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耿元驪):以農業為基礎的帝制中國國家體制下,如何治理鄉村,維持鄉村社會秩序,汲取賦稅,既是國之大政要事,也是學者關注的核心“問題”。本組筆談約請臧知非、吳樹國、耿元驪、吳滔、馮賢亮五位學者,各出機杼,但亦有共同指向,集中于“帝制中國鄉村社會治理”主題,并從以下三個方面討論了由秦漢到明清鄉村社會治理的若干基本模式。首先是關注于鄉村基層組織的建構模式。臧知非教授提出,“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為戰國通制而由秦漢沿襲,“告奸”為百姓基本義務;馮賢亮教授則注意到清代以保甲為標志的共同責任網,與臧知非教授相互呼應,其影響至今余風尚存;吳樹國教授、耿元驪教授、吳滔教授則指出由唐宋至明清,隨著賦役制度變遷,鄉官里吏事權逐步增加,可知催稅負責人選派會極大觸動鄉村社會內部秩序出現變化。其次是圍繞賦役征發而形成的鄉村日常生存模式。臧知非教授注意到秦朝分戶目標是為了征稅起役;吳樹國教授觀察到賦稅變化關聯租稅簿與戶口控制的新體系;耿元驪教授則分析了宋代鄉里之間“催科峻急而農民怨”的普遍情緒與社會反應;吳滔教授探討了剛剛進入帝國統治體系的瑤人在輸納稅糧方面的種種不適應與反抗經歷。這讓我們認識到保證社會秩序基本穩定,足額完成賦役征發是鄉村治理的核心任務。第三是在維護社會治安舉措中形成的鄉村管控模式。臧知非教授認為秦漢打擊或維護宗族的政策隨時調整,其重要目標是防止影響社會秩序;吳樹國教授、耿元驪教授探討了唐宋鄉村治安職責與官吏下鄉,把國家權力鏈條實際延伸到鄉間的過程;吳滔教授分析了明代嶺南山地瑤長瑤目制從施行到難以自拔的無奈;馮賢亮教授討論了清代江南社會治安體系形成、穩定與運轉變遷的過程。五篇論文雖然涵蓋由秦至清的主要時段,但也必然無法詳述全部時空變化,只是從不同角度、不同學術理路出發從宏觀上來觀察、揭示帝制中國鄉村治理的基本走向。五篇論文通過鄉村權力結構體系、百姓生計、國家財富汲取路徑等方面的多重探討,必將深化對帝制中國鄉村治理模式演變的整體理解。
宗族血緣關系與地緣關系合一、國家與社會合一,是中國傳統社會的結構特點,宗族關系與國家權力在基層行政運行中的辯證屬性,是基層社會秩序變遷的重要因素,其功能發揮因時而異,取決于多種因素。梳理分析這一問題,是考察中國古代社會控制、治理理念、治理模式的重要方面。秦漢是中國統一王朝建立和大發展時期,是歷代統一王朝基層社會治理理念、模式的奠基時期,宗族力量與國家力量經歷了分與合、合與分的歷史過程,直接影響著基層社會秩序與統一國家建立、分裂的歷史變遷。商鞅變法制定的離散宗族政策是認識這一歷史過程的基礎,準確把握商鞅變法離散宗族的歷史精神、制度內涵和歷史意義,不僅關乎對商鞅變法基本原則的認識,也是認識秦漢社會結構變遷的需要,也是把握歷代國家權力與基層社會治理的基礎。
秦是后起之國,在周人故地、因周人之力和在周人文化基礎上發展起來,其國家結構本質上是西周翻版而帶有自身特色,當東方諸侯紛紛主動變革傳統、弱化族權、強化君權以加速社會轉型的時候,秦國還在傳統社會泥淖中艱難跋涉。至孝公繼位,“秦僻在雍州,不與中國諸侯之會盟,夷翟遇之”,為“復繆公之故地,修繆公之政令”,[《史記》卷五《秦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02頁。]孝公乃任用商鞅,推行新法,以徹底改變這一局面。變法是在總結各國變法成敗經驗和教訓基礎上展開的,以法律手段強化國家對自然資源和社會資源的控制,把宗族血緣關系徹底地從國家權力運作過程中剝離,是新法的特征,[關于西周、春秋、戰國宗族血緣關系與國家權力及其變遷, 參見田昌五、臧知非:《周秦社會結構研究》,西北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7-60、183-213、242-287頁。]“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史記》卷六八《商君列傳》,第2232、2230頁。]從不同角度表達了離散宗族的徹底性。認識秦漢宗族與社會治理的關系,必須從商鞅變法的宗族政策說起。
一、強制分戶的歷史內涵
商鞅曾自詡“始秦戎翟之教,父子無別,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為其男女之別,大筑冀闕,營如魯衛矣”,這是對“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的直接解釋。現代學者多以“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為移風易俗之舉。但“同室內息”并非“父子無別,同室而居”那么簡單,其目的也不限于“為其男女之別”。其時之“室”是指宗族血緣共同體,而非變法以后一般意義上的“家室”。趙良批評商鞅“刑黥太子之師傅,殘傷民以駿刑,是積怨畜禍也。教之化民也深于命,民之效上也捷于令”,[《史記》卷六八《商君列傳》,第2234頁。]不符合仁義之道,上至公子公孫,下迄平民百姓,對商鞅都充滿著怨恨,認為他不會有好下場,勸其主動辭官,中止新法。商鞅明白趙良立場,遂以移風易俗為據作答,意在說明新法固然改變傳統,但“為其男女之別”是《詩》《書》之教的體現,意圖說明新法的合理性。
在宗族奴隸社會,財富歸統治宗族所有,貴族是財富支配者,財富多少和宗族等級一致,有“室”者均為統治宗族,而有“家室”“宗室”“公室”“王室”之別。這些“室”既是經濟單位,也是政治單位,國家權力按照宗族血緣關系的親疏遠近分配,是宗族貴族政治之下的世族世官制。春秋各國,宗室貴族相互傾軋,勝者對待失敗者最常用的手段就是“分其室”。“分其室”“兼其室”“納其室”不僅僅是瓜分、占有這些“室”的財產,也包括其世襲權力,是權力結構重組的過程。變法以前之秦國,“室”仍是以宗族為特征的財產單位和權力單位。“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意味著大家族分為小家庭,一“室”變多“戶”,原來以“室”為單位的土地人口由官府析分登記在各“戶”之下,確認其土地權屬關系,均直接隸屬于國家,“家長”“族長”失去了土地支配權,也失去了對宗族成員的人身支配權,宗族土地所有制變為國有制,民戶由隸屬于宗族轉而隸屬于國家,國家權力直接控制每家每戶,農民成為國家課役農。
商鞅之法嚴格實行授田制和軍功賜田制,其性質是土地國有制,不存在漢儒說的“民得賣買,富者田連仟伯,貧者亡立錐之地”[《漢書》卷二四《食貨志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137頁。]的問題。在全面控制土地的前提下,國家按照新的身份等級統一分配土地,宗室貴族土地也必須按照法律分配。從邏輯上看,一室分多戶,并不等于宗族關系消解,宗族血緣關系依然存在,原來登記在宗主名下的土地分解在兄弟名下而已,形象表述就是分散登記,和土地出戶沒有必然聯系,但是“戶”隸名官府,其土地在法律層面是由國家授予,法律上已經劃歸國有,各自立戶的“父子兄弟”之間雖然存在著宗族血緣關系,但這個宗族血緣關系屬于民間關系,不再具有身份等級的貴賤屬性,其土地也不再因其血統高貴而獲得。在這里,宗族關系與土地無關,原來的宗族貴族土地所有制,轉變為國有制。
基于以上分析,我們不難理解“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遠非移風易俗那么簡單。商鞅此舉是一次深刻的社會革命,是為了更深層次地把宗族血緣關系從國家權力分配和運作過程中剝離出去,國家力量不必再依靠宗族力量控制社會,解除了宗族血緣關系對民戶的束縛。當然,編戶成為國家受田民的同時,也承擔相應的租稅徭役,民戶會有諸多不便,但擺脫宗族身份限制的民戶可以憑借自身努力改變社會地位,實現富且貴的夢想,空前地激發了他們的主觀能動性,在法律規定范圍內,通過“耕織至粟帛多者復其身”而致富,軍功獲爵則增加土地和“庶子”,踏入“貴”的社會序列,從而收到了“秦民大悅”的效果。
“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是“父子兄弟同室內息以為禁”的制度表述,凸顯了“戶”的社會控制意義。授田、征稅、起役、社會等級的確定,均以“戶”為基礎。出入同一門戶的人口是為戶口,登記在文書上是為戶籍,包括所有家庭成員的年齡、性別、體貌特征,以及土地、房屋、奴隸和其他財產,均登記在戶籍簿上,作為征稅起役的依據。人隸屬于“戶”,個人的毀譽榮辱和“戶”的利害關系一體化,控制了“戶”,就控制了所有社會成員,因而“戶”成為國家控制社會的基本單元,社會各階層的身份屬性一目了然。
二、“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與社會治理
研究表明,“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并非商鞅發明,而是戰國通制。其時各國基層行政編制雖然不同,但均以五家為伍、十家為什,什伍之人榮辱與共。“輔之以什,司之以伍”是為了實現 “罰有罪不獨及,賞有功不專與”,是為了“居處相察,出入相司”“刑罰慶賞,相及相共”的方便,鄉里基層組織之“族”“黨”體現了宗族關系的遺存。[關于戰國什伍鄉里制度,參見臧知非:《先秦什伍鄉里制度新探》,《人文雜志》,1994年第1期。]而商鞅此舉,不同之處在于強化彼此監督,檢舉不法,“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索隱》云:“牧司謂相糾發也。一家有罪而九家連舉發,若不糾舉,則十家連坐。恐變令不行,故設重禁。”[《史記》卷六八《商君列傳》,第2232、2230頁。]司馬遷之語是原則概括,制度并不一定是一家違法九家連坐,所謂“奸”也有其特定內容,而非一般意義上的作奸犯科。
但是,秦國同伍連坐之嚴厲確實空前。云夢秦律《秦律雜抄》有云:“戰死事不出,論其后。有(又)后察不死,奪后爵,除伍人;不死者歸,以為隸臣。”[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78年版,第146頁。]戰爭中不屈戰死,無論死者功勞大小均授其子以爵位。后來發現當事人沒有陣亡,遂褫奪其子爵位,剝奪同伍之獎勵,以示對同伍者失察的懲罰。未死而歸者,罰為隸臣。《傅律》規定:“百姓不當老,至老時不用請,敢為酢(詐)偽者,貲二甲;典、老弗告,貲各一甲;伍人,戶一盾,皆(遷)之。”[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第143頁。]未到老免年齡而免老,到了老免年齡未經批準而免老,里典、田典、伍老 “貲一甲”的同時,伍人“戶一盾”,全部遷往邊遠苦寒之地。傅籍是鄉官里吏的日常職責,核實年齡是鄉官里吏的公務行為,出現錯誤受罰理所當然,結果伍人也要被罰,而且懲罰很重,就是因為“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是國家行政的一般原則,“告奸”是什伍之民的基本義務。不“告奸”無論是否故意,結果都導致戶口統計不實,使國家役源流失,故而一并處罰,從而使鄰里之間每時每刻都要盯緊對方,隨時舉報不法行為。所謂“居處相察,出入相司”之“察”與“司”的內容就是各種違法行為,充分體現了國家權力對百姓日常的控制,宗族關系的溫情在國家行政中滌蕩殆盡。
漢儒及后世學者對“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詬病有加,認為是嚴刑峻法的代名詞,??????? 這是價值預設的結果。歷史地考察,它當時帶給秦民的并非災難,反而是改變命運的制度契機。變法之后,編戶民固然要承擔徭役賦稅,但以國家授田為基礎,家家戶戶生產資料有保障,并可以通過軍功和耕織獲得爵位和獎賞,通過個人努力實現富而貴的夢想,所以才有“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怯于私斗,鄉邑大治”[《史記》卷六八《商君列傳》,第2231頁。]的情況,秦國才迅速崛起。
三、秦統一后離散宗族及社會矛盾大集中
秦統一,將秦國之法變成秦朝之法,原六國社會宗族關系從行政運作中被徹底清除,國家對社會控制固然強化,同時也導致了社會矛盾的空前集中。由于歷史傳統、資源環境、制度政策等因素,秦與六國以及六國之間,在經濟發展、社會結構方面都存在較大差異,宗族關系、宗族力量對國家行政運行的作用有明顯不同。因為變法不徹底,六國宗族遺存遠遠大于秦國,不僅宗室貴族分割君權,大家庭的存在也遠遠比秦國更普遍,宗族豪強更是左右基層行政不可忽視的力量,身份高低、權力大小、土地分配、財富占有與宗族關系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風俗習慣較多地保留著宗族血緣底蘊,國家對社會的控制遠弱于秦。[秦國與六國的社會差異,參見臧知非:《共同的歷史道路 不同的發展進程——秦國社會結構與秦文化散論》,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論叢》編委會:《秦文化論叢》第三輯,西北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51頁;臧知非:《周秦風俗的認同與沖突——秦始皇“匡飭異俗”探論》,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論叢》編委會:《秦文化論叢》第十輯,三秦出版社2003年版,第1頁。]而天下一統,遵行秦制秦法,統一行政、土地制度,按照二十等爵制重新設定社會等級和財產等,遂為必然。“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等制度原則推及于六國地區。但與往日不同,離散宗族反而激化了社會矛盾,導致社會矛盾的大集中。
戰國時代東方各國宗族對國家權力機構及其運行影響甚大,無論是手握重權的宗室貴族還是靠經營礦冶鹽鐵及長途販運等起家的基層大姓,都有其宗族背景,廣占土地,役使農民、奴隸、徒附,同時有賓客死士為之奔走,控制基層政府,擁有諸多特權。他們彼此間是依存關系,是大大小小的利益共同體。以貴族而論,如楚國鄂君啟節銘文表明鄂君身為宗室,享有封地的同時,擁有龐大的商隊,所販貨物除了軍用品之外,無所不包,[楚國鄂君啟節銘文,參見徐中舒主編:《殷周金文集錄》,四川辭書出版社1984年版,第472-473頁。]并且楚君還給予其“免稅”的待遇。地主、礦冶業主、畜牧業主的社會勢力盡管不能和鄂君相比,但是稱雄一方、橫行鄉里者并非個例。[參見田昌五、臧知非:《周秦社會結構研究》,第352-370頁。]統一之后,六國貴族、豪強大姓,無論是留在原籍,還是遷徙關中或者其他地區,均按照法律強制分戶,成為什伍之民,相互連坐,原來的宗族成員及依附人口難以聚族而居。作為被征服者,這些貴族官僚、工商業主、地方豪強,絕大多數是既無軍功、也無事功,和秦的爵位沒有關系,原來的田宅、奴隸、賓客等等,均轉屬于國家。原來的特權、財產被剝奪,還要像普通農民一樣承擔賦役,他們必然以各種方式抵制新的法律制度,仇視新王朝。而普通農民也因其故俗,在不經意間觸犯新法而身陷囹圄。而秦始皇“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數。于是急法,久者不赦”,[《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第238頁。]結果使六國社會各個階層都把仇恨矛頭指向官府,希望回到過去,千方百計地和過去的主人保持聯系,離散宗族故舊的效果大打折扣。如項氏叔侄避難吳中,“吳中賢士大夫皆出項梁下。每吳中有大繇役及喪,項梁常為主辦,陰以兵法部勒賓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史記》卷七《項羽本紀》,第296頁。]這些“賓客及子弟”是包括項氏叔侄原來追隨者和依附者在內的,他們成為起兵骨干,其余各國宗室起兵復國均以其故眾為基礎。這從反面說明離散宗族的政治意義,值得深入分析。
四、漢代宗族復興與基層社會治理
劉邦稱帝,下詔復故爵田宅,在全面繼承秦制的同時,接受陸賈 “逆取順守”之論,以“漢政”代“秦政”,提倡教化,與民休息,為宗族勢力的復活提供了條件。惠帝令“舉民孝弟力田者復其身”,[《漢書》卷二《惠帝紀》,第90頁。]是對孝弟力田的優待。高后“初置孝弟力田二千石者一人”,[《漢書》卷三《高后紀》,第96頁。]是對孝悌力田的尊崇。文帝繼位,高舉以孝治國大旗,“孝悌,天下之大順也”。[《漢書》卷四《文帝紀》,第124頁。]盡管文帝初衷是以此調節宗室內部矛盾,消弭諸侯王的不臣之心,但三老、孝悌、力田選自民間,與民共處,他們應是道德楷模,以自身行為勸民行孝守法。此后,從郡縣到鄉里設孝悌、力田、三老成為常制,孝成為選官的首要標準。商鞅以來的“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的制度自然消解廢除,宗族力量迅速發展起來。西漢前期的六國貴族之后、豪強大姓無論是遷于關中還是回歸故里,其宗族勢力均迅速復活,并因寬松的經濟政策和黃老無為政治而迅猛崛起。
新興宗族無不以其富厚,交通王侯,與貪官污吏沆瀣一氣,操縱鄉里,欺壓良善,兼并農民,魚肉弱小,意味著社會秩序的新紊亂、國家權力的分割、國家控制社會的弱化,甚至成為諸侯王割據的依靠。這與社會有序發展、中央集權的本質需求背道而馳。故從景帝開始以行政、法律手段打擊宗族大姓不法行為,將抑制宗族勢力納入國家治理范圍之內。如郅都打擊地方勢力,“居歲余,郡中不拾遺,旁十余郡守畏都如大府”。[《漢書》卷九○《酷吏傳·郅都傳》,第3647頁。]漢武帝繼續任用“酷吏”的同時,增設刺史,以六條問事,第一條就是針對“強宗豪右田宅踰制,以強凌弱,以眾暴寡”,[《漢書》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第742頁。]其余五條均為針對“二千石”的條款,對其不法行為嚴加懲處,打擊核心都是宗族大姓及其保護傘。[參見臧知非:《秦漢里制與基層社會結構》,《東岳論叢》,2005年第11期;臧知非:《戰國秦漢行政兵制與邊防》,蘇州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48-68頁。]武帝同時加重資產稅,通過算緡告緡等措施,使大多數“中家以上”者因此破產,原來依附于豪強的農民直接隸屬于國家,國家對基層社會的控制因此加強。
不過,漢武帝打擊宗族固然嚴厲,但不可能從根本上抑制其發展。因為封建統治的本質決定了宗族豪強必然成為王朝統治的基礎,宗族血緣關系必然成為統治權力的組成部分。隨著社會矛盾的演變,國家難以發揮其正常的組織生產、維持秩序的功能,貧弱之家不得不依附于宗族,宗主憑借血緣關系控制宗族成員和貧弱之家,將宗人、宗親、鄉黨組成私人武裝,保護私人財產和維護社會治安的同時,救恤九族,扶助鄉黨,保持一方秩序的穩定,成為王朝統治力量的補充。
但是,就國家治理而言,宗族勢力發展是雙刃劍,既可以維護國家統治,也可以銷蝕國家統治。宗族勢力的擴大本身就刮削國家稅源和役源,其維護社會秩序,可以保障本集團利益,當國家統治能滿足其利益需求時,宗族勢力自然是維護國家統治的一部分力量;當其利益難以得到有效滿足時,宗族大姓就會成為國家統治的異己力量:或者置國家危難于不顧,或者重新尋找政治代表,成為王朝崩潰的內部動因之一。
收稿日期:2021-10-08
作者簡介:臧知非,蘇州大學社會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春秋戰國史、秦漢史;吳樹國,福建師范大學社會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唐宋史、中國古代經濟史;耿元驪,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唐宋史、中國經濟史;吳滔,中山大學歷史學系(珠海)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明清社會經濟史;馮賢亮,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明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