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殿鋒
(西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甘肅 蘭州 730070)
“這個世界是技術的世界。這個時代是技術的時代?!盵1]6科學技術已成為現代社會的重要標識,其對社會發展和人類生存境況的改善具有無可替代的作用。然而科學技術在造福人類的同時,也造成對人的控制、壓抑甚至對人的本質的吞噬,這又使其備受關注和指責。雖然海德格爾以哲學家的深邃思維預見到現代科學技術給人類帶來的深層風險,但其給出的解救之道依然帶有先驗論的特征,充滿濃濃的鄉愁情緒和悲觀的決定論色彩。探討海德格爾技術哲學思想所具有的合理內核和救渡之思的局限性,對思考和探尋現代科學技術負面效應的抑制措施無疑具有現實意義。
科學技術伴隨著人類改造自然的歷程而產生和發展,使人類越來越多地認知和把握自然發展的客觀規律,從而提升對客觀世界的控制和駕馭能力,極大地改善人類的生存境況、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尤其是歐洲文藝復興以來,科學技術飛速發展帶給人類極大的福祉,人類社會以幾千年來未有的速度向前推進,這種欲望的膨脹使人類愈來愈期望成為自然的主人,以至人類生存的環境遭到破壞,自然界受到極大的威脅,進而危及人類自身的命運。在這個歷史過程當中,科學技術扮演了人類征服和控制自然的極有力的工具角色,并愈益由人類的工具變成控制和壓抑人類的異己力量。對此,許多學者出于對人類發展趨向和終極命運的憂慮深刻反思,生發出對科學技術的深度哲學思考,并試圖提出各種解決辦法,以期向人類自身提出警告和提醒,進而導引科學技術發展的正確方向。在這些學術探討當中,海德格爾的技術哲學思想成為佼佼者,孑然傲立于整個20世紀。
海德格爾對技術本質的追問主要基于本體論和存在論的視角,這是其與從方法論和認識論角度追問科學之客觀性來源的胡塞爾的主要區別之處。海德格爾認為,現代技術是一種“促逼”“訂造”“擺置”的解蔽方式,“促逼”向自然提出蠻橫要求,逼迫自然提供本身能夠被開采和貯藏的能量;“訂造”使自然物以一種非自然的方式進入技術所要求的狀態,即以技術所要求的方式定位、取用和占有某物;“擺置”使自然物、田地的耕作和人等無一幸免地被置于技術的需用之中,讓人們看到現代技術不可遏制的統治狀態和強大的滲透性,比如水力發電、風力發電、光伏發電等工業技術[2]402,甚至最終連人也成為其持存之物。“座架”則集中體現“促逼”“訂造”“擺置”的綜合性特征,使其成為一種在現代技術之本質中起支配作用的解蔽方式,在其統治下自然被物質化、齊一化、功能化、主客兩極化,在生產、加工、耗盡和替代中循環,并最終把世界變成一個無人的技術世界[2]403?!白堋斌w現著海德格爾技術決定論思想的核心,集中表現在座架具有“基礎性”、座架構建著“技術的需求”、座架威脅著“人的自由”[3]。正是這種“座架”之本質,使居于其中的現代技術給人類帶來“三重危險”,使人、自然、上帝均成為持存物[2]404。海德格爾認為現代科學技術所蘊含的“座架”作用給人類帶來的厄運,唯有依靠沉思的方式即詩與思的方式才能完成“救渡”,才能獲得真理之無蔽狀態,從而使人聆聽到真理本質的聲音,把人從危險之境中解救出來,重獲對一切在場者和不在場者敞開之鏡的“澄明”。正是基于這些深沉的思索,海德格爾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發思想之先聲,睿智地洞察到技術給人類社會造成的嚴重后果,期望以一種理想主義、浪漫主義的方式將人類重新帶回自然和諧的生存之境,這對其后西方哲學的發展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也表達了與中國傳統哲學經典《道德經》之“道法自然”主張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技術哲學世界觀蘊意。
海德格爾基于對人的生活、主體活動和此在的分析,表現出對科學獨到的觀察和與其他人不同的態度。海德格爾認為,此在的基本結構是憂慮;人是一個在世界中生存的,時時憂慮著的生物;人操心地與他的周圍世界打交道,煩心地與他的同人打交道,只有死亡才能呼喚起人對自己的真正存有的可能性的注意[4]330。在海德格爾看來,科學只是關心物的性能和實用價值的工藝學,它使人只能看到存在中的物,而看不到存在本身[4]330-331。不僅如此,科學只關心“有”的存在,并不關心“無”的存在,“從根本上說,‘無’是所有科學都無法通過的。誰要想真正地談論‘無’,就必須成為非科學的”[5]26??茖W與哲學的運思或思維方式是完全不同的,科學更加固態而哲學更具靈思,“一切科學的運思都只是哲學衍生出來的和凝固化的形態”,哲學處于與精神性的此在完全不同的領域和地位,只有詩享有與哲學和哲學運思同等的地位,“在詩人的賦詩和思想家的運思中,總是留有廣大的世界空間,在這里,每一事物:一棵樹,一所房屋,一座山,一聲鳥鳴都顯現出千姿百態,不同凡響?!盵5]26-27海德格爾的這些思想連同一整套讓人倍感生澀的術語,集中體現了其對科學的冷靜思考和對技術的深層追問,也充分展現了其技術哲學思想的系統性、完整性、連貫性和深刻性。
科學的始源價值源自對真理的追求,寄托著人類對自然奧秘的探索精神。海德格爾認為,現代的科學研究活動經被學院、研究所等有計劃地組織起來,從而呈現出企業活動的特征[2]400,其目的性特征被深深地烙上追求效能、實用的烙印。按照這一理解,科學技術被賦予濃厚的生產效益、經濟效用的價值旨歸,從而逐漸遠離其始源價值,進而更多地表現為實用價值。海德格爾指出,現代科學的本質就是技術,科學活動更多地表現為可控化操作和數學因素的深度參與,在這個過程中技術的本質便顯示出來了,而這個本質歸根結底就是為著人類眼前的既得的實際利益。這種科學技術化的趨向使科學日益面臨著與本真價值分離的困境,使其“既不服務于最初托付于它的目的,也不在自身內尋求真理”[2]401,而是轉變為“通過周密計算而將存在對象化的一種方法”[2]401,從而把科學的本質顯示為人的技術支配意志,至此科學便被技術支配了?!凹夹g統治之對象事物愈來愈快、愈來愈無所顧忌、愈來愈完滿地推行于全球,取代了昔日可見的世事所約定的一切。技術的統治不僅把一切存在者設立為生產過程中可制造的東西,而且通過市場把生產的產品提供出來”[1]281。技術之強大已日見其盛,其觸角已延伸至人的思維所能想象到的太多領域,似乎技術能解決一切問題,只要人們能發現問題的地方,技術就能攻城略地、顯其威力。然而人類并不能就此慶幸自己的智慧,陶醉于既得之“勝利”。
那么,技術支配下的世界又將如何呢?在海德格爾看來,技術展現及其與存在者、自然和世界的交往是對事物的損壞、損形和毀滅[6]106,而這并非人類社會所需要的,甚至是人類始料不及的——人們利用科學和技術的原初目的造成了自身所不愿看到的另類結果。海德格爾技術思想所具有的對人類命運的獨到憂思,愈益在現代社會發展中得到印證。以信息技術為例,海德格爾在人類社會尚未進入信息時代時,就已經敏銳地捕捉到并深深地憂慮于計算機這一信息時代的技術工具對人類生活方式可能帶來的廣泛而深刻影響。素有“網絡空間哲學家”之稱的邁克爾·海姆基于海德格爾對計算機的關注,認為“沒有哪位哲學家像海德格爾一樣如此看重技術與人類價值觀的矛盾沖突問題。海德格爾不僅把技術看作是形而上學的核心,并且認為它是20世紀罪惡的根源”[7]。海德格爾預測到,計算機將深刻改變人類幾千年來已經形成的傳統行為方式。隨著社會的發展,技術將進入人類存在的最深處,最典型者如“閱讀”電腦屏幕逐漸代替讀書、讀報等傳統習慣,電視、手機屏幕大量占有人們的時間和眼球,數字化的計算方式似乎已成為人們決策和判斷的主要依賴,人們越來越習慣于這種新興的讀寫、交流和“用腦”方式,諸如此類的新變化正在深入“改變我們認知、思考和追求的方式”[7],使技術從本質上逐漸成為人類存在的一種主流模式,繼而作為一種主要的文化現象向人類精神領域滲透。在這種技術革命裹挾下,人的主體地位正在經受巨大的挑戰和危機。
從海德格爾對現代科學技術的深深憂慮中,我們能夠清晰地感悟到,現代科學技術背后的哲學問題涉及人類的認識方式、表達方式、信息傳遞方式和生活方式,甚至深刻影響著人們的社會交往方式,從底層由下而上、從內核由里向外推動整體社會發生時代變遷般的改變?!霸谡w意義上,我們的精神變得更加貧乏。我們養成了依賴知識的習慣,而失去了知識背后的智慧。這其中存在著一個報酬遞減法則:獲得的信息越多,意義越少”[7]。正如海德格爾所推測的,“一個全框架的‘座架’是不祥的和具有威脅性的,這一抽象概念像形而上學的斯芬克斯一樣森然逼近,使我們的思維感到茫然與迷惑”[7]。這種體現為技術系統特征的“座架”使科學技術在現代社會所表現出的工具理性特征與科學技術所本應具有的始源價值——科學理性發生越來越明顯的分離,人們應當對科學技術進行反思并予以更多關注和憂慮。
海德格爾對現代科學技術的反思,歸根結底反映了對人類命運的關注,其深為憂慮的乃在于人最終成了持存物,被科學技術所控制、驅使、壓制和吞噬,這是人類命運所遭遇的不應有的不幸。因為現代科學技術使“人表面上看起來是訂造者、擺置者”[2]402,實質上卻成為被訂造者、被擺置者,在不由自主地裹挾中失去本真和自由。“此在失去了自己獨特的個性,不再獨立自主地存在,而受到其他存在者(自然環境)和他人(社會環境)的約束,甚至被后者所吞沒”[4]346,終而成了非本真的存在,這并非作為此在的人所期望獲得的。杰出的哲學家睿智之處,在于其能知人所未知、見人所未見、思人所未思,在新事物的趨勢尚在端倪之時,便能見“梧桐落葉而知秋”,“瓶水結冰而知冬”,于世人皆不知、不見、不思時洞見新事物未來發展的情形闡發出規避風險的端緒。海德格爾于現代科學技術迅猛發展之初,就及早預見到其必將由“人之所需”而發展到“凌駕于人”,科學技術與人的關系發生位置上的互易與紊亂,曾經高高在上者現在受制于物,曾經服務于人者現在傲然于世。要言之,無論海德格爾對現代科學技術的著墨有多少,“人”始終都是他所關注的問題的核心。
現代科學技術世界中,人的本質受不止一種存在樣態的威脅,這些威脅來自人們對能源、制造和技術所普遍存有的意見和觀念,海德格爾對此給出三個方面的判斷、解剖和警告。其一,“依靠對自然能源的和平解放、改造、儲藏和控制,就能使人人都覺得做人是可以忍受的,而且是完全幸福的”[1]283;其二,“貫徹制造的工作可以沒有危險地大膽進行,只要此外還有別的興趣,也許是一種信仰的興趣仍然起作用的話”[1]283;其三,“技術的制造使世界井然有序”[1]283。海德格爾所指出的這些普遍存于當世人們頭腦中的自以為是的意見和觀念,其實不過是世人的一種自我欣賞、自我滿足、自欺欺人和精神勝利而已,這些恰恰預示著人類將面臨一種比極具殺傷力的原子彈更為致命的危險,面臨一種不是肉體之死而是人的本質之死的莫大危險。人們應該從表面的繁榮中保留清醒的認知:僅僅把自然當成現代技術和工業唯一巨大的加油站和能源庫終將難以為繼,人類若不保護地球資源則無異于自毀家園;人類若一味地沉湎于受技術的任意擺布當中,就會越來越遠離自己的本質,而這種狀態所帶來的某種危險降臨時,自以為會擁有的“那種特別的居留之所[1]283”其實并不存在;眼前所見者的這種井然有序的世界已把本該具有的秩序和等級“拉平為制造的千篇一律”[1]283,使其失去了應有的層次感、秩序性、豐富性和發展淵源而趨向于單一的向度。
海德格爾出于對科學技術的沉思而對人類命運的關注無疑具有時代的深刻性和極強的穿透力,這種沉思同時還包含著獨到的憂慮和樂觀豁達的哲人姿態。海德格爾以其存在主義哲學的立場認為,面對“座架”之最高危險,人并不是無可作為的,命運絕不是一種強制的厄運,因為人恰恰是就他所歸屬于命運從而成為一個傾聽者而言又不是一個奴隸而言,才成為自由的。這一思想似乎昭示人們,在面對當下的命運時,是可以有一定空間發揮其能動作用,擺脫那種正在逼近的厄運的。海德格爾認為,人在切近危險的極端時,就會開始追問技術的本質,從而意識到現代科學技術的危險。人既能意識到危險的存在,當然會采納可能的辦法去克服危險、戰勝危險、避開危險、擺脫危險。這種追問的思考狀態就是追問作為此在的人的最始源的意義,也因此走向人之原初的本質。我們從海德格爾的技術思想中所深深體會到的,更多是牽涉到人的命運的憂思,這充分反映海德格爾將人置于其技術哲學思想的核心位置所給予的關注和關照。研究海德格爾的技術哲學思想,必須深刻體悟和認識到這個基點,并以此為基底深入到對命運的救渡當中。
海德格爾的技術哲學思想處處體現著對人類命運之“救渡”的深層追思,這種以強烈的現代性批判色彩追問現代科學技術之本質,對科學、技術、真理等進行現象學和存在論的解讀,對科學與形而上學的關系進行詳細的分析,反映出的是一條與正統科學哲學完全不同的形而上學追問之路。這條追問之路給出的思考、指明的出路既蘊含著對傳統形而上學、技術工具理性的獨到超越,又對借海德格爾技術哲學思想之光啟迪當下科學技術發展進路裨益甚多,需要對其當代價值做進一步分析和闡發。
海德格爾對現代科學技術的思索和追問透辟而深刻,在他看來由于現代科學技術的意志,一切東西都變成了物質、變成了材料,不僅包括自然界的存在物,也包括人自身。這就是說,整個世界都以技術的方式展現出來,世界完全變成了技術化的對象物?;谖镔|化、齊一化、功能化、主客兩極化、謀算、貫徹和統治、生產和加工、耗盡和替代等技術展現方式,技術在本質上整體性地呈現為“座架”,“座架”又更多地表現為限定和強求。在這種“座架”之上或之中,在場的事物統統變成技術攻擊和針對的對象,被現代技術強求而存在,終而變成“可估計的可統治的”“變成單純的格式,成為供毫無顧忌地貫徹的權力意志充分利用的貧血的東西”[6]76。但人類對自身所遭受的意識到的或尚未意識到的“不公正待遇”——雖然許多甚至是由人類自身所造成的——都會依靠自身的智慧和力量尋索到救贖的坦途,這乃是人類的本質和天性使然。由此,海德格爾將大量的思索用于尋求合理的解救之路,探尋使人類能夠重回本質和重被真理之光照射的妙用“良方”。
海德格爾給出的“救渡”之道,概而言之就是“詩與思”。海德格爾認為,人類尋求“救渡”的方法首先是沉思,因為沉思可以使人產生尋求人之本質的自覺、獲得對真理的無蔽狀態,進而獲得“對一切在場者和不在場者的敞開之境——澄明”[4]404,而這種自覺之于現代科學技術的最大收獲便是意識到其所帶來的高度危險,離開這種沉思的自覺,人只能在渾然不覺中沉醉于技術所帶來的享樂而忘卻背后隱匿和積累著的危機。海德格爾認為,這種沉思又必先在藝術的領域里進行,因為與技術同源的藝術“是唯一一種可以多樣化的解蔽方式”[4]404-405。解蔽即為尋求真理、獲得澄明之境,而“藝術在其本質中就是一個本源:是真理進入存在的突出方式,亦即真理歷史性地生成的突出方式”。由此可以認為,藝術乃是最豐富的解蔽方式,追求藝術之途便是追求真理之徑。在海德格爾的思想中,“藝術就是詩”“藝術的本質就是詩”“詩的本質是真理之創建”[1]58,“創建”具有對真理的贈予、建基、開端三重意義。由此便得出“沉思—解蔽—真理”“藝術或詩—解蔽—真理”的內在演進關系,找到“沉思”和“藝術或詩”對真理的內在生成機制,而詩人之思也更切中于對真理的追索與獲得,從這里也可識得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和里爾克及其詩歌傾注極大關注情結的難解之緣?!霸谪毨r代詩人何為”[1]257;“有一件事堅定不移:無論是在正午還是夜到夜半,永遠有一個尺度適用眾生。而每個人也被個個指定,我們每個人走向和到達我們所能到達之所”[1]261;“暴民們把它搗成錢幣,趨時的世界主人把它鍛造成了機器,隆隆機器效力于人欲,卻未見帶來福祉”[1]280。海德格爾認為,詩人借助于“思”的方式進入由存在之澄明所決定的處所,這個處所就是存在的敞開狀態,這個敞開狀態本身又屬于存在的命運,并且從存在之命運而來才為詩人所思。這條思想進路可以清晰地顯示出,海德格爾所提供給人的座架之“救渡”之道乃是思與詩,借此作為此在的人可以進入無蔽的澄明之境而聆聽到真理的聲音。
思與詩的“救渡”之道固然好,但究竟如何克服現代技術所造成的窘境呢?海德格爾并不完全同意流行的那種“認為技術是一種手段和一種人類行為”[8]4的工具性和人類學的解釋。海德格爾認為現代技術真正的、最高的危險并不來自諸如原子彈、氫彈爆炸這樣的事件,這只是一種最為嚴重的證據,證明了現代技術時代存在著的包括科學的方式在內的思維和行動方式,正是這些東西在“原子彈爆炸之前,長久以來就已經毀滅了事物”[6]215,使“一切東西被共同洗刷成千篇一律的無差距的東西”[6]214,“如果命運以座架的方式而支配著,那么它是最大的危險”[6]217,“更可怕得多的是人對這世界變化沒有準備”[6]230,等等,而這些才是技術的最高危險和真正要克服的東西。海德格爾認為人們頭腦中存有的試圖“控制”技術的想法是行不通的、也是極其錯誤的,因為“我們必須首先符合技術的本質”“技術的本質來自在場者的在場,即來自人決不能控制而至多能夠侍奉的存在者的存在”[6]220,誰如果試圖克服技術和由它帶來的危險,這正好說明“那種看法還停留在外圍地帶,并沒有進入本質性的和真正的東西”[6]221。海德格爾認為,道德對于控制現代技術或者解決現代技術帶來的問題是乏力的,人們既不能為技術世界制定一部通行的法典,也不能保證制定之后科學家便會嚴格遵守以約束自己的研究行為,在這個領域道德和倫理常常表現得既空洞又蒼白無力,當技術的危險爆發出來時“主體的道德總是姍姍來遲”[6]223。無疑,海德格爾對技術的工具性和人類學解釋的批判是極其犀利和尖銳的,也極具諷刺性和說服力。海德格爾認為,克服現代技術必須把“技術收回到它得以可能的基礎上”,這就需要把技術的本質作為“存在并活動著”,把技術僅僅看作工具,從而使人們停留于控制技術的意志中;需要喚起沉思的思想,思考在技術展現中所發生的東西,從而做好借以對付技術展現的準備;需要為天然的知識恢復權利,把那種更本源的更恰當的并讓事物具有自己的自身性和特性的知識顯示出來;需要冷靜地對待事物,深入地思考技術世界并不是最終的和絕對的東西,而是始終依賴于更基本的東西,由此而與技術器具獲得新的交往,對技術世界獲得新的態度,也即對獲悉世界的意義保持敞開的態度;需要把技術作為“轉折”,從發現技術的危險中尋求通向拯救者的道路[6]223。海德格爾對克服技術迷思所給予的這些考察與規諫,歸根結底在于提醒人們保持對技術的思考狀態和清醒意識,以技術的前置者的身份對待技術問題、解決技術問題、拯救人類自身,使人類于對技術的敞開狀況中識得和尋找到明亮的前進之途,“把限定和強求收回和接納到使之得以可能的事物和世界的真理的基礎上”[6]224。
海德格爾追問技術而構筑的道路,“乃是一條思想的道路”[8]3。縱觀海德格爾技術哲學思想的整條脈絡,在面對“座架”這一最高危險上,其給出的思與詩的“救渡”之道猶如夜空中劃過的一道明亮的閃電,提醒和警醒人們高度關注這個生活于其中的技術化的千篇一律的世界并期望指引出消融或走出“座架”的解救之途,其思想雖然深刻而睿智、雋永而超脫、冷靜而幽遠、激進而啟思,但依然充滿濃郁的鄉愁情緒和悲觀的決定論色彩,因此也蒙上了一層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流于空想而缺少可操作性,使其思想在整體上表現出先驗論的傾向和特征[4]405,而這最終是不能挽救人類于科學技術所帶來的危險的。但海德格爾作為20世紀杰出的哲學家,其深邃哲學思想的積極性一面完全可以啟發和指導人們進行深刻的反思。
這種反思的結果應當更多地包含從技術生成和技術展現中尋求人的拯救的現實路徑?!吧鎲栴}總是只有通過生存活動本身才能弄清楚”[9]15,作為此在的人所面臨的技術困境也只有深入到現代科學技術的狀況、趨向、問題、出路等內容當中才能尋找到現實的解答?!翱茖W發源于本真的存在”[9]412,“各種科學都是此在的存在方式”,“始源地關涉到對諸如‘世界’這樣的東西的領會以及對在世界之內可通達的存在者的存在的領會”,因此科學從其產生始就蘊含著求真的原初價值,就是在服務于人的主體價值中得到發展的,并與世界中表現為諸事物的存在者發生領會的關系。然而現代科技發展卻在逐漸遠離這種原初的價值,進而使包括人在內的自然、世界都被技術化和被控制,人類因自身的偉大發明而身陷其中,逐漸聽不到真理的聲音,進而走向人的本質的另一面,“技術的本質體現了對現代社會無所不在、無處不在的命令和統治,但在技術的本質當中也隱藏了規避技術走向人類惡魔的力量”[10]??茖W技術在日益走向至上地位的當下,人類開始漸趨警醒與覺悟,在驀然回首中發現與呼喚一度迷失了的科學理性和人文精神,并冀望通過發揚人文精神、發展科學精神,促進科學理性與人文理性和諧共生,從而竭盡所能地保留現代科學技術對人類創造福祉的裨益之處,抑制和消除其所帶來的威脅人類生存的負面效應,最終深入到科學技術的日常實踐和具體運作當中尋找解決具體問題的可行路徑,從而達成和實現人類命運之“救渡”?!翱茖W的發展不但需要人文,而且也離不開人文”[11]129,“沒有人文文化,科學就會淪為一種脫離人性之根和生活之源的科學”[11]116。促進現代科技的發展,必須重視挖掘科學和技術自古希臘以來就深蘊其中的人文精神價值,培厚科學技術發展的文化土壤,增強追問科學技術的自覺自主意識,在技術展現的過程中不斷反觀這一技術化過程,正確抑制和導引人們對存在物的控制欲望,保護世界諸事物的存在本質和豐富表象,防止人類社會的單一化、片面化發展以及這種趨向對于人化自然的滲透。應當經常性地保持對迷失于技術化世界的清醒意識,通過加深對現代科學技術的理解而增強對人類自身的認知,進而以平和、平靜、平等之心態對待自然對象,擱淺彌漫于欲望之境的控制性、進攻性、掠奪性思維,促進人與存在物和諧相處,讓深陷于“向世之存在本質”的“操心”“操勞”[9]67的此在能夠詩意地棲居于地球這個世居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