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賢
宋代法律隨著“唐宋變革”呈現出法隨時變、繼往開來的鮮明特色,在中華法律發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學界普遍認為,宋代是士大夫政治最為典型的歷史時期,宋代士大夫的法律素養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中華傳統法律文明的進程和特質。士大夫階層頻繁遷轉、歷任多職,廣泛參與立法、司法、行政、教化等多種事務,是帝制中國時代士大夫政治體制下頗具特色的法律現象。就此而言,宋代士大夫的法律思想、法制觀念、司法倫理等,更具超越時代的意義,深刻而持久地塑造著中國傳統的政治形態、法律文化與社會風俗。全面考察宋代士大夫的法律素養及其相關問題,不但可以豐富對宋代法律史的認識,而且有助于對中華傳統法律文化與政治遺產的繼承和反思。
但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包括宋代士大夫在內的中國古代士人的法律素養并不被研究者所重視。馬克斯·韋伯(Max Weber) 關于這一群體只是“用古代經典加以訓練并且通過測驗的文人”①,因而缺少必要的專業知識和技能的論斷,代表了國內外學者的一般看法。自20 世紀80 年代以來,隨著宋史和中國法律史研究不斷深入、法社會學研究復興、士大夫研究熱出現,以及《名公書判清明集》的點校出版,越來越多的學者圍繞宋代士大夫的法律素養及其相關問題展開研究,并存在著一些學術上的爭鳴。大致而言,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法律思想、法律品格及其時代精神體現了宋代士大夫法律素養的獨特人文氣質與文化屬性,因而備受許多學者的關注。
李光燦、張國華主編的《中國法律思想通史》②兩宋卷中,對范仲淹、包拯、李覯、王安石、司馬光、三蘇、朱熹、陸九淵、事功學派、真德秀、宋慈以及南宋“名公”群體等士大夫精英的法律思想進行了較為全面的考察,指出宋代士大夫從天理人倫的關系上加固了封建社會的倫理關系和法律秩序,對傳統的儒家法律思想進行了哲理化改造,為后代留下了豐富的歷史文化遺產。
范忠信、鄭定、詹學農的《情理法與中國人》③一書中提出,中國古代法律思想深受儒家文化影響,奉行“天理、國法、人情”三位一體的原則,以德治、孝道、無訟為最高理想追求。有關宋代士大夫法律思想的研究雖多,但多受其影響,所論亦不出“情、理、法”的范疇。
作為宋代士大夫法律問題研究的資深專家和代表人物,陳景良先后發表了《“文學法理,咸精其能”——試論兩宋士大夫的法律素養》④《試論宋代士大夫司法活動中的人文主義批判之精神》⑤《試論宋代士大夫司法活動中的德性原則與審判藝術》⑥《試論宋代士大夫的法律觀念》⑦《訟學、訟師與士大夫——宋代司法傳統的轉型及其意義》⑧《唐宋州縣治理的本土經驗:從宋代司法職業化的趨向說起》⑨等一系列具有開拓性的高水平文章,全面、深入、系統地探討了宋代士大夫的法律素養及其相關問題。他在文中指出,士大夫群體普遍重視法律、通曉律義,成為兩宋時期的一種社會風尚。宋代士大夫繼承并弘揚了儒家衛道弘毅的良性傳統,在立法和司法實踐中充分融入“人文精神”與“德性原則”,營造出傳統法律“一道德同風俗”的獨特個性,使宋代法制文明發展呈現出專業化、理性化、近世化的趨勢,影響極為深遠。上述觀點多被《中國法制通史·宋代卷》⑩所吸收,在法史學界產生了重大影響。
不難看出,這些認識與深入人心的“唐宋變革論”不謀而合,因而得到眾多學者的認同和共鳴,并從不同角度對其加以論證和闡釋。如:陳志英《士大夫的人文精神與宋代法律品格》1?一文認為,有著高度文化修養和使命感的宋代文人士大夫以其特殊的主體身份參與到立法選擇和司法實踐的過程,他們的人文精神自然成為宋代法律品格的重要支撐。田志光《宋朝士大夫“以法治國”觀論析》?一文認為,宋代士大夫倡導“以法治國”,主張以法律維護統治、穩定秩序,并在法治實踐中自覺踐履、身體力行,為宋朝的穩定與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張本順、劉俊《“推究情實,斷之以法”:宋代士大夫法律品格解讀——兼論中國古代倫理司法說之誤》?一文認為,宋代士大夫的法律品格彰顯了中國傳統司法公正性、確定性的真實面相,昭示了法律隨時代變動而變動的法律哲理。
但是,我們必須看到,此類研究大多聚焦于宋代士大夫的精英分子,而忽略了宋代士大夫群體自身的復雜性和多元性。在長達300 余年的兩宋社會,士大夫群體內部存在個人出身、地域分布、知識結構、政治理念等多方面的差異,這必然使他們的整體法律素養參差不齊、充滿變化,并在法律思想、法制觀念以及立法、司法實踐中呈現出較為復雜的歷史面相。在這方面,陳松《論宋代士大夫階層法律思想中的法家因素》?一文初步探討了宋代士大夫法律思想中的法家因素,為打破學界多只關注儒家士大夫精英的舊有思維、重新認識士大夫法律思想的多元性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視角。
但是,關于宋代士大夫是否具備優良的法治觀念和法律品格,學界還存在不同的看法。如何忠禮《略論宋代士大夫的法制觀念》?指出,受“重儒輕法”“封建倫理道德”等諸多消極因素影響,宋代士大夫的法制觀念淡薄,絕大多數不能做到按法律條文辦事,“有法律而無法制”這一封建社會的痼疾在宋代表現得尤為突出。王曾瑜先生在為《卑職與高峰:宋朝州級屬官司法職能研究》?一書所作的序言中更是斷言,在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等級授職制下,宋代士大夫絕大多數屬于“卑鄙齷齪之徒”,“十官九貪”乃是官場常態,司法腐敗也必然成為宋代司法的主流。從目前所見的史料來看,無論是持“肯定說”還是“否定說”,似乎都不能全面、客觀地反映出宋代士大夫法律素養的歷史樣貌。因此,這方面的問題還有待進一步的探討。
法律知識、法律技能關乎宋代士大夫法律素養的專業水平,因而也是研究的重點問題,在這方面同樣存在一些認識上的分歧。
葉煒《論魏晉至宋律學的興衰及其社會政治原因》?一文通過考察魏晉以降官辦律學的盛衰歷程,認為正是因為南宋時期的士大夫已經普遍具備了基本的法律素養,才使得官辦律學失去了存在的必要而遭到徹底廢除,由此可見宋代士大夫的法律知識已經達到較高水平。
但是,曹家齊《宋代書判拔萃科考》?、趙晶《宋代明法科登科人員綜考》?、喬惠全《儒生與法吏的考試抉擇——宋代試刑法考論》?、胡興東《宋朝對士大夫官僚法律知識改善措施、失敗及其影響研究》?、蔣楠楠《論唐宋法律考試與法官職業化傾向》?等研究似乎表明,宋代士大夫在法律知識的來源、法律學習的動機、法律知識的結構,以及在法律層面與社會的互動等方面,并無專業領域上的特別突出之處。
長期致力于宋代法律史研究的郭東旭先生在其《宋代法律與社會》?《宋代民間法律生活研究》?等專著中指出,宋代士大夫面對唐宋社會的劇烈變革,強調利用法律手段調節社會關系,應時立法、適時變法,并提出“以法為治”“奉法為公”等進步思想主張,整體表現出強烈的進取精神、務實之風和文明趨向。毋庸諱言的是,由于各種社會現實因素的影響,宋代士大夫們的法治觀念與司法實踐之間存在較大差異,肆意枉法、屈法為斷的現象依然較為普遍。在《胡穎的法治觀念與司法實踐》?一文中,郭東旭以胡穎為例,指出作為南宋后期儒家化的法官,南宋“名公”們既要維護傳統倫理與等級名分,又要解決現實中的實際問題。這種法治觀念決定了對不同名分的犯罪人群采取不同的處理原則和懲治標準,其結果必然導致司法活動的極大不確定性,進而破壞整個法律的嚴肅性。王曉龍、郭東旭合著的《宋代法律文明研究》一書中,雖然對宋代士大夫的法律素養及其對宋代法律文明的推動作用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其“重視法律的程度和對法律認識的水平,是前朝后代少有的”?,但并未否認宋代士大夫法律觀念中的眾多不利因素及其所產生的負面影響。
宋代士大夫雖然繼承和發展了前代士大夫的法律觀念,但不可能脫離中國法律思想發展的原有軌跡。由于時代變遷和內外憂患的作用,宋代士大夫的法律觀念除了來自儒家的法律文化傳統,還廣泛吸收了諸子之學中關于法律知識的養分,具體表現在自然觀、天理觀、人情觀、法治觀、立法觀、司法觀、禮法觀等多個方面。比如,以程頤、朱熹為代表的理學一派發展了傳統士大夫的“禮法”觀念,實現了從“德主刑輔”向“明刑弼教”的轉變;以葉適、陳亮為代表的事功一派提出“以法為治”“立法為公”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宋代士大夫法制理論專業化、文明化的趨向。但從根本上說,宋代士大夫的“法治”觀念始終從屬于“禮治”和“人治”的框架,從未獲得獨立化、專業化的發展。
此外,許多研究者對宋代士大夫在法律思想與法律實踐之間的背離現象重視不夠,在很大程度上損害了研究結論的科學性和借鑒意義。由于政治環境、社會環境以及司法職業環境等現實因素的作用,使宋代士大夫在法律思想與法律實踐、主觀愿望與客觀效果之間往往存在一定差距,甚至出現嚴重的背離。許多研究者無視諸如此類“司法生態”對司法者的巨大影響,而將宋代士大夫(尤其是儒家士大夫精英階層) 的法律思想、法制主張簡單等同于宋代法律運行的普遍狀況和真實狀態,使研究結論遠離了歷史的真實,進而影響到評價的客觀公允。較為突出的一個問題是,宋代法律之體系龐雜、條目繁多,盡管可以部分反映出宋代士大夫對于社會變革的某些積極回應,但并不必然代表其立法技術的進步或是宋代法律的完善。相反,體系龐雜、前后抵牾、難以檢用,恰恰是宋代士大夫法律素養相對不足的突出表現。實際上,宋代士大夫自身對此弊病已經做了很多的反思。值得注意的是,青年學者沈瑋瑋《持法深者無善治:中國古代立法繁簡之變》?一書通過對中國古代統治者立法得失的系統性考察,認為宋代士大夫雖然號稱懂法,但普遍缺乏立法技巧和立法智慧,也沒能處理好法律發展與社會變遷之間的關系,從而喪失了歷史關鍵時期的發展機遇。沈瑋瑋的研究結論很有啟發性,但遺憾的是并未引起法史學界的足夠重視。白賢《兩宋士大夫法律素養之考量》?一文通過對宋代政治生態與典型案例的分析,也認為宋代士大夫群體自身的法律素養并不高。由于宋代官、吏分途制度的成熟,使得熟悉典章律令的胥吏階層承擔了大部分具體的法律事務,才造成宋代官場所謂“吏強官弱”的特殊景象。
司法實踐及其所反映出的司法智慧,是宋代士大夫法律素養最為直接的體現,也是研究這一問題的主要價值所在,因而也成為研究中的焦點。
李兵《由“阿云之獄”看北宋士大夫司法》?、陳林林《古典法律解釋的合理性取向:以“阿云之獄”為分析樣本》?、崔明石《事實與規范之間:情理法的再認識——以〈名公書判清明集〉為考察依據》?等文章,通過剖析宋代傳世的一些經典案例,認為在中國傳統社會的人文環境與特殊國情下,宋代士大夫在司法中充分反映出他們充滿人生閱歷和生活智慧的法律素養,即使在今人看來有罔顧法律之處,也依然有其充足的合理性。劉馨珺《明鏡高懸:南宋縣衙的獄訟》?一書通過對南宋縣衙獄訟的細致考察,認為宋代地方司法官在處理獄訟時大多堅持“據理”“原情”與“公心執法”的士大夫精神。柳立言《南宋的民事裁判:同案同判還是異判?》?一文通過對《名公書判清明集》中諸多案例的統計與分析,認為由于受法律規范、價值取向等共同因素的影響,南宋士大夫在民事審判中往往表現出“依法裁判”的特征。王志強《名公書判清明集法律思想初探》?《南宋司法裁判中的價值取向》?通過對《名公書判清明集》所收錄案例的研究,認為南宋士大夫所普遍采用的以“情理”決斷的做法,必然使法律喪失獨立性和權威性,宋代法律也因此不可避免地淪為一般工具的命運。我們既要看到宋代士大夫們在時代變革面前,積極運用法律手段法律調適各種社會矛盾所呈現出的開拓創新、銳意進取,也要看到由于受外部政治環境與司法生態的影響,加上自身政治角色與文化屬性的緣故,使宋代士大夫的法律素養在專業技術層面具有先天不足的劣勢,并呈現出因循守舊、禮法不分的復雜時代局限。
近代以來法律移植的艱難歷程足以證明,只有充分吸收法律文化的本土資源,不斷提升國家法律制度的內生性以及法律工作者對各種社會問題的有效回應能力,才能構建出真正適合中國的法律文明。現代中國法治進程中出現的諸多問題,也需要在傳統法律文化的深厚土壤中去尋求答案。因此,只有跳出西方法學思維的認識局限,將宋代士大夫的法律素養置于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中加以綜合考量,使其復歸中國法律文化的傳統與個性,同時對法律的古今之別抱以足夠警惕,才能擺脫以往評價中“高—低”“優—劣”的簡單模式,使研究更富于價值和意義。
除此之外,馬泓波《宋代家法族規研究——儒家理想中的家庭秩序》?、王美華《禮制下移與唐宋變遷》?等著作,放寬了歷史觀察的視野,將宋代家法族規、禮制儀則也納入廣義“法”的范疇,從側面揭示出宋代士大夫運用儒家禮法重構理想家庭秩序與社會秩序的努力,具有較高的參考價值。
考察宋代士大夫在中國法律發展史上所起的作用,是衡量其法律素養的重要指標和依據,因而也是研究中的一個熱點問題。
何勤華《論宋代中國古代法學的成熟及其貢獻》?一文通過對古代法學世界觀、律學作品、判例法以及醫學作品的歷史考察,認為宋代士大夫主導下的法學超越了唐代,達到了“歷史的頂峰”。張晉藩先生也在《“治天下之財者莫如法”——宋代士大夫對法治文明的探尋》?一文中指出,宋代士大夫非常重視運用法律手段管理國家和社會,對中國傳統法治文明發展作出了杰出的貢獻。
當然也有一些研究者對宋代士大夫在法律發展史上所起的作用持保留態度,如鄧小南先生指出,宋人所說的“法制”多與“祖宗之法”相聯系。在宋代新儒學復興的背景下,呂祖謙、朱熹等士大夫大都比較看重法的功能,經常討論“法”與“道”、“法”與“理”之間的關系。宋代的士大夫們盡管在觀念上普遍意識到“任法”與“任人”的同等重要性,但在現實政治生活中,卻“經常難于恰當處理二者關系”?。戴建國先生《唐宋變革時期的法律與社會》一書通過對唐宋之際的法律體系、法律制度及其歷史沿革的精湛研究,指出宋代“因時制宜”的立法舉措是對中唐以來社會變革的進一步發展,盡管成就斐然、值得稱道,但并未完成所謂“近世化”的轉型。這也在客觀上說明,宋代士大夫的法律素養較唐代士大夫而言,確有很大進步,但就其因應時代變革的需求而言,并沒有實現根本性的突破?。
那么,哪一種更接近歷史的真實,似乎應從兩宋時期的時代背景入手。在士大夫政治體制最為典型的宋代社會,突出表現出文人與官僚一體、行政與司法合一的特點。伴隨商品經濟發展、階級結構變化、價值觀念和世風民情的變遷,宋代的士大夫較前代而言要處理更為多樣、更趨復雜的法律事務。他們一方面非常重視法律的編纂與運用,并在法律活動中表現出適時應變、開拓進取的時代精神風貌;但另一方面,由于“經義取士”帶來法律知識的匱乏,皇權獨尊體制造成“法”屈于“勢”的現實,加上自身法律意識與政治信仰間的內在價值沖突等因素,又很可能極大消解他們重視法律、學習法律、運用法律的熱情和動力。因此,如何考量社會變革與宋代士大夫法律實踐之間的雙向互動,或者說社會需要是否必然帶來執法者的理性變革?執法者的變革是否一定會順應社會的良性發展?這些都是值得研究的問題。
近40 年來,通過來自各個領域學者的共同努力,宋代士大夫的法律素養研究取得了較為豐碩的成果。這些研究,不但深化了對宋代歷史文化和社會生活的認識,還觸及到帝制中國法律傳統的獨特人文屬性,從而極大推動了宋代法律史、政治史、社會史、文化史等相關領域的研究。但與此同時,也存在一些值得繼續深入研究和反思之處。
一是既要關注中西法律傳統發展的不同軌跡,又要充分考察中國法律發展的內在邏輯,防止因思維偏于西化帶來的片面認識和無謂之爭。由于中國近代以來的法制與法學幾乎全盤移植自西方,這使得中國法律史的研究也在不自覺中長期遵循西方的法學原理和評判標準,以至嚴重忽略了中西法律傳統判然有別的事實。這方面的研究存在學術思維偏于西化的傾向,禁錮了研究者的學術洞察力和想象力,制約了研究的深度和廣度。這實際上也是當代法律史研究中普遍存在的問題。不難發現,如果依照西學思維解讀中國傳統法律,便很容易使相關研究陷入“高—低”“優—劣”之類的無謂之爭,以往學者關于宋代士大夫法律素養的不同論斷即主要緣于此。因此,在研究宋代士大夫的法律觀念與法律實踐時,應特別注意到其作為士大夫的多重身份問題。宋代士大夫通過地方長官躬親獄訟、諸路監司督查司法、中央法司覆審決斷以及名公巨卿“雜議”疑難等方式,得以廣泛參與全國各級、各類的司法案件審理。一身多任的宋代士大夫在審斷案件時,往往不可避免地會超越司法本身,賦予法律更多的政治、社會、文化功能,并往往以實現問題的根本解決為宗旨。這是中國古代法律傳統中士大夫司法的一個典型體現。其所帶有的某些現代社會中所謂“綜合治理”的特征和經驗,值得我們深入挖掘和反思。
二是既要看到宋代士大夫在法律觀念、法律實踐中務實創新、積極進取的一面,也要充分考察其因循守舊、慵懶懈怠的一面。從宋代士大夫參與立法的效果來看,在國家法層面,宋代士大夫雖順應時代變革的需求,參與制定了刑統、編敕、斷例、格、令、指揮、申明、看詳等多種法律形式。但這些法律繁雜蕪亂,以至官員難以檢用,百姓手足無措,的確可以反映出宋代士大夫治理能力和法律素養不足的客觀事實。在民間法層面,宋代士大夫創制的大量家法族規,這些可視作對國家法的有益補充,其將儒家的禮法儀則全面滲透于基層社會的種種努力,對宋代以降的社會結構與統治秩序產生了深遠影響。以往在這些方面的研究相對薄弱,需要進一步加強。
關于宋代士大夫對傳統法律發展的作用,我們應看到:宋代士大夫以其高漲的歷史責任感與使命感,參與到日益復雜的法律實踐中,應時立法、適時變法、靈活司法、深入論法,表現出強烈的創新精神與人文關懷。但是還應看到,由于受皇權政治、禮法傳統、利益權衡以及技術操作等多種因素的制約,宋代士大夫較為先進的法制理論始終未能在立法、司法等實踐領域獲得同步發展。但由于皇權至上的權力架構、經義取士的用人標準、官吏分途的制度設計,以及重禮輕法的文化傳統等多重影響,使宋代士大夫的法律素養及其所發揮的歷史作用需要重新加以審視和考量??梢钥隙ǖ氖?,宋代士大夫的法律素養既談不上達到歷代的“頂峰”,也并非一成不變、無所稱道。宋代士大夫在法律觀念中所表現出的“人文關懷”“務實精神”以及“公法意識”,均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時代要求,至于他們難以完成所謂“近世化”轉型,應當從士大夫自身的時代和階級局限去尋找答案。
三是既要運用士大夫政治這一結構性視角,還要充分考慮到宋代士大夫階層及其法律實踐活動的復雜性和多元性。以士大夫群體作為研究對象,無疑是抓住了理解中國傳統法律文化的關鍵要素。正是宋代士大夫所代表的傳統士大夫群體將其獨特的政治理想、文化使命、思維方式、處事原則甚至精神境界等,全面滲透到各種法律事務和社會治理中,深刻塑造著中國的法律文化傳統,并由此促進了特色鮮明、迥異于西方世界的中華法系的形成。如果在研究中缺少士大夫政治這一結構性視角,必然會使許多研究僅僅停留在就法說法、就事論事的層面,而缺少對法律社會現象宏觀性、系統性的把握。但是,如果將宋代的士大夫群體僅僅看作是儒學化的官僚士大夫精英階層,而不顧及各種現實因素和政治生態、司法環境的影響,這種過于理想化、單一化的思維方式,同樣會使研究結論的科學性大打折扣。
綜上所述,目前關于宋代士大夫法律素養問題的研究,尚留有較大的討論空間,同時也面臨諸多的困難和挑戰。尤其是法律史作為一門交叉性極強的學科,要想使相關研究獲得縱深發展,則有賴于歷史學、法學、政治學、社會學、教育學、心理學等諸多學科領域專家學者的廣泛交流與共同努力,這應該也是未來宋代士大夫法律素養問題研究獲得更大突破的可取路徑。
注釋:
①《學術與政治》,錢永祥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年版,第219 頁。
②李光燦、張國華主編:《中國法律思想通史》第6 卷,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
③范忠信、鄭定、詹學農:《情理法與中國人》,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 年版。
④陳景良:《“文學法理,咸精其能”——試論兩宋士大夫的法律素養》,《南京大學法律評論》1996 年第2期、1997 年第1 期。
⑥陳景良:《試論宋代士大夫司法活動中的德性原則與審判藝術》,《法學》1997 年第6 期。
⑦陳景良:《試論宋代士大夫的法律觀念》,《法學研究》1998 年第4 期。
⑧陳景良:《訟學、訟師與士大夫——宋代司法傳統的轉型及其意義》, 《河南政法干部管理學院學報》2002 年第1 期。
⑨陳景良:《唐宋州縣治理的本土經驗:從宋代司法職業化的趨向說起》,《法制與社會發展》2014 年第1 期。
⑩參見張晉藩總主編:《中國法制通史·宋代卷》,法律出版社1999 年版。
?陳志英:《士大夫的人文精神與宋代法律品格》,《法學雜志》2008 年第3 期。
?田志光: 《宋朝士大夫“以法治國”觀論析》,《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10 年第1 期。
?張本順、劉俊:《“推究情實,斷之以法”:宋代士大夫法律品格解讀——兼論中國古代倫理司法說之誤》,《西部法學評論》2015 年第3 期。
從數據中來,到實踐中去。全面質量管理,控制病種成本,促進學科發展,推進醫師執業能力評價。破舊立新,騰籠換鳥,病種分析引領醫院精細化管理。
?陳松:《論宋代士大夫階層法律思想中的法家因素》,《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09 年第5 期。
?何忠禮:《略論宋代士大夫的法制觀念》,《浙江學刊》1996 年第1 期。
?參見賈文龍:《卑職與高峰:宋朝州級屬官司法職能研究》序,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
?葉煒:《論魏晉至宋律學的興衰及其社會政治原因》,《史學月刊》2006 年第5 期。
?曹家齊: 《宋代書判拔萃科考》, 《歷史研究》2006 年第2 期。
?趙晶:《宋代明法科登科人員綜考》,《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1 年第3 期。
?喬惠全:《儒生與法吏的考試抉擇——宋代試刑法考論》,《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3 年第3 期。
?胡興東:《宋朝對士大夫官僚法律知識改善措施、失敗及其影響研究》,《思想戰線》2016 年第2 期。
?蔣楠楠:《論唐宋法律考試與法官職業化傾向》,《中山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 2019 年第1 期。
?參見郭東旭: 《宋代法律與社會》,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
?參見郭東旭:《宋代民間法律生活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
?郭東旭:《胡穎的法治觀念與司法實踐》,《宋代法律與社會》,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218—231 頁。
?王曉龍、郭東旭:《宋代法律文明研究》,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第26 頁。
?沈瑋瑋:《持法深者無善治:中國古代立法繁簡之變》,法律出版社2016 年版,第153—179 頁。
?白賢: 《兩宋士大夫法律素養之考量——兼與“兩宋士大夫‘文學法理,咸精其能’說”商榷》,《河北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7 年第5 期。
?李兵: 《由“阿云之獄”看北宋士大夫司法》,《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研究生學報》2009 年第2 期。
?陳林林:《古典法律解釋的合理性取向:以“阿云之獄”為分析樣本》,《中外法學》2009 年第4 期。
? 崔明石: 《事實與規范之間:情理法的再認識——以〈名公書判清明集〉為考察依據》,《當代法學》2010 年第6 期。
?參見劉馨珺:《明鏡高懸:南宋縣衙的獄訟》,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年版。
?柳立言: 《南宋的民事裁判:同案同判還是異判?》,《中國社會科學》2012 年第8 期。
?王志強:《名公書判清明集法律思想初探》,《法學研究》1997 年第5 期。
?王志強:《南宋司法裁判中的價值取向》,《中國社會科學》1998 年第6 期。
?馬泓波:《宋代家法族規研究——儒家理想中的家庭秩序》,吉林人民出版社2012 年。
?王美華:《禮制下移與唐宋變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版。
?何勤華: 《論宋代中國古代法學的成熟及其貢獻》,《法律科學》2000 年第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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