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文君
(西安財經大學 法學院,陜西 西安 710100)
1993年我國頒布《公司法》之初,為了維護公司人合性,對股權轉讓采取了內外有別的做法,即對股東之間的轉讓采取自由態度,對向股東之外的第三人轉讓必須受到“同意規則”和“優先購買規則”的雙重約束[1]。公司立法雖然對股東對外轉讓股權作出了一定的約束,但本質上并未限制股權的自由轉讓。2005年《公司法》的修改保留了股權對外轉讓的雙重約束規則,同時還增加了“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另有規定的,從其規定”,給公司對股權轉讓限制留出了一定的自治空間,這就意味著公司可以根據經營以及發展的需要通過章程對公司股權轉讓另行約定。但由于立法并未進一步對“另有規定”作出更細化的規定,也未能厘清“另有規定”的合理范圍,更沒有充分注意到公司章程的法理基礎,造成了在司法實踐中對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效力認定出現了不同的認識,法院對案件法律適用標準無法統一[2]。因此,明確公司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界限以及效力認定標準,就成了立法和實踐中不可回避的問題之一。
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96號指導案例,本案屬于股東資格確認糾紛案件,具體案情如下:大華公司是一家20世紀90年代成立的國有企業,該企業后改制成為有限責任公司。原告宋某是該公司員工,在改制中參與員工持股計劃出資兩萬元成為公司的股東。2006年宋某向公司提出辭職,并要求公司退還其當年改制時的出資款,后經大華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同意。2007年,大華公司按例召開了股東會,會議審議通過了宋某辭職申請,并同時決定宋某所持股份由公司收購,不再參與紅利分配。后宋某認為大華公司回購行為違反了法律規定,依法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確認其大華公司的股東資格。
法院在案件審理中涉及的焦點問題有兩個:第一,大華公司章程第十四條②第十四條:“公司股權不向公司以外的任何團體和個人出售、轉讓。公司改制一年后經董事會批準后可在公司內部贈予、轉讓和繼承。持股人死亡或退休經董事會批準后方可繼承、轉讓或由企業收購,持股人若辭職、調離或被辭退、解除勞動合同的,人走股留,所持股份由企業收購……”所規定的股權轉讓條件以及人走股留,是否違反我國現行《公司法》的規定而無效;第二,章程中所約定的由公司回收股權是否合法。對案件的第二個爭議焦點公司股權回購的問題,文章暫不做討論,而主要針對本案的第一個爭議焦點,即公司章程設置股權轉讓限制是否合法展開論述。法院的生效判決載明,在本案第一個焦點的認定中,主要涉及兩個問題:首先是關于公司章程約束力的問題,法院認為大華公司的章程是在公司設立時經全體股東表決一致通過的,因此對公司及全體股東均具有效力,且宋某作為公司的股東在章程上已經簽名,因此章程對其具有約束力。其次,大華公司將是否與公司建立勞動關系作為股東的持股條件,在章程中作出“人走股留”的規定是否違反《公司法》的禁止性規定。對這一問題法院也闡明了觀點認為,大華公司的章程對公司股東轉讓股權以及持股條件作出限制,是基于公司的封閉性和人合性的要求,如果宋某不具備職工身份其本身無法取得股權。換言之,大華公司的封閉性和人合性就體現在股東與公司的特殊身份關系上,而限制股權的轉讓正是為了彌補因特殊關系喪失后而影響公司的人合性。“人走股留”是屬于限制股權轉讓而不是禁止股權轉讓,宋某仍可以享有轉讓股權的權利,公司章程并未侵害宋某的權利。實質上本判決內容明確了一個問題就是,公司可以通過章程進行自治,但自治依然要受到公司法的強制性規范的制約,具體到股權轉讓的前提下,就意味著公司可以通過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條件但不可剝奪股東的轉讓權利。
最高院96號案例就案件糾紛本身的處理是值得肯定的,并對司法實踐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但就其裁判理由中的諸多觀點還是有值得再思考和商榷的地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首先法院裁判理由中所使用的“公司設立時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的表述,實質上是在強調公司初始章程的效力[3],那么由此產生出另外一個問題,《公司法》第11條所規定的,章程對全體股東具有約束力,是否僅是指公司成立時的初始章程,那么公司成立后經股東會決議而形成的修正章程是否與初始章程的效力一致。因為,根據我國《公司法》第43條規定,公司通過三分之二以上股東表決通過即可修改公司初始章程,那么,修正章程如果未得到全體股東一致同意,是否也具有普遍約束力的問題就值得再商討。其次,對于有限公司股東而言,在不存在股份回購的情形下,股權轉讓是股東退出公司的唯一保障機制,而最高院96號指導案例中大華公司章程中直接規定“股權對外轉讓需經董事會批準”是否屬于變相禁止股權轉讓而違反我國公司法的基本原則的。我們在判斷章程究竟是限制股權轉讓還是禁止股權轉讓時,是否僅考慮其不違反公司法的強制性規定即可,而人為地將章程條款割裂,未從章程的整體性出發,可能導致實質禁止股權轉讓的章程條款,因為人為的拆分而得到認可。另外,對于章程限制股權轉讓合法性的判斷中,除考慮程序上的股東一致同意或經三分之二以上表決權股東同意之外,是否還應對公司具體情況進行分析,考慮限制的合理性,防止個別股東以假借維護公司人合性之名而行權利濫用之實,剝奪其他股東自由轉讓股權的權利,而這一問題實際在最高院96號案的判決中均未有所體現。
基于以上問題的思考,本文將重點從章程的類型化區分以及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合理性、正當性要素審查的視角出發,結合判例對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效力以及司法實踐中的諸多難點問題進行深入討論。
有觀點認為,股東持有的股權本質是一種財產性權利具有所有權的屬性[4],因此自然享有自由處分的權利,且股東之外的任何人有不作為義務,不得非法干涉所有權人行使處分股權的權利。另外,從公司制度層面上來說,股權轉讓其本身是股東固有權利之一,也是現代公司制度最成功的表現之一,股權自由轉讓為股東提供了退出公司的路徑,同時通過股權轉讓的增值也為股東提供了投資收益的可能。股權的自由轉讓是現代各國公司法所遵循的基本原則之一,股權具有可轉讓性是其價值的體現,股權流通性越強,其價值體現也越高[5]。但有限公司因其自身的人合性及封閉性的特點使得股東在轉讓股權時必須要考慮保護公司的人合性,因而賦予了其他股權優先購買權。因此現行《公司法》對有限公司股權轉讓所設置的條件并非出于限制股東轉讓股權的目的,而其主要是維護有限公司的人合性,股東依然享有自由轉讓的權利。但事實上在公司實踐中,有限公司為了維護公司的穩定性構建及和諧的股東關系,在不違反《公司法》強制性規定的前提下,可通過章程實現自治。就股權轉讓而言,公司可以根據其現實需要做出不同于《公司法》的規定,例如一些創業公司在創業初期為了保證創業團隊及公司的穩定性,會對股東自由轉讓股權的時間以及轉讓對象通過章程進行特別規定。
有限公司通過章程限制股權轉讓,其本身是公司自治的表現,雖然限制股權轉讓從權利處分的角度來說是對財產自由處分權的干預,但其符合公司人合性的要求。股東不僅僅是公司的投資人,更是公司經營參與者和重大決策的決定者,公司通過章程限制股東隨意退出抑或是阻止外部第三人以股東身份參與公司管理決策,保護了公司的穩定性。另外,公司的穩定存續是以股東能夠實現其合理預期為前提,如果允許股權完全自由轉讓將意味著公司外的第三人可以任意以新股東的身份進入公司,改變公司原有的股權結構,股東設立公司時的合理預期必將受到影響,也將不利于公司和股東之間的穩定性。因此,有限公司通過章程對股權轉讓作出限制,是符合我國現行《公司法》的立法理念,也符合公司長期發展以及維護公司穩定性的要求。但鑒于目前我國《公司法》對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具體條件和限度未做明確規定,并且對于公司成立后通過股東會決議修改公司章程從而限制股權轉讓的問題也并未明晰,使得學界和實務界對于自治范圍的理解以及修改后的章程對于持反對票的股東是否產生效力的問題理解出現了偏差,也導致了公司章程頻現對股東轉讓股權不合理的限制,從而損害股東的合法權益。這就需要對公司章程進行分類細化研究,厘清公司原始章程與修正章程的區別以及通過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合理邊界。
關于公司章程的性質,目前學界存在的主要學說包括“契約說”“憲章說”以及“自治法說”等,而其中主流的觀點是“契約說”和“自治法說”[6]。“契約說”認為公司章程實質是股東之間的契約,是股東意思自治的結果,“自治法說”則認為公司章程本質上是公司制定的自治規范。實際上文章認為要對公司章程的性質進行分析和界定,不能簡單地概而論之,應該將公司章程區分為公司成立時的初始章程和公司成立后經過股東會決議進行修改的修正章程,而后針對初始章程和修正章程分別進行分析。按照《公司法》的相關規定,有限公司的初始章程是由發起人或全體股東制定,并以全體發起人或股東一致同意簽字為原則,初始章程是全體股東之間達成的合意,是一種契約行為。也就是說初始章程中的相關規定無論是關于股東個人權利的行使還是涉及公司自治性規定,均是經過全體股東同意,對于公司和股東而言具有合同上的約束力。但公司成立后經股東會決議產生的修正章程,其與初始章程有著本質區別,我國股東會采取資本多數決原則,換言之在公司通過召開股東會決議修改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過程中,并非需要經過全體股東一致同意,所以很難將經過三分之二決議通過的修正章程視為股東之間的契約行為。另外,按《公司法》的規定經過股東大會決議通過的修正章程對全體股東均產生約束力,包括在決議中投贊同票的股東也包括未投贊同票的股東以及未參與決議的股東,這實際與意思表示一致的契約理論相違背。契約是具有相對性的,因此應該對投反對票或未投票的股東不發生效力,而事實上實踐中恰恰相反,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將公司修正章程認定為契約似乎難以成立,而認為其是公司的自治規范似乎更具有合理性。
如前文所述,有限公司初始章程和修正章程的性質有著本質的區別,正因此其對股權轉讓限制性規定的效力的認定也就存在著差異。公司的初始章程是股東之間的契約行為,是股東共同意思表示的體現,股東在公司成立時在初始章程上簽字,意味著其對章程內容的認可并自愿接受章程中對其股權轉讓限制的約束。換言之,對于公司成立時的初始章程而言,只要章程內容不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且全體股東表決通過并自愿在章程中簽字,那么依契約的誠實信用原則,股東應該遵守初始章程的約定,包括初始章程對股權轉讓作出的限制,對全體股東均具有強制約束力。但對于公司的修正章程是否也能簡單地認為只要股東會決議已經通過,必然對全體股東均有效呢?文章認為并不宜簡單作出有效或無效的結論,如前分析修正章程其本身是公司資本多數決的表現,根據現行公司法的規定并不需要全體股東同意。那么對于修正章程投反對票的股東而言,公司的修正章程并不是其本身意志的體現,被迫承認只是對資本多數決原則的妥協,那么在此種情況下修正章程對異議股東是否產生必然的約束力,修正章程對股權轉讓進行了限制是否對持反對意見的股東也產生效力,就是不得不考慮的問題。
針對這一問題,學界存在不同的觀點,有學者認為:公司初始章程與后續章程修改,在“選掉”公司法的正當性方面存在差別[7],換言之就是當初始章程中出現限制股權轉讓的規定時,投資者如果不滿意完全可以選擇不加入公司,利益不會受到損失。但修正章程如果對股權轉讓作出限制,已經成為股東的投資要屈從于資本多數決的原則,無法通過有效手段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那么可能會因此受到巨大的利益損失。因此初始章程與修正章程在限制股權轉讓過程中的正當性就存在分野。也有學者認為,若通過修正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因涉及股東自身權益的處分,不宜作整體的效力判斷,對于投贊成票的股東,可以對其產生約束力,未投贊成票的股東則不能產生約束力。持反對觀點的學者則認為:公司初始章程就限制股權轉讓應為有效,但限制轉讓以修改章程決議的形式確定的,亦無無效之理由。雖然公司初始章程須全體簽字,而修改章程僅須三分之二同意即可,而《公司法》已經規定經三分之二多數決通過修改章程限制權利,故難以認定無效或不產生約束力[8]。同時,文章通過相關數據庫進行案例搜索,發現針對這一問題司法實踐中各級人民法院在審理糾紛中,基本上都認定為有效,且均認為修正章程對未投贊成票的股東亦具有約束力。但文章認為,實際上對于修正章程是否對投反對票的股東產生約束力的討論最核心的問題不在于條款本身而是集中在大股東是否會利用資本多數決原則損害小股東利益,尤其是在限制股權轉讓問題上。因此為了保證公司修正章程實施的公平、公正以及合理性,防止大股東惡意的利用資本多數決原則,通過不合理限制或變相限制股權轉讓損害小股東利益,對于修正章程的效力判斷就不能僅僅局限于合法性,而應重點對其合理性以及正當性進行審查。
區分公司初始章程和修正章程是為了對章程的合理性以及正當性進行更好的評判分析,進而使章程更有效地服務于公司以及股東。但區分不代表對章程的不合理劃分,更不是人為地增加公司決議實施的難度。如果只是簡單的割裂章程的效力,認為修正章程如果未經全體股東同意其必然對部分股東無效的話,反而可能也會引起少數股東權利濫用的問題。就股權轉讓限制而言,如果簡單規定修正章程對未投贊同票的股東不產生效力,就可能使公司設置股權轉讓限制的目的無法實現,事實上公司通過修正章程對股權轉讓作出限制,其背后必然與實現某種人合性目的相關,而人合性目的的實現是需要約束全體股東,如有股東不受此限制的話,就可能會導致公司目的的落空。因此文章對最高院96號指導案例中的刻意強調初始章程這一觀點表達持有異議,認為無須人為地對經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的初始章程和經資本多數決的修正章程進行效力上的割裂。但同時也應認識到修正章程其本身的性質和特殊性,對修正章程的效力評判尤其是對股權轉讓限制的效力也不宜直接絕對認定對全體股東均有約束力,應在合理性和正當性的基礎上結合公司的實際情況進行綜合判斷。
通過對相關案例的比較和分析研究發現,目前我國司法實踐中所發生章程限制股東轉讓股權糾紛中,多數是因為公司通過股東會決議修改章程限制股權轉讓所引起的。雖然文章認為不應該輕易割裂公司初始章程和修正章程的效力,但必須認識到公司初始章程與修正章程之間存在的差異性,尤其對于修正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效力應在充分尊重公司自治的基礎上,堅持股東地位平等以及以保護股東核心權益最為出發點進行合理判斷[8]。正是基于此,下文中文章將對司法實踐中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效力認定的核心問題展開論述。
在對眾多案例①周巖訴大豐市豐鹿建材股東權糾紛案,吳曉峰《股東權不得依公司章程強行轉讓》載于《法制日報》2007年011期;戴登藝訴南京揚子信息技術有限責任公司股東知情權糾紛案(2016)蘇01民終1070號;姜秀蘭與煙臺三環鎖業集團有限公司股權轉讓糾紛案(2014)煙商二終字第355號。的研習中,發現法院對于公司股東會決議修改章程中設定的限制股權轉讓條款是否對異議股東具有約束力的問題,基本是持肯定態度。法院的裁判理由均是以股東會決議的程序是否合法以及決議過程中是否違反公司法資本多數決原則作為判斷標準。認為如果公司修改章程是經股東會投票通過,且股東會程序合法無違反公司法強制性規定的,那么修正章程即為有效,對全體股東均具有約束力,而不考慮股東本身是否投贊成票。顯然,司法實踐中對于當資本多數決原則與少數股東意思表示有沖突的問題處理上,優先選擇保護了資本多數決原則,但是這種優先保護并不意味著無條件的不可變的保護。例如在周巖訴豐鹿建材股權轉讓糾紛案的二審中,法院作出了與一審判決完全不同的結果。二審法院認為:“從形式上看,豐鹿建材公司修正公司章程的內容、程序合法,但豐鹿公司的多數股東正是巧妙地利用資本多數議決原則,濫用股東權利修正公司章程,作出不利于小股東周某的決議。因而,股東大會修正公司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條款應歸于無效。”由此可見,判斷公司修正章程作出的對股權轉讓的限制是否對異議股東有效并不是一概而論,首先要從形式上審查章程修正的程序以及內容是否合法,同時還應從實質上進行審查,換言之如果公司修正章程的規定存在濫用股東權利和不合理的利用資本多數決原則侵害個別股東尤其是中小股東的利益時,那么這樣的修正章程必然對異議股東不具有約束力。
針對以上問題在實際案件操作中文章更傾向于認為,公司可以按照《公司法》規定的三分之二多數決修改章程從而達到限制股權轉讓的目的,但同時股東如果認為公司通過修改章程限制股權轉讓實質侵害了其合法權利的,可根據《公司法》第22條以及《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1條的規定,通過主張決議不成立、無效或可撤銷來保護自己的權益。[9]當然股東的主張決議不成立、無效或可撤銷是否能得到支持,也不能一概而論,應綜合考慮股東所持股權的性質、種類、對價情況以及取得股權時是否設定了權能等諸多因素。正如葉林教授所言,“就限制股權轉讓的決議或修改后章程的條款,對股東權利的限制有時是量的差異,有時是質的分別。應從股權的來源類型、對價、決議效力的法律依據和法律基礎,一般規則與個案考量因素等進行綜合分析,才能得出正確的裁判意見”。[10]
根據《公司法》第71條規定,有限公司股東之間的股權轉讓是完全自由的,盡管在保護公司人合性的前提下,對股權的對外轉讓有一些程序上的要求和限制,但《公司法》的立法宗旨是非常明確的,要保證股權的流通性和股東的投資自由。流通性是股權的根本屬性,其也是吸引投資人投資公司股權的重要因素,是優化資本市場資源配置的重要渠道[11]。因此,從公司法的立法目的出發,不允許公司章程禁止或變相禁止股權轉讓,因為禁止或變相禁止股權轉讓僅違反了股權流通原則,也限制了股東的投資自由。
實踐中公司章程中對股權的轉讓程序進行限制,最常見的就是規定“股權對外轉讓需經過全體股東的一致同意”或“股權對外轉讓需經過董事會的一致同意”。實際上公司本著保護人合性的需要,可以通過公司章程對股權對外轉讓設定程序上的限制,但諸如此類的規定,在實際操作中會使股東對外轉讓股權難度極大,甚至變相剝奪了股東對外轉讓股權的自由,進而侵犯股東權益。而司法實踐中法院對此問題也是持同樣態度,在張某訴大船馨涂料貿易(上海)有限公司股權轉讓糾紛一案中,法院認為:“股權轉讓須經董事會決議的程序客觀上限制了公司法賦予有限公司股東依法轉讓股權的法定權利,因此該規定與公司法相悖,而且不具有合理性,另外,董事會作為公司的經營決策機關其無權決定股東和股權變更的事宜。”②鄒碧華:《2014年上海法院案例精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由此可知“股權對外轉讓須經董事會一致同意”的規定因缺乏合理性也不符合公司法的立法初衷以及公司治理的要求,無論是從學理分析還是在司法實踐中都很難得到認可。而正如前文所述在最高院96號指導案例中,實際大華公司的章程中也涉及此問題,但兩審法院在判決中均對此問題采取了回避的態度,文章認為這無疑也構成了本案的一個缺憾。
另外,如果章程中規定了“股權對外轉讓須經股東會一致同意”是否具有合理性以及是否具有效力。事實上無論是公司的初始章程還是修正章程,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公司實現自治的一種方式,公司法與公司章程體現了哲學關系的普遍性與特殊性的關系。而從我國目前公司立法中“章程另有規定”的模式①在我國現行《公司法》上設計公司章程的補充性規范通常以“公司章程另有規定除外、公司章程另有規定的,從其規定”的方式予以表述,針對有限公司的股權轉讓、股權繼承、股東表決權行使、利潤分配等問題設置了可以由公司章程予以排除使用的法律條款。來看,允許公司通過章程對公司法的規定進行補充和完善進而實現自治。那么根據《公司法》第71條規定,對外轉讓股權需經過二分之一以上股東同意,那么提高股東同意比例實際上并未違反公司法的強制性規定,而更多的時候體現了公司對于人合性的保護的特殊需要。但如果公司章程中只規定了股權對外轉讓需經全體股東一致同意而無其他規定的情況下,不排除股東在對外轉讓股權時因不能得到全體股東的一致同意而陷入僵局導致最終無法轉讓股權的結果。那么實際上這就構成了變相的禁止股東對外轉讓股權,這樣的規定必然違背公司法的規定而無效。因此,實踐中對于“股東一致同意”條款效力判斷,文章認為應結合章程中的其他條款,如是否規定了股東不同意的救濟措施,那么這樣股權流通不受限制,此規定當然可以通過修正章程來實現。
綜上所述,在公司章程是限制股權轉讓還是構成變相禁止股權轉讓的評判過程中,應遵循整體性原則,著眼于章程條款的整體規定,而不是簡單地從章程的單個條款出發,若人為割裂章程內容,最終將導致某些實質性禁止股權轉讓的條款因缺乏合理性判斷而被認定為為有效。
公司實踐中經常會出現,公司通過章程規定強制股東轉讓股權的情況。例如當股東因死亡、辭職、退休等原因離開公司的時候,必須轉讓其持有的全部股權,即通常所說的“人走股留”條款。當然對于強制轉讓的對象,公司也可通過章程進行規定,可以轉讓給公司的其他股東或由公司回購。對于公司章程中這樣的規定是否有效的問題,近些年來在司法實踐中法院基本持以肯定的態度,例如本文所引用的最高院96號指導案例,以及2016年戴登藝訴南京揚子信息技術有限責任公司糾紛案、2015年威海新東方鐘表有限公司與郭振波股東資格確認糾紛案②威海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威商終字第358號。、2014年姜秀蘭與煙臺三環鎖業集團有限公司股權轉讓糾紛案以及2013年彭琛訴南京市規劃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盈余分配糾紛案③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寧商中字第1337號。中,股東均兼具公司員工的身份,這種雙重身份的產生的原因可能是多種多樣的,而大多數情況下是因為企業改制實施員工持股計劃而獲得股東資格,并且公司的章程均對離職后的股權強制轉讓作出規定,即股東若離開公司不再具有公司員工身份的,其股權必須進行轉讓。在這些案件中法院對強制轉讓股權的規定均持支持態度,其出發點的核心就是認為“人走股留”的規定是基于有限公司人合性保護的要求作出,并不違背公司法的禁止性規定,且體現了有限公司通過章程自治的原則。但也有法院持有不同意見認為:“修正公司章程,對公司股東資格進行了限制,要求不符合資格的股東必須退出公司并將股份轉讓。這種對股東最基本的身份限制的決議內容沒有得到現有股東的全部同意,相當于強制剝奪了小股東對自己股東權利的自由處分,違反了民法中的公平原則和自愿原則應屬無效。”④徐波等與北京金牧鑫農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公司決議效力確認糾紛(2018)京02民終1332號。
針對章程強制股權轉讓規定是否有效的問題,實際上最高院96號指導案例給了的很好的啟示和解決思路,在該案中原告宋某獲得公司股東身份的前提是建立在其與大華公司的勞動關系之上,這是股權取得的先決條件。因此,對于實踐中公司員工因改制或實施股權激勵而獲取公司股東資格的情況下,可以認為這種股東身份的獲得具有特定性,且股權較一般情況下更具有人身屬性。那么,在這種情況下,公司通過章程規定,“人走股留”的做法具有一定合理性,反之如果認為強制股權轉讓一定無效的話,可能就會導致公司最初實施持股計劃目的的落空。但是,如果員工是基于單純的協議方式而持有公司股份,此種情況下如果公司修正章程中規定此類強制轉讓股權規定的話,就不宜簡單作出是否合理的判斷,而應該從以下幾方面綜合判斷其效力:首先,章程的制定以及修改程序上是否符合公司法的規定,是否按要求召集股東會以及進行投票表決,如果程序合法那么章程應該具有約束力。其次,根據實際情況審查股東離開公司是否是其真實意思表示,如果股東離開公司是因為與其他股東之間的出現糾紛或意見不合的情況下,此時認定“人走股留”條款當然無效的話,不但不能保護公司的人合性反而是對人合性的破壞。實際上對于此問題在2019年4月最高院頒布的《公司法司法解釋(五)》中已經有非常明確的規定①《公司法司法解釋(五)》第五條:人民法院審理涉及有限責任公司股東重大分歧案件時,應當注重調解。當事人協商一致以下列方式解決分歧,且不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一)公司回購部分股東股份;(二)其他股東受讓部分股東股份;(三)他人受讓部分股東股份;(四)公司減資;(五)公司分立;(六)其他能夠解決分歧,恢復公司正常經營,避免公司解散的方式。,文章認為其本質上就是對“人走股留”的特殊情況下的一種肯定。當然,做此效力判斷的基礎首先是必須排除大股東不合理的利用資本多數決原則操縱公司章程的修正,故意損害小股東利益。那么此時又回到本文所討論的第一個問題,即章程限制股權轉讓對異議股東的效力判斷上。
在公司章程限制股權轉讓條款的問題上,司法和實務界雖然已經達成一些共識,但也顯示出了左右為難的態度,為難于公司自治和股東權保護如何平衡,困惑于個案判決如何尋求堅實的正當化基礎。無異最高院96號指導案例在章程限制股權問題上給了很好的啟示和解決問題的原則和思路,但不可否認的是其本身對章程效力類型化分割,以及對公司人合性保護的過度包容態度還是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應認清股權不同于物權和債權,其是一種獨立的民事權利[12],它體現針對在公司這一諸多利益相關人員組成的多元權利要素中,一方行使權利將會給其他主體帶來必然的影響,這就使得股權的行權思路必然與傳統的物權以及債權行權思路判然有別。因此文章認為:在章程限制股權轉讓問題上,從來也不存在任何一種簡潔明快的“一刀切”解決辦法,對于其效力的判斷,必須兼顧合法性與合理性、正當性的審查,同時應堅持個案判斷的原則,既要進行程序上的審查,也要進行實質上的審查,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實現公司自治、股權流通以及股東權益保護的三重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