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瀟
當代人類社會,進入文明發展、嬗變的加速期,形成百年未有之歷史大變局。在全球化、城市化、網絡化三大實踐推動下,人類的行為方式和社會的運行機制,在時間、空間及兩者關系方面,發生了亦如相對論、量子力學指涉的那樣一種多方面顛覆牛頓力學時空觀的深刻變革。社會實踐、人們行為在時、空秩序方面出現劃時代的變化,引發了人們對諸如速度、節律、矢量、距離、位置、場所、事件、出場、效能、持存、趨勢、不確定性等具體運行法則的自然科學—社會學—哲學思索,形成了大量的新思考、新理論。類似于社會哲學方面的“空間轉向論”、“歷史終結論”的爭訟,以及“虛擬論”、“泛在論”、“脫域論”、“不確定性論”的熱議,都從不同側面反映了時、空問題的時代性遭遇。這一態勢,需要我們進行多學科關注、認真思考、深入探討,同時還需要在“開新”的過程中“返本”,梳理和詮釋馬克思在時、空問題上的辯證唯物主義基本理念,實施經典與現實的對話,彰顯實踐唯物論時、空學說的時代解釋力。其中,馬克思關于時、空相關性及其效能轉化思想,是一個需要認真關注、意義深邃的論域。
時間與空間問題,無論是自然物理現象,還是社會認知與實踐處理,都是不可分割或單面對待的。它們作為物質運動的形式本然地聯系在一起,且具有一種互動的函數關系。牛頓曾主張絕對時空論,認為時間均勻流逝永無變化,與空間結構、物質運動狀態不存在變量關系。它直接影響康德關于“持續、相繼、并存”的時間觀。牛頓時空觀為近代天體力學奠定了基礎,但對于說明光速運動和量子物理運動不適應。前者由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給出了科學說明,認為時間不是孤立的、絕對的,時間與三維空間相聯系構成四維時空,與物質運動及其狀態相聯系,時空由作為時空點的事件構成;與時間的參照物相聯系,每一事件代表了一個特定時間的特定位置。當運動處于光速狀態,相對于靜止或一般運動速度中的時間,會發生時空彎曲即“尺縮鐘慢”現象。其廣義相對論的“場方程”則預言,宏大質量物體如恒星和黑洞亦會扭曲時間。這些理念,表明時間受到物質運動制約與參照系的規定。相對論的時空理念,為當代著名物理學家霍金進一步發揮。他在《時間簡史》中認為:“空間和時間變成為動力量:當物體運動,或者力作用時,它影響了空間和時間曲率;反過來,時空的結構影響了物體運動和力作用的方式。空間和時間不僅去影響、而且被發生在宇宙中的每一件事影響。”(1)[英]霍金:《時間簡史》,許明賢、吳忠超譯,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7年,第44頁。霍金充分延伸了相對論時空理念對于說明物質運動與時空、進而人類社會行為與時空之“相對性”的革命意義,在自然發生史和人類社會時空史的統一中,以時空與物質運動的因變關系為基礎,確認兩者相互建構、彼此規定。基此,我們從關于自然時、空現象的哲學理念中得到了社會生活與社會時、空相互建構、彼此規定的重要科學依據。
這一時、空關系學理史的演替,對于馬克思的時空關系論,應當說直接發生積極影響者不多。因為牛頓力學曾是馬克思相互作用論的重要科學支持,而其帶有形而上學性的時空觀,則為馬克思辯證唯物論的時、空觀所摒棄、所克服。那么,馬克思在牛頓絕對時空論戰統治地位的科學條件下,何以能夠沖破其形而上學思唯,在社會生活世界建立近似乎后來愛因斯坦相對論所支持的辯證的時空觀呢?答案只能從歷史辯證法的論域中去追尋。
從思想源流而言,馬克思辯證的時空觀源于古希臘伊壁鳩魯的哲學思想。此即是說,馬克思是從辯證的哲學時空思維介入時、空現象之社會研究的,而非從自然科學出發來研究社會生活世界的時、空現象。并且,對于時空關系的思考,是馬克思的哲學起步又貫穿于他的整個學說創造的重要論題。早在1839年撰寫的博士論文中,馬克思對伊壁鳩魯哲學關于原子偏斜運動這一與偶然性、機遇性進而與人的自由相聯系的物質運動規律學說,從時間、空間方面給出了社會哲學的理解。伊壁鳩魯認為原子偏斜運動是對直線運動的揚棄,它引發原子碰撞形成對原子平面運動的揚棄而構成整個世界,由此生成發展中的有限與無限、過程與偶性(階段) 、存在與非存在相互規定的關系。這一思想,展示了原子運動形式由點到線、到面、到整體交互作用的遞進法則,以及事物由現時的空間性共存到未來的歷時性能有之時、空轉換機制,幽深地隱含著時間、空間在物質運動中交互作用的機理。它們強烈地影響到了馬克思,引發了他對時、空現象在社會物質生活中內在聯系的深刻關注和創造性思考。
首先,馬克思肯定了時間、空間與物質運動三者的內在關聯,進而否定了將時間、空間絕對化和虛無化的兩重錯誤理念。他批判了德謨克利特等人“把發生和消滅,亦即一切時間性的東西,從原子中排除掉”(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30頁。,將時間虛無化的錯誤理念,從客觀世界的運動機制出發認定時間“為偶性之偶性。偶性是一般實體的變化。偶性之偶性是作為自身反映的變化,是作為變換的變換”,(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230頁。亦即時間是物質變換的變換之表達。這里所謂的“偶性”,是對亞里士多德思想的語義沿襲,“即用來表示事物中一切變化著的和暫時性特征的術語”。(4)[蘇]M.B.布勞別爾格、H.K.潘京著:《新簡明哲學辭典》,高光三 等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64頁。在馬克思看來,它表達了事物存在與非存在共時態的空間統一:“物體的偶性,或空間——一切事物運動于其中的那個空間的偶性”;(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106頁。偶性“應當認為物體是體積、形狀、抗力和重量的結合”(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276頁。;亦為即時的不連續性。“被直觀的生成:現在、將來和過去”(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177頁。。簡言之,它是事物持存時間的非持續性、階段性、有限性與物質運動之空間具體性的統一,是事物共時態的空間展示。顯然,馬克思的時空運思,是依據事物的發展變化去探討時間和空間之內在聯系法則的;亦是著眼于事物具體空間持存形態的暫時性、遷轉性,去理解它們在時間推移中的連續性與非連續性的。因而那纏結于事物并顯示其變化的時間,不是絕對的、無變換的永恒持續與勻速演進。這些見解,內蘊著對牛頓物理學絕對時空論錯誤的哲學超越。因為馬克思由此明確認定,那“絕對化了的時間已經不復是時間性的東西了”。(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230頁。這在牛頓物理學及其時空哲學仍然處于主導地位的當時,出此驚天之語自然是難能可貴的思想超越,亦佐證了馬克思一開始就從物質運動與時間、空間的聯動關系去審視和思考它們的互規定性。
其次,馬克思提出了一個非常深刻的思想:時間和空間“不是運動的外部條件,而是自己存在著的、內在的、絕對的運動。”(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122頁。任何物質運動都是時間、空間、物質的具體統一:“空間和時間的即時的統一,確定空間——地點,確定時間——運動,它們的統一——物質。”(1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177頁。這段文字對時間、空間的物質統一性,詮釋十分簡練而精到。它否定了把時空實體化的錯誤觀點,因為它抹煞了物質運動內容與其形式的差異。時空實體化,表面上似乎是與離開物質事件而主觀論定時間的唯心精神決絕,但它否定了時間、空間對于形成、觀察、度量事物發展變化的獨立意義,更遑論時空結構對物質運動的反作用,完全回到了德謨克利特時間取消論的錯誤立場上去了。最重要的是,馬克思認為作為地點、位置等要素的空間,與作為運動過程的時間,都內在地統一于物質現象中,充分肯定了時、空的物質性,三者之間彼此內在、相互包涵、共同規定,才成大千世界。這是馬克思時空效能轉換思想最根本的唯物主義前提。在此,需要深入詮釋的是,我們發現馬克思關于時間、空間與物質運動之相關性的理論,同當代自然科學對此做出的學理詮釋,竟驚人地相近。比利時著名化學家、科學哲學家、諾貝爾獎獲得者普里戈金,對時空哲學有獨到研究。他認為時空研究從牛頓力學、愛因斯坦相對論,再到熱力學第二定律和量子力學的現在,“我們開始到達第三個階段,這個時空局域性受到更為徹底的分析。”其中,對時空微觀結構的質問之一,是關于“不可逆性的微觀理論。而且,不可逆性,即時空中所含有的活動性,改變了時空的結構。時空的靜態的內涵被所謂‘空間的時間作用’這個更為動態的內涵所代替。”(11)[比利時]普里戈金:《從存在到演化》,沈小峰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44頁。這意味著,對各類自組織系統而言,“存在著與時間有關的態”。(12)[比利時]普里戈金:《從存在到演化》,沈小峰等譯,第143頁。因為“熱力學還提出了一個新的時間概念,即把時間看做是與系統相聯系的一個內部變量。……看做是一種物理系統相聯系的內部屬性的概念”。(13)[比利時]普里戈金:《從存在到演化》,沈小峰等譯,第124頁。這與馬克思所謂的時間、空間與物質運動內在統一的理念,相當一致。其內在意涵,亦如恩格斯所言:包括社會事物在內的一切“變化存在于時間中并由于時間而存在”。(1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57頁。而所謂的“空間的時間作用”,同馬克思舉證的空間和時間的功用在社會物質生活中的相互轉換,十分契合!盡管馬克思當時的分析,是依據時、空關系辯證法在社會現象研究中做出的詮釋,但其實質性意義與當代科學詮釋的一致,不能不讓人對哲學的理性思辨力量由衷膺服。它為馬克思對社會實踐中時空效能轉換的分析,即在“空間的時間作用”分析中同時揭示“時間的空間作用”,于基礎意義上提供了科學—哲學統一性的支持。
第三,馬克思的時間、空間與物質運動的互動一致思維,作為其時、空效能轉換理念的思想基礎,還在于它揭示了時間、空間和物質現象彼此建構的客觀規律。馬克思認定,原子在運動中對點、線、面的自我遞進揚棄,“從自身排除了異在的點的存在,——是絕對的、直接的自為存在,……它的本性不在于空間性,而在于自為存在。它服從的不是空間性的規律,而是別的規律。”(1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119頁。“這別的規律”,顯然是在事物生滅流變中展示出來的時間規律。“時間之于現象世界正如原子概念之于本質世界,……是一切確定的定在之抽象,消滅和向自為存在的回返。”(1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230—231頁在馬克思看來,相對于社會實踐而言,無論客觀物理世界或人類生活世界,“組合僅僅是具體自然界的被動形式,時間則是它的主動形式。”(1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230—231頁。黑體字是引者加重的。這就是說,事物尤其是社會生活事件的演變,總是在時間的“時過”與空間的“境遷”交互作用中實現的,它們是其運動的時空秩序改變的直接產物。強調時間、空間對于事物持存形態的“主動性”,非常深刻地觸及了各類生活事件在建構社會時間、空間的同時受到社會時空的反建構、反規定的辯證機制。這與霍金1988年所言的時空結構影響物質運動及其作用方式的理念,何其相似乃爾。讓人十分驚詫的是,馬克思竟在早于霍金149年的1838年就以哲學的敘述,觸及了當代物理學的思想!無論是哲學的早慧和預見,還是晚來的科學實證,都肯定了時空結構對于事物運動、作用力的建構性,它們從根本上認證了時、空的矢量意義,即它們自身是一種能在方向、質量上影響物質運動和社會生活的力量,具有社會性效能或功用。這一理論邏輯與歷史事實,確證了馬克思從人類時間、空間實踐反觀社會現象、重構社會生活的探索中,對這一問題做出了具有當代意義的科學——哲學預示性思考和唯物辯證法的先行詮釋。它們從最深邃處證明了馬克思關于社會時、空效能轉化理念何以可能、何以成立的合理性,以及何以必需的現實性與價值性。
馬克思的時、空效能轉換理論,主要是就人類生活世界的社會現象而言,它的學理具體和意義彰顯,不能停留在純粹抽象的哲學思辨中,必須立足現實,回歸生活,澄明其所以然。馬克思留下的相關思想資料,正是如此引導我們面向事實本身去理解其學理的科學性與現實性的。
首先,馬克思對于時間、空間在社會生活中的功效轉換理念,是以對生命歷程的人生哲學思考為起始的。因為對于自然時、空及其函數關系的社會化利用,實現其作用的相互轉化,既在學理層面以對生命時、空關系的自覺理解為思想前提,又以社會實踐對生命時、空效能的轉換機制予以實際運用為事實基礎。對社會生活進行時、空效能轉換機制深究,自然要從人的生存和發展之時間、空間關系出發,來揭示兩者之于人的意義及其置換關系。馬克思認為:“時間實際是人的積極存在,它不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發展的空間。”(1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532頁。這一重要見解,應當說多少受到黑格爾時、空觀的影響。黑格爾曾如是說:“時間的過去和將來,當它們成為自然界中的存在時,就是空間,因為空間是被否定的時間,同樣反過來說,被揚棄的空間最初是點,自為地得到發展,就是時間。”(19)黑格爾:《自然哲學》,梁志學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52頁。此即是說,時間之流的物性存在和結果便是自然的空間或空間的自然。而空間的不斷揚棄、自為發展,即事物在自身發展變化中不斷再建構空間關系、形態的過程,就是時間。空間的變換不僅在時間中完成,而且意味著事物本身的時間秩序、運行節律的演變狀態。馬克思把這一時空作用轉換的機理嵌入生活世界的思考中,對黑格爾空間事物的“自為發展”即是時間的邏輯,作反身性的逆命題演繹,得出時間中人的“積極存在”即是空間的結論。他主張從人生的積極存在去看待其時間、空間關系。那些以只爭朝夕的態度積極作為的人,其生命時光便能轉化為更加寬廣的發展空間,因為生命的時間深度、效能實際地決定著人生空間的高度與廣度。人生的時間與空間相互轉化、互存變量。這種時、空關系的人類性自覺,經歷了一個生命意識的成熟過程。從“自然的歷史”而言,時間與人生歷程的緊密聯系,實踐地與理性地天然結合在一起。人生命展開的感性形態,很長時間內與動植物生命演替相互交織,既是時間推移的物化具體形式,是記時的生物鐘;又是生命意義得以展開、得以實現的生理—社會形式。事實表明,時間只有被人類自覺地把握與利用,才能成為屬人的時間,人才能在時間中獲得積極存在的意義。如果說,普里戈金所言的在熱力學的熵增規律中“存在著與時間有關的態”,即事物在空間某一點上的性狀,(20)[比利時]普里戈金:《從存在到演化》,沈小峰等譯,第142—143頁。那么,人生歷程中每個驛站的生命狀態則直接由生命的時間性以及主體對生命時間掌握的自覺性所規定。正是這種意義上,時間不僅是人的年壽尺度,更是生命樣態空間展示的坐標。而且,在人生演繹中還存在一個深刻的函數關系:時間的利用效能和久暫,決定著人的發展空間;反之亦然,人生的空間寬遠,也會增進歲月的價值含量。這種人生實踐中“時間的空間作用”,正是馬克思演繹社會時空作用轉換的生命效益機制。現實生活中,時間作用與空間作用可相互轉化,成復變函數關系。但時間作為人生發展空間的重要意義,更在于生命活動、社會實踐的節率、效能。積極創業、適度加速,等長人生時間中的空間活動會增加,活動空間會拓展,生命的效益局域會延伸。正是基于對人類生活世界時、空關系這樣一種辯證思考,馬克思才多方面地揭示了:人類將物理世界、生命世界自在地具有的時間、空間在物質運動中的相互轉換機制,運用于對時、空社會化的建構和效能開發的解析中,把時、空效能轉換的可能性變為社會實踐中客觀的自然與社會機理。
其次,馬克思把克服空間距離的時間效能,當作時間延伸和空間縮短的辯證關系看待,在世界市場經濟交往頻率提升、速度加快的分析中,提出了著名的“用時間消滅空間”的時空效能轉換命題。(2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第下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3頁。他指出:資本的擴張,在摧毀一切地方性限制的同時,還依靠快捷的交通、通信條件,“力求在空間上擴大市場,力求用時間去更多地消滅空間”(2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第下冊,第33頁。。這一深刻論述,在宏觀視域,馬克思是立足于資本主義工業化、世界市場形成的歷史新態勢中,來審視人類經濟—社會交往全球化的時空格局變換機制的。在世界歷史舞臺上,資本主義工業化依靠高速運轉的社會生產力,依靠不可阻遏的經濟增長速度,打破了以往的民族、地域囿限,把一切封閉、落后狀態的國家——局域空間都卷進了資本擴大再生產的經濟洪流中,從而以資本快速運行的時間節律,消滅了相互阻隔、限制資本再生產的空間。如馬克思所言,“資產階級,由于一切生產工具的迅速改進,由于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它……摧毀一切萬里長城、征服野蠻人最頑強的仇外心理”。“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被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2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6—277頁。這里,民族、國家之間封閉的消解就是相互接近、互相依賴和彼此互動的密切與及時,是社會交往的頻度增密和人財物周轉提速的時間作用,對社會實踐的空間重構與轉換,是交往與接觸經由時間節律的變更向空間“零距離”的趨近。它們使社會不同聚落群體的經濟、文化交流及其意識由以往的隔閡、另類、異己變成了近鄰、伙伴甚至同類認可,真正對應性地形成了世界的歷史律動與歷史的世界律動之時、空統一。
而從微觀方面看,“用時間消滅空間”,則是資本運行的強大時間力量、優勢作用對異質空間、落后空間的消滅或者同化,體現了經濟時間速率對于經濟空間擴張的主導,其背后則是高效能時間對低效能空間的克服和取代。對此馬克思曾有這樣的解釋:市場經濟主體“把商品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所花費的時間縮減到最低限度。資本越發展,從而資本借以流通的市場,構成資本空間流通道路的市場越擴大,資本同時也就越是力求在空間上更加擴大市場,力求用時間去更多地消滅空間。”(2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冊,第33頁。在市場經濟競爭和社會交往條件變革的雙重推動下,人們依靠方便、快捷的交通、通訊手段,以更快的時速克服更大的空間距離障礙,使資本再生產的空間更加寬廣。這種時間效能在空間距離的克服和空間領域的拓展方面的積極轉換,同樣是以單位時間內的經濟活動量顯著增加,經濟運行時速加快,并大規模、大面積地快速覆蓋所及空域而實現的。其時間的延伸和空間的收縮,同樣體現了一種以高速實踐的時間頻率換取高效的空間利用效率的時、空效能轉換機制。換言之,它是以優化時間的空間作用,改變和強化了空間的時間作用。
第三,馬克思的時、空效能轉換論,還體現在生產技術方式的時、空組織法則的分析中。他依據資本主義工業生產技術流程操作的時空秩序,提出了二個著名的時空效能轉換原理:一是科學編配生產勞動組合方式,以合理的人機工程學設計協調好勞動者、機器及環境三者關系,刪減多余的空間操作行為以提高工作時效。同時以精密的分工、協作優化作業的時、空配置與工藝流程,既將“不同的階段過程由時間上的順序進行變成了空間上的并存”(2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82頁。,又“把現成產品的各部分同時并存的空間變成了它們依次出現的時間”。(2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250頁。這使每個工位的勞動操作達到最大工效,又使協同勞動的工人“擺脫了他的個人局限,并發揮出他的種屬能力”;“使許多人的同種作業具有連續性和多面性,……同時進行不同的操作”,并以集體勞動激勵競賽氛圍,增進工作熱情。(2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366頁。勞動時間的合理編配,強化了時間的空間作用,即變換為生產空間的精心建構與有效利用;生產空間的科學組織提升了空間的時間效率,即變換為工作的時間節約和時效提升,兩者互動大量形成不花錢的“社會生產力”。二是完善生產場所的空間利用方式,在既定的工藝流程和生產單元內實行倒班工作制,讓企業場地、車間全天候地發揮生產功能,在有限空間和較短時間內讓更多工人與更多勞動資料相結合,增加生產空間的作業頻率和減少勞動時間的作業間斷,實現時間、空間作用互為對方張力的雙向強化。以上兩個方面的時間、空間效能的相互激揚和彼此轉化,是共時空互益性、正矢量的,具有彼此內在于對方發生作用的機制。它們總是通過時間的空間作用即時間效能轉化為空間效能,或空間的時間作用即空間效能轉化為時間效能而實現的。雖然,馬克思對時、空效能的互損狀況沒有具體分析,但時間的浪費必然帶來空間的價值損失。因為時空的利用總是四維的,時間效能和空間效能彼此規制,贏、損之間互成正比,此贏則彼贏,彼損則此損。即使資本市場投資有“以時間換空間”的機制,也是以投資效益的空間長升體現其效益的時間增長,而非益與損的反比撕扯。
馬克思關于物質實踐中時間效能和空間效能彼此激發、相互轉化的論列,在時、空哲學思維方面,無疑深刻體現了時間、空間與物質運動的統一性原理。從抽象意義上講,時間、空間的社會效用,即它們相對于人類社會實踐的功用與意義,是人類依憑特定時間、空間所完成的物質、能量、信息變換而創造的社會價值。人類的價值創造活動,雖然具有強烈的主觀性、目的性,但最終無法改變物理世界原本的時間、空間關系及其與物質運動的內在聯系。人類生產、實踐的自覺,一個根本性的方面就在于科學地利用自然界物質運動的時、空規律,以人類所需的樣態進行人為的時空組合,生成物質、精神財富。所以,時間、空間的組織和利用作為物質實踐的內容和機制,一方面改變著物質事物的存在方式,使之與人生、社會相洽、有益、所用,故有時間、空間功用在物質生產中的實現和轉換。另一方面,又正是物質生產的社會、經濟、技術方式,生產和建構了社會生活的具體時空。這不僅賦予時間、空間以具體價值和功用,而且也通過物質、能量、信息變換方式的改進,而改變社會生活的時空秩序,進而革新和優化時間、空間效能及其彼此轉化的法則。這一切,都體現在社會的歷史發展中。從特定意義上講,人類的文明進步,總要體現為對時間、空間利用方式的不斷改進,體現在物質生活與社會時、空相互建構的科學性、合理性、效益性的統一中。這些,正是馬克思對時間、空間之社會邏輯加以歷史辯證法的研究,進而又以這方面的邏輯方法去解碼歷史規律,使歷史辯證法的敘述更加豐富、深化、具體化的重要理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