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耳

醫學上把發生傷病后的頭4 分鐘稱為急救“黃金時間”,如果能有更多人掌握科學的救護知識,無疑會在挽救生命時搶得先機。
多年前,我曾經經歷過一次生死考驗,那是在加拿大東部的一個地方,我親身體會了當地的急救水平。那次還做了一個瀕危的夢,在潛意識里和死神搏斗過。
那次是在加拿大東部的圣約翰市,我和親戚在海邊的一個鮭魚養殖場海釣。夕陽西下時我們準備回家,走之前我揪了幾大把海虹放在塑料袋里。第二天早晨,我突然想起在屋外的海虹已經曬了很久,趕緊把它們拿回屋,胡亂洗洗煮了半鍋,還像法國人那樣放了些洋蔥和料酒。一分鐘不到,海虹就張開了殼,我的食欲大開。
我一口氣吃了幾十只,還給家里的小貓吃了一只,但是它嘗了一口就吐出來了。沒多久,我覺得嘴角有點發麻——以前吃海鮮沒有這個感覺,但也沒有在意,以為是放了料酒的緣故,于是按計劃去附近的湖里游泳。
下水之后我照常在湖里游了一個來回,但覺得嘴越來越麻,嘴唇上好像起了個大泡,但摸上去卻沒有。又過了一會兒,感覺嘴唇厚了一倍,說話也不清楚了。我想事情不妙,可能是中毒了,于是擦干了身子準備回家。當我坐在湖邊的椅子上時,開始有眩暈的感覺,身子越來越輕,體內熱氣在往外發散,力量也在往外發散。那是一個從未有過的體驗。我想可能等不及家人了,得叫輛救護車。
幸運的是,那天我游泳的地方是當地唯一一個有救生員的天然湖泊。那天天不熱,又是上午,沒幾個人游泳,3個救生員就圍在一起聊天,離我只有20多米。就這么短的距離我卻走了好幾分鐘——我站起身來就覺得支持不住,腿變得不聽使喚,東倒西歪。這是因為力氣只往外發散而不往里收進,身體有種飄飄然的感覺,那種感覺在開始幾分鐘還挺舒服。就像長期不抽煙偶爾抽一支,身體上下都通了一樣。這個感覺是身體被麻醉后通體眩暈的一種境界。

加拿大東部的圣約翰市面向大西洋,是一座景色優美的海濱城市。
這種感覺持續了不過幾分鐘,我就感到要暈倒,腳也軟綿綿的,踩在地上和踩在棉花上一樣,深一腳淺一腳,實際上腳下是一塊非常平整的草地。我覺得自己像太空人一樣虛無縹緲,在失重的狀態下行走。前面的救護人員離我像月球一樣遙遠,邁了那么多步也走不到他們身邊。于是我開始大聲求救。
救護車到了,我感覺到湖邊的人都圍了過來。加拿大居民身心健康,很少看到暈倒在地上的人。我到那時還有點要面子,堅持自己走向擔架。就那么幾步路,到擔架前我就倒下了。被抬到救護車里時,隨車來的醫生問發生了什么事。我說話已經不清楚了,只含含糊糊地告訴他們吃了海虹,估計對方也沒聽清。然后就覺得胸悶得厲害,喘不過來氣,四肢也不聽話。我無力地抓住了急救醫生的胳膊,用盡最后力氣用英語說:“氧氣。”
說完這個單詞,就徹底地昏過去了。
到了醫院,醫務人員將不省人事的我從救護車中抬下,直接送進急救室。從叫救護車到進入急救室,前后不到15分鐘。這是生死攸關的15分鐘,搶救我的大夫后來說,如果沒有救護車,或者救護車晚到15分鐘,我就沒命了。在救護車里,醫生迅速打了一針后又把氧氣面罩給我戴上。之后見我呼吸越來越弱,就直接把我送到了加護病房(ICU)。那次事件后我才知道醫院有ICU這個部門,那里都是危重病號,設備齊全。我進病房不久呼吸就沒了,心跳一度停止,主持急救的大夫馬上對我實行人工呼吸,上了心臟起搏器,動用了加護病房中所有能夠支持生命的器械。醫生一度還想給我做開心手術,在心臟中放一個支架。后來因為心跳恢復,就沒用這個方案,我也免受了一次皮肉之苦,那真是不幸中之萬幸。
那天我曾2次停止心跳。醫生啟動了所有能想到的醫療手段,有呼吸器、心臟起搏器、輸液支架、心電圖測量儀,而且所有設備都被電腦監控,加上護士24小時不間斷地看護著,我的病情這才穩定了下來。但苦于不知病因,無法用藥——我一直處在昏迷狀態,不能問診。于是,主治醫生與我親戚談起治療方案,他關心的是我有過的病史和可能的病因。
醫生一度懷疑我腦梗,但是經過CT掃描并沒有在腦中發現堵塞的血塊,而且,我并沒有任何外傷和內傷。親戚知道我早上吃了一大盆海虹,懷疑我是食物中毒。但是,醫生對食物中毒的解釋不太認同,因為海虹在當地是常用食品,以前沒有這方面的先例。不過,醫生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在無法用藥的情況下只能用醫療設備嚴加監護,讓我身體免疫力自己發揮功能,能否恢復就聽天由命了。在最危險的頭一天,我的生命是在急救車、大夫、護士以及醫療機械的幫助下被挽救的,后幾天則是靠自己恢復。如果是體質弱的身體,可能就恢復不好了。
一家人半夜回家后滿屋子找不到那只惹人喜愛的小黑貓,最后在院子里的草地上發現了它的尸體,已經僵硬了。親戚摸摸它,想到上午曾經喂了它兩小塊的海虹肉,它吃了但不一會兒就吐了出來,這令他們認定海虹里邊含毒。盡管已近午夜,親戚還是給醫院打了一個電話,值班護士做了詳細記錄。次日一大早,醫院便向當地政府的衛生部門通報了這一消息,同時在媒體上發出了警告,于是我中毒入院的新聞傳遍了那個省。這在當地成了個大事,因為它牽扯到所有居民的消費利益和生命安全狀況。
那次中毒讓我整整昏迷了2天2夜,最初的幾個小時是搶救時段,生命跡象重現后就進入恢復期。入院幾個小時后,我曾短暫地恢復過聽力,聽到過醫生在討論病情,他們在為是否需要進行心臟手術而猶豫。然后聽到護士們討論著我的年齡,她們可能沒有護理東方人的經驗。那個“馬嚼子”般的呼吸器卡在嘴里,我想使勁呼吸卻沒有力氣,又動彈不得,一急就覺得血壓增高,頭腦發熱,氣更少,處境就更不妙。我只好壓住火氣,放低姿態,把自己設想成一個很小的斗士,而壓迫呼吸的是一個巨大的強敵。我打不過它,只好低頭。
后來我和別人說起那次死里逃生的體會,覺得當時是在生命的盡頭,最后喪失的應該是意識。在毒素的侵蝕下,我一步步喪失活動能力、說話能力、呼吸能力、心跳搏動能力和視力,聽力殘留了一段時間之后也沒有了,但是意識卻始終存在。我感到孤獨,前所未有的。
那幾天我沒有視力,看不見人;沒有聽力,不能交流;沒有觸覺,四肢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樣。赤潮毒素嚴重麻醉著神經,將我緊緊地固定在病床上,只有心臟在醫療設備的支撐下頑強跳動,血液靜靜地在體內流淌,還有那個始終伴隨我的意識。我活著,只是活在一個完全封閉的世界里。
我覺得被人拋棄了,沒有人來照顧自己,醫護人員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實際上護士就在附近,隨時觀察著。她們知道我的血壓、心跳趨于正常,呼吸在機器的幫助下已經穩定,情況每天都在好轉。她們常常過來摸摸我,只是我沒有任何感覺。除了“馬嚼子”帶給肉體上的痛苦,孤獨是我最大的敵人。因為人在沒有聽力、視力和感覺的情況下,不知道周圍有人看護,不知道自己是在醫院里,甚至不知道自己處于垂死狀態,那種活活被拋棄的感覺使人越想越難過。
我昏迷2天多,頭腦處于基本清醒狀態,只是說話能力、視力和聽力完全喪失,只能半睡半醒地想事情。這時的痛苦是精神上的,在毒素的作用下,我最初聽到的聲音跟蚊子聲一樣,比隔壁房間人說話的聲音還要細微,但知道這些聲音似乎與自己有關。2天后我開始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在醫院里,還病得不輕,連東西都看不見,也動彈不得。想和周圍的人討論事情,而自己張著嘴,有話要說卻說不出,只能在那里干著急,直到聽見有人呼喚我的名字。
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清晰而又純凈,就像從深海里發出的聲音一樣。我覺得那聲音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又透過一個深水層才傳過來,被過濾得一點雜質都沒有。那個聲音在叫著:“先生,我是你的護士,能聽見我嗎?”
那聲音雖然清晰,卻非常小,我想豎起耳朵卻辦不到,只是努力地去分辨聲音來自何處。自己已經和這個世界有那么長時間沒有交流,一直以為被拋棄了,扔在某個地方沒人管。所以,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讓我覺得詫異。我首先要搞清是不是真的在叫自己。那個聲音依然執著,不斷地呼叫道:“先生,現在是晚上11點,你入院已經3天了。你記得吃海虹的事嗎?如果聽得見,就眨一下眼睛。”

藝術家大衛·佩蒂伯恩的作品《麻痹性貝類中毒癥狀》,描繪了人們食用被污染的貝類而中毒后各個階段的狀態。麻痹性貝毒(PSP)來源于赤潮中的有毒藻類,是一種神經毒素。
護士后來告訴我,在加護病房一動不動地躺了2天后,我身體有了復蘇的跡象,眼皮開始動,于是她向我呼叫。護士們猜想中毒恢復期的病人有聽力,也需要交流。在我最終聽到呼叫之前,這個名叫布蘭達的菲律賓籍護士已經呼叫了好幾次了。
我眨眼的反應讓護士很高興,她的努力有了成效。她告訴我:“你現在住的是地區中心醫院,一直在加護病房里,是因為中毒才被送到這里來的。現在你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會漸漸地好起來的。你要是聽懂了就眨2次眼睛。”我又賣力地眨了2次眼睛,向她表示明白自己的處境。
加護病房的護士要隨時記錄病人的身體狀況和出現的新情況,每次離開時都留下大量的筆記。對她們來說,垂危病人身體恢復是一個喜訊,每個護士都希望她護理的人能夠站起來,自己走出那個房間。布蘭達看到我的反應迅速,回答問題挺快,也加快了語速和問題的復雜程度:“你吃了40多個海虹,你以后還吃嗎?”
雖然看不見,但我知道她肯定是笑著問的——自己已經脫離危險,她可以開玩笑了。我感覺她就是我在汪洋大海中能夠抓住的唯一稻草,我想拉住她,手卻不能動彈,甚至分不清她是在自己的左邊還是右邊,聲音是來自上方還是下方。我只能用眨眼向她表達意思。為了不讓她走,我就使勁地眨眼,讓她知道我有話要說。這個聰明的護士果然留下來了,她知道我說不了話,就問了好幾個問題,讓我用眨眼作答。
對我來說,布蘭達的聲音是我重返這個世界時聽到的最美妙的聲音。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