，后者或為情色讀物，或為神仙家故事，就其紀事的史料價值而言，二者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在我看來，所謂“傳書”的“虛妄”，既然需要依賴《太史公書》來訂正，對于性質(zhì)近似的《趙正書》，也理當如此。在研究歷史問題時，平心靜氣地多讀一些傳世基本典籍，至少能夠幫助研究者開闊眼界和胸襟，免得做出少見多怪的反應(yīng)。[辛德勇：《辛德勇讀〈趙正書〉︱一件事兩支筆：胡亥繼位的是與非》，2018年12月27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737453，2020年10月13日。此文后來收入辛德勇：《生死秦始皇》，第62、65、72、74頁。]

辛德勇教授對《趙正書》史料價值的判斷，筆者認為是可以作為定論來接受的。因《趙正書》記事與《史記》所記大相徑庭就主張修改對這段歷史的敘述，是不可取的。

二、“沙丘之變”后遺癥：秦二世濫殺宗室再辨析

秦二世在位統(tǒng)治時間很短，僅僅兩年多，但是卻在歷史上留下了昏君暴主的惡名。他的所作所為，確實加速了秦朝滅亡的進程。正因為如此，西漢前期的著名政論家賈誼在《過秦論》中對秦二世給予了嚴厲的批判。[《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第276頁。]當代研究秦漢史的著名學(xué)者安作璋、孟祥才兩位先生曾有言簡意賅的評價，判定秦二世是“最壞的接班人”，“秦始皇之死給歷史提供了一個轉(zhuǎn)變政策的契機，只要二世胡亥反秦始皇之道而行之，改弦更張，調(diào)整秦始皇實行的那些虐民害物的政策，世事還未到無可挽救的地步……而在真正掌握國家權(quán)力的趙高挾持下的秦二世，根本就不具備轉(zhuǎn)變政策的氣魄和才能。作為秦始皇培養(yǎng)出來的最壞的接班人，歷史給他安排的任務(wù)，仿佛就是親手毀掉秦始皇創(chuàng)建的宏偉基業(yè)”。[安作璋、孟祥才：《秦始皇帝大傳》，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365-366頁。]此處所述的秦始皇對秦二世的“培養(yǎng)”，應(yīng)該從泛論的角度理解，因為兩位作者認為胡亥是通過“沙丘之變”而奪得皇位的。

古今歷史學(xué)家之所以對秦二世多持批判態(tài)度，其中有一個原因是，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秦二世屢屢興起大獄，將一大批秦朝統(tǒng)治集團的高官殘酷誅殺。對此，筆者最近有一篇文章做過分析，其中有如下論斷：“秦朝末年的統(tǒng)治者互相殘殺，我們可以開列出一份超長的名單。他們中有：秦始皇的長子扶蘇、秦始皇的其他子女、統(tǒng)兵雄踞北部邊疆的大將蒙恬、秦始皇所倚重的文膽蒙毅、當朝丞相李斯、將相重臣馮去疾和馮劫兄弟、秦二世本人、權(quán)相趙高。另外，還有一位秦末最有軍事指揮才干的大將章邯，曾經(jīng)屢立戰(zhàn)功，后來一敗于項羽，就受到趙高的猜忌和排斥，使得他為了保全生命而不得不歸降項羽，秦王朝的最后軍事支柱也就不再存在。”[孫家洲：《漢人“土崩瓦解”論秦亡的內(nèi)涵解析》，《貴州社會科學(xué)》，2021年第2期。]秦二世對秦始皇的子女（也就是秦二世的兄弟姐妹）的殘殺，無論從規(guī)模的超常，還是從手段的殘忍程度來看，在歷史上都是罕有其匹的。讀史者在驚詫之余，很容易產(chǎn)生追究其成因的意愿。

秦始皇一共有多少子女，史書并無明確的統(tǒng)計數(shù)字，研究者根據(jù)《史記》的相關(guān)記載，做出過不同估測。張文立先生的推測數(shù)量是：始皇帝有子30位，女15位，子女共約45位。[張文立：《秦始皇帝評傳》，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25頁。]李開元先生的估測數(shù)量是“秦始皇有近二十位子女”，[李開元：《秦謎——重新發(fā)現(xiàn)秦始皇》，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146頁。同書第153頁則表述為“秦始皇有二十多個兒子，他們都是有皇位繼承權(quán)的可能接班人”。兩說的不同應(yīng)該注意，此處不做深究而取其數(shù)量偏低的前說。]似乎這個數(shù)量明顯偏低了?！妒酚洝だ钏沽袀鳌匪健妒酚浖狻返囊欢呜?，記載秦二世胡亥是秦始皇的第十八子（詳見下文），同時《史記·李斯列傳》記載被殘殺于杜地的公主就多達10位，據(jù)此估算，秦始皇的子女應(yīng)不低于30人。姑且不論哪個推測數(shù)據(jù)更接近真實，說秦始皇子女眾多是沒有問題的。一個令人驚悸的事實是：在秦始皇眾多的子女中，除秦二世胡亥被趙高發(fā)動“望夷宮兵變”所殺外，其他人大多是在秦二世在位期間死于非命。這些被殺的人，都是秦二世的同父兄弟姐妹?；仡櫣糯幕饰粻帄Z戰(zhàn)，奪得了勝利的一方，往往會對政治對手加以殘酷誅殺，此事多見，也就成為“可以理解”的常例。但是，羅織罪名立意要把自己的大多數(shù)兄弟姐妹加以誅殺的，似乎還只有秦二世這個特例！

秦始皇的兒女雖然很多，但在《史記》中留下名字的，僅有長子扶蘇、少子胡亥，以及年齡排序在他們兩位之間的公子將閭和公子高。我們不得不佩服司馬遷的史家之筆，在《史記》中出現(xiàn)了名字的這三位“公子”之死的過程，其實反映的是在秦二世繼位前后其兄弟姐妹不同的“赴死”路徑。長子扶蘇之死，雖然論史者多有不平之聲，但想到扶蘇與胡亥之間存在著直接的君位之爭，在帝位之爭本來就充滿殘酷無情的“思路”下，扶蘇之死是可以被理解和接受的，我們不再多做討論。

在找不到任何“犯罪”證據(jù)的前提下，秦二世隨意羅織了一個無法查實的罪名，便將“公子將閭”及其兩位同母弟弟處死?！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記載，“公子將閭昆弟三人囚于內(nèi)宮，議其罪獨后。二世使使令將閭曰：‘公子不臣，罪當死，吏致法焉?！瘜㈤傇唬骸I廷之禮，吾未嘗敢不從賓贊也;廊廟之位，吾未嘗敢失節(jié)也;受命應(yīng)對，吾未嘗敢失辭也。何謂不臣？愿聞罪而死?！拐咴唬骸疾坏门c謀，奉書從事。’將閭乃仰天大呼天者三，曰：‘天乎！吾無罪！’昆弟三人皆流涕拔劍自殺。宗室振恐”。[《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第268頁。]公子將閭?cè)值鼙辉⒁话?，有幾個要點：其一，三位被囚禁內(nèi)宮后，“議其罪獨后”，只能表明這三位公子持身嚴謹，按照正常的程序根本就找不出所謂犯罪的證據(jù)。其二，秦二世直接派出使者告知三位公子，他們的致死罪名是“不臣”。這是由皇帝欽定的罪名而非審案的法官所定，也就是不必細論、也無法復(fù)核的罪名。其三，公子將閭為自己的辯護之說，從三個方面力證自己“吾未嘗敢”，也就是沒有任何入罪的嫌疑，而使者蠻橫無理的對答表明了他只是奉命前來執(zhí)行對三位的死刑，不負責(zé)任何法律問題的解釋。其四，將閭等三位無罪屈殺，造成了“宗室振恐”的后果。這個冤案使得宗室成員認定了一個可怕的事實：不論哪位宗室成員，只要是皇帝想將其處死，不論其如何守身謹嚴、遠離刑罪，都將難逃一死。這種恐怖高壓的氣氛，其實正是公子將閭?cè)值鼙粴⒁话杆獋鬟_的政治信息。秦二世一手主導(dǎo)的這個案件，就是要讓他的兄弟姐妹都畏罪而“閉嘴”。

只有真正理解了公子將閭?cè)值茉┧腊競鬟_出來的政治信息，才可以理解公子高“自愿赴死”的選擇，是出于看透秦二世之后的無奈之舉。在“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陽市，十公主矺死于杜，財物入于縣官，相連坐者不可勝數(shù)”的背景之下，“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書曰：‘先帝無恙時，臣入則賜食，出則乘輿。御府之衣，臣得賜之;中廄之寶馬，臣得賜之。臣當從死而不能，為人子不孝，為人臣不忠。不忠者無名以立于世，臣請從死，愿葬酈山之足。唯上幸哀憐之?！瘯?，胡亥大說……胡亥可其書，賜錢十萬以葬”，[《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53頁。]這是秦二世枉法屈殺兄弟的另外一個極端案例。公子高曾有逃亡以求生之心，只因擔(dān)憂自己的家人可能會因此遭受不幸，又自知終究難逃一死的厄運，這位公子高才自行上書，請求為父親殉葬。接到這樣的奏報，“胡亥大說”，批準了其自請文書，“賜錢十萬以葬”。公子高換來了一個“體面”的死法，并且保住了妻小，秦二世胡亥也少了一個心頭之患。

秦二世濫殺兄弟姐妹的惡行，在秦始皇陵墓周圍的考古中，也發(fā)現(xiàn)了相關(guān)的佐證材料。考古學(xué)家在秦始皇驪山陵東面不遠處的上焦村，發(fā)現(xiàn)了一組陪葬墓，由17座“甲字形”墓葬組成。它們面向始皇帝陵有序排列?？脊艑W(xué)家對其中8座墓葬進行了發(fā)掘，在陪葬品中出土了秦少府工官制作的物件，昭示墓主人可能是秦朝的宗室成員。考古人員共發(fā)現(xiàn)了7具尸骨，其中6位墓主身首異處，極可能是被肢解而死，另外1位墓主的上下額骨錯位，很可能是被繩索縊死所致。主持發(fā)掘工作的袁仲一先生推測這一組陪葬墓的墓主人可能是秦始皇的子女，他們均在秦二世的暴政之下而死于非命。[秦俑考古隊：《臨潼上焦村秦墓清理簡報》，《考古與文物》，1980年第2期。袁仲一先生的判斷，參見袁仲一：《秦始皇陵兵馬俑研究》，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37-40頁。感謝西北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史黨社教授相助，提供了以上兩項資料來源。]這一考古發(fā)現(xiàn)與秦二世大肆誅殺兄弟姐妹之案的關(guān)聯(lián)性，王子今、李開元兩位教授均在他們的著作中加以論述。[參見王子今：《細說秦始皇》，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91-292頁;李開元：《秦謎——重新發(fā)現(xiàn)秦始皇》，第148-150頁。]王輝先生在引用筆者上揭論文的基礎(chǔ)上，也曾援引上焦村的秦墓材料為據(jù)，論定秦二世繼位缺乏合法性，出于做賊心虛的心理，才做出殘忍殺害皇族及高級官員的舉動。[王輝：《重新審視秦二世胡亥——從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兩詔銅版談起》，《文史雜志》，2019年第1期。]

秦二世濫殺兄弟姐妹的原因，與他通過“沙丘之變”奪位直接相關(guān)。這不是出自讀史者的“合理性”猜測，而是在《史記》中有明確無誤的記載。秦二世、趙高就是因為擔(dān)憂政變內(nèi)幕外泄而故意殺人滅口?！妒酚洝だ钏沽袀鳌酚涊d：“二世乃遵用趙高，申法令。乃陰與趙高謀曰：‘大臣不服，官吏尚強，及諸公子必與我爭，為之奈何？’”趙高回答秦二世之問時，居然說出“臣請言之，不敢避斧鉞之誅，愿陛下少留意焉。夫沙丘之謀，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諸公子盡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屬意怏怏皆不服，恐為變”。[《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52頁。]這樣的君臣密語式的對話，如果沒有“沙丘之變”為其背景，是根本無從出現(xiàn)的。所以，秦二世對其兄弟姐妹的殘殺，不論是分析其動機，還是驚異于其殘酷程度，我們都可以認定秦二世正是懼怕“奪位”真相泄露而殺人滅口。秦二世的高壓屠殺之舉，體現(xiàn)的是他的自卑心態(tài)和過激應(yīng)對，這是合乎邏輯的解釋。

與之相關(guān)的，還有兩個細節(jié)問題，值得我們關(guān)注和分析。

其一，《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秦二世向趙高請教如何控制宗室貴族和朝廷大臣，趙高提供了一套以殺人立威為核心的應(yīng)對方案，隨即就出現(xiàn)了“乃行誅大臣及諸公子，以罪過連逮少近官三郎，無得立者”[《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第268頁。]的大規(guī)模誅殺。其中的“以罪過連逮少近官三郎”一句所涉及的人員，從政治地位而言，當然要低于“大臣及諸公子”，讀史者的眼光都被吸引到政治高層成員身上去了，所以，此前的研究者對“少近官三郎”的株連被逮并未給予足夠的重視。如果注意到逮捕這些人的建議是發(fā)自于精通法律又深知宮廷內(nèi)幕的趙高，我們是否應(yīng)該更加重視探討其中的奧妙之所在？“三郎”所涉及的官員，《史記索隱》認為是中郎、外郎、散郎，而《史記正義》則據(jù)《漢書·百官表》推測為議郎、中郎、散郎，同時又保留郎中、車郎、戶郎的異說。不論哪一說法更準確，其身份是確定無疑的：他們必定是皇帝身邊的“近侍之臣”。至于“少”字的出現(xiàn)，應(yīng)該表示年齡偏小的意思。這批人職位不高，但卻因為生活在秦始皇身邊，而最容易知道秦始皇駕崩前后所發(fā)生的真實情況。在趙高的建議之下，這批人都被特意“連逮”下獄，必定不會僥幸活命。其下的一句交代之詞“無得立者”，只能理解為秦始皇生前所用的近侍之臣，到秦二世繼位之后，沒有一個人出現(xiàn)在朝堂之上、宮廷之內(nèi)。原因何在？唯有一解：秦二世只能將這些了解宮廷內(nèi)幕的昔日近臣殺人滅口。

其二，蒙毅在被囚被殺之前有一段“供詞”，某些字句似乎可以被理解為秦始皇生前有冊立胡亥為嗣君之意。對這段話的實際內(nèi)涵，究竟該如何判斷？先來看相關(guān)背景：在秦二世即位之后，蒙毅被捕，囚禁于代地，隨時有生命之虞。當時宗室成員中最有政治見識的子嬰曾經(jīng)為營救蒙毅而直言進諫。但是，趙高與蒙毅之間有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趙高一定要置蒙毅于死地。所以，趙高在秦二世面前先做了致命性的鋪墊：“臣聞先帝欲舉賢立太子久矣，而毅諫曰‘不可’，若知賢而愈不立，則是不忠而惑主也。以臣愚意，不若誅之。”[《史記》卷八八《蒙恬列傳》，第2567頁。]在趙高一手操控之下，秦二世派遣御史曲宮前往代地，執(zhí)行蒙毅的死刑。于是就出現(xiàn)了御史曲宮與被囚禁的蒙毅之間的如下對話，御史曲宮向蒙毅傳達二世皇帝的旨意：“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難之，今丞相以卿為不忠，罪及其宗。朕不忍，乃賜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圖之！”蒙毅答對：“夫先主之舉用太子，數(shù)年之積也，臣乃何言之敢諫，何慮之敢謀！非敢飾辭以避死也，為羞累先主之名，愿大夫為慮焉，使臣得死情實……故曰‘用道治者不殺無罪，而罰不加于無辜’。唯大夫留心！”最后的結(jié)果是“使者知胡亥之意，不聽蒙毅之言，遂殺之”。[《史記》卷八八《蒙恬列傳》，第2568-2569頁。]

準確理解這段隱約其詞的話，首先要注意蒙毅身份的變化和他此時的心態(tài)。蒙毅曾經(jīng)是深得秦始皇寵信的近侍重臣，與其兄蒙恬構(gòu)成了分主內(nèi)外事務(wù)的國家棟梁，也是朝廷群臣無人敢與之抗爭的家族勢力。史稱：“是時蒙恬威振匈奴。始皇甚尊寵蒙氏，信任賢之。而親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則參乘，入則御前。恬任外事而毅常為內(nèi)謀，名為忠信，故雖諸將相莫敢與之爭焉?！盵《史記》卷八八《蒙恬列傳》，第2566頁。]當年的蒙毅，顯然是秦始皇身邊參與機密的親信大臣。但是，時過境遷，在秦二世即位后他就被捕下獄。前來執(zhí)行蒙毅死刑的御史曲宮，從其職官系統(tǒng)推測，甚至早年間可能是蒙毅的下屬。此時的蒙毅，對于秦二世和趙高而言，最后的一點利用價值就是要逼迫蒙毅承認秦始皇當年有冊立太子（胡亥）之意，只是由于蒙毅的反對才沒有成為事實。而命在旦夕的蒙毅，依然求生心切，他請求御史曲宮代向秦二世委婉求情，就表明了他此時的心態(tài)。

蒙毅身在高層多年，當然懂得政治利害之所在，他要想求得一絲生機，就必須按照秦二世的“圣意”所隱含的內(nèi)容來“接著說”，也就是不否認秦始皇曾經(jīng)有過冊立胡亥為太子的想法（而且是早有其事的“數(shù)年之積”），但精明的蒙毅卻不敢承認自己曾經(jīng)有反對的言語，只是說，冊立太子事大，一切都出自始皇帝的圣心獨裁，他既不敢、也未曾參與意見。這樣的一番答對之詞，實在是蒙毅想要保住生命的最佳辭令了。所以，上述御史曲宮轉(zhuǎn)達的二世皇帝“追責(zé)”之語，蒙毅的自我辯護之說，按照筆者所做的“身份與心態(tài)”的分析，就可以破解其真實內(nèi)涵。如果只看到蒙毅的對答中有含糊其詞之處，就錯會其意，甚至以此來認定秦始皇生前確有擇立胡亥為嗣君之意，并且將這樣的理解與《秦二世元年文書》和《趙正書》相聯(lián)系，得出否定“沙丘之變”歷史敘事的結(jié)論，未免太過于以書生氣來解釋復(fù)雜的上層政治關(guān)系。有了蒙毅的“供詞”，御史曲宮足以據(jù)此復(fù)命，秦二世也可以借此在朝廷百官面前重申他是先皇早就屬意的繼承人。通過對蒙毅死前的“受審”和“供詞”的詮釋，我們可以更好地體會當時的政治實態(tài)。

三、發(fā)掘一則“佚文”：揭破秦二世奪位內(nèi)幕的佐證史料

根據(jù)《史記·秦始皇本紀》與《史記·李斯列傳》的記載，秦二世的繼位，是“沙丘政變”的結(jié)果。即秦始皇病死于沙丘之后，趙高充當主謀，游說了同行的皇子胡亥、丞相李斯，篡改了秦始皇的遺詔，逼死秦始皇所屬意的長子扶蘇，而假借始皇遺詔的名義，擁立胡亥繼位，是為秦二世皇帝。如此說來，秦二世的繼位，是篡改詔書、形同政變的結(jié)果，其統(tǒng)治權(quán)力來源的 “合法性”是有問題的。幾乎所有的傳世文獻，都在支持這個結(jié)論。[有關(guān)“沙丘之變”的文獻記載，集中見于《史記》的《秦始皇本紀》和《李斯列傳》，是研治秦漢史的學(xué)者所熟知的，為節(jié)約版面起見，此處原文從略。]

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的“沙丘之變”，不僅有《紀》《傳》可以互證，而且秦朝統(tǒng)治的最后階段所出現(xiàn)的殘酷的內(nèi)部殘殺，也只有一個最合乎常規(guī)的解釋——秦二世、趙高因為擔(dān)憂政變內(nèi)幕外泄而故意殺人滅口，此已見上述。另外，陳勝在發(fā)動反秦暴動的時候評估天下大勢，有一段分析：“天下苦秦久矣。吾聞二世少子也，不當立，當立者乃公子扶蘇。扶蘇以數(shù)諫故，上使外將兵。今或聞無罪，二世殺之。百姓多聞其賢，未知其死也?！盵《史記》卷四八《陳涉世家》，第1950頁。]此語從社會底層人物陳勝口中說出，表明底層民眾對“沙丘之變”的傳言已有所知曉。政治高層的“封鎖”，不見得都能控制住某些政治流言的傳播，歷朝歷代都不乏此類例證。就地域關(guān)系而言，陳勝屬于楚人，益陽兔子山所出土的《秦二世元年文書》，如果當?shù)氐墓賳T按照詔書的要求認真執(zhí)行的話，陳勝等底層民眾，也該知曉其中的內(nèi)容。但是，底層民眾也有在“不同聲音”之間做出選擇的能力。陳勝的言論，說明他本人或者是只聽到“二世少子也，不當立，當立者乃公子扶蘇”之說;或者是盡管他也聽到了秦二世詔書的“權(quán)威聲音”，但是他不予采信，而只相信前者。這可以被理解為秦朝底層百姓在聽聞不同政治傳言之后的“價值取向”——民間傳言的可信性，可以被認為高于當朝皇帝的“赫赫詔書”。

有一條見于《史記集解》的佚文，內(nèi)容很重要，但是此前的研究者卻未曾加以重視和運用。在此表而出之：“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會稽，并海上，北抵瑯邪。丞相斯、中車府令趙高兼行符璽令事，皆從。始皇有二十余子，長子扶蘇以數(shù)直諫上，上使監(jiān)兵上郡，蒙恬為將。少子胡亥愛，請從，上許之。余子莫從?！盵《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47頁。]《史記·李斯列傳》的這段文字記載，研究秦漢史的人都熟知，值得注意的是出現(xiàn)在這段正文之下的《集解》之語：“辯士隱姓名，遺秦將章邯書曰‘李斯為秦王死，廢十七兄而立今王’也。然則二世是秦始皇第十八子。此書在《善文》中?！盵《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48頁。相同內(nèi)容的記載還出現(xiàn)在《史記·高祖本紀》的《索隱》中：“《善文》稱隱士云‘趙高為二世殺十七兄而立今王’，則二世是第十八子也”（《史記》卷八 《高祖本紀》，第349頁）。兩處文字的唯一不同，是把主謀發(fā)起“沙丘之變”的首要人物，一指認為李斯，一指認為趙高。這種表面文字的不同，當然不難解釋：趙高是實際的主謀者，事成后，他“推功”于李斯，只是他的政治操作手段而已。推出丞相李斯，可以增強始皇帝傳位于胡亥的“可信性”，其實也是趙高隱身其后的狡黠手段。趙高這點權(quán)詐之術(shù)，不論是秦漢之際發(fā)聲的“隱士”，還是后世《善文》的編訂者，都感覺沒有加以區(qū)別說明的必要。]這位“辯士”致秦軍大將章邯的書信，推測其語意，應(yīng)該是章邯率領(lǐng)秦軍作戰(zhàn)，受挫于項羽之時。

遍查今本的《史記》，不見這位辯士與章邯的通信，在《史記·項羽本紀》中卻保留著陳余致章邯的“誘降信”，其中有：“白起為秦將，南征鄢郢，北阬馬服，攻城略地，不可勝計，而竟賜死。蒙恬為秦將，北逐戎人，開榆中地數(shù)千里，竟斬陽周。何者？功多，秦不能盡封，因以法誅之。今將軍為秦將三歲矣，所亡失以十萬數(shù)，而諸侯并起滋益多。彼趙高素諛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誅之，故欲以法誅將軍以塞責(zé)，使人更代將軍以脫其禍。夫?qū)④娋油饩茫鄡?nèi)卻，有功亦誅，無功亦誅。且天之亡秦，無愚智皆知之。今將軍內(nèi)不能直諫，外為亡國將，孤特獨立而欲常存，豈不哀哉！將軍何不還兵與諸侯為從，約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稱孤;此孰與身伏钅夫質(zhì)，妻子為僇乎？”[ 《史記》卷七《項羽本紀》，第308頁。]上引“辯士”勸諫秦將的書信，只有置于這個特定環(huán)境之下才合乎常理。那么，這位“辯士”是否就是陳余本人？史書沒有明確記載，只能以“常情”來推測：陳余本人是秦漢之際的名流，而且以智辯著稱于當時，以“辯士”作為陳余的代稱，從情理而言，本無不可;但是，在《史記·陳涉世家》的注釋之文，有另外一條記載明顯與之相關(guān)：“《索隱》姚氏按：隱士遺章邯書云‘李斯為二世廢十七兄而立今王’，則二世是始皇第十八子也?！盵《史記》卷四八《陳涉世家》，第1951頁。]這里出現(xiàn)的“隱士”遺章邯書的內(nèi)容，與前引“辯士”之說相同，則“隱士”與“辯士”必為一人無疑。而就陳余的身份而論，他當時已經(jīng)是趙王的主要輔佐大臣，稱之為“辯士”尚可，稱之為“隱士”則明顯不妥。所以，這位致書章邯的人物，一定不是陳余而是另外的一位智者。

在《史記集解》和《史記索隱》中，都出現(xiàn)了這段以“誘降章邯”為目的的文字，由此可見到唐代為止，學(xué)者研讀秦漢之際的歷史，都還可以看到這段文字。我們現(xiàn)在只能夠借助于注家引用之文而大致了解其意，傳世本《史記》和其他秦漢時期的古籍，已經(jīng)失傳了這段文字。我們在回觀《史記集解》所引“辯士”之語，最核心的內(nèi)容就是：李斯在秦王（秦始皇）死后，設(shè)謀廢置前十七位兄長而扶立今王即位。這其實就是對《史記》所載李斯受制于趙高而參與“沙丘之變”的另外一種史家記載。就此而言，出現(xiàn)在《史記集解》中的這段“佚文”，其實是以“佐證”的形式，為我們推測秦二世以詔書的形式標榜自己得位是出自其父皇遺囑，其實不足憑信。

秦漢之際的“隱士”（辯士）遺秦將章邯書一事，對于我們破解“沙丘之變”的迷案自有特別的意義。這段“佚文”，《史記》失載，仰賴《史記集解》和《史記索隱》分別在《李斯列傳》《陳涉世家》和《高祖本紀》的三處引用，而得以流傳后世，實在可以作為推重“《史記》三家注”史料價值的重要個案。這段“佚文”被發(fā)掘出來，成為本文立論的佐證材料，也是筆者潛心讀史、苦尋史事關(guān)聯(lián)性而得到的收獲。至于注家由此判定秦二世胡亥是秦始皇的第十八子，比《史記》所載“少子”之說，更為具體明細，那是另外一層意義的史料解讀，此處不再展開討論。

不論是稱之為“辯士”，還是稱之為“隱士”，這位活躍在秦漢之交的人物，無疑都是“智者”。此類人物，有居于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的地位和能力。他們對于統(tǒng)治者高層政治信息的敏感度、吸納渠道的多樣性，肯定要比以陳勝為代表的底層民眾高明得多，他們是社會政治信息的有效傳播者。

上引《史記集解》最后一句，說此書保存在《善文》中，也是一個應(yīng)該值得重視的信息。在《晉書》中有關(guān)于《善文》的片段記載：

（華表之子華廙）廙字長駿，弘敏有才義。妻父盧毓典選，難舉姻親，故廙年三十五不得調(diào)，晚為中書通事郎。泰始初，遷冗從仆射。少為武帝所禮，歷黃門侍郎、散騎常侍、前軍將軍、侍中、南中郎將、都督河北諸軍事。父疾篤輒還，仍遭喪舊例，葬訖復(fù)任，廙固辭，迕旨……廙棲遲家巷垂十載，教誨子孫，講誦經(jīng)典。集經(jīng)書要事，名曰《善文》，行于世。[《晉書》卷四四《華表傳附子廙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261頁。]

據(jù)此史家之筆，我們得知《善文》成于華廙之手，成書年代在西晉武帝之時。此書的性質(zhì)，當是一位講究節(jié)操的高門名士，在仕途遇挫、居家靜養(yǎng)之時，為“教誨子孫”而編輯成書，主要內(nèi)容是搜集的“經(jīng)書要事”。大致可以判定為詮釋儒家經(jīng)典和記錄歷史要事的文獻匯編。由于此書久佚，無從判斷其規(guī)模大小。清代學(xué)者嚴可均校輯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搜集了大量古代佚書，而收入《全秦文》卷一中的《善文》，也僅收錄一條《辯士隱姓名遺秦將章邯書》，[《全秦文》卷一，（清）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一冊，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24頁。]就是來自《史記集解》的上引文字。雖然《善文》不能給研究者就此問題提供更多的資料，[嚴可均先生當年以手工翻檢群書而成就輯佚之功，給學(xué)人提供了學(xué)術(shù)研究的便利，真是功德無量之事。借助電子版圖書的檢索功能，筆者在《后漢書·皇后紀下》查得《善文》的另外一條佚文，附錄于此，供感興趣的讀者朋友參看?！逗鬂h書》原文：“太后欲久專國政，貪立幼年，與顯等定策禁中，迎濟北惠王子北鄉(xiāng)侯懿，立為皇帝。顯忌大將軍耿寶位尊權(quán)重，威行前朝，乃風(fēng)有司奏寶及其黨與中常侍樊豐、虎賁中郎將謝惲、惲弟侍中篤、篤弟大將軍長史宓、侍中周廣、阿母野王君王圣、圣女永、永婿黃門侍郎樊嚴等，更相阿黨，互作威福，探刺禁省，更為唱和，皆大不道?！痹谥欣蓪⒅x惲等三人名下，李賢注引《善文》曰：“惲字伯周，宓字仲周，篤字季周?！眳⒁姟逗鬂h書》卷一○《皇后紀下》，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436-437頁。]但它依舊提示我們：直到西晉之時，喜愛讀書的人還能夠看到后世所無法幸遇的秦漢之際的文獻。依靠《史記集解》而僥幸保留下來的十多字的片段記載，卻在昭示著秦末智者所了解的秦二世即位依靠的是權(quán)詐攘奪，而不是秦始皇的遺囑安排。這段記載秦漢之際史事的佚文，獨立于《史記》記事系統(tǒng)之外，卻可以與之相互印證，其史料價值十分珍貴。

我們把上述三段史料合在一起觀察，即當事人秦二世與趙高之間“不可告人”的密語、辯士智者的游說之文、底層民眾的“民間傳聞”，其背后的內(nèi)涵都指向了同一個方向：秦二世得位不正，而且這種政治秘聞在社會各階層都有傳說。來自朝廷的高壓，并不能真正制止流言的傳播。這就使得秦二世匆忙公布于天下的詔書，其內(nèi)涵的真實性越發(fā)值得懷疑。

總之，直接影響秦朝短祚而亡的“沙丘之變”之歷史真相，盡管現(xiàn)在有湖南益陽兔子山所見《秦二世元年文書》和北京大學(xué)所藏西漢竹書《趙正書》的異文出現(xiàn)，但《史記》的紀事框架依然不能輕言“改寫”。無論是從全面梳理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的關(guān)聯(lián)性，還是從對相關(guān)事件的深度政治性分析，以及對秦漢間一則“佚文”的史料解析，都可以導(dǎo)向一個共同的方向：司馬遷所論秦二世繼位出于陰謀篡奪之說，應(yīng)該是符合史實的。

責(zé)任編輯：王坤鵬

A New Study of the Mystery of the Succession to

the Throne by the Second Emperor of Qin Dynasty

SUN Jia-zhou

（School of History，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bstract：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issue of “l(fā)egitimacy” of the succession to the throne by the second emperor of Qin Dynasty from three aspects. Firstly， interpreting the text of Proclamation of the First Year of the Reign of the Second Emperor of Qin Dynasty; Secondly， analyzing the phenomenon and causes of the second Emperor's indiscriminate killing of imperial families from different levels; Thirdly， exploring and discussing the historical value of an “unknown article” in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 which reveals that the connotation of “Incident of Shaqiu（沙丘）”is? consistent with that of the records of Shi Ji. Thus the author argues that although the text of Proclamation of the First Year of the Reign of the Second Emperor of Qin Dynasty is true， the historical contents described in it is not credible.

Key words：Incident of Shaqiu; Proclamation of the First Year of the Reign of the Second Emperor of Qin Dynasty; Letter to Qin General Zhanghan（章邯）from an eloquent person ; Shan Wen（善文）

收稿日期：2021-03-12

基金項目：本文是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攻關(guān)項目“秦統(tǒng)一及其歷史意義再研究”（14ZB028）、教育部“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工程”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孫家洲，“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工程”協(xié)同攻關(guān)創(chuàng)新平臺、中國人民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為秦漢史。

① 孫家洲：《兔子山遺址出土〈秦二世元年文書〉與〈史記〉紀事抵牾釋解》，《湖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15年第3期。

② 陳侃理：《〈史記〉與〈趙正書〉——歷史記憶的戰(zhàn)爭》，日本中國史學(xué)會：《中國史學(xué)》第26卷，2016年。

③ 楊先云：《秦二世繼位之謎——“秦二世元年十月甲午詔書”簡解讀》，2020年4月13日，https：//mp.weixin.qq.com/s/jSdQlUV4sDFm6cOSQ5Ydzg，2020年10月13日。

④ 辛德勇：《辛德勇讀〈趙正書〉︱一件事兩支筆：胡亥繼位的是與非》，2018年12月27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737453，2020年10月13日。此文后來收入辛德勇：《生死秦始皇》，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35-106頁。

⑤ 吳方基：《〈秦二世元年十月甲午詔書〉解讀與秦亡原因新說》，《蘭臺世界》，2019年第10期。

⑥ 李銳：《〈趙正書〉研究》，《史學(xué)集刊》，202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