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清同
(海南大學法學院,海南 ???570228)
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司法機關在審理生態犯罪即環境犯罪(本文暫稱生態犯罪)的實踐中大膽創新、銳意改革,判處或責令被告人承擔生態修復責任,取得極好的社會效益和生態效益,也獲得公眾的廣泛肯定。據調查,在生態犯罪案件中要求被告人承擔生態修復責任始于1992年張華林、張華剛盜伐林木案的判決,黑龍江省葦河林區基層人民法院在審理該案中判決張華林有期徒刑1年,緩刑2年,并繳納賠償金328.18元,植造落葉松5畝(1000株),撫育3年,成活率應達到90%以上。[1]此后,這一模式迅速在福建、貴州、湖南等多省司法實踐中得到推廣應用。如,海南省各地法院僅2018年1—6月對生態犯罪判處緩刑并適用生態修復責任的案件就達82宗,涉及被告人107人,判令被告人為恢復生態補植樹木43957株,按每2平方米1株的密度計算,約補種林地123畝。[2]
在適用生態修復責任的環境刑事司法實踐中,尤以福建省較為突出,不僅開始時間早、適用案件數量多,而且制定了較為系統的規范性文件,取得了出色的效果。據不完全統計,2009—2015年間,“福建法院已發出500多份‘補植令’‘監管令’,責令被告人補種、管護林木,6萬多畝被毀山林得到及時有效修復”。[3]2017年福建省人民檢察院、高級人民法院、公安廳、司法廳聯合頒發了《關于在辦理破壞環境資源刑事犯罪案件中健全和完善生態修復機制的指導意見》。
在認真總結我國環境刑事司法中適用生態修復責任的實踐經驗,并充分考量該項司法創新的實際效益后,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頒布了《關于充分發揮審判職能作用為推進生態文明建設與綠色發展提供司法服務和保障的意見》,該意見明確要求司法機關“落實以生態環境修復為中心的損害救濟制度,統籌適用刑事、民事、行政責任,最大限度修復生態環境”。依據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試行)》第11、12條,被告違反法律法規污染環境、破壞生態,且受損生態環境能夠修復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判決被告承擔修復責任。
然而在以生態修復責任為核心的恢復性環境刑事司法實踐取得驕人成績的光環下,卻隱隱存在著不少的問題和挑戰,學術界對生態犯罪案件中得到普遍適用的生態修復責任產生了諸多爭議,尤其關于生態修復責任之法律性質可謂眾說紛紜,而各地具體適用規則也不盡相同。故本文擬對此提出一些初步意見,以期有助于明晰生態修復責任之法律性質、推動生態修復責任更加廣泛和深入地適用。
我國環境刑事司法適用生態修復責任的實踐源于地方人民法院的自主創新,是對恢復性司法理念的創造性運用。但也正因為如此,這一實踐缺乏統一、系統的規范性要求,各地人民法院在環境資源刑事案件中適用生態修復責任的方式、程序、范圍、條件等具體規則各不相同。概括起來可以分為如下三類:一是以刑事裁判書責令被告人承擔修復責任;二是在刑事裁判書的理由部分將生態修復認定為查明事實,并作為量刑情節;三是通過刑附民判決判處被告人承擔修復責任。但是無論采用何種形式,都難免在法理上和法律上面臨極大困惑,其合理性、合法性總會存在較大疑問。
此種方式即人民法院在刑事裁定書或判決書中直接責令被告人在規定時間、指定地域,按照規定標準完成生態修復。如貴州省清鎮市人民檢察院訴郎某盜伐林木罪一案,清鎮市人民法院在判決被告人有期徒刑和罰金等刑事責任外,責令其賠償盜伐林木給受害者造成的損失并于判決生效后90日內在案發地補種樹苗145株。①貴州省清鎮市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07)清環保刑初字1號。[4]四川省江安縣人民法院在衡先明、蘭勇等非法采伐、收購、運輸、出售國家重點保護植物案一審中,依據《刑法》第344條、第25條第1款、第26條、第27條、第45條、第52條、第64條、第67條、第72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破壞森林資源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241條,分別判處被告人3年及以下有期徒刑,緩刑1至4年,罰金1000~2500元,并責令被告人繳納生態修復費2000~5000元的生態修復費。②四川省江安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8)川1523刑初92號。生態修復費在司法實踐中為生態修復責任的替代方式。2017年10月25日,浙江省瑞安市3名漁民因在休漁期捕魚,被瑞安法院以非法捕撈水產品罪判處緩刑,但法院在送達刑事判決書的同時,發出《海洋生態修復令》,要求3名被告人在指定時間前,投放若干數量的魚苗至瑞安市淺海區域,用于海洋生態修復,此系國內正式執行的首份《海洋生態修復令》。[5]此生態修復令可視為判決書的組成部分。但是由法院直接責令被告人承擔的生態修復責任究竟是何種法律性質?
1.定性為刑事責任與法不合
如果解釋為刑事責任,明顯缺乏明確、充分的法律依據。我國刑法典規定了管制、拘役、有期徒刑、無期徒刑和死刑等5種主刑,罰金、剝奪政治權利、沒收財產、驅逐出境等附加刑,以及判處或責令賠償經濟損失、訓誡、責令具結悔過或責令賠禮道歉、向主管部門提出行政處罰或行政處分的建議、禁止從事特定職業等非刑罰處理方法,但并無規定生態修復這一責任形式。有學者認為,“法院直接在刑事判決書中判決被告人進行生態修復”的法律依據應當是我國刑法第36條和第37條規定的判處或責令賠償經濟損失,該2條規定“顯然蘊含了權益修復的內容”。[6]此種觀點太過牽強,難以成立。其一,生態利益在本質上區別于經濟利益,故犯罪行為造成的經濟損失與生態損害存在著本質差異,故經濟損失之賠償也完全不同于生態損害之修復;其二,蘊含權益修復屬性的責任形式有很多,如賠禮道歉、停止侵害、排除妨害、消除影響和恢復名譽等,按此觀點推理,賠償經濟損失難道可以將具有權益修復功能的責任形式全部囊括其中?這顯然與法理不合、與司法實踐不符。
2.定性為行政責任于法無據
如果解釋為行政責任,似乎亦無相應的法律依據。刑法僅規定人民法院可以向主管部門提出行政處罰或行政處分之建議。行政處罰是指“行政主體為達到對違法者予以懲戒,促使其以后不再犯,有效實施行政管理,維護公共利益和社會秩序”,保護合法權益,“依法對行政相對人違反行政法律規范但尚未構成犯罪的行為(違反行政管理秩序的行為),給予其人身的、財產的、名譽的及其他形式的法律制裁的行政行為”。[7]行政處分嚴格意義上僅指行政機關對其公務員之處分,即我國《行政機關公務員處分條例》第2條之規定的行政機關公務員因違反法律、法規、規章及行政機關決定和命令而應承擔的紀律責任,是國家行政機關依照行政隸屬關系對違法失職的行政公務人員的懲罰措施,包括警告、記過、記大過、降級、撤職、留用察看、開除;廣義的行政處分可指社會組織依其管理職權對其違規失職的工作人員給予的處罰措施。此外,追究行政責任的法律依據應為行政法律規范,而非刑事法律規范。可見,無論從追責依據、原因還是從施責或擔責之主體,法院責令造成生態損害的行為人實施生態修復,均不可能也不應該歸于行政責任。
3.定性為民事責任難以自圓其說
如果解釋為民事責任,其法律或法理上的困惑仍然存在。其一,所適用的法律依據明顯不當,追究民事責任應當依據《侵權責任法》等民事立法或者刑法中的民事法律規范,而前述的衡先明、蘭勇等非法采伐、收購、運輸、出售國家重點保護植物案,判決依據是我國刑法和相關司法解釋,而刑法中又無生態修復責任之規定;其二,對刑事案件被告人追究民事責任似應另行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并在刑附民判決中判處被告人應負之民事責任,不宜以刑事裁定書或判決書直接為之;其三,若為民事責任,則生態損害評估應由第三方獨立、公正完成,而非由代表生態損害方的相關國家機關直接確定生態修復所補償的生態損害數額。
相當多的生態犯罪刑事判例將已經或承諾進行的生態修復行為或被告人簽訂的生態修復保證書、生態修復協議作為查明的事實予以認定,即視為一種證據、情節,并以此為依據在陳述的理由部分認定被告人有良好的認罪、悔罪表現,從而依法可從輕或減輕刑事處罰,最后得以判處緩刑。
如在葉為林等非法采礦罪一審刑事判決書中,法院采納了“關于被告人鐘宙錦能夠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退出贓款,并自愿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生態修復保證書等,認罪態度較好,請求適用緩刑的辯護意見”,并依據刑法相關規定判決被告人鐘宙錦有期徒刑6個月,緩刑1年。①福建省閩侯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9)閩0121刑初161號。蘭祥弟非法占用農用地一審刑事判決,將被告人已經簽訂《生態修復協議》并提供保證人及繳納履約保證金10000元,認定為酌情從輕處罰的情節之一,判處有期徒刑1年,緩刑2年,并處罰金人民幣10000元。②福建省福安市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7)閩0981刑初492號。郭發國、郭志剛非法占用農用地一審刑事判決,將“被告人當庭表示愿意承擔生態修復責任”認定為依法可從輕處罰的情節,判處被告人拘役3個月,緩刑3個月,并處罰金2萬元。③江西省永豐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9)贛0825刑初13號。在上述浙江省瑞安市非法捕撈水產品一案中,瑞安法院經審理認為,被告人構成非法捕撈水產品罪,但被告人歸案后能如實供述犯罪事實,依法從輕處罰,且被告人在庭審中均表示愿意開展海洋生態修復工作,具有悔罪表現,酌情從輕處罰并適用緩刑,故判處被告人拘役4個月,緩刑5個月。[5]有學者抽取了1906個恢復性環境刑事司法案例后發現,除84例以判決方式明確修復性措施外,其余均采取了非判決方式,“即行政部門和司法部門以協議書、承諾書、保證金等方式監督被告人履行恢復性措施”。[8]
以協議書、承諾書、保證金等為基礎實施的生態修復,形式上似乎只是審理中得以被法院認定為已經查明的事實,且可作為從輕或減輕處罰包括適用緩刑的情節。但從根本上看,被認定為查明事實的生態修復與最后實際判處之刑罰應當是不可分割的刑事責任整體,本質上仍然屬于生態修復責任。因為,其一,被告人之生態修復承諾或行為實質性地影響了最終判處的刑罰;其二,如果被告人在判決書生效后不履行其承諾或協議,或不能最終按照要求完成生態修復,人民法院通常會責令其實施生態修復,或交由第三方修復并強制其承擔生態修復費。以此種方式追究生態修復責任,優勢在于實現的可能性很高,但理論與實踐的困惑猶存。
1.未確定之事實何以認定為量刑情節
作為已經查明的事實且可以從輕或減輕刑罰之情節,必須是已經發生的、確定的、完整的事實,如果以被告人的行為作為量刑情節,則該行為須已經實施完畢。生態修復如果作為被告人從輕或減輕刑罰甚至適用緩刑的酌定情節,其實質要求應當是被告人已經完成全部的生態修復且符合規定要求,包括修復的數量、面積、方式、地點,并達到規定的效果。然而令人費解的是,上述案例中法院對被告人從輕處罰或判決緩刑時所依據的生態修復情節卻是殘缺的、不完全的甚至基本上還沒有開始實施。經梳理可以發現,作為酌定情節之生態修復不外乎以下三類:一是被告人承諾、保證實施生態修復或簽有生態修復協議,但生態修復尚未真正開始;二是被告人已開始實施生態修復,但遠未完成;三是被告人已實施完畢生態修復,但仍須一二年后才能確定修復效果。第一類情形下被告人僅僅只有生態修復之承諾,全未實施生態修復之行為;第二類情形下也只是部分完成生態修復;第三類情形下雖已完成生態修復,但能否達到所要求的效果仍不能確定。故嚴格說來,此時生態修復不宜認定為查明事實,更不應作為酌定之量刑情節,否則就等同將未開始之行為亦即期待事實,或者僅部分完成或不確定能符合要求之行為認定為從輕或減輕刑罰之情節,實屬提前給予量刑優待,難免過于草率,與法理多有不合,法官的自由裁量權有過大之嫌。實踐中,在判決時被告人就已經完成全部生態修復并達到規定效果的情形基本上不存在。
此種模式也極有可能使司法實踐面臨難解之困局。因為,即使在第三類情形下,被告人主刑執行完畢,但生態修復效果通常仍處于不確定狀態,若最終修復結果與當初從輕處罰或適用緩刑所要求之效果嚴重不符,豈非“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對被告人的刑責也只能是無可奈何花落去。如濫伐林木罪中判決被告人有期徒刑1年緩刑1年,而完成林木補種并保證達到規定的成活率,實際需要1年以上時間。至于第一、第二類情形,則還有可能出現更為嚴重的后果,即主刑執行完畢而修復尚未完成。一個承諾或協議何以作為從輕或減輕刑罰或緩刑之情節?部分完成或效果待定之修復亦不宜認定為查明事實,并據以實質性影響量刑。
也許有人會提出,可以責令或強制被告人繼續實施尚未完成的生態修復,或者重新修復以達到所要求的效果。然而如此一來,生態修復從形式到內容都成為一種獨立的法律責任,已然不可能是查明的事實,更非酌定的量刑情節。而且從最后生態修復未完成或未按要求完成的事實看,判決時法官依據所謂的生態修復認定被告人有認罪服罪悔罪之良好表現,顯然根基不存、無法成立。如果生態修復未完成或未按要求完成的事實發生在緩刑期間,法官據以撤銷緩刑,但并非因為被告人實施了新的違法行為或發現了被告人的其他違法行為,那就意味著在實質上法官自我否定了在審理時認定的查明事實和從輕、減輕刑罰的生態修復情節。問題在于,已經被認定的查明事實和量刑情節事后能夠被否定嗎?否定之理由是當初認定錯誤還是本就不該將未完成之生態修復行為認定為查明事實和量刑情節?果真否定之后又如何公平、公正、以理服人地收拾殘局?
2.生態修復義務還是生態修復責任
無論是被告人通過承諾或保證答應完成一定的生態修復,或是簽訂生態修復協議以明確自己應當完成的生態修復,似乎更接近于確立了契約性的生態修復義務。因為,第一,承諾、保證或協議均須被告人的自愿,亦須受損害生態權益之主體的同意,即協商一致,這是當事人之間通過約定設立民事義務的前提,也是意思自治原則下民事義務的一般特征。第二,被告人未有效履行生態修復協議的,法院可以發出生態修復令,責令其切實完全履行生態修復義務。如被告人黃某華擅自采伐林木,被判犯濫伐林木罪,福建省泰寧縣人民法院根據被告人的犯罪情節和認罪悔罪表現,依法對被告人適用緩刑,并簽訂生態環境修復協議,后發現被告人未能及時履行生態環境修復義務,為此向被告人發出“生態環境修復失信令”,將其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并責令其履行生態環境修復義務。[9]法院責令被告人履行生態修復協議實為違約責任方式之一——強制履行,即“在違約方不履行合同時,由法院強制違約方繼續履行合同債務”,[10]這說明司法實踐中確有將協議之生態修復作為民事義務來對待。
法律責任的本質屬性之一是,“社會為了維護自身的生存條件而強制性地分配給某些社會成員的一種負擔”,“實質是國家對違反法定義務、超越法定權利界限或濫用權利的違法行為所作的法律上的否定性評價和譴責,是國家強制違法者作了一定行為或禁止其作出一定行為,從而補救受到侵害的合法權益,恢復被破壞的法律關系(社會關系)和法律秩序(社會秩序)的手段”。[11]顯然目前司法實踐之生態修復承諾、保證或協議,并不具備法律責任的根本屬性,故其性質不是生態修復責任。
然而生態犯罪的被告人因其破壞生態系統或污染環境之違法行為而對人們的生態權益造成了嚴重的損害,為了最大限度地有效彌補和修復對生態權益的損害,被告人理應完成必要的生態修復。而且被告人所應完成之生態修復必須是一種法律責任,絕非第一性的法律義務,即是“國家強制違法者作出一定行為”,對被告人而言,完成生態修復應當是強制性的、不可選擇也無須協商的,除非依法可以免予承擔生態修復責任,如客觀上不可能修復或已經不再需要修復,或被告人因喪失勞動能力確實無力修復。按照現代社會之法治精神,任何人實施了違法行為就須依法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故生態犯罪被告人非法造成生態權益損害,理應承擔生態修復責任。相反,如果被告人在非法造成嚴重生態損害之后,在可以且應當追究其生態修復責任時,如對是否完成生態修復還與其協商、經其自愿同意,那就對生態權益保護極為不利,對受損害的生態權益主體非常不公平,也違反保護優先之原則,更有悖法律責任之本質。
3.未按承諾實施生態修復之行為難以定性
盡管以協議書、承諾書或保證金為基礎,被告人通常會按照規定實施生態修復,然而不履行協議或承諾,甚至棄保證金于不顧,不實施生態修復或實施結果不符合要求的情形,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中都必然會存在。那么此時對被告人未按承諾實施生態修復之行為應當如何定性,以及如何處理呢?“究竟是以被告人未遵守管制、緩刑規定義務來懲處,還是應以拒不履行法院生效裁判文書行為另案處理”,抑或只是由生態權益受害人另行提起關于協議、承諾或保證的“民事違約之訴”,似形成了更大更難解之困惑。[12]
上述任一定性及其處理措施似乎皆有一定道理,但又皆無充分證明其觀點成立之理由;皆可對其他定性及措施提出無可反駁之質疑,但又皆無徹底否決其他定性及措施并自圓其說之征服力、自證力。
在環境刑事司法實踐中,通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判決被告人承擔生態修復責任的判例較為多見,其本質就是試圖將生態修復責任局限于民事責任。因為,直接通過刑事判決判處被告人生態修復責任在刑法上缺乏充足的法律依據,或多或少存在違背罪刑法定原則之嫌疑。我國現行刑法規定的刑事責任中并沒有設置任何生態修復性處罰,其他環境資源保護法律中也沒有刑事責任性質的生態修復性責任。而將生態修復認定為查明事實和量刑情節,亦如上文所述存在諸多問題。
采用刑事附帶民事判決的形式既可規避違背罪刑法定原則之風險,因民事責任即便無直接、具體的法律依據時亦可遵循相關法律原則而判決之;也無須將未完成之生態修復事實作為從輕或減輕刑罰之情節。然而認真分析了生態犯罪的刑事附帶民事判決后發現,同樣存在無法紓解之困局。
1.是否應當獨立追究被告人嚴重侵害生態權益的刑事責任
目前在對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的判決中,通常是以妨害國家管理秩序為由對被告人課予刑事處罰。而在附帶民事訴訟中,則另行以侵害生態權益為由追究被告人的生態修復責任。如四川省宣漢縣人民法院在冉隆興濫伐林木罪一審刑事判決中認為,“被告人違反森林法規定,在未依法獲得林木采伐許可證的情況下,擅自砍伐從他人自留山購得的林木且數量較大,其行為侵犯國家對森林資源的管理秩序,已觸犯刑律,構成犯罪;同時被告人濫伐防護林的行為破壞了防護林生態功效,依法應當承擔侵權責任”。①四川省宣漢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8川1722刑初235號。
四川省宜賓縣人民法院在羅洪、鮮中虎非法捕撈水產品罪和李江洪、羅發生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的一審刑事判決書中認為,被告人違反保護水產資源法規,在禁漁期使用禁用的電魚方法捕撈水產品的行為情節嚴重,已觸犯了《刑法》第340條規定,構成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應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罰金;同時被告人非法捕撈水產品已對案涉水域漁業資源和生態環境造成重大破壞,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故應承擔賠償損失、修復生態環境等民事責任;在一審刑事判決書中亦有類似陳述。②四川省宜賓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8)川1521刑初218號;宜賓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8川1521刑初225號。
江蘇省連云港市連云區人民法院在毛某某濫伐林木罪一審刑事判決書中認為,被告人違反森林采伐須申請采伐許可證的規定,濫伐林木,數量巨大,已構成濫伐林木罪,應依法施以刑罰;同時被告人濫伐林木的犯罪行為,破壞了國家林業資源,造成生態環境的損害,應根據《侵權責任法》的規定,承擔生態修復責任。①江蘇省連云港市連云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7)蘇0703刑初316號。
四川省長寧縣人民法院在趙華章非法采伐、毀壞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罪一審刑事判決書中指出,被告人違反國家規定,未依法辦理采伐許可證,非法采伐國家二級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其行為觸犯了《刑法》第344條規定,已構成非法采伐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罪,依法應當追究刑事責任;同時被告人非法采伐國家二級保護植物的行為損害了珍稀植物物種資源,破壞了生態環境,給社會公共利益造成了很大損失,應承擔生態修復等責任。在彭友業濫伐林木一審刑事判決書中,法院認為,被告人違反森林法規定,明知林木采伐許可證過期仍然雇請他人砍伐林木,且數量較大,其行為已觸犯了《刑法》第345條第2款規定,構成濫伐林木罪,依法應追究刑事責任。同時被告人濫伐林木的犯罪行為,破壞了森林資源和生態環境,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還應承擔森林資源和生態環境恢復的民事責任。②四川省長寧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9)川1524刑初15號;長寧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9)川1524刑初24號。
在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模式中,追究損害生態權益被告人的生態修復責任,只能通過刑附民判決的形式,且須對被告人適用緩刑。其假設的理論前提似乎就是,對被告人損害生態權益的違法行為僅可追究民事責任。然而在刑法上,社會管理秩序與生態權益是不同的犯罪客體,雖然我國刑法設置了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并隸屬于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一章,然而此類犯罪的客體應為復雜客體,即其犯罪行為既妨害了社會管理秩序,也侵害了自然人、社會組織和國家的生態權益。而且相比之下,生態權益是此類犯罪的主要客體,對生態權益造成的損害也是其最主要的社會危害性所在;社會管理秩序在客體中的地位次之,其社會危害性亦次之。因此,法院僅以妨害管理秩序為由對被告人科予刑罰,而對侵害生態權益之后果僅追究民事責任,似乎有點主次顛倒、本末倒置。
2.無法適用緩刑的生態犯罪如何判處生態修復責任
在我國恢復性環境司法實踐中,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通常做法是:以妨害管理秩序為由判決被告人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并適用緩刑;同時以破壞環境資源、侵害生態權益為由判處被告人生態修復責任。依據刑法第72條之規定,緩刑的一般條件包括:被判處拘役或3年以下有期徒刑;犯罪情節較輕;有悔罪表現;沒有再犯罪的危險;宣告緩刑對所居住社區沒有重大不良影響。判處3年以上刑罰者或累犯、犯罪集團首要分子不得適用緩刑。生態修復與對被告人適用緩刑往往互為因果,被告人承諾或已經開始實施生態修復即謂有悔罪表現,此亦為考慮適用緩刑的重要情節;而緩刑又是生態修復之必要前提,即目前只有在適用緩刑的被告人才能親自實施生態修復。因此二者存在著必然的聯系。這一模式對于情節較輕的生態犯罪不失為一種解決辦法。然而如此一來,判處3年以上刑罰的生態犯罪就不可能判處被告人生態修復責任,因為此時無法適用緩刑,被告人也就不可能在監外親自完成生態修復。若責令被告人繳納生態修復費由第三人代為修復,那么一則不少被告人無力負擔該項費用,這也是判決被告人親自修復生態環境的初衷之一;二則有足夠財力之被告人即可通過繳費由第三人代為修復,以換取從輕或減輕刑罰,從而輕松地以錢贖罪贖刑,這豈非有失公正,違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之原則?況且,判處3年以上刑罰的生態犯罪,其犯罪情節以及對生態系統和生態權益的損害后果通常更加嚴重,受損生態環境更有修復之必要,故更應當判決被告人承擔生態修復責任。然而實際狀況卻是,對判處3年以上刑罰的生態犯罪反而沒有判處被告人生態修復責任,其正當性何在?實在難以避免質疑。
生態修復責任在實踐中的確取得了非常好的生態效益和社會效益,也得到社會各界的肯定。然而與生態修復責任相關的立法進展和法學理論似乎嚴重滯后,以致在適用過程中存在著明顯的法律依據不充分、法理和邏輯矛盾比較突出等問題。如何突破困境,更好地適應和促進生態修復責任在環境刑事司法中的適用,學術界可謂眾說紛紜。有學者提出,應當將生態修復責任作為刑事責任形式之一;[13]外國刑法上已有類似規定,如意大利刑法規定了恢復原狀責任,荷蘭刑法規定了修復違法損害。[14]筆者深以為然,確立刑事生態修復責任,即強制被告人在規定時間內完成與其造成生態損害相適應的生態修復,并達到規定效果,乃是最佳的脫困之計。
1.刑事生態修復責任具備刑罰之本質和功能
刑罰的本質屬性在于“限制或剝奪犯罪人的某種權益,使其遭受一定的損失和痛苦”。[15][P217]強制被告人實施生態修復,一方面可以使其被迫投入必要的時間、精力甚至財力用于修復生態環境,勢必對被告人的人身和財產權益產生消極作用,使其遭受相當的財產損失和精神痛苦,因而具有刑事懲罰的最根本特征;另一方面,強制性生態修復具備刑罰的一般功能,除作為本質屬性的剝奪功能外,還包括通常所說的其他刑罰功能:威懾被告人及其他潛在犯罪人不再非法損害生態環境,通過修復勞動可以有效改造被告人的思想甚至身體,教育本人及他人樹立生態文明理念和生態法律意識,形成保護生態環境的自覺性;修復生態損害能夠安撫及彌補生態權益之受害人,鼓勵公眾更加嚴格地遵守生態保護法律等??梢姡鷳B修復責任具備作為刑事責任的最重要前提,即科以懲罰、加以教化、施以彌補。
2.刑事生態修復責任符合刑罰之目的
一般認為,刑罰目的是國家制定刑事政策與法律所希望達到的效果,但是對刑罰目的具體是什么,學者們并未取得一致。在報應主義、預防主義、教育主義、功利主義、教化主義和綜合主義等諸多刑罰目的理論中,綜合主義得到了當代西方刑法學界的公認,后者主張刑罰目的之多元化。[15][P223]依據恢復性司法理念,刑罰目的除懲罰和預防犯罪外,更重視修復因犯罪所導致的損害,此種損害在邏輯上理應包括人身、財產或生態等各類因犯罪行為所導致的損害。在當代環境刑事司法中,基于生態文明建設需要和恢復性理念,對生態犯罪的被告人施以刑罰的目的自然不應再局限于報應、預防、教育感化等,還應當包含并體現在對受損害生態系統的有效修復上,使受損生態系統最大限度地恢復原有生態服務功能,甚至修復生態損害應當成為懲治生態犯罪的主要目的。而對被告人課以生態修復責任的根本出發點和歸宿就是最大限度地修復生態系統所受之損害,這也是修復生態損害的最主要、最直接、最有效、最快捷的方式。因此,刑事生態修復責任完全符合且最有利于實現懲治生態犯罪的主要目的。
3.刑事生態修復責任具備作為刑事責任的基本屬性
關于刑事責任的內涵,主要有5種代表性觀點:刑事責任是國家司法機關依刑法規定,根據犯罪行為之社會危害性,強制被告人負擔的法律責任;刑事責任是依刑法規定,行為人實施刑法禁止之行為所須承擔的法律后果;刑事責任是國家司法機關對因實施刑法禁止之行為的行為人給予的否定性評價和譴責;刑事責任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因實施犯罪行為而依刑法承擔的,代表著國家強烈否定評價的懲罰性義務;刑事責任是國家依刑法強迫犯罪行為人承受的刑事負擔。[16]概括而言,刑事責任具有如下基本屬性:須由刑事法律規定,罪刑皆由法定;系消極責任,即是一種負擔、不利性后果;因實施犯罪行為而產生,無罪即無刑;通常以刑事懲罰為內容,單純否定性法律評價為例外;只能由實施犯罪行為的人承擔;須由國家司法機關強制實施。其中最根本的屬性應是具有社會危害性且達到刑法規定的追究刑事責任的條件。刑事生態修復責任僅適用于造成嚴重生態損害且構成犯罪的行為人,對被告人系不利性后果,且只能由犯罪行為人承擔,由國家司法機關強制實施;此外只要對刑法進行相應修訂以明確該刑責,亦不違罪刑法定原則。因此確立刑事生態修復責任在刑法理論上并無根本性障礙。
4.強制生態修復在刑法上亦有據可依
我國關于要求非法造成生態損害的行為人實施生態修復之規定,目前主要散見于一些環境資源保護立法。如:《森林法》第39條、第44條規定,對濫伐、盜伐森林或林木,或者違法進行開墾、采石、采砂、采土、采種、采脂和其他活動,致使森林、林木受到毀壞的,由林業主管部門責令補種1倍至10倍于濫伐、盜伐或毀壞林木數的樹木。《礦產資源法》第32條第2款規定:開采礦產資源導致耕地、草原、林地因采礦受到破壞的,礦山企業應當因地制宜地采取復墾利用、植樹種草或者其他利用措施。《土地管理法》第74條、第75條、第76條規定,違法占用耕地以致破壞種植條件,或因開發土地造成土地荒漠化、鹽漬化的,由縣級以上政府土地行政主管部門責令限期改正或治理;拒不履行土地復墾義務的,責令限期改正,逾期不改正的,責令繳納復墾費,專項用于土地復墾;非法將農用地改為建設用地的,限期拆除非法建筑物和其他設施,恢復土地原狀。但是此類規定不足以作為追究刑事生態修復責任的依據。
雖然我國《刑法》在刑事責任規定中沒有直接、明確地納入生態修復責任,但是也并非完全于法無據?!缎谭ā返?6條明確規定:“被判處有期徒刑、無期徒刑的犯罪分子,在監獄或其它執行場所執行,凡有勞動能力的,都應參加勞動,接受教育和改造?!薄侗O獄法》第69條規定:“有勞動能力的罪犯,必須參加勞動。”故被告人只要有勞動能力就須接受勞動改造,這是一種法定責任,具有強制性,并非可自愿選擇。強制被告人實施生態修復符合強制勞動改造之本質屬性,生態修復亦為勞動的一種形式,因此強制被判處有期徒刑和無期徒刑刑罰的被告人承擔刑事生態修復責任,與我國刑法之精神在本質上是一致的,且有間接之法律依據。
1.傳統刑事責任在懲治生態犯罪中存在明顯不足
刑法在世界各國都是最古老的法律部門之一,不同時代和不同國家的刑事責任方式雖各有不同,但近代社會以來在各國刑法中穩定適用的刑事責任方式主要有剝奪生命類即死刑;剝奪或限制人身自由類,如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拘役、管制等;財產處罰類,如罰金、沒收財產、判處賠償經濟損失;此外還有剝奪政治權利以及一些非刑罰處理方法。由于傳統刑法的首要任務是保護統治階級的根本利益,維護有利于統治階級的管理秩序、社會秩序,而生態犯罪自古數量較少,也不會威脅統治階級的核心利益,故傳統刑法主要通過對犯罪人的懲罰,以懲戒、震懾和預防犯罪,其本質屬于報應性司法,基本上缺乏對生態保護的關注,也就無法具有生態保護之功能。因此在傳統刑法下,生態犯罪的被告人無論承擔何種刑事責任,對受損害的生態環境均于事無補,即生態損害不可能通過刑事責任的承擔而得到任何修復、彌補?!皟H僅追求懲罰和報復的傳統報應性司法雖然對犯罪的一般性預防具有重要作用,但對恢復已被破壞的生態環境作用甚微,忽略了對人與自然關系應有的關照?!盵17]也許這在傳統社會無可非議,也不會成為明顯的缺憾,但是自工業革命以來,生態種犯罪數量越來越多,所造成的損害越來越嚴重、普遍,因而生態環境狀況在現代社會中對人們的生命健康越來越不可或缺,生態保護在生態文明時代具有前所未有的重要性,生態權利已經上升為人的基本權利,生態利益也成為國家安全和統治階級根本利益的組成部分,因此沒有生態保護功能的傳統刑事責任制度必然滯后于時代發展和生態文明建設需要,也無法有效地完成當今時代賦予刑法的保護生態法益之任務。
然而,“較之于傳統以譴責和懲罰犯罪人達到預防犯罪目的的刑事司法理念,修復性司法更重視對補害人利益的維護和對社會關系的修復,刑罰的報應色彩顯著降低”,“修復性司法理念在生態刑事司法中的運用,則是在依法打擊生態環境犯罪行為的同時”,責令被告人“以補種、支付修復賠償金等方式修復受損生態環境,既減少了人與人之間的對抗,也緩和了人與自然間的緊張關系,順應了世界生態環境保護和刑罰演變趨勢”。[18]因此現代語境下的刑法,萬萬不能局限甚至滿足于以損害犯罪人的財產、名譽、生命和自由或者剝奪犯罪人所享用事物為內容的“壓制性制裁”,而應當重視和加強以“撥亂反正”、將已經“混亂不堪的關系重新恢復到正常狀態”、促使犯罪人彌補其行為損害后果為內容的“恢復性制裁”。[19]刑事生態修復責任無疑是完成和實現上述轉變的最佳途徑和方式。
2.確立刑事生態修復責任是我國刑法緊密適應生態文明建設的需要
進入生態文明時代,刑法亦如其他各法律部門一樣,應當與時俱進,積極適應并促進生態文明建設。如果被告人實施生態修復僅僅局限為民事責任,則其對生態權益的保護功能明顯弱于刑事生態修復責任,不利于生態文明建設。其一,在環境刑事司法實踐中普遍存在生態修復協議、保證書,并以此作為判處被告人實施生態修復的前提,在此模式下,被告人若不愿意就難以判處其實施生態修復,如此一來即使判處被告人有期徒刑也對生態權益保護無明顯的積極作用;其二,民事生態修復責任強制性不夠、懲罰性太弱,實踐中還存在不少由親友代為修復的情形,有錢的被告人完全可以委托第三方完成生態修復,此種情形有違罪責自負原則,也基本喪失了法律責任本應具有之懲戒功能,更談不上對被告人的生態文明理念教育、教化功能。
3.確立刑事生態修復責任是恢復性環境刑事司法順利發展之需要
我國環境刑事司法積極運用恢復性理念,大膽適用生態修復責任,取得了顯著效果,但如前所述,恢復性環境刑事司法在理論和法律上都面臨著較大的障礙,進一步的發展似乎舉步維艱。而且司法機關在適用生態修復責任的環境刑事司法實踐中,“所受的規制較小”,無論檢察機關以補種復綠為由決定不起訴還是人民法院以此為由從輕處罰,“均較多依賴于司法機關的自由裁量”,“存在權力尋租和以錢代刑的風險”。[17]筆者以為,唯有通過修訂刑法明確規定刑事生態修復責任,方能合理且有效地化解目前我國環境刑事司法之困境,且可在多方面獲得積極效果。一則為法院判處被告人刑事生態修復責任提供明晰的法律依據,也可消除因責令被告人實施生態修復而產生的責任性質之爭;二則無須牽強地將生態修復作為酌定情節,用作從輕或減輕處罰之依據;三則理順生態修復義務與生態修復責任的邏輯關系,合理確立被告人實施生態修復的法律責任;四則對生態犯罪行為能夠以侵害生態權益為由獨立適用具有修復功能的刑事責任,避免刑罰的本末倒置,即不再以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為由判處被告人刑罰的同時只能通過附帶民事訴訟判處被告人實施生態修復;五則對包括判處3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等刑罰的被告人,亦可統一判處生態修復責任。因此,刑事生態修復責任的確立可以更好地順應恢復性環境刑事司法的實踐需求,并指導和推動其繼續升華,實現更深、更廣意義上的改革。
4.刑事生態修復責任更有利于實現對被告人的教育感化和身心修復
按照綜合主義的刑罰目的理論和恢復性司法理念,從思想上教育、感化被告人,在身體和心理上盡可能使被告人恢復到犯罪之前的狀態,使其能夠重新回歸社會,是對被告人施以刑罰的重要目的。刑事生態修復責任較之于傳統刑事責任方式顯然更有利于實現上述目的。無須贅言,刑事生態修復責任能夠有效修復受損害的生態系統,從而產生明顯的生態效益。不僅如此,它還能夠成功地對被告人實施修復,即盡可能使被告人的身心健康及其與社會的關系恢復到犯罪前的狀態;與此同時,通過生態修復成功改造被告人思想觀念的概率也極高。
生態修復責任的基本內容就是對有勞動能力的侵害生態權益的被告人,強制其實施特定的生態修復勞動。刑事責任意義上的生態修復,在性質上基本可以歸類于勞動改造,只是生態修復勞動具有特定的目標和要求。勞動改造原本是指通過強制被判處無期或有期徒刑、拘役且有勞動能力的犯罪人參加一定的勞動,以實現改造犯罪人目的的制度。 1951年我國首次將其付諸實施,1954年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頒布《勞動改造條例》,從此勞動改造正式成為新的刑罰執行制度。勞動改造貫徹“懲罰管制與思想改造相結合、勞動生產與政治教育相結合”,“改造第一、生產第二”的方針,通過勞動改造,更容易促使犯罪人改惡從善,重新做人。
馬克思曾有一句名言:“體力勞動是一切社會病毒的偉大消毒劑”。強制性生態修復勞動是改造生態犯罪行為人的有效途徑,其作用不可替代。其一,通過生態修復,可培養、磨煉被告人的意志、人格,使其逐漸習慣通過自己的勞動創造生態美、生態財富。其二,可使被告人更好地領會法律的尊嚴和權威性,體驗勞動的價值、人生意義、生態價值,矯正一些錯誤的認識和觀念,形成并樹立正確的道德觀念、法律意識和生態文明理念。 其三,有利于被告人的身心健康,在生態修復勞動中可深度融入大自然,感受生態美,獲得心理愉悅,這就有助于克服服刑期間的孤獨、寂寞、苦悶等心理問題,保持精神健康;此外,修復勞動可以使身體得到多方面的鍛煉,因而有助于維持甚至提升身體器官的功能,保障和促進身體健康。
刑事生態修復責任從理論付諸實踐的關鍵環節應當是修訂我國刑法,使其具備明確的法律依據,不違罪刑法定原則。因此在闡述確立刑事生態修復責任的正當性之后,尚須進一步探討確立刑事生態修復責任的具體實施規則,尤其是如何融入現行刑事責任體系,實現無縫對接,如具備哪些條件才可以且應當適用,人民法院在審判時如何判決適用等等。只有合理回答和解決上述問題,才能使刑事生態修復責任具備真正的可行性,即成功地從正當性走向現實性,進而得以順利修訂刑法,并付諸刑事司法實踐。
我國刑法規定的刑事責任具有多種類型和形式,因此,確立刑事生態修復責任的第一步似應是科學確定其性質及歸屬,即在我國刑事責任體系中它應當居于什么地位、歸屬于何種刑事責任。在我國刑法中,“除了給予刑事處罰外,依法給予非刑罰處罰和免予刑事處罰,都是實現刑事責任的形式”,[15][P201]筆者以為,將刑事生態修復責任納入附加刑最為合理。
1.生態修復責任不宜歸屬于非刑罰處理方法
目前我國刑法規定的非刑罰處理方法中僅有判處賠償經濟損失可適用于依法被判處刑罰的被告人。
如前所述,有人欲將生態修復作為賠償經濟損失之特殊情形,從而將生態修復責任歸于非刑罰處理方法。然而由于賠償經濟損失與修復生態環境是兩種性質完全不同、內容相當懸殊的責任承擔方式,此觀點實難令人信服。其他非刑罰處理方法的適用對象是“由于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而被免予刑事處罰的犯罪分子”,[15](P247-249)其性質實為民事責任或行政責任,前者如責令賠償經濟損失、訓誡、責令具結悔過、責令賠禮道歉;后者如建議主管部門予以行政處罰或行政處分。
1998年頒布的《森林法》第39條規定:盜伐林木的,除依法賠償損失,由林業主管部門責令補種盜伐株數10倍的樹木,沒收盜伐所得,并處盜伐林木價值3倍以上10倍以下的罰款;濫伐林木的,由林業主管部門責令補種濫伐株數5倍的樹木,并處2倍以上5倍以下的罰款;拒不補種樹木或補種不符合規定的,由林業主管部門代為補種,所需費用由違法者支付。該條所規定之補種樹木,其性質應為行政處罰,而非刑事責任,故也不屬于非刑罰處理方法。
因此,生態修復責任無法歸入現行的非刑罰處理方法。為此,有學者建議未來可通過修法在非刑罰處理方法中增設“恢復環境類措施,判處加害人對受損環境進行補救或者恢復,如原地復綠補植、異地補植、繳納受損環境修復金等”。[20]筆者以為此議不妥,非刑罰處理方法基于其固有的性質、地位、適用范圍、適用目的等,實難合理地涵蓋生態修復責任。
第一,非刑罰性嚴重限制功能發揮。非刑罰處理方法雖然僅適用于構成了犯罪的行為,但卻不具有刑罰性質,因而就難以完全具備和發揮刑罰的各種功能,因此非刑罰的生態修復責任在震懾和預防犯罪、教育和改造被告人等功能上,必然顯著地弱于刑罰性質的生態修復責任。而且基于功能被限的事實,在實現刑罰目的時自然也會受到嚴重限制,刑罰性質的生態修復責任應當更有利于促使被告人合格完成生態修復。
第二,在刑事責任體系中的地位不適當。非刑罰處理方法中僅有個別形式可與刑罰同時適用,如判處賠償經濟損失,多數為獨立適用,但無論如何都是在刑事責任體系中居于輔助地位,如果生態修復責任僅僅局限于非刑罰處理方法,那必然使得整個刑罰體系——即刑事責任的核心部分在懲治生態犯罪時難以保證恢復性正義的充分實現。因為生態修復責任在刑事責任體系中始終只是輔助性的,而懲治生態犯罪所要實現的恢復性正義主要就是修復生態損害。盡管生態修復責任作為非刑罰處理方法也具有一定的意義,但較之于刑罰意義上的責任設置,顯然大為遜色。
第三,適用范圍無法重合。非刑罰處理方法原則上適用于罪行輕微、不需判處刑罰的犯罪人,因而在本質上不宜適用于嚴重犯罪,自然也不宜適用于嚴重侵害生態權益的犯罪。這就不合時宜地限縮了刑事生態修復責任的適用范圍,正如目前司法實踐中生態修復責任僅適用于輕微的生態犯罪一樣,那些嚴重損害生態權益、更需要修復損害的犯罪卻難以實現生態權益上的恢復性正義。
第四,適用目的不一致。刑法規定非刑罰處理方法的主要目的是對那些罪行輕微、不需判處刑罰的犯罪人體現寬嚴相濟的政策,同時又給予一定懲戒與否定。然而懲治生態犯罪急需解決的問題并不在此,甚至正好相反,實踐中對此類犯罪的懲治卻是過于寬松即刑罰普遍過輕,這說明環境刑事司法現在所需要的并非適度寬松,反而應當從嚴。故適用生態修復責任的目的主要不是體現寬嚴相濟,而是為了修復生態損害,實現恢復性正義。
2.刑事生態修復責任作為附加刑較為適當
如前所述,若將生態修復責任定性為非刑罰處理方法,則會因其輔助性地位以及適用范圍的有限性,極大地限制刑事生態修復責任在懲治生態犯罪中的修復生態損害功能的發揮,也必然妨礙恢復性正義的充分實現。而在刑事責任體系中,若將生態修復責任歸于主刑系列,似更為不妥。因為,主刑只能獨立適用,且一個罪只能適用一個主刑;此外主刑應當可以普遍適用于各類犯罪行為。顯然對于那些嚴重損害生態權益的犯罪應當首先考慮剝奪或限制犯罪人的人身自由,即判處無期或有期徒刑、拘役、管制等,同時強制其實施生態修復。如果僅僅追究生態修復責任,懲罰性顯然過低,不足以震懾犯罪人,也無法有效預防犯罪。此外生態修復責任只能適用于生態犯罪,不具普遍性。新時代的刑法和刑罰固然應當追求恢復性正義的實現,懲治破壞生態犯罪應當盡可能修復受損害的生態利益,但是畢竟刑罰的本質還在于懲罰,即便是恢復性司法也只是強調懲罰與修復相結合,舍懲罰而獨厚修復似乎有點本末倒置。而且沒有必要的懲罰性,就難以具備刑罰的功能,也無法實現刑罰的目的。因此,權衡之下將刑事生態修復責任定位于附加刑或許較為適當。不少學者傾向于將恢復性措施附加刑化即對恢復性措施進行刑罰改造。[21]
附加刑又稱從刑,其主要作用就是補充和彌補主刑之不足。通常適用于二種情形:一是某些犯罪的社會危害性是多方面的,故需施予多種刑罰方能從不同方面消除犯罪的危害后果,更好地震懾和預防犯罪,而單獨適用主刑難以實現上述目的。如對圖利型犯罪,若只判處被告人死刑、無期或有期徒刑等主刑,常常會出現非法所得仍在、貪利之心猶存的現象,此時附加適用沒收財產、罰金等刑罰,則有利于克服上述弊端。二是有些犯罪適用主刑可能懲罰過重或者無法適用主刑,不施予刑罰又太過寬縱,則可考慮獨立適用某一種或幾種附加刑,如對單位犯罪就只能判處罰金或沒收財產;刑法第181條規定,編造并且傳播影響證券交易的虛假信息,擾亂證券交易市場,造成嚴重后果的,處5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1萬元以上10萬元以下罰金。
生態修復責任作為附加刑可以有效彌補主刑在懲治生態犯罪中的不足。遵循恢復性司法理念,也基于我國生態文明建設的需要,新時代的刑罰體系對侵害生態權益的犯罪行為應當充分體現和保證修復生態損害的功能、目的,為此就必須適用既能修復生態損害又具有刑罰性質與功能的刑事責任形式。然而目前刑法上的主刑基本缺乏修復生態損害、保護生態權益之功能,但生態修復責任又不宜列入主刑,作為非刑罰處理方法則不具備刑罰性質和功能,故將生態修復責任列入附加刑,似應是最佳的選擇。
3.外國刑法有例可鑒
刑事生態修復責任本質上等同于強制被告人參加生態修復勞動,類似的刑事責任規定在外國刑法關于生態犯罪的刑罰方式中已經有了先例。由于“民事責任作為保護環境的方法,只有有限的作用”,因而對生態犯罪開始適用一些新的刑罰方法,包括“重建被損害的環境”以及銷毀設備、禁止使用某種設備等,這可以在環境法實施中發揮重要作用。[22]僅據不完全的外國刑事立法文獻統計,至少俄羅斯、巴西、法國等國規定了刑罰意義上的生態修復責任或類似刑罰。這不僅充分說明確立刑事生態修復責任且將其作為刑罰方式之一是完全可行的,而且也為我國相關刑事立法的修改提供了極好的參考和借鑒。
現行《俄羅斯聯邦刑法典》專門規定了“生態犯罪”,并明確了對生態犯罪的刑罰種類分為主刑和從刑,主刑中最具特色的刑罰是強制性工作和勞動改造;強制性工作是指“強制被判刑人在其主要工作或學習之余無償地完成法院判處的一定期限的對社會有益的工作的刑罰方法”;勞動改造是指“強制被判刑人在其工作地點接受勞動改造的刑罰方法”;如《俄羅斯聯邦刑法典》第260條第2款規定,非法砍伐和損壞森林植物以致其停止生長,且系多次實施、利用職務實施或數量巨大的,可處180-240個小時的強制性工作,或1年以上2年以下的勞動改造。[23]其中與生態修復最類似的刑罰應當是強制性工作,雖然未明確指出工作的內容,但其具有公益性、強制性、無償性等特征,顯然可以吸收合并生態修復勞動。《俄羅斯聯邦刑法典》也多處規定了勞動改造刑,如第250條、251條、252條和254條分別規定:污染水資源,致使各種動物資源、植物資源以及魚類資源遭受嚴重損害的;對空氣造成嚴重污染的;以及構成污染海洋環境罪或毀壞土地罪的,均可判處一定年限的勞動改造。[24]俄羅斯刑法上的勞動改造作為一種刑罰手段,但又不剝奪人身自由,對此適當加以改良、完善,就可以轉變為刑罰性質的生態修復責任,如此既可讓被告人從事必要的修復受損害生態系統的勞動,又能對被告人產生一定的懲戒和教育作用。
2007年巴西《刑法典》規定的剝奪權利刑罰之第4項是為社區或者公益機構服務(第43條),對被判處超過6個月剝奪自由的罪犯可適用為社區或者公益機構服務,即對罪犯分派的無償的工作任務(第46條),被判處緩刑的罪犯在第1年須提供社區服務(第78條)。[25]第78條第2款規定了恢復原狀責任。1998年12月通過的巴西《環境犯罪法》在其刑罰中規定的限制權利刑也是一大亮點。該法第2章第8條規定的限制權利的刑罰之一是社區服務;第9條則明確規定社區服務包括指令被判刑人在公共花園、公園和保護區域從事無償勞動,在對私人或公共財產造成損害并且能夠恢復原狀的情況下,社區服務包括恢復原狀;第27條要求對刑法典第78條第2款規定的恢復原狀,應當通過就恢復環境損害的書面報告形式進行確認。[26]該法還規定,法人實體的社區服務包括資助環境計劃和工程,以及在環境退化地區從事恢復性工作。此項制度既能將刑罰適用與治理目的相結合,最大限度地滿足恢復環境損害的需要,又可以利用社區服務發揮刑罰的懲罰和教育功能,以體現恢復性司法的要求。[27]不難發現,巴西《環境犯罪法》規定的社區服務已經涵蓋了生態修復勞動,這也說明生態修復責任完全可以作為刑罰的一種方式。
法國自1990年開始啟動環境法法典化的計劃,2000年終于通過了首部《環境法典》,該法關于刑事處罰的多個條文明確規定了生態修復責任。如第L173-5條規定,對自然人或法人實施的本法典規定的違法行為的指控,法庭可在規定期限內裁定采取對受到指控行為損害的地點進行恢復原狀或者對環境造成的損害予以修復等措施;第L216-6條規定,直接或間接在地表水、地下水或海水中投擲、排放有害物質,或對正常供水或水域使用造成重大影響的,法院可要求被定罪者修復水環境,同樣的處罰還適用于在水域或沙灘、海岸大量投擲或傾倒垃圾的行為。[28]可見,《法國環境法典》清晰無誤地將修復生態環境作為可對生態犯罪施加的刑罰方式之一。
在某些判例法國家的刑事司法實踐中也有了判處被告人修復生態環境的先例。如美國訴卡迪尼爾案中,法院判處被告人須在緩刑期間,將因該公司非法傾倒廢棄物而被毀壞的沼池恢復原狀,并對其雇員進行環境法知識培訓。[29]此類判決無疑具有重大的開創性和示范性意義,并產生極其深遠的影響。隨著恢復性司法理念的廣泛深入與應用,越來越多國家在生態犯罪的懲罰與治理中選擇追究被告人刑罰性質的生態修復責任,即判處被告人以特定方式、按特定要求修復受損生態環境,并以此為條件換取在一定程度上從輕或減輕自由刑的刑罰。
在現代法治社會中,追究行為人任何法律責任均須具備法律規定之條件,不可法外追責。無論對法律責任的內涵如何理解或存有何種分歧,法律責任終歸是對特定行為人的否定性評價,以及強制其補償損害或接受懲罰,即是一種不利性的后果,故任何人都無權隨意加之于他人。刑事生態修復責任屬于刑事責任,其后果更嚴重,更應遵循罪刑法定原則,因此確立刑事生態修復責任自當明確具體的適用條件,即除刑事責任的一般條件外還須具備之條件。
1.違法行為造成嚴重的生態損害
這首先包括刑事責任的一般要件。其一,行為人之行為已經導致他人遭受了損害,即造成了損害結果。損害結果是指行為人之行為因侵犯他人或社會的權利和利益而造成的損失或傷害,此為法律責任的構成要件之一。其二,行為人損害他人權益之行為具有違法性,或系法律禁止實施的行為,或是法律要求實施而未實施的行為,這是法律責任的核心要件。其三,行為人使他人遭受之損害須達到依法應追究刑事責任的嚴重程度,這是刑事責任區別于行政責任和民事責任的重要特征。
這一條件的特殊性在于行為人非法造成的嚴重損害須為生態利益之損害,簡稱生態損害,而非人身損害或財產損害。生態利益是當代社會的重要公共利益,生態安全是國家安全和公共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故損害生態利益、威脅生態安全之行為如果達到嚴重程度,就必須追究刑事責任。換句話說,刑法的任務理應包含著保護生態利益,事實上生態法益早已成為當代各國刑法的獨立法益之一,追究生態犯罪之刑責的首要目的和根本宗旨就是保護生態法益。生態修復責任的核心內容就是要求被告人對受到非法損害的生態系統實施修復,因此行為人之行為非法造成了生態損害是適用生態修復責任的前提。至于此生態修復是否為刑事責任,須以行為人所造成的生態損害程度為依據。如果經科學評估,生態損害達到應當施以刑罰的嚴重程度,則須科以刑罰性質的生態修復責任。
2.受損生態系統有必要且可以修復
能否修復受損害的生態系統以及運用何種方式方法修復、修復到何種程度等,在根本上并不取決于任何人的主觀意志,而是受生態系統自身規律的制約,包括修復對象的屬性、修復地點的地理氣候條件等,當然也受特定國家和時代所擁有之生態修復科學技術水平的局限。這一條件在性質上屬于客觀要件,在內容上主要包括如下兩個方面。
一是受損害生態系統有實施生態修復之必要。這一般是指生態系統因被告人之違法行為導致其生態服務功能受到嚴重損害,生態價值顯著下降,最終對依賴于該生態系統生存之人們的生命健康,或者對該生態系統之生物多樣性、生物之生境等,構成明顯威脅甚至損害,非加以修復不能消除此種威脅或損害。因而為了保護不特定多數人的身體健康及人身權益,有效恢復生態服務功能,保障生物的生境與物種多樣性,有必要對受損生態系統實施修復。在生態學上還有一種情形無修復之必要,即所受生態損害較輕,生態系統依靠自身的自我調節能力能夠自行修復。
二是受損害生態系統有實施生態修復之可行性。這與受損生態系統的損害程度、損害類型以及修復所需的時間、費用等因素密切相關,但在根本上取決于特定時代和特定國家在生態修復科學技術上所達到的實際水平。追究被告人生態修復責任以受損生態系統在客觀上能夠修復為前提。所謂修復,是指通過人為干預使生態系統的生態服務功能及其生態價值較之于受損時發生明顯的好轉,甚至接近或恢復到受損之前的狀態,在邏輯上還有可能優于受損前狀態。通常,只要通過修復能夠促使受損生態系統狀態發生明顯好轉,即為具有修復之可行性。評估修復之可行性不宜僅局限于原受損害地,司法實踐中已經形成了異地修復模式,這是著眼于特定區域的整體生態價值上的恢復。此外筆者以為,如果完成修復所需耗費的時間、物力、財力等明顯超出被告人甚至社會的承受能力,亦可視為不具可行性,不宜強行為之。
區分生態損害是否可以修復,對于判決被告人承擔何種刑事責任是必要的,尤其在恢復性司法司法實踐中具有重要意義。如德國刑法第330條第1款第1項和第329條第3款規定了被污染水域、土地等可修復與不可修復的標準;奧地利刑法第180條第2款也規定了被污染或侵害水域、土壤可修復與不可修復的標準。[30]在受損生態系統可修復的情形下,通常應當優先判處被告人修復性刑事責任;而在不可修復的情形下,則通常只能判處自由刑等刑罰,且會從重處罰。
3.被告人具有實施生態修復的勞動能力
法律責任只能由實施違法行為的人自己承擔即責任自負,這是現代法治的基本原則,因此司法機關只能依法對犯罪人即被告人追究刑事責任,而不應當將責任轉移給任何其他個人或社會組織。因此,被告人若被判處刑事生態修復責任,就必須親自實施生態修復,并且符合規定的修復要求,達到規定的修復效果。只有讓被告人親自完成生態修復,才能使其體會和領悟刑事責任的懲罰性和制裁性,也才能更好地發揮刑罰的功能,如教育、感化本人和他人,震懾和預防犯罪等。有人主張,“被告人支付環境修復費用和被告人自己修復環境是性質相同的處罰方法和法益恢復方式”,即判決被告人親自修復與判決支付修復費用“并無本質不同”。[6]此言不可一概而論,即便在民事責任中勉強可以成立,但也應盡可能讓違法行為人自己完成生態修復;而在刑事責任中二者顯然性質各異,作用與功能也大相徑庭。
然而,被告人親自完成生態修復須以其具有實施生態修復的勞動能力為前提。刑事生態修復責任固然具有修復生態損害之功能,但同時也具有勞動改造之性質,如果被告人因為年齡或身體的原因完全喪失了勞動能力,就無法從事生態修復,因而也就不可能承擔刑事生態修復責任。此外,有些生態損害的修復需要運用具有相當難度和復雜性的技術,被告人沒有掌握此技術且在短期內不太可能通過學習培訓而掌握,這也應當視為缺乏修復的勞動能力。但是被告人若只是部分缺乏修復能力,仍可追究其部分的刑事生態修復責任。
我國環境刑事司法實踐雖然早已在生態犯罪的懲治中普遍適用生態修復責任,但是理論上的疑惑、立法上的缺憾、實踐中的困難始終如影隨形。確立刑罰性質的刑事生態修復責任似乎已成為最佳選擇,果真如此,諸多問題或可迎刃而解。為此以適當的方式修改我國刑法的相關規定,將生態修復責任納入其中,顯得必要而且緊迫。確立刑事生態修復責任將推動我國恢復性環境刑事司法的深入發展,促進我國刑法和刑事司法的進一步改革與完善,也能更加及時、高效地服務生態權益保護和生態文明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