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熹
(上海立信會計金融學院,上海 201209)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65條、第85條等諸條文以法人登記與決議為切入點,糅合民法善意保護制度與商法外觀主義原則,以信賴保護作為基本原則而貫通民商法(1)[德]卡爾·拉倫茨. 德國民法通論[M]. 王曉曄等譯. 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58-60.,其理論創新、實踐指引、彌補法律空缺方面之價值毋庸置疑。但我國以往偏重民事領域善意第三人保護制度,并未形成相對獨立的商事信賴保護規范體系。例如公司決議存在瑕疵而被撤銷或確認無效時,如果已對外部法律關系發生作用,則應根據外觀表象規則來認定財產權屬和行為效力,給予第三人相應的救濟(2)[德]托馬斯·萊賽爾、呂迪閣·法伊爾. 德國資合公司法[M]. 高旭軍等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280.,這是典型的商事信賴保護問題。
2009年最高人民法院曾就《公司法解釋(四)》組織專家論證會征求意見稿以判決溯及力的限制規則對相對人進行信賴保護(3)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四)》(2009年專家論證會征求意見稿)第9條(判決的溯及力):“人民法院判決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決議無效或者撤銷上述決議時,該決議自始沒有法律約束力,但公司依據該決議設立的對外法律關系,不當然失去法律效力。”。但是在2016年向社會公布《公司法解釋(四)》(征求意見稿)為避免違反《公司法》《民事訴訟法》等既有規定的風險,又刪除了這樣的表述(4)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四)》(2016年社會公開征求意見稿)第11條(判決的溯及力):“人民法院判決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決議不存在、未形成有效決議、決議無效或者撤銷決議的,該決議自始沒有法律約束力。”。可見司法解釋層面對決議撤銷、無效時的信賴保護問題,也長期處于反復斟酌之中。2017年《民法總則》以私法法典總綱的形式,在“營利法人”一節第85條中對此加以規定,正式以維持對外行為效力的積極信賴保護,回應了決議瑕疵時穩定對外商事交易關系的現實需要,有助于指導決議行為效力糾紛案件的司法審判。2017年8月最高人民法院正式出臺的《公司法解釋(四)》第6條也作出積極響應,并且將這種信賴保護從決議撤銷領域進一步拓展到決議無效領域,形成了一個較為完整的、在公司決議瑕疵時維持對外法律關系效力的信賴保護制度(5)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四)》第6條:“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決議被人民法院判決確認無效或者撤銷的,公司依據該決議與善意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不受影響。”。2020年12月又根據《民法典》對擔保制度的修訂而出臺《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以下簡稱《擔保制度解釋》),進一步就公司違反決議對外提供擔保時的合同效力等問題作出規定(6)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第7條至第11條。。
然而,上述條文僅為信賴保護制度構建之伊始。我國亟需在后續民商事立法中充實構架與細化規則,與《公司法》等商事單行法有關規定進行對接協調。以公司決議瑕疵時善意相對人的信賴保護為例,《民法典》第85條有關的商事信賴保護理論體系與規范完善問題等,均有商榷研究之必要。
公司決議行為屬于一種獨具特點的法律行為,與單方行為、合同行為、多方行為相并列(7)[德]迪特爾·梅迪庫斯. 德國民法總論[M]. 邵建東譯. 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165.。這種特殊性質體現在幾個方面:
1. 決議效力的內部性。決議屬于公司團體內部意思形成過程,而非直接對外進行意思表示。決議過程所形成的公司決議文件,與前述公司章程屬性相類似,也只在公司內部組織范圍內產生約束力。除非公司主動對外進行公示披露,否則外部相對人一般無法獲悉決議的真實內容,也無法干預決議的形成。因此依據內外法律關系區分的基本理念,決議內容不應對外部相對人產生約束力。
2. 決議效力的團體性。公司決議是遵循多數決原則形成團體意思,對整個團體內部均產生普遍約束力,即使是未表決或投反對票的組織成員,也必須遵守公司決議。換言之,決議形成不一定需要所有成員意思表示一致。其實質是以“團體民主原則”限制個體意思自治原則(8)陳醇. 商法原理重述[M]. 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150-151.。股東在公司團體中的個人意志必然會受到限縮,否則無異于放棄了團體組織的價值而重回個人主義的自由狀態。這也體現了一種法律現代化的前進方向,以個人為中心的平等私法關系逐漸被以社會關系團體為中心的規制所取代(9)[日]我妻榮. 新訂民法總則[M]. 于敏譯. 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43.。公司決議的這種團體法特性,也使其與一般的多方法律行為相區別,后者雖然也一樣是多主體共同作出的法律行為,但核心要求仍在于各平等主體之間的意思表示一致。
3. 決議過程的程序性與強制性。基于上述決議行為團體意思形成之屬性,傳統的意思表示瑕疵規則,或可適用于表決權瑕疵,但不適用于決議瑕疵(10)許中緣. 論意思表示瑕疵的共同法律行為——以社團決議撤銷為研究視角[J]. 中國法學,2013,(3):56-66.。決議形成過程中包含更多法定程序方面的強制要求,是商主體組織法強制性高于商行為法的典型體現,故而基于意思自治原則基礎之上的法律行為規則多數不能適用于決議行為(11)柯芳枝. 公司法論:上下冊[M]. 臺北:三民書局,2002.239.。典型如決議的程序瑕疵問題,就無法用法律行為的瑕疵規則加以涵蓋。法律行為意思表示瑕疵通常可分為行為能力的瑕疵(即意思形成階段)和表示行為的瑕疵(表示階段),罕有關于法律行為程序問題的效力規則,原因即在于法律行為規則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一般不強制要求其遵循某種嚴格的法定程序。但是整個決議本身其實都只是處于意思形成的階段,而且這種意思形成過程不同于自然人生理上自然形成的意思,而是一個依團體程序討論的結果(12)[德]卡爾·拉倫茨. 德國民法通論[M]. 王曉曄等譯. 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183,493.,決議程序的法定強制性及重要性遠高于對意思表示程序的要求,才能維護團體內部的民主與公平。故此決議不存在行為能力上的瑕疵,卻存在決議程序上的瑕疵。
4. 決議的外部性影響。公司決議雖然不對外部相對人產生直接的約束力,但決議經常能對相對人利益產生間接影響力,這正是前述經濟學上“企業外部性”的表現之一。決議在事實上影響外部相對人,但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法律效力,只是一種利益影響力。這種影響力可能借由兩個途徑實現:一個是內容關聯,決議文件往往決定了公司對外法律行為的具體內容,二者有時在內容上甚至是完全對應的。公司經常會針對某個具體的對外交易行為而進行特別會議并作出專門決議,此時決議與對外行為之間的內容實際上是一體的,只不過基于法律關系的理論區分而將二者分別歸屬于不同領域。另一個是效力關聯,由于有些法律強制規定,某些公司對外行為必須建立在有效決議的基礎上才能做出,因此當決議出現某些瑕疵而無效或被撤銷時,對外行為之效力有時也難免會受到影響,對此理論界常有諸多爭議。
當然,并非所有公司決議都具有顯著的外部性影響,這是由決議事項的性質所決定的。依據決議事項所涉及的內外部法律關系屬性,可以將決議大致分為三種:一、組織內部事項決議,例如公司人事任免、年度財務預算、股東分紅方案等。這類決議不涉及公司對外法律行為,只是對公司內部事宜做出安排,在內容上和效力上均與外部相對人無關,因此其一般也不具有外部性問題。如果內部人事任免等安排導致公司對外代表權變化,則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不在此部分的討論范圍之內。二、對外交易事項決議,例如對外投資或交易、對外提供擔保等。這類決議就屬于具有顯著外部性影響的決議,有些還是針對某一具體對外行為而作出的專門決議。三、內外復合事項決議,例如公司并購、公司向外部人增資或股權轉讓等。這類決議包含組織性與交易性雙重事項內容,二者關系密不可分,但是法律基于內外區分的原則而仍對此進行效力區分。
上述對外交易事項決議和內外復合事項決議存在瑕疵而無效或撤銷時,公司據此作出的對外法律行為效力如何判斷,相對人基于此行為有效性之上的合理信賴如何保護,涉及信賴保護規則的適用問題。《民法典》第85條與《公司法解釋(四)》第6條的目的即解決這一問題,此選擇的保護方式是區分內部決議行為與外部法律行為的效力,限制決議瑕疵判決的溯及力,維持公司與善意相對人對外法律行為的有效性。這一做法基本符合公司法信賴保護的基本要求,能有效保護善意相對人的合理信賴。但是,由于有關條文的粗疏和法律體系內的規定沖突問題,如何具體理解與適用上述規則,依然引發了不少爭議。比較有沖突爭議的條文包括:《公司法》第16條第二款規定公司對外擔保須經由董事會、股東會合法決議通過,第121條規定上市公司重大資產處置行為須經由股東大會決議通過,133條規定股份有限公司發行新股須經由股東大會決議,161條第1款規定上市公司發行可轉換債券須經由股東大會決議,180條第(2)項公司經過股東(大)會決議解散的情形。這些《公司法》條文均要求公司需要以合法決議為基礎才能做出相應行為,如果依據《民法典》第85條與《公司法解釋(四)》第6條之規定,決議基礎已被確認無效或撤銷,公司行為的效力是不受其影響的。但是,此中主要的疑問在于,如果不能影響公司行為,那么決議無效或撤銷的意義又何在?尤其是在一些特別針對一個對外交易具體事項作出的違法決議,股東提出撤銷該決議的目的,就是為了阻止公司做出違法交易或處分行為,如果即使決議無效或撤銷也不影響行為效力,那么此時對公司和股東只能通過內部賠償責任追究的形式予以救濟,有時公司行為一旦實施即可能產生無法挽回的損失,決議瑕疵制度的權利救濟作用實際上已經被大大削弱了。因此,受侵害的公司股東與外部善意相對人之間的利益沖突有時是不可避免的,法律對決議瑕疵規則和外部相對人信賴保護問題作出規定的本質,其實是對兩種權利保護的取舍問題。
決議瑕疵的表現形式也呈現出與意思表示瑕疵完全不同的樣態,大陸法系各國公司法律據此建立獨立的決議瑕疵規則體系,摘其要者,有“二分法”與“三分法”之別。
“二分法”例如德國現行《股份法》第241,243條將決議瑕疵分為無效與可撤銷兩種,以違反法律或章程時的可撤銷為主,出現特定的嚴重情形時則認定為無效,屬于依瑕疵嚴重程度區分其效力;又如我國臺灣地區現行“公司法”第189,191條則規定,股東會決議違反法律或章程的程序瑕疵為可撤銷,內容瑕疵為無效,屬于依瑕疵類型區分其效力。
“三分法”以日本現行《公司法典》為代表,根據其第830,831條規定,內容違法可請求確認決議無效,程序違法或違反章程、內容違反章程、利害關系表決使決議明顯不當等情形可請求撤銷決議,另外還可在決議程序有足以影響其成立的根本性瑕疵時請求確認決議不存在。增設這類“決議不存在”的情形正是“三分法”的特色所在,始見于1981年日本《商法典》修改時增設的第252條,總結學說與判例實踐從可撤銷情形中分離而出(13)錢玉林. 股東大會決議瑕疵研究[M]. 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129.,對后續大陸法系國家的公司決議瑕疵規則產生較大影響,韓國《商法典》“公司編”第376,380,381條作出了與日本相似的“三分法”規定;而前述臺灣“公司法”雖未在制定法層面修改“二分法”,但是臺灣“最高法院”2014年第11次民庭決議改變了程序瑕疵均為可撤銷的判斷,認為欠缺決議成立要件之程序瑕疵,決議應屬“不成立”,審判實務中也已引進更為細膩的決議效力處置方式(14)王文宇. 公司法論[M]. 中國臺北: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16.394.。
雖然我國《公司法》第22條采“二分法”將決議瑕疵后果分為無效與可撤銷兩種,但是2017年出臺的《公司法解釋(四)》第5條卻也列入第三種情形,將許多嚴重程序瑕疵事項作為“決議不成立”,效果近似于決議無效。這種在“三分法”的結構下,只有違法性很低的輕度瑕疵才會成為決議可撤銷的事由,決議撤銷之訴的作用實際上被削弱,功能轉移到決議不成立的確認之訴。而且確認之訴并無類似撤銷權的行使期限,公司決議也因此長期面臨更多決議不存在、決議無效的司法審查。至此,我國在司法實踐中基本形成“三分法”的公司決議瑕疵規則模式,并以此為基礎建構決議瑕疵時相對人的信賴保護規則。
但是,《民法典》第85條只規定決議撤銷時的信賴保護規則,沒有規定決議無效時如何處置的問題。其原因應該是考慮到《公司法》中已經作出了無效與撤銷的規定,再次全部列舉則有瑣細重復之嫌。但是這種有意無意地忽略,卻可能產生不小的法律適用困惑。《公司法解釋(四)》第6條為此作出彌補,將信賴保護規則的適用范圍拓展到了決議無效:決議被確認無效之時,也不影響依據該決議與善意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
《公司法解釋(四)》這種對決議撤銷和無效不加區分、一律施以信賴保護的司法處理方式是值得商榷的。決議被確認無效時,不應適用信賴保護規則,理由主要包括兩方面:
1. 從決議與對外行為的關聯性角度考慮
如前所述,二者在內容上經常是高度關聯的,但是在二者的形式程序上則不存在這種關聯關系。由于法人決議是其經營決策、選擇相對人、是否對外建立交易關系、建立何種類型與內容的對外關系等重大問題的基礎,決議內容往往也決定了對外表示行為的基本內容,因此內容往往是高度一致的。然而,決議行為有其獨立的會議、召集、表決等程序,而建立對外法律關系則遵循另外一套意思表示程序與法律行為程序,二者在程序時間上先后有別、形式程序上截然區分、形式效力上也互不影響。
因此,根據我國《公司法》第22條第1款,當決議的內容違反法律、行政法規時,決議無效;而據此決議作出的對外表示的內容,很可能也存在同樣的違法問題而應屬無效,最終使整個外部法律關系效力瓦解。但是,根據第22條第2款,當決議的形式程序違反法律、行政法規時,僅僅導致決議可撤銷;而且不能視為對外表示行為與外部法律關系的形式也違法而被撤銷。當然,根據我國《公司法》,決議無論是內容還是形式違反公司章程的,都只能導致可撤銷的結果。這是因為公司章程與法律、行政法規所具有的公共屬性不同,只是法人內部組織規定,同樣只有內部效力,無論是內容還是形式的違背問題,均不應因此影響或否定外部法律關系。故此,《民法典》第85條規定也僅規定決議程序違法而被撤銷時,不影響其與善意相對人的外部法律關系,并沒有規定決議無效時仍維持外部法律關系。
由此可見,如果是我國公司決議無效時,很可能導致對外行為本身的內容也是違反法律或行政法規,法律關系也應當隨之無效。此種情形下,在公司決議無效之訴中,即宜一并解決公司對外行為效力問題,而免去當事人再次提起行為無效之訴的訟累。因此,公司對外行為效力實際上還是有可能受到決議無效之訴的影響,而并非如決議撤銷時不受判決溯及力影響。事實上許多決議違法而無效的情況下,實際上法律也不可能允許該違法行為繼續履行,不應采取賦予履行請求權、維持行為效力的信賴保護手段。此時對外部相對人的信賴保護只能退而求其次,賦予信賴利益的賠償請求權,以救濟其合同無效時的信賴利益損失。《公司法解釋(四)》中一律維持決議無效時的外部善意相對人的法律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民法典》《公司法》有關公司行為合法性有效性的其他規定。
2. 從相對人信賴合理性的角度考慮
決議撤銷的情形是公司決議存在程序瑕疵,或內容違反公司章程,這些程序、章程上的問題都純粹為公司內部事項,外部相對人對于決議是否程序合法、內容是否符合章程的問題一般無法知悉也無權干涉,因此許多情況下可以認定外部相對人屬于善意的。但是如果是決議因內容違法而無效的情形則大不相同。如前所述,決議內容經常與其對外行為內容是關聯的,決議內容違法有時即決定了對外行為內容也違法,而法律強制性規定具有推定公知的屬性,所有人都應當對于公司行為是否存在違法情形有所了解并審慎從事。在公司對外行為存在較明顯的違法性時,相對人仍與之進行相關交易行為,還能否稱其為“善意相對人”,已經是值得懷疑的了。其“信賴”是否還具有合理性,是否還具有法律保護的必要性等,都不是《公司法解釋(四)》第6條可以籠統解決的問題。
《民法典》與《公司法解釋(四)》的上述有關規定,在決議被判決撤銷或被確認無效之時,維持公司法人根據該決議與善意相對人建立的法律關系的效力,本質上是以一種“限制判決對外溯及力”的司法處理方式,進行商事信賴保護。但是,決議瑕疵時的信賴保護,不僅只有這一種方式,以大陸法系有關法律經驗為例,決議效力以及相關法律行為效力的維持方式,主要可分為以下幾類:
依通常法律行為理論,一旦行為被判決撤銷或確認無效,則自始無效,溯及既往地推翻已經建立的法律關系。但是公司決議有其特殊性,是否溯及既往地使決議失去效力,則關乎外部法律關系之穩定性與商事信賴保護問題,應當區別對待。
韓國《商法典》的立法例值得分析,其采用了兩種方法:第一種方法是在商法典中,采用特例式、限制溯及力的規定方式,特別規定一些根據決議形成的、既有的對外法律關系,不受撤銷判決溯及力的影響,依然有效。主要包括商法典第431條新股發行行為、第530條公司合并行為。第二種方法是在司法實踐中,援用虛假登記不具有對抗效力、董事表見代表制度。主要針對有些選任董事的決議撤銷之后,根據商法典第39條商事登記的公示效力以及第395條公司董事的表見代表制度,之前選任的董事所進行的對外交易仍有效,視為登記真實或董事有代表權(15)[韓]李哲松. 韓國公司法[M]. 吳日煥譯. 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430.。
上述韓國公司法實際上只限制了新股發行、公司合并的撤銷判決溯及力,而日本公司法作出更為徹底的溯及力區分與限制。2014年修訂的《日本公司法典》第839條對判決溯及力的規定,實際上將“針對股東大會決議的訴訟”與“針對依決議進行的公司行為的訴訟”這二者進行了區分(16)王作全譯. 新訂日本公司法典[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357.。雖然針對股東大會等決議無效、撤銷的判決,具有溯及既往的效力,但是實質上,如果是針對公司設立行為無效、股份發行或新股預約發行無效、減資無效、組織變更或合并分立無效、股份轉移或交換行為無效等公司行為的訴訟,則針對公司行為無效、撤銷的判決沒有溯及力,公司行為只面向將來失去效力。
如此一來,即形成兩個層次的瑕疵判決效力與溯及力體系:決議之訴與行為之訴相區分,決議之訴的結果不決定公司行為的效力。這種將“決議瑕疵判決”與“行為瑕疵判決”效力相區分的立法技術,切斷了決議瑕疵與公司根據決議的后續行為之間的連鎖反應,限制了決議瑕疵判決的實際溯及力。即使決議瑕疵導致其本身溯及既往地失去效力,也不會影響公司后續重大組織行為,目的即為穩定公司組織行為效力、保護外部善意相對人。
雖然大部分股東大會決議可能涉及的行為事項,在效力上均被區分,但是仍然存在一個會被判決溯及既往的決議事項,即選任董事的決議。在此,日本采用與韓國相同的做法,援引限制不真實登記的對抗力、法人代表權的限制不能對抗第三人、以及表見代理等法律規則,來保護善意第三人的利益,仍可以有效保護對外法律關系的穩定。至此,可以說《日本公司法典》通過內外有別、體系援引等多種立法技術手段,使得股東大會決議瑕疵判決對內(如董事任命、薪酬等事項)具有溯及力,而在對外法律關系方面在實際上排除溯及力,既滿足判決溯及力與公司行為的理論自洽,又兼顧公司股東權利保護與外部信賴保護的立法價值。
另外,對公司不同機構的決議的無效與撤銷,其溯及力不能一概而論:對于股東大會等權力機關決議瑕疵的撤銷判決,應當原則上承認溯及力,但是特殊情況下限制溯及力;對于董事會等執行機關決議瑕疵的撤銷判決,原則上就應該維護對外法律關系,保護善意相對人。因為股東大會決議權限范圍,一般在于公司變更存續、組織機構、章程修改、董事選任、報表確認等公司本體的重大基礎事項,雖然可能成為對外交易的基礎,如新股發行或公司合并等,但是一般不涉及直接對外經營交易關系。而董事會決議主要針對各種經營決策事項,則無疑與對外交易關系緊密,更需要考慮董事會決議撤銷后可能產生的對外影響,保護交易安全(17)二者決議事項與職權區別可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80、81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37、46條等規定。。 二者內外部的商事信賴基礎不同,故此采用不同的保護原則。《民法典》第85條本質上也是一種判決溯及力的限制規則,但沒有涉及決議無效的情形,而且也未根據決議的事項內容、機構類型進行進一步的效力區別,只對所有決議的撤銷作出統一規定。因此,需要商事單行法、法律解釋與適用中進一步完善與細化。
個別股東利用瑕疵訴訟,故意阻礙或干擾公司的正常決議與合法經營等行為,屬于公司決議瑕疵訴訟的濫用。訴訟濫用現象也會嚴重影響決議效力的穩定性。大陸法系雖然建立決議瑕疵訴訟以保護少數股東利益,但是也相應地需要防止出資人濫用訴訟影響決議效力,以保護決議穩定性以及外部相對人的信賴,在公司法層面的程序正義與交易安全、交易效率等價值之間的保持平衡。典型的制度手段,是決議認可前置程序與法院裁量駁回起訴制度。
德國《股份法》第245條規定股東、董事、監事等均享有申請撤銷權,而且德國對許多公司決議采取登記生效主義,經過合法商事登記才能生效,而且若有瑕疵訴訟即可阻礙決議登記生效。因此,實踐中滋生出許多職業訟客,專門利用極少數股份故意起訴撤銷、阻礙決議生效,并以此敲詐公司。對此,2005年德國UMAG法案(《德國公司完善與股東訴訟現代化法案》)修改了德國《股份公司法》的諸多條款,對股東行使撤銷訴權進行了限制,在《股份法》第246a條創設了撤銷之訴中前置的“認可程序”,如果法院在前置程序中認可股東大會決議,認為可以在大會結束先行登記生效并先予執行,那么即使之后訴訟中發現決議瑕疵存在,也不影響決議的登記生效的效力,而只會賠償股東實際受到的損失。這一程序也被視為一種“瑕疵豁免”的司法裁量,有效地限縮了撤銷決議的范圍,將使許多決議即使存在輕度瑕疵也不會罹患失效的風險,更不會影響對外法律關系。
另一種有效防止訴訟濫用的手段,是在公司法中專門規定對決議瑕疵起訴的裁量駁回制度。例如《日本公司法典》第831條第2款,將裁定駁回起訴制度適用對象限定在召集程序與決議方法的瑕疵問題,不嚴重時法院可以裁定駁回起訴。而決議內容瑕疵的撤銷之訴不可駁回。有學者認為,這其實是針對性地把許多程序瑕疵視為無關緊要的問題,針對程序瑕疵提起撤銷之訴多被視為一種撤銷權的濫用,司法實踐中也因此大大限制了少數股東因程序問題而撤銷決議的案例,相當于限制了少數股東在公司決議中的程序權利保障(18)[日]今井宏. 株主総會の理論[M]. 東京:有斐閣,1987.183-184.。但是總體而言,此規定一方面限制了法院駁回決議撤銷之訴的自由裁量權,另一方面也可以排除了大量對輕微決議瑕疵的濫訴,意在維護決議效力的穩定性。韓國《商法典》第379條則擴大了法院裁量駁回的權力,可以參酌各種情形,認為撤銷起訴不當者即可駁回,也即對內容瑕疵與程序瑕疵的撤銷之訴均可裁定駁回起訴。
我國《民法典》第85條規定,只要是出資人即有權申請撤銷決議。可以想見,在股份公司、上市公司等股東數量眾多的情況下,同樣可能在今后出現訴訟濫用問題。實踐中,我國法院已經不乏在公司決議瑕疵訴訟中運用《民事訴訟法》的一般規定駁回起訴的案例(19)韓龍. 公司董事會決議效力研究[M]. 北京:法律出版社,2016.92.,但是公司法層面還缺乏對決議瑕疵訴訟專門的裁量駁回規定,對駁回條件、適用情形等裁量權限制,以及駁回后如何對受害股東進行其他方式的救濟等,均需要進一步有針對性的細化規定。而且,也有必要創設一些撤銷訴訟的前置程序,在未進入訴訟時就明確一些決議的效力,防止漫長的訴訟周期增加公司與相對人交易關系的不穩定性。總體上應以維持決議效力、盡量保持對外法律關系的有效性作為首要選擇,防止程序權利的濫用。
如前述,德國為決議登記生效制度,一旦發生決議撤銷訴訟等事實,導致登記法官認定存在登記障礙,則決議會在訴訟期間一直處于無法生效的狀態。但是我國情況有顯著不同之處,目前不存在決議的登記生效制度,決議一旦作出即生效,即使提起訴訟一般不會影響決議的執行,除非法院適用《民事訴訟法》的訴前、訴中行為保全,裁定中止決議,才能阻止公司決議在訴訟期間繼續執行。因此,重點不在于防止原告濫訴造成決議無法及時生效執行,而是應當防止決議生效執行后造成既定事實、而給原告帶來法律上或事實上難以消除的影響。
我國《民法典》第85條確立決議撤銷不影響善意相對人的法律關系,意味著許多決議即使被撤銷也無法改變決議執行后形成的對外交易事實。可以說,這一條文本身就很可能導致原告撤銷瑕疵決議后,仍然無法彌補損失、難以改變對外法律關系。此時,在撤銷之訴中建立中止決議執行的制度,對我國而言無疑具有更為突出的現實意義。
構建決議撤銷之訴中的行為保全法律制度,本質上不是為了阻卻決議效力,而是為了確保決議運行的合法性。及時中止決議執行,可以防止公司依據瑕疵決議在訴訟期間進一步對外建立法律關系,避免決議瑕疵問題不斷向外部蔓延、后續行為都建立在有瑕疵的決議基礎之上。因為即使《民法典》規定與外部善意相對人法律關系不受決議撤銷影響,但是根據《公司法》一些強制性規定要求,許多公司對外行為仍然必須有決議作為基礎(20)典型如《公司法》第16條規定的公司對外擔保行為,必須經過公司決議。。失去決議基礎的對外行為在效力上仍有缺失,可能面臨其他訴訟中的司法審查,或者需要公司對此再一次作出新的有效決議才能具體執行。如果能在撤銷訴訟初期就針對一些瑕疵明顯的決議先行中止執行,則可以有效避免上述問題出現,不僅是賦予原告臨時性的救濟措施,防止訴訟期間瑕疵決議的損害進一步擴大,而且可以保障交易相對人的知情權,避免善意相對人在不知對方決議存在瑕疵爭議的情況下繼續進行交易關系,致使后續建立的法律關系有著失去合法決議效力基礎的隱患。這是以正本清源的方式,維持交易關系穩定性與保護相對人信賴。
當然,這種臨時救濟也應當防止其走向反面,出現與德國類似的濫用問題。因此,行為保全制度的應有之義,是要設定嚴格的行為保全法定條件,只有在符合特定的保全條件之時,才能中止決議執行;不符合相應條件的,即使提起訴訟也不應當影響決議的內外效力。實際上是給訴訟阻卻決議執行的效力,劃定了一個法定的界限,也是給司法干預公司自治劃定了一個界限。可以說,保全條件、所需的保全擔保的嚴格程度,側面反映了司法克制、謙抑的程度。
2016年《公司法解釋(四)》(征求意見稿)也曾考慮建立決議瑕疵訴訟中的行為保全制度(21)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四)》(2016年社會公開征求意見稿)第10條(行為保全):“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決議存在實施后不能恢復原狀或者使當事人、利害關系人的合法權益受到難以彌補的損害等情形的,可以依據原告的申請禁止實施有關決議。”,2017年正式出臺的《公司法解釋(四)》考慮到各方爭議,并沒有進一步修改充實上述規定,反而是徹底刪除了有關決議瑕疵訴訟中的行為保全制度,現實中勢必回到適用《民事訴訟法》一般彈性規則進行訴訟行為保全的老路,缺乏適用于公司決議瑕疵訴訟的特殊保全規則和具體保全條件,不得不說是令人遺憾的。應當根據行為保全的法律原理,構建我國的中止決議執行制度,針對法院中止決議執行的條件、申請保全的處分權條件、申請人所需提供的擔保、恢復執行或確認決議、申請保全錯誤的損害賠償責任等問題作出具體規定。
法律保護民商事主體對交易中外觀形式或對方行為的合理信賴,通說認為包含兩種形式:1. 積極履行利益救濟,使行為產生與信賴之外觀一致的法律效果,取得依外觀履行時的可得利益,即使外觀與事實不符(22)[日]喜多了祐. The Theory of Rechtsschein in German Law and Its Application to Japanese Law (I). As Compared with the Anglo—American Doctrine of Estoppel[J].商學討究,1956,6(4):63.。2. 消極信賴損害賠償,救濟因信賴而遭受的損失,恢復到尚未基于信賴而行為之時的法律地位與狀態(23)王澤鑒. 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第五卷)[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150.。消極信賴保護對于信賴利益的救濟,只能訴諸于賠償請求權,無法適用合同有效時的履行請求權,而且賠償范圍也僅限于相對人基于信賴而額外支出的準備、磋商費用等,無法涵蓋行為有效時履行利益的范圍。雖然保護程度弱于積極信賴保護,但也是在行為難以有效成立的許多情況下交易相對人的最后保障。
《公司法解釋(四)》第6條規定決議撤銷或無效時均不影響公司與善意相對人已建立的法律關系,意即采用限制瑕疵判決溯及力、維持行為效力的積極信賴保護方式。但是如前所述,決議無效時,許多情況下不宜適用維持行為有效性的做法,而只能賦予相對人信賴利益損害賠償請求權。另外,由于《公司法解釋(四)》第5條又增設了“決議不成立”這第三種決議瑕疵類型,決議不成立的情形也不應適用第6條的積極信賴保護方式。此時,如果存在信賴公司決議的善意相對人,因決議被確認不存在而遭受損失,也無法主張維持有關法律關系的效力,只能主張賠償自己的信賴損失,適用消極信賴保護方式。
但是,目前我國《民法典》《公司法》等對此均無專門的救濟規定,司法實踐中只能類推采用締約過失責任或合同無效時的損害賠償責任等規定,容易在適用與解釋中出現沖突。故此,應當在我國《公司法》后續修訂過程中明確規定決議無效、決議不存在時,相對人信賴損失的賠償,形成與《民法典》第85條積極信賴保護相對應的消極信賴保護規則。
前述幾點均為商事信賴保護在決議瑕疵訴訟中的制度體現,而在非訴訟領域同樣可以采用各種方式維持或補正瑕疵決議的效力。例如德國《股份法》第121條與美國《標準公司法》第7.04節a項規定的全體股東出席會議可以豁免召集程序方面的問題,德國《股份法》第242條規定已經過商事登記的決議即可補正一些無效情形、不得再主張其無效,第244條新的合法有效決議可以確認補正之前一項可撤銷決議、亦不得再主張撤銷等等,既有的國內外研究已做充分討論,本文就此不做贅述。
在非訴訟領域構建決議撤銷時的商事信賴保護制度,重要基礎在于商事登記制度的構建。德國采用決議的登記生效主義,如果決議涉及公司結構變更,而且已經通過合法登記程序,則不能簡單撤銷決議,根據德國《變更法》第20條第2款、125條、176條、202條第2款等,必須承認商事登記具有結構性的法律效力,即使是有缺陷的決議也不能消除登記效力(24)[德]托馬斯·萊賽爾、呂迪閣·法伊爾. 德國資合公司法[M]. 高旭軍等譯. 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280.。因此,建立公司決議的登記制度是商事信賴保護的有效途徑,通過將公司重大的、涉及公司對外行為的決議予以登記公開,一方面保障交易相對人知情權利,另一方面將合理信賴提高到具有公示性效力的層面,則可以對那些已經經過登記公示過的決議進行普遍性地采用積極信賴保護的手段,維持決議無效、撤銷時的對外法律關系效力。
上述論及商事信賴保護的制度性構建,而落于實處,則更需要先進的商事審判與法律適用的指導理念,才能契合商事信賴保護的需求。放眼公司商業更為發達的英美法系國家,多數沒有建立系統的瑕疵決議撤銷、無效等規則,對中小股東權利的保護以衡平法上的救濟為主(25)錢玉林. 股東大會決議瑕疵研究[M]. 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129.。以英國為例,其著名的Foss v. Harbottle一案中確立的“Foss規則”,其中一項股東訴訟基礎規則,即法院不干涉經過公司多數決程序合法批準的不正當行為,不允許少數成員對此起訴,相當于不干涉公司內部表決事務,即使決議存在“內部不當”的瑕疵情形(26)See (1843) 2 Hare 461, pp.494-495.。可見,英國早期對公司決議事項的態度,就是最大限度的司法謙抑,保證公司經營效率,避免小股東借訴訟手段的頻繁干擾。雖然后來理論界與司法審判中逐漸調整了上述原則的適用,通過一些衡平法手段改變了上述原則,例如不公平損害救濟制度、違反章程的股東會決議的糾正、董事違反信義義務時的訴訟等等(27)Paul Lyndon Davies, Introduction to Company Law, 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243-245.,但是,“不公平損害救濟”訴訟在訴因要求上需要有股東權利受損之事實、在訴訟結果側重以救濟令賠償損失或回購異議股東的股份,極少允許股東請求直接改變公司決議結果。總體上,司法謙抑應當是公司法審判中的一項基本守則,優先考慮市場主體的內部自決,盡量使決議有效,避免動輒使既定決議受無效、撤銷等困擾,才能切實維護對外法律關系的穩定,這也應當作為我國商事法律解釋與適用中一項重要的理念參考。
前述分析可見,公司決議存在瑕疵時善意相對人的保護,需要采用有別于一般民事領域信賴保護的商事信賴保護制度與商事審判理念。然而,相比于在民事領域已經形成的、較為成熟的一系列相對人信賴保護法律制度而言,我國現行法律體系中的商事信賴保護,無論在理論或是具體制度層面均未臻完善,無法滿足商主體與司法機關對商事信賴保護制度的現實需要。《民法典》與《公司法解釋(四)》中所奠定的基礎,正是我國當前進行商事信賴保護制度重構的良好契機。
康德哲學所云“倫理人格主義”要求人皆可自主決定并自我承擔,以彰顯人之尊嚴與主體地位,私法上的意思自治成為個體法律行為的根本原則;而在人際法律行為之中,徒有意思自治不足以維系市民社會,唯其信賴作為人際交往行為之基石得到維護時,使人可以“信其所見、得其所信”,方可確保交易安全、促進交易行為。故此,信賴保護與意思自治原則一樣,也應被視為構筑私法制度的基本原則之一(28)[德]卡爾·拉倫茨. 德國民法通論:上下冊[M]. 王曉曄等譯. 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91.。
商事領域的信賴保護具有更為突出的原則意義。個別、偶發的民事交易關系中,當事人不具備商人的經驗與判斷力,需要探求內心真意,遵循誠信原則,保護不知情的交易相對人的信賴,故有“善意”之稱并推定第三人為“善意”,應有之義即包含更多的道德倫理因素。但是商事交易則為慣常營業行為,營利性、定型化、證券化、快捷化與倫理性弱化等特質,正是“身份到契約”的極致體現。法律行為交往中的“熟人身份約束”削弱而依靠“公示披露約束”,重在維持對外公開信息的可信力,而且商事交易主體的商人具有較高的辨識與表示能力,自身負有更高的審慎義務。故此對于當事人內心真意的考察應當讓位于外觀表示,維護市場便捷與安全。可見,民事交易與商事交易中的信賴保護,雖然都能達到保護交易相對人信賴利益的效果,但實際上具有不同的價值基礎與地位。前者作為誠實信用原則在個別制度中的表現,后者則是服務于交易安全的通用規范手段。因此,在民法中的善意第三人保護、占有保護、表示主義、表見責任等信賴保護制度,多數仍作為真實權利狀態的特例規則而存在,但是在商法中的信賴保護則化身為“外觀主義”普遍原則,貫穿于商主體法、商行為法之中。
在信賴保護概念的沿革中,德國私法中的權利外觀理論(die Rechtsschein theorie)是其中一種表現形態。然而對于“權利外觀”這一翻譯表述,有觀點認為并非僅指“權利”,應當就其核心意旨而譯為“外觀主義”或“外觀理論”更為妥當(29)[日]喜多了祐. 外観優越の法理[M]. 東京:千倉書房,1976.190.。1906年德國學者Moritz Wellspacher在其開創性的著作《對民法上外部要件事實的信賴》(Das Vertrauen auf au?ere Tatbestande im bürgerlichen Recht)中從交易安全角度解讀日耳曼法中的“占有”(Gewere)外觀表現制度,系統闡述外觀主義法理,并且擴大外觀信賴的適用范圍,不僅限于動產善意取得領域,類推及于“成文法規、交易觀念上的一定權利、法律關系、其他法律上視為重要因素的外部要件事實予以信賴”(30)高金松. 空白票據新論[M]. 中國臺北: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86.57.,故被視為建立權利外觀理論的先驅。經由德國學者Herbert Meyer、Jacobi、Naendrup等進一步修正與體系化,得以脫胎于日耳曼法的動產占有外觀表現之原始狀態,逐漸上升到普遍意義上的信賴保護,進而成為德國民法領域的一項重要制度(31)[日]喜多了祐. The Theory of Rechtsschein in German Law and Its Application to Japanese Law (I). As Compared with the Anglo—American Doctrine of Estoppel[J].商學討究,1956,6(4):70-82.。其中Jacobi在其1910年的《意思表示的理論》(Die Thoerie der Willenserkl?rungen)中首次將意思表示中的信賴保護運用于解讀證券法領域的有價證券制成責任,在1957年的集大成之作《匯票與支票比較法》(Wechsel- und Scheckrecht unter Berücksichtigung des ausl?ndischen Rechts)中再次拓展外觀信賴在商法領域的適用,借此分析具有高度流通性的票據關系以及票據法中的外觀主義(32)[日]大賀祥充. 権利外観理論の現代的意義[J].法學研究,2000,73(12):179-180.。
之后,以德國著名學者卡納里斯(C. W. Canaris)為代表的商法學者們,正式將外觀主義系統性地引進商法,不再拘泥于民法善意取得中對信賴保護的傳統研究,而從商業發展客觀需要的法律技術角度來說明權利表見責任,從而商事登記、表見商人、表見代理、表見公司、債權讓與表見責任、票據表見責任等商法各領域構建與抽象出信賴責任理論體系(33)[德]C.W.卡納里斯. 德國商法[M]. 楊繼譯. 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69-155.。法律層面上的權利外觀責任,同樣以德國商法為例,首要體現于其《商法典》第15條商事登記效力一般規定,確定未登記事項“消極公開”與登記事項“積極公開”之信賴,以及第19條商號登記產生的外觀責任等登記公示性的信賴保護;此外,輔以《商法典》第49、50條有關經理權范圍之效力強制、第54條表見代理全權(代辦權)、第362條默示承諾之推定、第366條動產善意取得等非登記性的信賴責任,而在《有限責任公司法》《股份法》《變更法》《票據法》等各部商事單行法有關具體規則中得以展開,形成商事領域信賴保護規范體系。
從上述沿革中可見,大陸法系的信賴保護概念緣起于民法中用于解釋與發展動產善意取得制度的權利外觀理論,但是在被引進商法領域后卻顯示出更強的普遍性與解釋力,逐漸發展壯大后形成商法外觀主義基本原則。而信賴保護在擺脫傳統民法的倫理因素和研究范式后,在商法表見責任構成的規范技術下也具有更系統、清晰的成立基礎。
由于在信賴保護理念上的共通性,大陸法系的權利外觀理論經常使人聯想到英美法系的允諾禁反言法則。廣義上的禁反言法則源于早期衡平法訴訟中對于事實陳述的禁止反言,經過衡平法長期積累量變、以及例如美國1898年Ricketts v. Scothorn 案(34)See 77 N. W. 365 (Neb. 1898). 在本案中,法官明確將禁反言原則運用于允諾領域,確認了無對價的允諾造成信賴損害時仍可強制執行,是衡平法上的“禁反言原則”發展到合同可強制執行領域中的“允諾禁反言”理論的過渡期中的重要判例之一。、英國1946年“高樹案”(35)See Central London Property Trust Ltd. V. High Trees House Ltd.,(1947) K. B. 130. 在本案中,英國法官丹寧勛爵從衡平法禁反言法則中明確發展出允諾禁反言法則,以保護無對價合同中當事人的合理信賴為主旨。等一些關鍵性判例的質變后,逐漸運用于合同允諾領域,形成相對獨立的允諾禁反言法則,如今已成為英美合同法中關于合同強制執行法律效力方面基本并列于“對價”原理的另一項基本法則。以美國合同法制定規范為例,在《合同法重述》第90條、第139條、《統一商法典》第2-201條反欺詐規定等均明確了合同中的信賴保護原則(36)See Restatement (Sencnd) of Contracts § 90 (1981); Restatement (Sencnd) of Contracts § 139(1) (1981); Revised U. C. C. § 2-201 (2003); 但是有觀點認為《統一商法典》第2-201條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允諾禁反言的適用,因為該條雖然承認信賴保護可以作為形式要求的例外,但是同時對這種例外設置了各種較為嚴格的前提條件。See W. David East, The Statute of Frauds and the Parol Evidence Rule Under the NCCUSL 2000 Annual Meeting Proposed Revision of U. C. C. Article 2, 54 Southern Methodist University Law. 867, 881 (2001).。在傳統英美法合同法理念中,合同本質為可以強制執行的允諾,可強制執行性之基礎在于合同的“對價”,例如贈與合同等無對價允諾,通常不可強制執行(37)See Restatement (Sencnd) of Contracts § 17 (1981).。而允諾禁反言法則,使受允諾人在合理、可預見地信賴允諾而遭受損害時,可請求執行允諾,即使允諾不存在可識別的對價,亦即以信賴為無對價合同的法律執行效力基礎(38)See Daniel A. Farber & John H. Matheson, Beyond Promissory Estoppel:Contract Law and the “Invisible Handshake”, 52 University of Chicago Law Review 903 (1985).。不過,通常認為,合理信賴并未取代對價理論,法官對于允諾禁反言的彈性擴張趨勢仍持懷疑態度,不愿意在有對價的案件中適用允諾禁反言,有對價時仍以對價為準,信賴只作為無對價時的合同強制執行力的補充依據(39)See James Baird Co. v. Gimbel Bros., Inc., 64 F. 2d. 344 (2d Cir. 1933).。
但是允諾禁反言在商事合同領域的擴張適用似乎早已是勢不可擋,以美國合同法經典判例為例,諸如公司雇傭合同(典型如Feinberg v. Pfeiffer Co.案)與建筑工程合同(典型如Drennan v. Star Paving Co.案)、商業特許經營合同(典型如Hoffman v. Red Owl Stores, Inc.案)、商業并購或商業租賃合同(典型如Wheeler v. White)等(40)上述有關判例具體內容參見322 S. W. 2d 162 (Mo. Ct. App. 1959). 333 P. 2d 757 (Cal. 1958). 133 N. W. 2d 267 (Wis. 1965). 398 S. W. 2d 93 (Tex. 1965).,受允諾人可能經歷漫長而靡費巨大磋商階段、引起對方信賴支出費用后卻又無法達成傳統意義上的合同形式的商事合同糾紛,即使允諾存在對價,法官在許多案件中也會承認基于合理信賴而救濟受允諾人具有更高的正當性,據此執行合同或使合同不可撤回。
可見,允諾禁反言法則與權利外觀理論,同屬于人類社會交往中共通的信賴保護理念的兩種表現形態,二者在不同法系中生發變遷,卻有著相似的發展軌跡,均源于一般民事交易關系,囿于傳統理念而居于固有法律原則或理論之次,卻在進入商事交易關系時獲得了更大的擴張適用空間和新的構成基礎。信賴保護在商事領域具有比民事領域更高的原則性與優越性,商事信賴保護將是整個私法信賴保護法律體系進一步發展完善的主要進路。
上述概念的沿革與對比中可以發現,商事信賴保護雖然在不同法域具有不同源流與差異形態,但是仍然可以“提取公因式”的方法抽象出信賴保護的一般理論結構,作為現代民商事立法中建立信賴保護法律規范體系的基礎。
最典型的分類是根據保護方式與救濟范圍不同,分為積極信賴保護與消極信賴保護。如前所述,積極信賴保護針對合同履行利益,取得依信賴外觀履行時的可得利益;消極信賴保護針對當事人因合理信賴而遭受的損失,恢復到訂約前的狀態。前述德國私法上的權利表見責任即為一種典型的積極信賴保護,諸如善意取得、商事登記公信力、表見代理等均屬于法律賦予外觀狀態以真實的地位,因信賴而為的行為得以產生與預期相當的完整效力(41)[德]C.W.卡納里斯. 德國商法[M]. 楊繼譯. 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151-152.。積極信賴保護通常賦予信賴人以履行請求權,或者根據外觀維持法律行為效力的權利,特殊情況無法履行或維持時,也會要求完整賠償履行合同的可得利益。而信賴利益損害賠償則屬于一種消極信賴保護,前述允諾禁反言對于受允諾人的救濟,即限于賠償消極損失的“信賴利益”。美國合同法違約救濟通常選擇三種救濟之一,即美國《合同法重述》第344條合同救濟之三大目的“期待利益”(Expectation Interest)、“信賴利益”(Reliance Interest)與“返還利益”(Restitution Interest)(42)See Restatement (Sencnd) of Contracts § 344(a) (b) (1981).。通常以期待利益為最佳救濟手段,但期待利益具有投機性或難以計算時,或強制執行的對價基礎脆弱而應當適用允諾禁反言的情形時,則以信賴利益為準。當允諾禁反言作為獨立訴因時,損害賠償則通常會被限制在所謂“正當”的范圍內,僅賠償因合理信賴準備履行或已履行合同而支出的費用,而且應當扣除假設合同完整履行也必須支出的費用(43)See Restatement (Sencnd) of Contracts § 349 (1981).。這種信賴利益的賠償不應超過合同履行是受允諾人的期待利益,亦即期待利益經常被視為是信賴利益救濟的上限,防止原告借此轉嫁合同虧損的風險,使原告處于比假定合同得到了完全履行時可得利益更好的狀況(44)[美]L.L.富勒、小威廉R.帕度. 合同損害賠償中的信賴利益[M]. 韓世遠譯. 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4.51.。
該分類方法對不同情況下的信賴保護進行了有效區分,積極信賴保護對于信賴人而言,顯然是更有利的救濟手段。但是其并沒有深入分析之所以區別對待不同信賴關系的原因,采用積極與消極保護方式各自的正當性基礎何在。對此,應當從信賴保護的法律價值層面追問。
日本民法學家棚瀨孝雄在其“現代正義論”之中,首次以“正義”所涉及的主體關系范疇為依據對“正義”價值進行分類,提出“個體性正義、共同體正義、社會全體性正義”的三分法,重新構建不法行為及其救濟的價值基礎,超越個人自由和權利保護視野、進入社會共同體或整體利益的角度來理解受害者的社會救濟、安全保障義務、合同信賴責任與締約過失救濟等法律制度(45)[日]棚瀬孝雄. 現代の不法行為法:法の理念と生活世界[M]. 東京:有斐閣,1994.3-20.。
參考這一理論的思路,根據信賴關系涉及的主體范圍的不同,信賴保護也具有不同的正當性基礎。信賴關系所包含的對象不特定性、第三人利益屬性增加時,所牽涉的社會公共屬性與影響范圍也逐漸擴大,對其加以保護的正當性基礎,由私人之間帶有誠實信用等倫理因素的價值轉向保證市場交易安全、社會公信的價值,因此保護的程度也應逐漸提高:
1.非公示性信賴保護,只涉及受信人與信賴人雙方,形成較為密切的特定性信賴關系,例如發出要約的意思表示過程、訂立合同的磋商過程等,受信人由于掌握特殊信息、形成特定支配優勢等,故應當對自身原因引起的對方信賴負有關系性的關照義務,違者應當就此承擔信賴責任。此時應以消極信賴保護、彌補信賴損失為首要原則,積極保護為特例。
2.公示性信賴保護,信賴關系涉及第三方利益,例如無權處分的善意取得、表見商人、表見代理等形成的法律關系,有時甚至涉及不特定對象的社會公共信賴時,典型即為商事登記事項、商號使用中產生的公示效力等,則應當以積極信賴保護、維持外觀真實為原則,消極保護為例外,歸責于造成特定外觀的本人承擔相應后果,或者根據公示外觀承擔設權效果和行為效力。商事交易中更注重交易安全與效率,具有更高的公示要求和更強的外觀屬性,因此在商事領域,積極信賴保護也更為常用。
信賴保護的法律規范可分為四個基本構成部分:
1.信賴保護之客觀要件,要求存在相對人的信賴事實。一者要有通過登記、明示或推斷行為而產生足以引起信賴的外觀事實,外觀事實具有的一致性、持續性越強,信賴事實越具有客觀性(46)[法] 雅克·蓋斯旦、吉勒·古博、繆黑埃·法布赫—馬南. 法國民法總論[M]. 陳鵬等譯. 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797.。二者需要相對人基于信賴有所行為,或因作為而投入費用,或因不作為導致機會喪失而另行增加費用等,總之相對人須有客觀的“信賴投資”(47)[德]迪特爾·梅迪庫斯. 德國民法總論[M]. 邵建東譯. 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116.。
2.信賴保護之主觀要件,要求當事人符合信賴標準,即善意相對人的主觀上產生合理信賴。關于所謂“善意”與“合理信賴”的認定標準,實是一體兩面之問題。具體主觀標準應綜合考慮相對人判斷能力之高低以及個案不同情勢,而抽象客觀標準一般以理性人為中心建立。實際認定主觀條件時采用客觀化標準的程度,反映出不同的價值取向。
3.信賴保護責任之可歸責性,應確立特定的歸責標準。德國通說認為,對于積極行為采用“外觀發生原則”(48)也有成為“誘因”、“與因”或“原因主義”,本人的原因造成特定外觀狀態,致使信賴人合理相信外觀行為人為真實權利人,故可歸責于本人承擔相應后果。, 對于不作為采用“過錯原則”,而兩種情形下都優先適用“風險原則”(49)[德]C.W.卡納里斯. 德國商法[M]. 楊繼譯. 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147.:由可以控制與支配風險之人對其造成的外觀信賴承擔責任,無論受信責任人是否存在過錯。本質上是建立相對客觀的歸責標準。
4.信賴保護之法律后果,大致可分為履行請求權、行為效力維持與信賴責任賠償請求權三種。如前所述,涉及權利外觀責任時,通常采用積極信賴保護,使信賴人“得其所信”的途徑即賦予其履行請求權、或已履行時行為法律效力的維持;涉及合同允諾相對人信賴保護,則更多采用消極信賴保護,得請求信賴利益損失。而這類損害帶有了更多侵權行為的意味,故賠償范圍受制于可預見性原理,只有存在確定因果關系且具有可預見性的損害方能獲得賠償,并且通常不超過履行利益的上限。
上述四部分,是構建與完善私法上的信賴保護法律制度所必須包含的內容,而且應當明確商事信賴保護法律規范的一些特殊性。商事交易對便捷性的要求、商業市場對安全性的高度重視以及商人主體自身具有較高專業能力與審慎義務等等,都要求在商事領域采用更加客觀化的合理信賴認定標準,采用針對風險控制的客觀歸責原則。雖然在個案中有必要對信賴合理性、可歸責性作出必要調整,但應當防止審判中自由裁量權過度,完全基于當事人判斷能力、過錯與否等主觀因素進行價值判斷,從而導致裁量標準不一,不利于商事效率的整體價值。商法公示主義、交易要式主義等原則使商事外觀狀態具有更強法律效力,亦賦予信賴事實更高的保護程度。因此在法律后果方面,履行請求權、行為效力維持等積極信賴保護手段也應作為優先選擇。
經上述概念與結構分析可知,商事信賴保護已從私法信賴保護之中衍變出獨特的概念沿革與規范結構,需要在商法層面構建相應的法律制度。但目前的現實是,有關商事信賴保護的規范仍然散見于《民法典》《公司法》及其司法解釋和諸多商事單行法之中,形成實質獨立、務實有效的商事信賴保護制度,需要依托于新時代下的民商事立法技術。就現實而言,或許應當放下對于“商法”這一理論概念的執念,從商法規則的實質特殊性著手,形成三個層次的商法實質獨立體系:首先,以當前《民法典》第85條規定作為原則性依據;其次,在將來“企業登記法”或“營業行為法”等商法總則性規范中,對有關商主體決議的登記效力等規定進行細化;最后,補充、修改《公司法》中有關公司決議撤銷的一系列規定,完善制度層面的構成,包括信賴保護類型化與構成要件,分清決議瑕疵類型與處置規則,區分決議無效與撤銷時的判決溯及力限制規則,構建決議執行認可與裁量駁回起訴等制度防止瑕疵訴訟濫用,完善訴訟行為保全制度,補充信賴損害賠償之專門規定,借鑒國外關于決議瑕疵補正方面的做法等等,以期能形成規范邏輯嚴謹、法律體系完備、救濟方式多元化的商事信賴保護法律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