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 徐松巖
摘 要: 從公元前3世紀晚期至前2世紀中期,地處亞得里亞海東岸的伊利里亞人與羅馬多次交戰。縷析波利比烏斯等古典史家的記述,交戰歷程依次為:伊利里亞人劫掠和擴張、羅馬商人和伊薩向元老院控訴和求援、羅馬遣使交涉、伊利里亞人蠻橫回應、羅馬出兵討伐。著眼于史實層面,羅馬遣使交涉,基本是其對外擴張中先禮后兵的慣常策略,也是其強化宣戰理由的重要環節。而就歷史敘事而論,波氏的伊利里亞戰爭文本,一方面將羅馬對伊利里亞的征服呈現為奉辭伐罪、解救他邦的功業;另一方面是論證羅馬優良政體及其在羅馬統一地中海世界中所發揮的有力作用,在此敘事邏輯指引下,伊利里亞成為羅馬需要匡謬正俗的對象。
關鍵詞: 羅馬;伊利里亞戰爭;波利比烏斯
公元前3世紀晚期,伊利里亞人頻頻在亞得里亞海域劫掠和擴張,當地許多城邦被征服或受到威脅,羅馬商人也遭到劫掠、俘虜甚至殺害。據波利比烏斯記載,元老院應羅馬商人請求,遣使前往伊利里亞交涉,伊利里亞攝政者特烏塔(Teuta)表示:“伊利里亞國王阻止其臣民的海上獲利行為,有違慣例”,羅馬使者則回應:“羅馬人一直有項優良習俗,即公開懲罰那些犯下私人層面罪行之人,并援助那些受害者。借神明之助,我們將盡己所能,盡快地迫使你改變伊利里亞國王對待子民的慣例。”①羅馬使者所言似可概括為“奉辭伐罪”。在其后數十年間,羅馬依憑消弭伊利里亞人的劫掠和擴張、維護當地希臘城邦安全之嚴正之辭,多次討伐伊利里亞人,史稱“伊利里亞戰爭”(Illyrian Wars)。
關于第一次伊利里亞戰爭前羅馬遣使交涉的原因,學者巴迪昂(E.Badian)和埃林頓(R.M.Errington)皆認為羅馬遣使調查是為了確認伊利里亞人對亞得里亞海域的威脅,以便決定是否發動戰爭。②但據波氏和阿庇安記載,伊利里亞人的劫掠和擴張消息早已經由羅馬商人和伊薩(Issa)城邦的控訴傳至元老院,再結合羅馬在其他戰爭中的遣使交涉及波氏等人的相關評論,有理由判斷,羅馬遣使交涉很大程度上是其先禮后兵和強化宣戰理由的常見行為。此外,一些學者圍繞第一次戰爭后的和約是否適用于德莫特里烏斯(Demetrius of Pharos)展開爭論,[德莫特里烏斯是伊利里亞王國法羅斯(Pharos)地區的統治者,在第一次伊利里亞戰爭中向羅馬倒戈,此戰后受到羅馬獎勵,得到伊利里亞部分地區,后來成為國王皮涅斯(Pinnes)的監護人,詳見S.Hornblower,A.Spawforth,and E.Eidinow,eds.,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Fourth Edi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p.432-433.巴迪昂和格魯恩(Erich S.Gruen)皆認為該條約僅適用于伊利里亞王國統治者,而對僅占有部分地區的德氏似乎并不適用,參見E.Badian,“Notes on Roman Policy in Illyria(230-201 B.C.),”pp.72-88; E.S.Gruen, The Hellenistic World and the Coming of Rome,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Vol.Ⅱ,1984,p.371.而埃克斯坦(A.M.Eckstein)和埃林頓認為,公元前3世紀20年代,德氏一度總攬國政,并娶了皮涅斯之母特里特烏塔(Triteuta),因此該條約對其亦有效力,參見A.M.Eckstein,“Polybius,Demetrius of Pharus,and the Origins of the Second Illyrian War,” Classical Philology,Vol.89,No.1 (Jan.1994),pp.57-58; R.M.Errington,“Rome and Greece to 205 B.C.,” in A.E.Astin and F.W.Walbank ets,eds.,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2nd ed.,Vol.8,Rome and the Mediterranean to 133 B.C.,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pp.91-92.沃爾班克的觀點較為折中,認為德氏對羅馬的義務并不明確,參見F.W.Walbank,A Historical Commentary on Polybius,Volume 1 Commentary on Books Ⅰ-Ⅵ,Oxford: Clarendon Press,1957,p.326.]筆者認為,該條約對德氏是否有效,取決于羅馬對此的解釋和利用。羅馬認為德氏違反條約,所以予以打擊,而斯凱爾狄萊達斯(Scerdilaidas)雖率艦隊與德氏一并前往利蘇斯(Lissus)以南海域,[斯凱爾狄萊達斯是公元前218年至前206年的伊利里亞國王,阿格龍之弟,繼位之前是伊利里亞一位頗有權勢的王公,公元前220年率艦隊與德莫特里烏斯一起前往利蘇斯以南海域,參見Polybius,The Histories,4.16.6-10.]并曾與腓力五世結盟,[Polybius,The Histories,4.29.2-3.]但未見羅馬對其采取行動。另外,很多研究成果對波氏伊利里亞戰爭文本的來源予以分析,大多認為該文本受到費邊·匹克托的深刻影響,而后者的著述旨在向希臘人論證羅馬統治和擴張的正當性,所以研究者們對于波氏文本中羅馬遣使的緣由、過程及特烏塔和德莫特里烏斯的負面形象等內容的批評,是頗有說服力的。[一些學者對波氏筆下羅馬遣使的緣由、過程及對特烏塔的負面描寫等予以考辨,參見F.W.Walbank,A Historical Commentary on Polybius,Volume 1 Commentary on Books Ⅰ-Ⅵ,pp.159-160; Gerold Walser,“Die Ursachen des ersten rmisch-illyrischen Krieges,” Historia: Zeitschrift für Alte Geschichte,Bd.2,H.3 (1954),pp.314,317-318; Michael Zahrnt,“Die berlieferung über den Ersten Illyrischen Krieg,”Hermes,136.Jahrg.,H.4 (2008),pp.409-413;巴迪昂等學者認為,波氏對德莫特里烏斯負面形象的刻畫也受到費邊·匹克托的影響,真實性可疑,參見E.Badian,“Notes on Roman Policy in Illyria(230-201 B.C.),” pp.12-16; E.S.Gruen,The Hellenistic World and the Coming of Rome,p.370;埃克斯坦認為,波氏有關德氏負面形象的描寫,并非對匹克托·費邊等人帶有宣傳性質描寫的盲從,而是基于眾多史料和個人理解所得出的認識,符合德氏的真實形象,參見A.M.Eckstein,“Polybius,Demetrius of Pharus,and the Origins of the Second Illyrian War,”pp.56-59.但其重要立論依據,即“公元前228年的條約適用于德氏,所以德氏的行為違反條約”的看法,尚存爭議。]然而,就波氏對伊利里亞人基本形象、當地希臘城邦地位及羅馬伐罪功業的描述而言,尚有進一步縷析的空間。
筆者擬在現有研究基礎上,從史實脈絡和文本敘事兩方面考察波利比烏斯等古典作家的伊利里亞戰爭文本。在史實層面,以伊利里亞戰爭為主要案例,并結合羅馬與迦太基、馬其頓及塞琉古等諸勢力政治交涉的相關內容,論述羅馬遣使交涉在其對外擴張中的地位,尤其是增強宣戰理由、合法化戰爭行動方面的作用。在文本敘事層面,一方面縷析波氏等史家如何將羅馬對伊利里亞的征服呈現為奉辭伐罪、解救他邦的功績,進而盡可能公允地認識和評價羅馬伐罪之舉的結果和實質、伊利里亞統治者的形象和政策以及當地希臘城邦的地位;另一方面結合波氏著述的重要內容,即羅馬優良政體及其在羅馬征服地中海世界中的作用,分析波氏伊利里亞戰爭文本的敘事邏輯和旨趣,把握該文本在波氏整體著述中的特定地位。
一、“先禮后兵”:第一次伊利里亞戰爭前羅馬遣使交涉
古代伊利里亞位于巴爾干半島西北部,大致包括亞得里亞海東岸和內陸部分地區,東與馬其頓接壤,南部臨近阿波羅尼亞(Apollonia)、伊庇魯斯(Epirus)等邦國。公元前3世紀中葉,伊利里亞王國積極向外擴張,[關于此時對伊利里亞向外擴張有利的外部環境,參見J.Wilkes,The Illyrians,1st ed.,Oxford:Wiley-Blackwell,1996,pp.128,156-157.]先后占領科西拉(Corcyra)、法羅斯等地。國王阿格龍(Agron)死后,其妻特烏塔成為年幼國王皮涅斯的監護人和王國實際統治者。[Polybius,The Histories,2.3-8; 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7,translated by Horace White,1988.]波利比烏斯和阿庇安的著述是我們回溯伊利里亞歷史的主要史料,[狄奧·卡西烏斯、李維、弗洛魯斯等作家也有一些相關記載,但或者基本來自波氏或阿庇安的著述,或者語焉不詳,史料價值有限。參見查恩特的評論:Michael Zahrnt,“Die berlieferung über den Ersten Illyrischen Krieg”,Hermes,136.Jahrg.,H.4 (2008),pp.400-401.]前者相對后者記述更為詳細,二者對第一次伊利里亞戰爭的描述既有一致和互補的地方,也不乏看似抵牾之處,[查恩特分析了波氏和阿庇安對第一次伊利里亞戰爭描寫的不同之處,參見Michael Zahrnt,“Die berlieferung über den Ersten Illyrischen Krieg,”p.401.]如羅馬遣使調查的背景和緣由,波氏記載是因為羅馬商人遭到襲擾、搶劫甚至殺害,“越來越多的人向元老院反映這個問題”,[Polybius,The Histories,2.8.3.]未提及伊薩的求援。而依阿庇安記述,伊薩的求援才是羅馬遣使的主要原因。[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7.]事實上,波氏和阿庇安的記述不僅并不矛盾,而且相互補充。[就波氏此記述的真實性問題,筆者贊同查恩特的分析,即依據此戰后羅馬制約伊利里亞劫掠行為的舉措來看,對方的劫掠行為顯然是羅馬遣使的重要緣由,所以波氏的記載應該是符合史實的,參見Michael Zahrnt,“Die berlieferung über den Ersten Illyrischen Krieg,” p.405.就阿庇安筆下伊薩向羅馬求援的真實性,格魯恩和波爾(H.Pohl)持否定態度,但缺乏具體論據,參見E.S.Gruen, The Hellenistic World and the Coming of Rome,pp.361-362; H.Pohl,Die Rmische Politik und Die Piraterie Im stlichen Mittelmeer Vom 3.Bis Zum 1.Jh.V.Chr,Berlin,New York: de Gruyter,1993,pp.65-66.查恩特和瓦爾澤對阿庇安筆下伊薩向羅馬求授的真實性持肯定觀點并列出了令人信服的依據,詳見Michael Zahrnt,“Die berlieferung über den Ersten Illyrischen Krieg,” pp.403-404; Gerold Walser,“Die Ursachen des ersten rmisch-illyrischen Krieges,” pp.316-317.]由此,伊利里亞人的劫掠和擴張、羅馬商人的控訴及伊薩的求援,為羅馬介入伊利里亞事務提供了合理借口。據波氏記載,元老院派遣兩位元老蓋尤斯·科倫卡紐斯(Gaius Coruncanius)和盧修斯·科倫卡紐斯(Lucius Coruncanius)前往調查,要求特烏塔約束其臣民的劫掠行為,而特烏塔受近來勝利的鼓舞,甚為傲慢,以輕蔑的態度回復:伊利里亞王國會盡量保證羅馬人不受伊利里亞官方層面的傷害,但伊利里亞國王阻止其臣民的海上獲利行為,則有違慣例。羅馬使者聲言,羅馬會盡其所能使她就范,特烏塔因此被激怒,羅馬一位使者在歸國途中遇害。[Polybius,The Histories,2.8.12-13.沃爾班克認為,波氏筆下羅馬使者的回應是沿襲費邊·匹克托記述的產物,基本是事后(post eventum)建構,旨在美化羅馬使者的形象,凸顯羅馬對屬民所受不公的關切,參見F.W.Walbank,A Historical Commentary on Polybius,Volume 1 Commentary on Books Ⅰ-Ⅵ,pp.159-160.]
波氏上述記載耐人尋味。其一,依特烏塔的回復,可見其無意否認臣民的劫掠行為,只是宣稱因“不合慣例”而“不便阻止”。這表明,劫掠行為不過是伊利里亞人一種慣常的謀生方式而已,[亞里士多德曾將海盜行為、游牧、農作、漁撈和狩獵視作五種人類基本的謀生手段,參見Aristotle,Politics, 1.3.4,translated by H.Rackham,1944.據波利比烏斯和李維記載,伊利里亞人自古以來便因海盜劫掠而聞名,參見Polybius,The Histories,2.8.1; Livy,History of Rome,10.2.4,translated by B.O.Foster,1926.伊利里亞人也是希臘化時代雇傭軍兵員的重要來源,相關討論參見G.T.Griffith,The Mercenaries of the Hellenistic Worl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35,pp.12-14,71-72; H.J.Dell,“Demetrius of Pharus and the Istrian War,” Historia: Zeitschrift für Alte Geschichte,Bd.19,H.1 (Jan.1970),p.36.]即特烏塔所言的“海上獲利行為”。換言之,作為統治者,她也無權阻止臣民求生和逐利。其二,在羅馬使者武力威脅之前,特烏塔的回應,似乎并非波氏所言的那般傲慢,而是表露出愿意和解的姿態。[E.Badian,“Notes on Roman Policy in Illyria (230-201 B.C.),”p.76; R.M.Errington,The Dawn of Empire:Rome's Rise to World Power,p.37.]反觀羅馬使者針鋒相對的回應,不僅僅是武力恐嚇,更像是最后通牒,[E.Badian,“Notes on Roman Policy in Illyria (230-201 B.C.),”p.75; R.M.Errington,The Dawn of Empire:Rome's Rise to World Power,p.37.]特烏塔被激怒也在情理之中。如此來看,全盤接受波氏對特烏塔“傲慢無知”“鼠目寸光”[Polybius,The Histories,2.4,2.8.瓦爾澤和查恩特對波氏相關描寫的批評,參見Gerold Walser,“Die Ursachen des ersten rmisch-illyrischen Krieges,” pp.314,317-318; Michael Zahrnt,“Die berlieferung über den Ersten Illyrischen Krieg,”pp.409-411,413.]等負面形象的描述,值得斟酌。
關于羅馬遣使交涉的目的,巴迪昂和埃林頓認為,元老院此舉是為了確認伊利里亞人的威脅程度,以便決定是否出兵,[Polybius,The Histories,2.8.3-4; 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7; E.Badian,“Notes on Roman Policy in Illyria (230-201 B.C.),”p.77; R.M.Errington,The Dawn of Empire:Rome's Rise to World Power,p.36.]但此說似乎難以令人信服,因為伊利里亞人劫掠和擴張的消息早已頻繁經由羅馬商人和伊薩的控訴傳至元老院,所以與其說遣使調查是為了確認伊利里亞人的擴張活動,毋寧說是其發兵前近乎常規化但對后續局勢影響甚微的步驟。[正如有學者在論述羅馬的“正義戰爭”(iustum bellum)理念時指出,羅馬使者的要求往往甚為絕對和苛刻,并未留下談判和調解的余地,參見Sheila L.Ager,“Roman Perspectives on Greek Diplomacy,” in Claude Eilers ed.,Diplomats and Diplomacy in the Roman World,Leiden: Brill,2009,pp.22,24-25.]羅馬使者的宣戰式態度亦可援為佐證。揣情度理,作為元老院的一員,羅馬使者之所以敢于如此回應特烏塔,大抵并非一時意氣用事,而更可能是出使前便領會到元老院基本的政策傾向,甚至已得到元老院授予的談判底牌,[埃林頓在提到羅馬使者的宣戰式回應時,認為元老院并未向使者如此授權,但該說缺乏論證,不足以令人信服,參見R.M.Errington,The Dawn of Empire:Rome's Rise to World Power,p.37.]否則一位使者即使再“直言不諱”,[波利比烏斯認為羅馬使者的回復雖“不合時宜”,卻“直言不諱”。參見Polybius,The Histories,2.8.9.]也不會置國家安危大局于不顧,以強硬態度挑起兩國間的戰端。正如沃爾班克指出,從公元前3世紀末開始,羅馬對外戰爭中的外交程序發生變化,使者在事先得到元老院和人民授予的宣戰權限后方才出使,如果對方拒絕羅馬的要求,使者可立即宣戰。[F.W.Walbank,“Roman Declaration of War in the Third and Second Centuries,” Classical Philology,Vol.44,No.1 (Jan.1949),pp.15-19.]另外,羅馬先前一直不理睬針對伊利里亞人的控訴,[Polybius,The Histories,2.8.3.]這或許是因為之前伊利里亞人劫掠規模尚小,對其威脅較弱,[H.J.Dell,“The Origin and Nature of Illyrian Piracy,” p.358.]但據時間線索推算,更可能是因羅馬困于曠日持久的第一次布匿戰爭(公元前264—前241年),亟需恢復實力而無暇東顧。元老院此次積極予以回應,遣使交涉且態度堅決,更印證了如下判斷:在遣使交涉前,羅馬已做好發兵準備,而“遣使交涉”只是開啟“特烏塔態度粗暴”和“羅馬出兵討伐”后續兩步以完成整套行動的必要環節。
波氏對布匿戰爭中羅馬遣使的記述,為我們提供了更多可供類比和分析的案例,或可增強上文就伊利里亞戰爭中羅馬遣使所下論斷的說服力。譬如公元前218年漢尼拔攻陷羅馬盟邦薩貢托(Saguntum),羅馬遣使出使迦太基,要求對方交出漢尼拔及其核心成員,否則將宣布開戰,迦太基對羅馬的要求甚為憤怒。[Polybius,The Histories,3.20.6-9.]誠如波氏所指,羅馬已將薩貢托陷落視為迦太基人的開戰行動,所以斷不會如某些作家記載的那樣,此時還在討論是否要開戰的問題。[Polybius,The Histories,3.20.1-2.]再如第三次布匿戰爭前,努米底亞屢屢遣使前往羅馬控告迦太基,聲言后者招募軍隊、背棄和約。公元前151年元老院遣使調查,使者報告迦太基擁有一支陸軍和海軍,元老院遂向對方發出最后通牒:解散軍隊抑或與羅馬交戰,而當迦太基使者來到羅馬予以答復時,發現羅馬不僅早已決定開戰,而且已派軍隊開赴前線。[Polybius,The Histories,36.3.]這進一步說明羅馬此次遣使仍是其發兵前的慣常行為。迦太基試圖以屈服換其退兵,對羅馬的嚴苛要求一再讓步,[迦太基首先讓出大量土地和人口,而后又送上三百名人質(必須是元老及其兒子),繼而遵從要求交出所有武器,最后被要求搬到距海岸不少于十英里之地時,才忍無可忍,決定反抗,最后慘遭屠城。參見Polybius,The Histories,36.4-7.相關記載也可參見Diodorus Siculus,Library of The History,32.6,translated by Francis R.Walton,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7.]但仍難逃滅頂之災,這有力地證明了努米底亞的控訴無非為羅馬出兵提供了正當理由,而遣使調查也不過是向外界呈現其遵守戰爭禮儀的姿態,完成戰前的鋪墊環節。無怪乎波氏對此坦言:“他們(按:羅馬人)很早就決定如此行事,但他們正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和借口,以向世界證明自己如此行事的正當性。因為羅馬人非常重視這個問題。”[Polybius,The Histories,36.2.1-2.]波氏還借他人之口論及開戰理由的重要性:“如果戰爭理由是正當的,便可增加勝利的把握,減少失敗的風險;如果開戰理由是可恥和錯誤的,就會引起相反的效果。”[Polybius,The Histories,36.2.3.]考慮到波氏久居羅馬十余年,與諸多元老貴族尤其是西庇阿家族交往密切,并隨西庇阿遠征迦太基且親歷了后者的覆亡,[關于波氏的生平和經歷,參見[美]J.W.湯普森著,謝德風譯:《歷史著作史:從上古時代至十七世紀末葉》,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74-76頁。]所以波氏這些論點無疑是其對羅馬外交政策長期親身觀察后的洞見。因其有關羅馬征服馬其頓、塞琉古等諸勢力的內容嚴重佚失,無從得知這期間羅馬的政治交涉與波氏的評論,但據阿庇安的記述不難發現,羅馬在東擴過程中,亦不乏類似的遣使行為。[據記載,第三次馬其頓戰爭之前,羅馬對馬其頓國王帕爾修斯勢力的增長甚為憂慮,遂遣使調查,其時帕伽瑪國王尤美尼斯(Eumenes II)來到羅馬,控訴帕爾修斯正擴張勢力。馬其頓為了消除羅馬的猜忌,遣使申辯:“羅馬人啊,對那些意圖尋找戰爭借口之人,任何一點事情都可成為借口,但如果你們尊重條約的話(你們宣稱很尊重它),那你們從帕爾修斯那里受到了怎樣的損失,以至于要跟他作戰?”元老院并未予以答復,而是直接宣戰。阿庇安指出,羅馬出兵實際上是因為擔心馬其頓的崛起,但表面宣稱是由于尤美尼斯的控訴,參見Appian,Roman History, Macedonian Affairs (Fragments),11.1-9.再如公元前3世紀末,羅馬對塞琉古國王安條克三世(Antiochus III the Great)猜忌已久,恰逢其時托勒密四世遣使到羅馬,控訴塞琉古奪取其敘利亞和奇里乞亞等地,羅馬遂遣使調查。對此阿庇安評論道:“羅馬人高興地抓住這個機會,以達到其目的”,“表面上是調解他(按:安條克)和托勒密的糾紛,但實際上是去探知他的陰謀,并盡力阻止他”,最后雙方交涉無果,“更為公開地相互威脅”,參見Appian,Roman History, The Syrian Wars,2-4.]但需要指出,僅據現存文獻,并不能斷言羅馬在所有戰爭前都會遣使,如第一次布匿戰爭中羅馬出兵西西里之前,并未見其遣使行為,但墨西拿的求援事實上已為羅馬出兵提供了正當理由。[Polybius,The Histories,1.10-11.]
如此來看,羅馬在向地中海地區擴張的過程中,常常借助他國之間的爭端,在其中一方(多為羅馬盟友或友邦)的申訴和邀請下遣使交涉,其在伊利里亞戰爭中的政治交涉只是其中較為典型的案例。一般而言,羅馬的遣使交涉,不僅有利于彰顯其先禮后兵的大國風范,使其出兵行動呈現為被迫還擊的無奈之舉,更強化了其鋤強扶弱的負責任形象,使其在與諸勢力的博弈中占據了道德制高點。僅就伊利里亞戰爭案例而論,特烏塔的回復顯得無足輕重,所起的作用僅是“配合”羅馬完成戰前交涉流程,因為除了屈服或投降,她都難以避免被勝利者及某些知識精英塑造為“傲慢無知”“鼠目寸光”以致挑起戰端的罪魁禍首。[Polybius,The Histories,2.4,2.8.]
二、“伐罪吊民”:波利比烏斯與第一次伊利里亞戰爭敘事
以打擊罪魁禍首、安撫羅馬商人以及解救他邦于水火為旗號,羅馬出兵顯得順理成章。公元前229年,羅馬海陸大軍進入伊利里亞,法羅斯統治者德莫特里烏斯向羅馬倒戈,科西拉、法羅斯、伊薩、埃皮丹努斯以及伊利里亞阿丁坦尼部落(Atintanes)等紛紛接受羅馬庇護。[Polybius,The Histories,2.11; 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7.]公元前228年,特烏塔求和,接受羅馬苛刻的條件:向羅馬繳納規定貢賦;放棄伊利里亞大片土地;嚴禁兩艘以上船只在利蘇斯以南海域航行。[Polybius,The Histories,2.12.3; 阿庇安的記載是對波氏記述的重要補充,特別提及伊利里亞國王皮涅斯并以其為條約主要履行者之一,據其記載,如果皮涅斯遵守相關條約,羅馬將允許其保有阿格龍王國的領地,將其視為“羅馬人民的朋友”,參見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7.]此為第一次伊利里亞戰爭。此戰無疑使伊利里亞王國遭到沉重打擊。其一,羅馬與對方的條約意在徹底阻止其海上勢力的復興,對慣于以海上劫掠為生的伊利里亞人而言是嚴苛的桎梏。不管羅馬是否有意為之,此條款實際上為羅馬再度干預伊利里亞事務埋下伏筆。如若局勢需要,羅馬便可以對方背約為由,出兵討伐,而之后的情勢發展正是如此。其二,伊利里亞國王皮涅斯雖被冠以“羅馬人民之友”之名,但維持此名號和地位的前提是嚴格遵守條約、喪失大片土地、繳納定額貢賦,在政治、經濟雙重層面受到羅馬的壓制和剝削。可見,“羅馬人民之友”既是伊利里亞統治者維持其每況愈下的王國之政治身份,也在很大程度上成為其被羅馬裹挾以至成為羅馬屬國的證明和體現。
德莫特里烏斯是不是此戰最大贏家?從表面上看,其不僅獲得伊利里亞很多土地,[Polybius,The Histories,2.11.17; 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8.]更成為羅馬的朋友。但事實上,他不但因背叛自己的國王和人民而受到羅馬對其“背信棄義”人格的擔憂,[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8.]而且行動范圍似乎也受到上述條約的限制。[A.M.Eckstein,“Polybius,Demetrius of Pharus,and the Origins of the Second Illyrian War,”pp.57-58; R.M.Errington,“Rome and Greece to 205 B.C.,” pp.91-92.]所以,對德氏而言,所獲土地既是羅馬的賞賜,也意味著羅馬對其施加的束縛與其獨立地位的喪失。稍有不慎,便會遭到羅馬的責難甚至打擊。雙方政治關系的不對等和固有的相互猜疑,決定了二者友好關系的脆弱和短暫。籠罩在羅馬勢力陰影之下的德氏,似乎唯有兩條路可選:一是謹小慎微,遵從羅馬指令,以獲得羅馬對其統治地位的認可和支持;二是冒著觸怒羅馬的風險,圖謀伊利里亞國勢的復興。
再看亞得里亞海東岸的希臘城邦,我們能否依據波氏所言“此條約解除了希臘人的心腹大患”,[Polybius,The Histories,2.12.6.]便認為這些城邦因此獲得了獨立和自由?誠然,此戰及之后的條約極大地削弱了伊利里亞人的勢力,抑制了其東山再起的能力,很大程度上解除了當地希臘城邦的燃眉之急和旁側之危。正如在波氏和阿庇安筆下,羅馬軍隊名正言順成為一眾希臘城邦懇切擁戴和衷心歸附的解放之師,這些城邦紛紛獻出自己的土地和子民,請求羅馬人的庇護。[如科西拉、阿波羅尼亞、埃皮丹努斯、伊薩以及伊利里亞的帕提尼(Parthini)部落和阿丁坦尼部落,參見Polybius,The Histories,2.11; 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7.]不過,僅憑波氏和阿庇安概要式的記述,難以確認這些城邦在此戰中政策抉擇背后的考量,但不難理解,伊薩等蕞爾小邦吁請羅馬介入亞得里亞海事務,必定是在自身安危遭到嚴重威脅之下的無奈之舉,它們或無暇顧及或不曾料到,征服伊利里亞人之后,羅馬將對其處境以及當地的政治態勢產生怎樣的影響。但戰后它們理應清楚,身為羅馬屬國,不可能只享有庇護而無需履行義務。[巴迪昂和埃林頓認為,羅馬與其庇護的希臘城邦、德莫特里烏斯雖未形成正式條約層面的依附關系,卻在道德層面存在某種非正式的庇護關系(patron-client relations),所以在羅馬看來,它們理應向羅馬履行道德義務,參見E.Badian,“Notes on Roman Policy in Illyria(230-201 B.C.),”pp.80-82; R.M.Errington,The Dawn of Empire:Rome's Rise to World Power,pp.107-108.]拂去波氏等史家有意或無意為羅馬擴張所做的話語粉飾,對當地多數國弱民寡但戰略地位重要的希臘城邦而言,在第一次伊利里亞戰爭前后,其政治地位若有什么變化可言,那便是控制它們的大國由之前的伊利里亞變成了給予其庇護的羅馬。
因此,此戰事實上解除的是羅馬人的潛在大患和東擴障礙。羅馬不僅將當地眾多希臘城邦和部分伊利里亞地區納為屬國(或屬地),[Polybius,The Histories,2.11-12; 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7-8; 關于羅馬在亞得里亞海東岸附屬國范圍的相關討論,參見John van Antwerp Fine,“Macedon,Illyria,and Rome,220-219 B.C.,” The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Vol.26,Part 1 (1936),p.26; E.Badian,“Notes on Roman Policy in Illyria (230-201 B.C.),”p.78.]更造成了德莫特里烏斯、特烏塔、皮涅斯和眾多希臘城邦等多股勢力彼此牽制的政治局面,[R.M.Errington,“Rome and Greece to 205 B.C.,”p.90.]這使羅馬獲得凌駕于它們之上的政治優勢。著眼于波氏在其伊利里亞文本開篇對羅馬首次踏入伊利里亞的評論:“這是件很有意義的事,值得那些希望掌握我寫作之目的和理解羅馬帝國形成及成長之人進行詳細研究”,[Polybius,The Histories,2.2.譯文參考[古希臘]波利比烏斯著,翁嘉聲譯:《羅馬帝國的崛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200頁,略有調整。]不難發現,極具歷史洞察力的波氏顯然對此戰之于羅馬霸權發展的重要意義了然于胸,但對此語焉不詳。無論他是否有意為之,其敘事方式在客觀上使讀者沉浸于羅馬對當地希臘城邦的解救和庇護、對伊利里亞妥善處置及各方沐浴羅馬恩澤的表象,[一些學者已經指明,波氏的文本受費邊·匹克托的影響,常常使羅馬的戰爭呈現為自衛和利他的行為,參見Gerold Walser,“Die Ursachen des ersten rmisch-illyrischen Krieges,”pp.308-309,317-318; Michael Zahrnt,“Die berlieferung über den Ersten Illyrischen Krieg,”pp.410-411.]而忽略了羅馬對當地征服的事實。而這正是羅馬奉辭伐罪的真實意義和給予希臘城邦庇護的真正內涵。波氏在伊利里亞文本結尾之處強調伊利里亞人是亞得里亞海域“希臘人的心腹大患”,直至宣稱其為其他民族之“公敵”,[Polybius,The Histories,2.12.6.]是其完成前述鋪墊之后的提綱概要之筆,其敘事邏輯在很大程度上將羅馬向亞得里亞海東岸擴張之事實呈現為順應小邦吁請、打擊擴張行為的“伐罪吊民”之舉。
三、再度“伐罪”:羅馬對伊利里亞的后續征服
波氏的敘事方式在第二次伊利里亞戰爭中亦有所體現。據其記載,公元前222年,德莫特里烏斯未能遵守條約,劫掠和攻擊伊利里亞地區那些臣服于羅馬的城市,[Polybius,The Histories,3.16.2-3; 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8.]并與馬其頓日益親善。[公元前222年,德莫特里烏斯統率1600名伊利里亞人,協助馬其頓國王安提柯三世對抗斯巴達國王克里奧米尼斯(Cleomenes),參見Polybius,The Histories,2.65.4-5,3.16.2-3.]雖然波氏和阿庇安并未交代德氏這些“背信棄義”的行為是如何傳至羅馬的,但據此時亞得里亞海東岸多股勢力相互牽制的政治局勢有理由推測,羅馬獲得的消息應該來自其在此地屬國的報告,尤其是被劫城市的控訴和求援。公元前219年,羅馬再度出兵“伐罪”,打敗德氏,許多城市無條件同意羅馬庇護。[Polybius,The Histories,3.18-19; 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8.]此為第二次伊利里亞戰爭。
德氏違反條約、從事劫掠、與馬其頓親善等行為,成為波氏等史家塑造其負面形象的重要素材。[Polybius,The Histories,3.16.4-5,3.19.8-11; 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7-8; Dio Cassius,Roman History,12.53.]但事實上,一方面,對以海上劫掠為生的伊利里亞人而言,公元前228年的和約本身就是嚴苛的束縛,[德莫特里烏斯生來就是海盜,此時的劫掠是其近乎本能的行為,參見John Van Antwerp Fine,“Macedon,Illyria,and Rome,220-219 B.C.,” p.32.]此時適時成為羅馬可資利用并打擊德氏的話語工具;另一方面,從當時的政治形勢來看,迦太基、羅馬和馬其頓三足并立,而身處兩強之間、腹背受敵的羅馬,所處局勢似乎更為不利,[Polybius,The Histories,3.16.4.從公元前221至前219年,漢尼拔積極拓展在西班牙的勢力范圍,并在公元前219年,即羅馬討伐德氏的同一年,攻陷羅馬在西班牙的盟邦薩貢托,羅馬為避免兩面作戰而未救援,參見Polybius,The Histories,3.13-15,3.17; Livy,History of Rome,21.5,21.14-15;H.H.Scullard,“The Carthaginians in Spain,”in A.E.Astin and F.W.Walbank,ets,eds.,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2nd ed.,Vol.8,Rome and the Mediterranean to 133 B.C.,pp.35-36.]第一次伊利里亞戰爭后羅馬便對德氏疑慮頗深。反觀馬其頓,在公元前222年對斯巴達人的塞拉西亞(Sellasia)之戰中,德氏曾助安提柯三世(Antigonus Ⅲ Doson)奪取勝利,馬其頓由此在伯羅奔尼撒建立了自繼業者之戰以來最為強大的霸權。公元前220/219年,腓力五世即位為王,數年間進一步擴張了馬其頓的勢力范圍。[一些學者僅將視野局限在公元前219年,認為腓力五世初登王位,馬其頓面臨嚴重困難,參見E.Badian,“Notes on Roman Policy in Illyria(230-201 B.C.),” p.83; R.M.Errington,The Dawn of Empire: Rome's Rise to World Power,p.103; E.S.Gruen,The Hellenistic World and the Coming of Rome,Vol.Ⅱ,p.370.筆者傾向于埃克斯坦的看法,即僅據公元前219年的政治局勢所得出的論斷有明顯的局限性,應將視野置于公元前3世紀20年代,如此便會發現其時馬其頓實力大為增強,參見A.M.Eckstein,“Polybius,Demetrius of Pharus,and the Origins of the Second Illyrian War,” p.49.]可見,羅馬對德氏的疑慮和芥蒂、馬其頓的崛起及其與德氏建立的信任,使德氏發現在依附羅馬并受其制約之外的另一條道路,[值得注意的是,并無證據表明此時德氏的劫掠行動受到腓力五世的慫恿或指使。菲內經過對公元前3世紀20年代政治局勢的分析,認為德氏雖將希望寄托在腓力五世身上,但劫掠行為應是其獨立實施的,參見John Van Antwerp Fine,“Macedon,Illyria,and Rome,220-219 B.C.,” pp.32-34.沃爾班克持類似看法,參見F.W.Walbank,A Historical Commentary on Polybius,Volume 1 Commentary on Books Ⅰ-Ⅵ,p.326.]這應該是合乎理性的選擇,而非波氏描述的“背信棄義”“魯莽沖動”。[Polybius,The Histories,3.16.4-5,3.19.8-11.]因為對德氏而言,擺脫羅馬束縛、謀求國力復興,是作為伊利里亞統治者責無旁貸的使命,[H.J.Dell,“Demetrius of Pharus and the Istrian War,” pp.36-37.]至于從事海盜行為及與馬其頓親善,無非是其實現上述目的的手段。由此,波氏將戰爭責任歸咎于德氏的做法有失公允。關于第二次伊利里亞戰爭后羅馬的善后和部署,史料記載語焉不詳。[Polybius,The Histories,3.19.12-13.]但毋庸置疑的是,羅馬對伊利里亞的控制進一步加強,鞏固了其在意大利以東的地位。[Polybius,The Histories,3.16.]
之后三十余年,限于史料匱乏,關于羅馬與伊利里亞的關系脈絡,我們所知甚少,似乎因伊利里亞國王斯凱爾狄萊達斯和普萊烏拉圖斯(Pleuratus Ⅲ)對羅馬的忠誠態度,雙方維持了較長時間的友好關系。[第二次伊利里亞戰爭后,斯凱爾狄萊達斯與腓力五世逐漸反目,日益采取親羅馬政策。第一次馬其頓戰爭期間,他向羅馬報告馬其頓修建戰艦、意欲西進的消息,并請求羅馬出兵,羅馬派出一支由10艘艦船組成的艦隊前往支援,參見Polybius,The Histories,5.108.1,5.110.8-9,10.41.4;第二次馬其頓戰爭結束后,作為獎賞,羅馬將原為馬其頓治下的一些土地贈予普萊烏拉圖斯,參見Polybius,The Histories,18.47.12-13.]普萊烏拉圖斯死后,根提烏斯(Genthius)于公元前180年即位,其時伊利里亞周邊局勢日趨緊張。這表現在,從公元前180年至前172年,隨著馬其頓國王帕爾修斯(Perseus)向外擴張,羅馬與馬其頓的矛盾日益尖銳,而伊利里亞地處兩大國之間,既是兩者角逐的主戰場,又是雙方爭相拉攏的對象。這決定了羅馬和馬其頓對根氏的態度呈現出相類似的兩面性:既疑慮又拉攏、既威脅又示好。羅馬對伊利里亞的疑慮有著復雜的現實背景。據李維記載,根氏被指控應對亞得里亞海域的海盜行為負責,因為許多海盜船只出自其王國,且不少羅馬公民在其王國遭到拘押。[Livy,History of Rome,40.42,此則史料僅能說明伊利里亞人從事海盜行為的普遍性,并不足以證明根氏就是幕后主使。]公元前172年,伊薩遣使向羅馬控訴,聲言根氏劫掠其領土,并與帕爾修斯聯絡,欲對抗羅馬。[Livy,History of Rome,42.26.2-7.]但從之后形勢發展來看,直到公元前168年,根氏并未投靠帕爾修斯,而是搖擺于羅馬與馬其頓之間,日漸受到羅馬人猜忌。[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9; Livy,History of Rome,42.29.11-12,43.8.4.]羅馬也曾試圖拉攏根氏。公元前172年,元老院派遣德西米烏斯(Lucius Decimius)至伊利里亞,授命其試探對方的態度,盡力將對方拉攏為盟友。[Livy,History of Rome,42.37.2.]相較于羅馬,帕爾修斯對根氏的籠絡態度更為積極、拉攏手段更為多樣。他一面多次遣使積極游說,以重金相許;另一面率大軍攻占伊利里亞一些城池,以武力相逼。[Polybius,The Histories,28.8,28.9.1-3.29.3; Livy,History of Rome,43.18.3-4,43.19.13-14,43.20,43.23.8,44.23.1-3,44.27.8-12.]根氏逐漸投向帕爾修斯。
鑒于此,波氏貶損根氏為帕爾修斯控制下“目光短淺”“年少無知”[Polybius,The Histories,29.3,29.4.1-3,29.13; 類似描述參見Livy,History of Rome,44.27.11-12,44.30.3-6,44.30.14.]的傀儡,未免失之偏頗。[Polybius,The Histories,29.13; Livy,History of Rome,42.29.11,44.30.]因為在公元前168年羅馬向伊利里亞發兵之前,根氏一直斡旋于羅馬和馬其頓之間,[Polybius,The Histories,28.8,28.9.1-3; Livy,History of Rome,40.42.3-4,42.29.11-12,43.20.2-3.]試圖在雙方沖突的夾縫中求得生存,這雖屬無奈但也不失為一項理智的選擇。但局勢的發展注定這一政策難以為繼,其時馬其頓在帕爾修斯的經營下實力日盛,在希臘大陸、色雷斯、愛琴海乃至小亞細亞都聲勢漸隆,甚至連一貫支持羅馬的羅德島和帕伽瑪都搖擺于羅馬和馬其頓之間,因此根氏逐漸受到羅馬的猜忌。[關于羅德島的態度,參見Polybius,The Histories,29.4.7-8,29.10.1-5; Livy,History of Rome,44.23.9-10;關于帕伽瑪國王尤美尼斯的態度,參見Polybius,The Histories,29.5-7,30.1.6.]帕爾修斯近在眉睫的威逼利誘顯然給根氏帶來了更大的壓力,投靠馬其頓似乎是他權衡利弊后的選擇。
據記載,公元前168年,羅馬遣使至伊利里亞展開調查,根提烏斯將羅馬使者囚禁,聲言他們是間諜。由此,根提烏斯對羅馬屬邦的威脅、與帕爾修斯交好及拘禁羅馬使者的多宗罪狀,成為羅馬再度出兵“伐罪”的合理借口。同年,羅馬大軍開進伊利里亞,對方被迫投降。[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9; Livy,History of Rome,44.30-31.]羅馬此次遣使,與其說是為了展開調查,毋寧說仍是近乎常規化的流程,且對方的答復對局勢發展的影響似可忽略不計,因為除了屈服,其他回復皆難免成為勝利者及站在勝者立場的史家刻畫其負面形象的素材。而與其截然對立的羅馬,順理成章成為富有“仁慈”(clementia)和“公正”(iustitia)之心的“伐罪吊民”者。[Livy,History of Rome,44.31.1-2.]阿庇安對根氏戰敗投降過程的描述,尤其體現了該主旨。據他記載,根氏在投降之前請求羅馬將軍阿尼西烏斯(Anicius)予其三天時間考慮,期滿之時,其屬民已倒向羅馬一邊。[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9.]另外,在李維和阿庇安筆下,前往羅馬軍營投降的根氏被描寫為因多行不義而眾叛親離、慘遭失敗以致卑躬屈膝的負面形象,而阿尼西烏斯則心胸寬廣,在將根氏囚禁之前,不僅將戰戰兢兢的對手親手扶起,還特設晚宴予以款待。[Livy,History of Rome,44.31; 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9.]如此一來,羅馬奉辭伐罪而民心所向、在獲勝后慷慨友善的形象躍然紙上。
公元前167年,阿尼西烏斯宣布羅馬元老院和人民給予伊利里亞人“自由”,從所有城市和要塞撤軍;根氏的王位被剝奪,其之前控制的地區被一分為三,除戰時主動背棄他的部落可獲得免稅外,其余部落需繳納相當于根氏統治時期的半數稅款;[Livy,History of Rome,45.26.11-15; Diodorus Siculus,Library of The History,31.8.]羅馬獲得大量財物,繳獲200余艘戰艦并轉送給科西拉、阿波羅尼亞和埃皮丹努斯等城邦。[羅馬從伊利里亞獲取的戰利品清單,參見Livy,History of Rome,45.43.]與之前給予當地希臘城邦庇護、授予伊利里亞人“羅馬人民之友”相似,此次羅馬授予伊利里亞人的“自由”,是其奉辭伐罪宣傳話語的再度呈現。簡言之,羅馬從政治和經濟雙重層面對伊利里亞的處置,是對后者進一步征服的毋庸置疑的體現。
通過三次伊利里亞戰爭,羅馬重建了下亞得里亞海域(Lower Adriatic)的秩序,但在亞得里亞海北部,羅馬又面臨伊利里亞達爾馬提亞部落(Dalmatian)的劫掠問題。據記載,根氏統治初期,達爾馬提亞人就已反叛,之后頻頻劫掠伊薩等地。[Polybius,The Histories,32.9.1-3; 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11.]伊薩等城邦多次遣使向羅馬控訴他們的劫掠行為,公元前158年(或前157年),作為對當地控訴的回應,羅馬遣使前往交涉。[Polybius,The Histories,32.9.3-4; 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11.]據阿庇安記述,對方拒絕接待羅馬使者,而依波氏所言,對方顯然更加蠻橫,不僅未給羅馬使者提供食宿,且搶奪他們的馬匹,若非使者偷偷離去,對方甚至準備動武。[Polybius,The Histories,32.13.1-4; 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11.]羅馬以此為由出兵討伐,幾乎毀滅了達爾馬提亞人的主要城市德爾米尼烏姆(Delminium),[Polybius,The Histories,32.13; Livy,History of Rome,Summaries,47; Appian,Roman History,The Illyrian Wars,2.11.]達爾馬提亞人的勢力受到壓制。此次事件的發展脈絡與之前事件走向大抵相似:達爾馬提亞人劫掠、伊薩向羅馬控訴和求援、羅馬遣使調查、對方態度粗暴、羅馬出兵討伐。我們并不否認達爾馬提亞人劫掠行為的真實性,因為這本身即是包括其在內眾多伊利里亞人慣常的謀生方式,我們也無意懷疑羅馬遣使調查的真實性,因為這是羅馬先禮后兵的慣常行為。而值得斟酌的是,公元前2世紀中葉,羅馬先前主要的勁敵迦太基和馬其頓相繼被打垮,羅馬成為整個地中海名副其實的霸主,而區區伊利里亞一個部落竟遺忘數十年來羅馬對伊利里亞多次征服的記憶,敢于冒滅頂之災而粗暴對待霸主的使者,這是不合常理的。波氏的記述似可佐證這一看法,他認為,羅馬此次出兵,是為了再度降服伊利里亞、重振羅馬軍隊雄風,而對外宣稱是因為達爾馬提亞人冒犯了他們的使者。[Polybius,The Histories,32.13.8-9.]因此,上述環節中的“對方態度粗暴”不排除是羅馬建構宣傳話語和后世史家因循記述的產物,旨在表明羅馬出兵的正當性和合理性。
余 論
縷析波利比烏斯等史家的伊利里亞戰爭敘事可以發現,數次戰爭基本都歷經了如下階段:伊利里亞人劫掠和擴張、伊薩和羅馬商人向元老院控訴和求援、羅馬遣使交涉、伊利里亞人態度粗暴、羅馬出兵討伐,[依據古典史料,第二次行動似乎缺少“羅馬遣使交涉—伊利里亞人態度粗暴”的步驟,但羅馬“奉辭伐罪”的話語邏輯仍然適于此次行動。]這樣的邏輯鏈條環環相扣、層層遞進,儼然一套常規化流程的呈現。誠然,波利比烏斯等史家的著述被后世研究者普遍認為可信度較高,但具體到伊利里亞戰爭文本,不乏值得推敲、考辨之處。基于現代研究成果和上文對伊利里亞戰爭相關文本的分析,本文從史實和波氏敘事兩個方面得出一些粗淺認識。
就史實層面而言,伊利里亞戰爭中羅馬的遣使交涉,是其對外擴張中先禮后兵的慣常策略,在強化宣戰理由、使戰爭行動合法化方面作用明顯。當然,僅據上文有限案例,并不可輕易斷言羅馬所有的遣使交涉皆是其先禮后兵且對后續局勢影響甚微的一貫行為。因為某些政治交涉確有緩和糾紛、避免戰爭之意,[例如托勒密八世不滿于自己僅有昔蘭尼,而其兄托勒密六世卻占據埃及和塞浦路斯等地,于公元前162年前往羅馬,希望羅馬支持自己對塞浦路斯的統治權,羅馬人遂遣使前往埃及,指示使者在不發動戰爭的情況下設法滿足托勒密八世的請求,調和兩兄弟間的矛盾,波氏認為,羅馬有意借此削弱托勒密王國的實力,以免它對自己造成威脅,參見Polybius,The Histories,31.10.]所以羅馬遣使究竟是流于形式的常見行為,抑或是意圖解決糾紛、緩和矛盾的外交努力,尚須結合具體案例予以分析。但作為遵守戰爭禮儀和強化開戰理由的必要環節,遣使交涉在羅馬對外擴張中無疑甚為常見,這樣的判斷應該是符合史實的。應該指出,遣使行為無論表面宣稱出于何種理由,實質上無不基于維護自身利益的考量,恰如波氏對羅馬遣使干預托勒密兄弟權力之爭的灼見:“這種舉措在羅馬人中間司空見慣:通過別人所犯錯誤,他們得以有效擴張和強化自身權力”。[Polybius,The Histories,31.10.7.]
就歷史敘事而論,在波氏伊利里亞戰爭文本中,羅馬征服伊利里亞的行動被書寫為奉辭伐罪、解救他邦的功業,伊利里亞人則成為其他民族之“公敵”,而當地希臘城邦紛紛得到解救并沐浴羅馬恩澤。可以說,該文本表現出濃厚的政治修辭意味,很大程度上是勝利者建構宣傳話語和后世知識精英沿襲記述的產物,旨在呈現羅馬東擴的合理性和正當性。另外,如果僅僅聚焦波氏伊利里亞戰爭文本,而不關照其《通史》的著述主旨,勢必將囿于孤立文本的狹隘視野,難以較為全面把握該文本在整體著述中的特定地位。《通史》旨在論述“在短短不到53年的時間當中(按:公元前220年—前168年),羅馬人通過何種方法和政體,成功地征服了幾乎整個世界”?[Polybius,The Histories,1.1.5.關于波氏《通史》的著述風格和旨趣,參見J.W.湯普森:《歷史著作史:從上古時代至十七世紀末葉》,第76-85頁。]顯然,羅馬政體及其在羅馬擴張中的效用是波氏著述的重要內容,所以他除了在其他多卷予以論及外,[Polybius,The Histories,1.17.11,1.64.2,3.118.12.]在第六卷集中考察了羅馬政體及其與雅典、迦太基、克里特及斯巴達等政體的差異。[Polybius,The Histories,6.43-56.]他認為,羅馬的混合政體使其“足以應對所有的緊急情況”,是羅馬戰勝諸多對手的根本原因,甚至直言“我們不可能找到比它更好的政體”。[Polybius,The Histories,6.11-18.]波氏的這一判斷,是其考察羅馬征服伊利里亞、迦太基及馬其頓等諸勢力之后的經驗總結。換言之,其筆下包括伊利里亞文本在內的整體著述,很大程度上是論證這個判斷,以羅馬的優良政體及其在羅馬統一地中海世界中的作用為要旨。在此種敘事邏輯中,伊利里亞戰爭不僅體現了軍事層面羅馬對后者的征服,更暗含了良善政體對腐朽政體的勝利和改造。
雖然因第六卷僅剩殘篇,無從得知波氏是否對伊利里亞的政體有過專門考察,但依據波氏政體觀的內涵,再結合他對克里特政體和社會的評價,大抵可推斷他對伊利里亞政體和社會的看法。他認為習俗和法律是決定一國政體優良與否的根本要素,優良的政體使公民的私人生活正直且節制,國家的公共生活文明且公正,而腐朽的政體則會導致私人生活的貪婪和公共生活的不公。[Polybius,The Histories,6.47.1-5.]而克里特的政體正屬于后者,他認為克里特的法律助長了人們的利欲和貪婪,以至于人們在公共和私人生活中頻繁卷入各種紛爭,甚至斷言克里特的私人行為最為狡詐、公共政策最為不公。[Polybius,The Histories,6.46-47.]而波氏筆下的伊利里亞,無論私人層面視劫掠為正常生計的習俗,抑或公共方面放任劫掠行為的政策,再或特烏塔、德莫特里烏斯及根提烏斯等統治者的個人秉性,顯然皆與波氏理想的優良政體和良善社會格格不入甚至背道而馳,與同樣以海盜行為聞名的克里特頗為類似。[希臘化時期,克里特人因海盜行為聞名,以“海上自由捍衛者”和“商人之友”著稱的羅德島,在公元前3世紀后期多次以反海盜為由打擊克里特一些城邦,參見 Livy,History of Rome,34.32.14-20; Polybius,The Histories,13.8.公元前1世紀,羅馬以反海盜為由,兩次打擊克里特,參見Appian,Roman History,Of Sicily and the other Islands,6.]概言之,在波氏的敘事邏輯中,伊利里亞無疑是需要羅馬奉辭伐罪、匡謬正俗的反面對象,恰如本文開篇其筆下羅馬使者義正詞嚴的討伐。
責任編輯:史海波
Punishing the Offenders: Illyrian Wars and the Eastward Expansion of Rome
LI Jie, XU Song-yan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400715,China
)Abstract:From the late 3rd century BC to the middle of the 2nd century BC,there were several wars between Rome and Illyrians on the east coast of the Adriatic Sea.According to the records of classical historians such as Polybius and Appian,the stages of several wars can be summarized as follows: the plunder and expansion of the Illyrians,the accusation and request of Roman merchants and Issa to Senate,the dispatch of envoys and negotiations by Rome,the rude attitude of the Illyrians,and Rome's expedition.Focusing on the historical facts,Rome's negotiations are not only its usual strategy of being polite before resorting to the force,but also an important link to strengthen the reasons for declaring war.As far as the historical narrative is concerned,Polybius's version of the Illyrian wars,on the one hand,presents Roman conquering of Illyria as the exploits of punishing the offenders and rescuing other city-states,on the other hand,it is a powerful evidence for him to demonstrate the Roman fine regime and its role in Rome's conquering of the Mediterranean world.Under the guidance of this narrative logic,Illyria had to be attacked and its bad habits needed to be corrected by Rome.
Key words:Rome; Illyrian Wars; Polybius
收稿日期:2021-06-05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古典時代希臘理想國思想及其現實基礎研究”(16BSS008);重慶市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羅馬共和國的宣傳行為:話語、觀念和合法性建構”(CYB21094)。
作者簡介:李杰,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徐松巖,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希臘研究中心教授,研究方向為希臘羅馬史。
① Polybius,The Histories,2.8.10-11,translated by W.R.Paton,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本文所引古典文獻,除特別注明外,均據此叢書希臘語英語、拉丁語英語對照本,注釋時遵從古典學慣例,注卷節號或行數,下同。
② E.Badian, “Notes on Roman Policy in Illyria(230-201 B.C.),” Papers of the British School at Rome, Vol.20 (1952), pp.72-88; R.M.Errington,The Dawn of Empire:Rome’s Rise to World Power,Ithaca and 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72, 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