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易斯與克拉克遠征：一場龐大的“驗貨”之旅

王兢

1803年，法、美兩國簽署了路易斯安那的購地合同。這塊土地包含了今日美國的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河兩岸、阿肯色州、俄克拉何馬州、得克薩斯州北部邊境地帶、新墨西哥州東北角、密蘇里州、堪薩斯州、科羅拉多州落基山以東、艾奧瓦州、內布拉斯加州、懷俄明州大部、明尼蘇達州西部、南達科他州、北達科他州大部、蒙大拿州大部，甚至還有加拿大領土的一部分。

從1800年到1803年的短短3年間，這塊214萬4476平方公里的龐大領地——路易斯安那，被兩度易手，但交接程序僅限于一紙文書與幾個重要據點的交割。世代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印第安人也不知道，他們一夜之間就改了“國籍”。

1500萬美元購得“大半江山”

1801—1802年，世界的新變局考驗著大西洋兩岸的執政者。美國選出了新總統托馬斯·杰弗遜，政變上臺的拿破侖準備施展身手大干一番，夾在兩塊大陸中間的英國則頗為惶惑。

拿破侖剛剛憑借1800年的《第三次圣伊德方索條約》從西班牙手中奪取了一大塊北美洲地盤“路易斯安那”，卻在加勒比地區敗給了當地的黑人起義軍。面對蒸蒸日上的拿破侖帝國，心驚膽戰的英國人只得且戰且退，簽署1802年《亞眠條約》的同時也在整軍經武對抗法國。此時，新生的美國完成了第三次總統選舉，但是兩黨的激烈競逐讓權力交接并不順利，剛剛上臺的杰弗遜總統也需要盡快搞出政績。衰弱已極的西班牙殖民帝國正在全面崩潰的前夜，但即便如此，他們仍然不放棄最后一絲留住新大陸殖民地盤的希望。而在廣袤的北美大陸深處，印第安人各部落在與白人和戰反復之際還在彼此攻伐，并沒有任何建立主權國家的觀念。

世界歷史走到了新的十字路口，這是非常之人建立非常之功的天賜良機。這是舊大陸的霸權遠未終止、新世界的格局尚未奠定的時代，這也是殖民霸業加速向前、工業革命方興未艾的時代。歐美白人之間、白人與美洲原住民之間、美洲原住民彼此之間，都將迎來新的競合關系。

法國固然已在歐洲露出獨霸勢頭，也在美洲斬獲大片土地，但在海地的失敗給拿破侖敲響了警鐘：如果不能處理好與英國、美國、西班牙的各方關系，已經拿到的地盤也會朝不保夕。畢竟，這塊能將彼時美國面積擴展一倍的廣袤領土“路易斯安那”被夾在英屬俄勒岡、西屬美洲土地與美國之間，而且廣大內陸地區還散居著桀驁難制的印第安部落。

況且，這塊土地還沒正式移交。在法國正式拿到土地之前，統治權仍由西班牙行使。如果西班牙與英國聯手搞點動作，法國在北美的地盤就要徹底喪失了。面對這么一大塊鞭長莫及而又不忍心失去的土地，一世雄主拿破侖計將安出？素來擁有密西西比河航運與存貨權的美國也擔心，一旦路易斯安那的交接不順利，美國豈不四面受敵？

一邊是驟得大塊領土卻難以防守，一邊是面對西邊廣袤土地轉讓心生疑懼，美法兩國自然就走到了一起。美國人想要買下這塊土地，這也是他們在新大陸拓殖的慣用手段。杰弗遜總統委派詹姆斯·門羅訪問法國，與拿破侖政府展開了購地談判。

套用現在的流行術語，這次談判猶如一場“雙向奔赴”。杰弗遜本來的指示是花1000萬美元買下新奧爾良及其周邊的密西西比河河口地區即可，沒想到拿破侖出于地緣格局與資源分配的考量，直接把一整塊路易斯安那的土地標價1500萬美元出售！拿破侖正在準備進攻英國本土，他不希望分心美洲，也希望用這塊領土換來亟需的軍費。

雙方都以為自己撿了個便宜，于是爽快成交。1803年4月30日，兩國在購地合同上簽字。

在那個時代，歐洲殖民者往往在地圖上就將新大陸的土地分割完畢了，這也是今天我們在地圖上看到的北美、非洲、澳大利亞的國界、州界、省界往往是直線的原因所在。

一宗豪購引發的龐大規模“驗貨”

這宗商品太特殊了。無論是買賣還是持有，都要考慮成本與收益。即便在今天，購買一大塊土地，都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你要付出的成本，肯定遠遠不止紙面上的成交價。畢竟，法國正是考慮到持有成本過于高昂，才將這塊土地轉手套現的。幾千名法國士兵撤走以后，接管土地的美國人面臨一個計劃外的難題：密西西比河是拿到手了，但是西邊這塊一倍于美國領土的蠻荒之地呢？

杰弗遜總統在購地時就曾備受壓力，聯邦黨人反對美國“買走拿破侖的麻煩”，也有國會議員怒斥此舉是虛耗國帑，還有憲制主義者質疑此舉違憲。考慮到杰弗遜本人“憲法原旨主義者”的背景，以及美國事先只求買下密西西比河河口地區的事實，如果不能有效證明這筆買賣劃算的話，這屆政府實在難以堵住悠悠之口。

當時的路易斯安那還是一片化外之地，杰弗遜沒錢派大量軍隊入駐，也來不及在任期內“移民實邊”。他想到了一個主意，先派出一支探險隊，訪查地形，記錄風土，宣示主權。也就是說，他要為這筆交易“驗貨”。此外他還加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打通溝通北美洲東西海岸的水道，以便經由這條水道抵達亞洲，特別是印度——是的，當時流傳的錯誤地圖，讓美國人仍然相信幾百年前哥倫布前往印度的野望。

杰弗遜總統選中的探險隊領袖，是美國陸軍的梅里威瑟·劉易斯上尉與威廉·克拉克少尉。他們都曾與印第安人作戰，也熟悉這些原住民的語言與文化。1804年5月14日，包括黑奴在內的一行三四十人，乘著一艘16.8米長的特制木船，從密西西比河中游的圣路易斯出發了。

旅途蜿蜒曲折，崎嶇坎坷。按照探險隊的規劃，他們要乘舟沿著湍急的密蘇里河逆流而上，翻過陡峭險峻的落基山脈，穿越敵意叢生的印第安人領地，度過漫長難耐的酷寒冬季，抵達北美大陸西陲的太平洋海岸。

沿著一望無盡的密蘇里河上溯，呈現在探險隊面前的是一派甚至還未被農業文明征服的原始風貌。河里嬉水暢泳的松鼠、空中成群結隊的旅鴿（今已滅絕）、平原上獵獵奔馳的野牛與疾速狂奔的馴鹿，即使見多識廣的探險隊成員也對此驚嘆不已。

亦敵亦友的印第安人

對于美國這個“定居早于開拓”的國家而言，在“自己的國土”上“探險”是獨特而反復進行的“規定動作”。他們雖然帶上了充足的物資、制定了詳盡的計劃，但仍然要預防時時刻刻出現的危險。2名列兵曾經因為酗酒，就被探險隊召開的微型軍事法庭分別判處鞭打100下與50下。對于時刻面臨自然界與印第安人“威脅”的探險隊而言，一處微小的疏忽都可能讓他們全軍覆沒。不過，劉易斯與克拉克取消了死刑，因為探險隊不能承受哪怕是一點點的人力損失。

對探險隊而言，最大的“潛在危險”仍然是印第安人。杰弗遜總統對探險隊的指示是，“盡可能與印第安人和平共處，但在必要時可以使用武力保衛自己。”探險隊面臨的安全形勢相當嚴峻：南面的西班牙人與北面的英國人都放話要聯合印第安人，騷擾乃至消滅這支探險隊。印第安人各部落之間也互爭雄長，難辨敵友。不過，探險隊也做了一定準備，他們特意挑選了2個有一半印第安人血統的法籍人士作為向導，隨時準備與美洲原住民溝通。

探險隊一路上接觸了十幾個印第安部落，其中多數表現得友善禮貌。他們與印第安人交換禮物，進行貿易，并轉交了杰弗遜總統的親筆信。無論是密蘇里人、奧馬哈人還是揚克頓蘇族人，都對這些白人友善以待，尤其是越冬營地附近的曼丹人。

一支名叫“提頓·蘇族人”的部落素來與奧馬哈人有仇，揚言要出兵連帶報復與奧馬哈人交好的白人。根據克拉克的日記，雙方在臨時營地里談了又談，總是不能達成協議。這次危機是整個探險歷程里最驚險的一幕，雙方劍拔弩張，好幾次都差點大打出手。他們要求探險隊留下更多的禮物，否則拒絕其經過自己的領地。劉易斯與克拉克最終妥協了——不難想見，一旦“戰爭”爆發，他們這支小小的隊伍，即便裝備了火槍，也難以走出印第安人世代居住的土地。北美大陸上的“合縱連橫”與“遠交近攻”從東海岸一路向西上演了200年，至此仍未結束。

1804年10月，探險隊抵達今天的北達科他州，并且就地建造營地越冬。他們的希望破滅了：長約4000千米的密蘇里河并不能與臆想中的“西北水道”相連，探險隊只能調整目標，舍舟登岸，準備越過巍峨的落基山，抵達北美大陸西海岸。1805年開春，探險隊繼續向前進發。

印第安人又一次幫了大忙，還不止一次。探險隊在越冬期間雇用的法國毛皮商人杜桑特·夏博諾有個印第安人妻子——休休尼族人薩卡加維亞（該人物曾在電影《博物館奇妙夜》中出現過）。這名傳奇女性身兼向導與翻譯，帶領探險隊從她的兄弟酋長那里買到了必要的馬匹，耗費11天的時間終于翻越了那座并非如杰弗遜總統所想的“微型山脈”落基山，并在幾乎斷炊的情況下得到了印第安人內茲珀斯部落的款待，得以繼續前進。

毫不夸張地說，沒有印第安人的幫助與指引，探險隊難以活著走完這趟旅程。美國人自己也沒想到，一路上對他們敵意最深的恰恰是英國人與西班牙人。西班牙人曾在探險隊去程時派出一支小部隊與印第安人聯合邀擊，但并沒有成功。回程途中，原先友好的印第安人也因為英國的挑唆而對探險隊充滿敵意。

遠征還原美國西部真貌

從落基山西麓開啟的旅程一路順利，探險隊重新上船，沿著發達的太平洋流域水系順流而下，終于在1805年11月20日抵達太平洋海岸。克拉克在日記中寫道：“眼前就是大洋！滿心歡喜。”這趟長達6698千米、為期1年半的“遠征”，至此終于圓滿落幕。

左圖：路易斯安那土地的交接儀式。右上圖：描繪探險隊與印第安人乘舟相會的油畫。作者查爾斯·馬里昂·拉塞爾，1905年創作。右下圖：劉易斯與克拉克。

薩卡加維亞與劉易斯、克拉克。這幅油畫現收藏于蒙大拿州眾議院。

然而，讓探險隊格外失望的是，太平洋沿岸沒有一艘船“接走”他們，他們也無法按照計劃從西海岸走海路回家。一行人在1806年開春原路返回。返程輕車熟路，只用了半年多時間，探險隊在1806年9月23日回到圣路易斯，就此結束了長達2年半、總計1萬多公里的遠征探險。當地居民甚至以為他們早已死去，探險隊的不期而歸嚇了他們一跳——他們全程只損失了1人，還是去程期間因病去世的中士查爾斯·弗洛伊德。

美國歷史學家丹尼爾·布爾斯廷說：“19世紀初，北美尤其是毗鄰新生美國的那些地區，乃是引誘探險家、制圖師、植物學家、地理學家、插畫家、人類學家與其他許多熱心新學科的人最理想的地方。新大陸處于迷人的半暗不明之中，既不是明亮到使人們的想象變得荒誕可笑，也不是陰暗到使三心二意的人望而卻步的地步。”北美大陸激發了人們的想象力，催生了無數幻想，也是一個親身驗證這些想象的絕佳地區。

劉易斯與克拉克并非第一個和第二個橫穿北美大陸的白人（第一人是1793年的蘇格蘭人麥肯齊），但他們的壯舉更具歷史意義與科學價值。遠征隊一路上收集了178種植物與122種動物標本，開拓了毛皮貿易，加深了與印第安人的“外交關系”，鞏固了美國對西部邊疆的控制，完成了對今天美國近四分之一領土的“驗貨”。這趟遠征還奉獻了第一幅詳實精確的美國西部地圖，破除了包括麥肯齊在內的時人對北美大陸不切實際的想象——通往中國與印度的“西方之海”或者“西部大河”其實并不存在。事實上，許多印第安人部落都對他們的地圖繪制出力甚大，劉易斯就在日記中寫道：“我現已說服酋長，請他教給我本地的地理知識。我對他的鄉土極表尊敬之意，他饒有興致地教我，并在地上畫出了本地的河流輪廓。”不過，北美內陸本身就是黃金之地、冒險之地、開拓之地。在那個工業文明已經晨曦初現的時代，新生的美國靠著不斷西進、探險、開拓、定居，逐漸在新大陸站穩了腳跟，新的歷史也在兩大洋之間加速前進。劉易斯與克拉克的遠征頭一次驗證了從密西西比河到科羅拉多河源頭、從落基山山麓到太平洋海岸的北美真容。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