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館未來：如何應答時代召喚？

劉宗永　金玲

一定意義上講，明清兩代的北京會館大略相當于縮微版的省、府、縣，代表各地文化在京城呈現不同特色，在促進各地文化交流、交融方面發揮了獨特而巨大的作用。

北京會館現狀?

新中國成立后，館所建筑收歸國有，會館功能消失，走入博物館。2014年，在政府的高度重視下，“老城不能再拆了”成為主流聲音。

根據京師外城巡警總廳右廳1906年的調查，僅其轄區內（東起前門大街，西到宣武門、廣安門一帶）就有318所會館，可以據此推見清末全城會館的數量之大。根據1949年6—11月北平市政府民政局的調查統計，當時有會館391處，其中明代建筑33所，清代建筑341所，民國建筑17所。由此可見，直到新中國成立之際，會館數量都還有微弱的新增。

1949年1月，北平城和平解放。同年3月，北平市軍管會發出布告，要求會館須以社會團體身份在市民政局登記。9月，市政府發布《會館財產管理暫行辦法》，規定各種會館財產由各地旅京同鄉會管理，如已無人主持，則由政府接管。到1953年末，各地旅京同鄉會下屬財產管理委員會接管332個會館的22.1萬余間房屋，市民政局接管或代管68個會館。從1951年開始，會館財產陸續移交給北京市民政局管理，房屋由社會團體財產變成公產。1956年后，會館房產從北京市民政局統一交由北京市房地產管理局管理。在這個緩慢轉型的過程中，有的會館被拆毀了，有的會館改建成校舍、工廠、倉庫、辦公場所，更多的是變成民居大雜院，只有極少數的幸運兒被列為市級、區級文保單位。

1984年開始，館所建筑的主管單位中，加入了北京市文物局。湖廣會館、平陽會館西樓、汀州會館北館、安徽會館戲樓、湖南會館、中山會館、順德會館、紹興會館、瀏陽會館陸續列入北京市第三、第六、第八批文物保護單位，其中安徽會館還是第六批全國重點文保單位，湖廣會館躋身第八批全國重點文保單位之列。1986年，臺灣民主自治同盟正式接管臺灣會館房產。從館所建筑主管單位由單純的民政機構為主，到加入了具有專業特色和社群特色的文物管理機構和民主黨派，預示著會館保護、利用、開發的新動向，也就是管理主體的多元化和專業化。

2014年，有學者統計出北京會館中仍有相關信息留存的會館有154所，其中絕大多數位于原宣武區。經過實地考察和評價，由好到差劃分了6個級別。其中，一級的狀況是：保存完好、修繕過，用作戲樓茶樓;二級的狀況是：格局尚存，用作民居;五級的狀況是：全部拆除，廢墟仍在;六級的狀況是：全部拆除，建成現代高樓。原宣武區的會館主要位于大柵欄、陶然亭、牛街、廣內、椿樹、天橋這6個街道辦事處轄區，其中保存最好的會館位于大柵欄和陶然亭街道。

現代化保護和利用：激活會館固有功能

按照《北京城市總體規劃（2016年—2035年）》，東城區和西城區屬于首都功能核心區，是北京“一核一主一副、兩軸多點一區”空間結構中的“一核”，位置和功能重要。北京市提出，首都功能核心區以保護更新為主，以街區為單元實施城市更新。盤活街區存量建筑，鼓勵產權人自主更新、社會力量參與更新。在符合《北京歷史文化名城保護條例》歷史街區風貌保護要求和前提下，對首都功能核心區平房（院落）進行申請式退租、換租及保護性修繕和恢復性修建，打造共生院，消除安全隱患，保護傳統風貌，改善居住條件。騰退空間優先用于保障中央政務功能、服務中央單位、完善地區公共服務設施。同時，鼓勵騰退空間用于傳統文化展示、體驗及特色服務，建設眾創空間或發展租賃住房。

以會館建筑分布最密集、保存最多的西城區為例，我們可以觀察到北京會館的保護利用是如何展開的。2014年，西城區統計全區不可移動文物共383處，其中165處存在嚴重安全隱患?！段鞒菂^“十三五”時期不可移動文物保護行動計劃》開列了47處直管公房類文物騰退保護清單，涵蓋了全部被列入文物的會館和名人故居，并且以此計劃帶動14處單位自管產文物的騰退保護。這是建國以來最大規模的有主題、成批次的文物騰退保護計劃。2014年開始，西城區對粵東新館、大柵欄護國觀音寺及宣西北片區的楊椒山祠、沈家本故居等文物進行征收騰退，在實踐中探索出直管公房類文物騰退保護的模式和經驗。2017年，西城區啟動了包括安徽會館在內15處文物騰退項目。結合中軸線申遺和保護、大運河文化帶建設又選取5處，也列入文物騰退計劃。2019年初，西城區出臺《關于促進文物建筑合理利用和開放管理的若干意見》，明確文物建筑社會化利用的基本方向、基本原則和管理機制。為更好保護騰退后的文物，西城區在全國率先發布文物建筑活化利用項目計劃，首批涉及歙縣會館、晉江會館等7處文物。西城區先后完成30個項目騰退，福州新館文物修繕工程已完工。

推動文物保護單位開放和合理活化使用，打造特色公共文化活動空間，讓塵封的歷史文物發揮文化傳播價值。當前，如何在《北京城市總體規劃（2016年—2035年）》和《北京歷史文化名城保護條例》的框架下，激活會館固有的、有深厚文化傳統的演藝和聯誼等功能，應該是當前北京會館保護和利用上的重要議題。

（一） 歷史文化博物館——湖廣會館、顏料會館、吳興會館

“十四五”時期，北京市老城區規劃每個街道辦事處（區政府派出機構）轄區要開辦至少一個博物館，這為會館文化的復興和傳承提供了重要機遇。2021年10月，北京市首個“老城保護更新基地”落戶西城區新街口街道趙登禹路42號院，這里將成為展示新街口街道元、明、清時期城市建設相關歷史影像及社區公共空間更新改造成效的窗口。

依托會館內原有古建筑和演藝、聯誼功能，將其改造成博物館，是省級會館和行業會館的一種因地制宜的再開發利用模式。

坐落在西城區虎坊路3號的湖廣會館，歷史可以追溯到1807年。湖廣會館的建筑特點是樓閣高敞，偏院曲折，以戲樓為主體，廳堂隱蔽。會館內主要建筑有：位于中院二層樓房第一層的鄉賢祠及祠前的子午井，位于中院二層樓房第二層的文昌閣，鄉賢祠和文昌閣后面的風雨懷人館，后院中堂的寶善堂（議事場所，已不存），西院的楚畹堂（宴會場所），正院的二層戲樓。譚鑫培、余叔巖、梅蘭芳等都曾在此戲樓演出;1912年孫中山北上與袁世凱會談，曾經在會館戲樓演講，主持成立國民黨;梁啟超、馬寅初等名人也曾在此發表演講。可見，當時湖廣會館內的活動是以戲樓為中心展開的。

2021年10月8日，北京，“會館有戲”東城區顏料會館演出正式拉開帷幕。已有400多年歷史的顏料會館，穿越歷史的塵埃，再次回歸到人們的視線中，在古樸國風與創意潮流的涌動中綻放光華。

1990年，時任宣武區政協副主席的黃宗漢向北京市和宣武區提議：接受專家意見，組織修復湖廣會館，改建為北京戲曲博物館。這一工程自1990年8月開始，至1996年12月全部竣工，歷時6年余。項目團隊將歷史文獻和實地勘測相結合，按照歷史格局全面修復會館內部。在修繕復建過程中，采用了“偷梁換柱”“打牮拔正”等技術，成功地完成了戲臺隨梁和立柱柱位的修復。室內木裝修也大部分按原樣更換。

修復項目預算投資1300萬元，受物價上漲、工程周期拖長等因素的影響，實際投入約2000多萬元。如此巨額的投資，政府財政難以承擔，項目負責人在征得規劃和文管部門同意后，在湖廣會館西部修建了一個能容納300人就餐的、體現戲曲特色的飯莊——即不單純依賴國家的投資，盡可能地利用市場機制，使文物建筑得以修復、保護并合理加以利用。

1997年，北京戲曲博物館在重修一新的湖廣會館內成立，是北京市建成開放的第100座博物館。館藏有京劇名家王瑤卿和梅蘭芳的拜師圖、武生泰斗楊小樓演出用的戲裝等珍貴藏品。該博物館先后開展了馬連良誕辰100周年展、劉曾復收藏京劇臉譜展、歷代名琴展和王金璐藝術生涯展、京劇知識系列講座等活動。實際上，湖廣會館的吸引力并不在靜態的展品陳列，而是一直有專業戲曲演出院團駐場表演。此外，著名京劇票房賡揚集京劇聯誼會，也在湖廣會館長期駐扎，活躍至今。除了戲曲演出，湖廣會館還是曲藝類作品的演出平臺。近年，北京市推進全國文化中心建設領導小組專門研究制定了《關于推動文藝院團演出進會館舊址的工作方案》，著眼加強全國文化中心建設，聚焦打造會館演藝新空間，讓更多文藝精品走進群眾生活，形成市民文化新消費，繁榮興盛首都文化。2021年9月，由中共北京市委宣傳部主辦，東城區委宣傳部、西城區委宣傳部、北京演藝集團承辦的“會館有戲”系列演出之“遇見湖廣”拉開帷幕。門廊與文昌閣院子為沉浸區，觀眾走進會館后，可在門廊選購文藝院團周邊產品，并在文昌閣院子體驗戲曲《西廂案》“劇本殺”。正院戲樓則為演出區，由演員用彈唱說結合的方式串聯全場。

湖廣會館的建筑特點是樓閣高敞，偏院曲折，以戲樓為主體，廳堂隱蔽。2021年內，湖廣會館啟動閉館大修，這也是200多歲的湖廣會館近25年來首次進行系統性整體大修。

這一戲曲演出與會館特色結合的方式，也在東城區青云胡同的顏料會館舊址上演。顏料會館由山西省顏料、桐油商人于明代建成，是京城興建較早的商業會館之一，也是為數不多保存下來的晉商會館。會館內不但有舞臺演藝區，還開設了樂器制作展示區，師傅現場制作二胡、琵琶、中阮，吸引觀眾駐足。

大型省級會館通常位于交通要沖和城市商業區，建設成新時代文化地標，最能發揮會館的人文傳統和歷史價值。因此，修繕內部戲臺，依托已有館舍，改造成戲曲曲藝博物館，將現代演出融入古建筑環境，結合博物館的專業展示，引入演藝生態鏈入駐，是比較適合湖廣會館這種級別的會館的歷史定位的。這種對會館的改造模式不僅北京有，其他省市也有，如天津東門里大街的廣東會館內的天津戲劇博物館、江蘇蘇州張家巷的全晉會館內建立的中國昆曲博物館兼蘇州戲曲博物館兼蘇州評彈博物館等，也證明了這個模式的成熟可行。

除了改造成戲曲博物館之外，一些特色鮮明的小型會館也可以開發成特色主題博物館和教育基地。如位于北京西城區上斜街金井胡同的吳興會館（后為沈家本故居），中華司法研究會利用館舍猶存的沈家本書齋“枕碧樓”，布置展覽，展示這位清代法學家的生平、清末修律情況、沈家本及其思想對法律現代化的影響，逐漸成為法律工作者必去的一處打卡地。

2019年7月16日，修繕完成的沈家本故居變成中國法制名人博物館對中外觀眾開放，讓文物“活”了起來，成為北京市西城區文物保護利用的一個范本。

（二） 與社區的融合與共生——江寧郡館、謝公祠

省級會館有戲臺，有鄉賢祠，可以撐起文化交流中心的身份，然而，府、州、縣級會館就沒有這樣的建筑條件了，它們默默地藏身于原宣南地區的胡同深處，而且大多數被分割成民居雜院，加之這些縣級會館并沒有什么名人典故可資考證，連區級文保單位都不能算，僅能作為一般文物登記。這類會館該如何再現光彩呢？江寧郡館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案例。

1997年，北京戲曲博物館在重修一新的湖廣會館內成立，這是北京市建成開放的第100座博物館。

西城區爛縵胡同108號院，為二進式傳統四合院，曾是建于清嘉慶年間的江寧郡館（上元江寧兩邑會館）的一部分，《光緒順天府志》僅記錄了南北半截胡同一帶有“江寧、黟縣、山會諸會館”，并沒有對會館內部和往來名流有介紹。這類會館的開發利用的方向和重心，就應當放在與社區環境的融合與共生上。2019年9月，經過改造，江寧郡館成為法源寺片區首個公益性質共生院落，集黨建活動、居民議事、城市更新為一體，一進院為“紅色會客廳”，作為牛街街道黨群服務中心，二進院為民居。一進院被劃分為四大功能分區，分別為“黨建展廳”“城市更新展廳”“多功能廳”和“閱讀空間”。其中，黨建展廳內展示了從譚嗣同到毛澤東等名人、偉人在法源寺地區的革命足跡和事跡，傳承了這里的紅色基因。在這里，每年要舉辦數十場特色黨群活動，日常也接待預約參觀和閱覽。

類似的案例還有位于法源寺后街的謝公（疊山）祠。明朝景泰年間，經文武大臣及謝枋得同鄉奏請，在謝枋得殉難處建祠祭祀，此后為江西會館經管。至筆者探訪的2021年，謝公祠曾經舉辦過某社區書畫同人社團的展覽。

這類府縣會館大多是深藏于胡同里的普通的明清建筑群，它們通常遠離機動車可達的街區，更適合步行或騎車抵達，館舍空間和省級會館比起來小得多，內部也沒有耀人眼目的戲臺、花園，也很難指出這里曾有名人勝跡。因此，保護開發思路應當與前述的大型省級會館和商業會館不同，可行的做法是騰退原居民后，修繕危房，結合街區整體歷史人文環境，因勢利導，開發成社區服務中心之類的社區內公共交流空間，與社區共生、與居民共融。

（三） 與現實功能的有機結合——臺灣會館、三晉西館

每年全國兩會期間，各省代表團晉京開會，多數入住本省駐京辦大廈，駐京辦大廈就是當下“活著”的會館文化。北京會館就傳統功能而言，唯一“存活”下來的是位于前門大江胡同的臺灣會館。據考證，臺灣會館始建年代不晚于1915年，最初由福建人代管，1937年由臺灣鄉人收回自管。1994年修繕后的臺灣會館投入使用，成為臺胞聚會的場所。北京臺灣會館是國內唯一的臺灣會館。2005—2010年，臺灣會館原地重建，基本保留了清末北京民居的原貌，把相鄰的云間會館、福德禪林兩個院落合并，面積由540平方米增加到3800平方米，包括京臺交流史展示區、民俗文化體驗區和多功能會展區等，同時附近規劃建成4萬多平方米的臺灣商務區，包括阿里山廣場、臺灣風情市集、美食區、映像生活美學館、映像臺北潮場等。這是臺灣同胞與祖國大陸聯系的歷史見證，承載了廣大臺胞與京城的這個“家”的感情，是在京生活的臺胞的鄉親組織，具有重要的現實價值和歷史價值，是海峽兩岸的情感紐帶。

位于北京市東城區大江胡同的臺灣會館，始建于1890年前后，是為方便臺灣舉人來京參加考試和聯絡感情所建， 是大陸唯一一座臺灣會館。

利用商業會館進行地方商業文化展示，也是會館未來發展的一個方向。北京的商業會館在明代鮮有記載，清代至少建有30多所商業（行業）會館，民國時期至少建有7所商業會館。這些會館涉及三百六十行的各行業，在我國倡導非物質遺產保護大力發展、傳統老字號重新振興的時代背景下，我們更應該結合北京歷史名人資源的挖掘、各地地方文化的傳承展示等，結合各地非遺進京展覽展示等機遇，做好商業會館歷史文化的研究和宣傳。尤其是各地統戰部門統籌協調的省、市、縣商會可以結合當地的主導商業，利用北京商業會館這一歷史遺產，實現傳統地方商業文化的復活和復興。目前這方面的例子還不太多。

第三個值得關注的既存會館再利用方向是會館改建學校。清代所建500多所會館，至少有十幾所曾作過學校，一部分現在仍是學校。曾作過學?；颥F在仍為學校的，有安徽會館、駱駝行會館（位于衙門口的石景山向陽小學）、安徽泗州會館、山西會館（門頭溝三家店小學）等。

江寧郡館“紅色會客廳”。

一點思考

會館除了恢復其戲劇表演場所的功能，以及作為會館專題和地方文化專題博物館的展示功能，還能發揮什么作用？精神層面的功能應該如何復活或者更新？例如，鄉賢祠還能燒香上供嗎？文昌閣還能恢復祭祀等相關表演儀式嗎？地方戲曲、地方美食文化等如何才能真正復活進而大行其道……

北京的會館建筑是先人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蘊藏著巨大的歷史信息。前期的探索性實踐表明，社會資本和社會力量對古建文物保護有著獨特的、濃厚的熱情，且選擇市場化的運作模式，這能讓古建筑在保護和利用上實現最大化的統一。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