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少博
(西安電子科技大學人文學院 陜西 西安 710126)
日本明治時代著名的教育家湯本武比古,不僅在日本的教育史上享有盛名,而且也是日本近代著名的倫理學家,著有《新編教授學》《新編教育學》《明治教育史料雑考》《新編倫理學要義》《日本倫理史要》《國民道德之涵養》《關于公德養成》等著作。湯本武比古曾經擔任天皇的御師,熟讀中國的四書五經,著有《敕語續義》《孔子的五段教授法》,對中國儒家道德也有精湛的研究。日本明治維新開始后,湯本武比古接觸了歐美文明,察覺到當時日本與歐美國家在經濟、文化方面的差距,于是又致力于汲取歐美文明的長處。尤其是在湯本武比古親身感受了歐美國家的國民“公德”素質后,深受刺激,深刻反思當時日本“公德”方面存在的問題。湯本武比古著的《關于公德養成》,精辟地分析了“公德”內涵、“公德養成”的必要性緊迫性,提出了促進國民“公德養成”的途徑,其“公德養成”理論對推動明治時代的“公德”熱潮起了很大作用。
湯本武比古認為“公德”的內涵是對共同團體之德義,指出:“一個人對共同團體即對社會或者國家的德義為公德。”[1]119湯本武比古對“公德”內涵的界定,與日本近代首先界定“公德”內涵的福澤諭吉有所不同,福澤諭吉認為:“與外界接觸而表現于社交的行為的,如廉恥、公平、正直、勇敢等叫作公德。”[2]77由此可以看出,福澤諭吉對“公德”內涵的界定,關注的是“社交”所表現出之德,而“社交”即人和人之間的社會交往。按照福澤諭吉的觀點,只有在“社交領域”所表現出的“廉恥、公平、正直、勇敢等”才是“公德”。福澤諭吉對“公德”的內涵的界定中,“與外界接觸”很關鍵,即如果一個人不與“與外界接觸”,就無法體現其“公德”。在近代,福澤渝吉首先把“公德”與“私德”相對應,其對“公德”“私德”內涵之區別,主要規定為“公德”是“與外界接觸而表現于社交的行為的”德義,而“私德”為“凡屬于內心活動的,如篤實、純潔、謙遜、嚴肅等叫作私德”[2]77,開啟了日本理論界對“公德”“私德”的探討。湯本武比古在規定了“公德”內涵的同時,也對“私德”的內涵進行了規定:“與公德區別的個人性的道德。”[1]119并且認為孝敬父母、友好兄弟、誠信地對待朋友、夫妻和睦相處等等都屬于“個人性的道德”。湯本武比古對“公德”“私德”的內涵規定,比福澤諭吉更進一步。因為福澤諭吉界定的“與外界接觸”所表現的“社交的行為”不能清晰地排除與家人、朋友的交往,例如與朋友之間的交往,有時也是通過“與外界接觸”實現。按照福澤諭吉定義,一個人與朋友之間的交往也表現出“正直”之“德”也能歸結到“公德”,因為“朋友之間的交往”一定意義上看,也屬于“與外界接觸而表現于社交的行為”。如果從這個層面分析,那么“公德”“私德”的內涵就比較模糊和不確定。福澤諭吉把“公德”與“私德”的區別定位于“與外界接觸”與“內心活動”之別,但問題是一個人“與外界接觸”的“社交的行為”也不能脫離人的“內心活動”,再者“篤實”“嚴肅”等“德”也不應該只是“私德”專屬,“公德”也離不開“篤實”“嚴肅”。故而,從對“公德”與“私德”的內涵界定方面,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湯本武比古比福澤諭吉更加明晰。
湯本武比古對“公德”內涵的規定,也是與“私德”內涵的規定相對而闡釋的,并且獨創性地提出“私德”是具有“個人性的道德”,突出“個人性”,而“公德”內涵突出“共同團體”性,這就使“公德”內涵具有確定性,即“公德”是一個人對社會、對國家即對“共同團體”性之德。與之相對,湯本武比古認為“私德”是“對父母孝、對兄弟友、夫婦相合、朋友相信的個人性之德”[1]119。“公德”內涵明確之后,那么“公德養成”內涵自然而然隨之清晰了,按照湯本武比古的觀點,“公德養成”即對國家、對社會、對團體之德的養成。培養國民的“公共心”“公德心”,養成國民遵守“公德”規則、規范的習慣屬于“公德養成”。
明治維新后,日本政府實行文明開化政策,日本的經濟發展迅速,然而道德水平頹廢。湯本武比古認為正是由于日本人嚴重缺乏“公德心”,“公德”教育極其不發達,才會影響日本的全方位發展,因而為了盡快使日本成為文明國家,必須促使國民“公德養成”。湯本武比古在其著作《關于公德養成》中指出:“日本人總起來說,關于個人自我性的道德非常發達,可以說在歐美之上;但是說到公德,很遺憾,不得不嘆息地說在歐美之下。……缺乏對公共的德義心。”[1]119-120湯本武比古《關于公德養成》中,舉實例揭露國民缺乏“公德”的情形:“某些人非常缺乏公德心,舉一例來說明:信州的山里,有很多山葡萄,某些人采摘山葡萄釀酒,已經連續四年使山上的山葡萄樹沒有一粒葡萄,全被某些人偷偷采摘了去釀酒,這些人不管他人感受只顧自己利益,簡直是公共的德義完全缺失。”[1]120湯本武比古對明治初期日本國民缺乏“公德”的狀況進行了揭露與反思,深感國民“公德養成”的必要性。
日本近代自明治維新開始,對外實行開放政策,大批日本有志青年去歐美學習科學技術,由此也感受到了西方人擁有對團體、對社會的公共道德意識,也感受到了西方人對日本人缺乏公德的鄙視、羞辱。湯本武比古在《關于公德養成》中記載了去德國的親身感受:“一件令我吃驚和感到羞恥的事情,就是我有一天去柏林的茶葉店去買茶,我問店員:‘有沒有日本的綠茶?’店員回答說:‘如果賣日本的綠茶就一定被警察署抓走,所以不賣日本的綠茶。’我回到住處后,去向一個懂法律的大叔那里打聽了此事,他告訴我:‘這是因為你們國家的人可惡,前些日從日本輸入的綠茶,為了使綠茶更加鮮綠而著色,導致有人飲用日本綠茶中毒了,所以一度從日輸入的綠茶被禁止賣了,也禁止再輸入了。’我聽到這樣的話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心情糟糕至極。”[1]120-121由此,湯本武比古痛感有些日本商人“公德”的嚴重缺失,指出:“此類商人一點公德心都沒有,只貪圖眼前的利益賺錢,致損害國家的信用而不顧。”[1]122湯本武比古在《關于公德養成》中,還列舉了大量當時日本各界人士缺乏“公德”的種種表現表現,用以說明“公德養成”的必要性、緊迫性。
湯本武比古認為明治初期的日本缺乏公德教育,是因為日本自古以來的道德教育中,只重視“私德”教育,幾乎沒有公德教育,他指出:“重視忠、孝、悌、友等個人性的道德,……在日本有五倫五常的教育,而對社會共公德教育一點也沒有。”[1]125-126由此,湯本武比古認為日本實行文明開化,必須重視對國家、對社會、對公共團體的公德教育,才能與西方文明接軌。湯本武比古親自投身到對國民的公德教育中,積極“主辦《教育時論》,經營私學,從事教育運動”[3]8。湯本武比古認為道德教育不同于科學技術等知識的教育,因為道德教育的對象是人,而每個人的秉性有所不同,有的人天生秉性敦厚、善良,也有人天生秉性善變、狡詐,因而道德教育有一定的特殊性,他指出:“教育是必要,因而教育的效果是顯著的,……但是關于道德教育的效果有些人持懷疑態度,因為人有先天道德性的素質,……有個別不良之徒,依靠教育力讓其變為善良人物的例子很少,從感化院的成績看的話,被教育感化的不良之徒成為良人的也不超過半數,故而有人質疑道德教育的效果。”[4]9-10湯本武比古認為一個國家國民的“公德養成”只是依靠教育是做不到完美的,因為對個別人,通過教育促使其“公德養成”是無法做到的,這就需要“公德教育”與法律的配合,也就是德治與法治相結合,促使國民“公德養成”。
湯本武比古認為:“日本自古以來就是德教的國家,不是法治的國家,不僅不重視法律,反而還很輕視法律。即看輕法律,看重個人性的道德。……也就是說,日本法治習慣缺乏,可以說遵法之心淡薄,其結果導致某些人不守公禁,而沒有公德心。”[1]127-128湯本武比古認為正是人們缺乏法治習慣,導致公共禁止的事情某些人也不遵守,再者國民某些陋習、惡習如果只是依靠“公德教育”,很難實質性地、全面性地改觀,故而必須加強有關“公德”方面的法治建設,強制性地扭轉國民有損“公德”形象的有關陋習,養成遵守“公德”的習慣,培養國民的“規范意識”“公德心”,才能促進全民“公德養成”快速進行。
“公德養成”屬于道德建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一個國家的文明發展,既離不開德治,更離不開法治,德治與法治是缺一不可、相輔相成的,只有在法治的護航下,才能快速實現國民“公德養成”。
兒童具有可塑性,是“公德養成”的關鍵階段。湯本武比古認為:“兒童的心意絕沒有頑硬性,容易接受外來的印象,具有很強的可造性。”[6]3湯本武比古認為對中、小學生的“公德養成”教育,必須關注對學生“公德養成”的訓練,他專門論述了:“訓練的方法有示范……、命令與禁止……、訓諭……、監護……”[4]122-123。湯本武比古認為對小學生、中學生的“公德”教育方法,主要是“教”與“訓諭”[5]220“訓練”相結合,不斷強化其“公德”意識,養成學生公德心,形成公德行為習慣。湯本武比古認為不僅僅學校的道德教育對兒童的自身修養、“公德養成”有很大的影響,教師本身的言行對兒童也會產生極大的影響,他指出:“比什么都重要的是教師自身,……中學、小學是涵養公德的重要途徑。”[1]127-128身教勝于言教,教師以身作則,對學生“公德養成”的影響至關重要。湯本武比古還關注了關于中學、小學教科書審查有關部門行賄、受賄問題,凸顯了保障教科書高質量的重要性,以及保持教育有關部門自身具有公德素質的重要性。湯本武比古在非常重視小學、中學對學生“公德養成”的重要性的同時,認為也不可忽視家庭、社會對兒童“公德養成”的影響,他認為:“小學教育……家庭生活、社會生活對于其教育也是很重要的。”即家庭生活中父母的“公德”素質、“公德”習慣對兒童耳聞目染,對兒童“公德養成”有潛移默化的作用,同時社會的“公德”環境也對兒童“公德養成”產生一定的影響。
湯本武比古指出:“與他國比較長短,取他國之長補己國之短。我國遠遠不及歐美物質方面的文明開化,我們必須向他們學習;歐美國家法治性的開化以及對社會的公德心方面,我們也必須大力地向他們學習。……國人的忠君思想是國外的人無法想象的,而國人對國家對社會公德心的淡薄是令國外人極其吃驚的。對國家、對社會公德心缺乏也確實是國人很大的缺點。”[6]229-230湯本武比古曾經在德國多年,熟悉歐美國家的文明狀況,湯本武比古描述到:“在歐美諸國發達國,兒童就與日本人不一樣,就連歐美國家的孩童,也絕對不會在公園里折花、捕蝶鳥。而在‘公德’不發達的國家,只是一味地力圖永遠的富強,恰恰是緣木求魚。實際上,在我們日本,‘公德’極其的不發達,并且法律也極其地不健全,例如有人在墻壁、神社佛閣亂涂亂畫,還有人在公園里折樹木,也有人往道路旁的水溝扔小石頭……也有人不堅守傳染病預防規則,我國的‘公德心’極其薄弱。在我國,公眾衛生等也不十分發達,例如時有發生赤痢患者的排泄物污染附近的用水,患者污物的洗滌也會污染附近的用水,在歐美國家,絕不會出現如此狀況。歐美國家的肺結核病患者,在公園里散步會提著痰壺,有痰時把痰吐進痰壺,并馬上往痰壺放一片消毒藥。與歐美國家對傳染疾病的管控相比較,我們日本簡直沒有‘公德心’,……公共衛生,不僅僅涉及個人的道德,更涉及公德。……在現實中,缺乏‘公德’,在當今與文明國家的交往上就會非常不利,國民不僅公德心薄弱,而且還容易犯法。與外國人交際,有時候就免不了與外國人雜居,頑冥之徒的陋習行為遭國外人的反感,使得國力、國威在二十世紀的世界無法伸張。由此,如果國民對社會的公德沒有發展的話,在與外國的國際交際中一定對國家不利。”[7]湯本武比古從德國回到日本后,痛感日本當時公德方面存在問題的嚴重性,故而積極著書立說、舉辦巡回演講,陳述歐美國家的公德意識、公德心以及公德狀況,號召國人學習歐美人的公德心、愛國心,以“涵養公益公德”[6]610。明治維新后,日本增加了國際性的交往,日本的仁人志士們認識到一個國家國民的“公德”素質的高低,對其國家國際交往有很大的影響,由此積極“攝取西洋文明,……建立國民的新道德,喚起對社會的公共意識”[8]。以明治時代初期開始,日本學界的一些仁人志士反復比較當時日本與歐美國家“公德”方面的差距,并且大張旗鼓地呼吁提高國民“公德”素質,力述“公德養成”的緊迫性、重要性。正如湯本武比古所說:“國人公德的缺失以及不公德的狀況,在國際交往日益頻繁的當今,必須猛烈反省和矯正。我們為了國家的前途和命運,必須擔負起對國民‘公德’教育的責任。”[6]230通過與歐美國家“公德”狀況的比較,湯本武比古主張借鑒歐美“公德”建設的長處,學習歐美在“公德養成”方面的經驗,彌補日本當時“公德養成”方面的短處,促進國民的整體素質快速提高。
“道德意識”即道德主體在道德實踐的過程中,所形成的“道德意志”“道德觀念”“道德情感”。道德主體如果具有良好的“道德意志”“道德觀念”“道德情感”,就會有良好的道德行動。湯本武比古認為:“人都有對自己的自我性感情和對他人的社會性感情,自我性感情構成自我意志的動機,社會性感情形成利他意志的動機。”[9]41湯本武比古指出:“道德意識的三作用……為知、情、意三作用,良心之知的作用,是辨別如何言動或如何不言動,又判斷什么樣的言動是善、什么樣的言動是惡的心之作用,……良心之情的作用有兩種情形,即實行之前以明令禁止的形式表現的意識和在實行之后滿足或者悔恨的表現形式。良心的命令或禁止以絕對權威的形式表現,故而稱之為‘神之聲’,或稱之為‘無上命令’,于是通過命令禁止的良心約束我們的行動。遵從命令禁止實行的時候就脫離了約束感覺獲得滿足感;違反命令禁止行動的時候就會覺得有悔恨感。滿足是由于良心的稱贊而產生的愉悅感,悔恨是由于良心的非難而產生的痛苦感。良心之意的作用是根據命令禁止從善去惡的決意、努力。即使對于一般意識,知、情、意三者也不是孤立地起作用的,知、情、意三者相互依賴相互作用而發揮功能性作用。”[9]29一般來說,“良心”屬于“私德”領域,但是“公德”雖然屬于“公共領域”,是相對于社會、相對于團體之德,但是“公德”的主體是人,作為“公德”主體的人不可能脫離“良心”的辨別和判斷,一個“公德”素質高的主體,也會具有“良心”的知、情、意,就是因為有其“良心”的知、情、意,才會支配其自身行為的“可為”與“不可為”。故而,增強國民的“道德意識”,尤其要增強國民的公德意識。“我們的任何動作大都是有意識的、有心的,……有意識的動作即行為,行為是意志的發動而產生的動作”[9]31,有利于國家、有利于社會、有利于團體的行為多做,不利于國家、社會、團體的行為擯棄,培養國民遵守“公德”的滿足感、愉悅感,激發國民違背“公德”“不公德”的羞恥感、悔恨感,從而促進國民“公德養成”。
“湯本武比古在明治的教育界,是相當著名的,……一提到明治時代的教育,任何人都會想到湯本武比古。”[3]7日本明治時代,在國民的“公德養成”方面,湯本武比古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中,都作出了一定的貢獻。
在理論層面,湯本武比古著書立說,出版了關于道德建設的大量專著,并且著《關于公德養成》詳細地界定了“公德”與“私德”內涵,對國民“公德養成”提出了獨特見解,更加強調了“法”在國民“公德養成”過程中的關鍵性、重要性作用,并且提出了國民“公德養成”的途徑,豐富了明治時代的“公德”理論。
在實踐層面,湯本武比古投身到推動“公德”發展、促進“公德養成”的實踐中。日本近代思想家三浦藤作在其著作中寫道:“提到湯本武比古,就會想到他的笑聲。湯本氏的笑聲,很有特點,是天真爛漫的笑聲。……湯本氏即使到了老年,在各種各樣的會議上也會見到他。”[4]6-7湯本武比古不斷地利用各種機會演講,呼吁學習西方國家“公德養成”的經驗,致力于改進日本“公德”現狀;參與學校教材改革,推動學校教材中增加“公德”教育內容,推動日本全體國民“公德養成”快速進展。湯本武比古特別注意到了歐美國家在公共衛生方面的“公德”,反省了當時日本在公眾衛生方面缺乏“公德心”、缺乏“公德”的行為,他對預防傳染病傳播方面的“公德”重要性極其關注,促進明治政府出臺了諸項法規、條例,對公眾衛生方面的“不公德”狀況進行管制、處罰。
正是由于明治時代湯本武比古、西村茂樹等理論家的不懈努力和明治政府對國民“公德”的重視,使得日本從明治時代后期開始,國民的“公德”水平很快達到了世界前列,從明治時代后期一直到當今,日本的“公德”水平一直在世界領先水平,甚至可以說在“公德”方面,早已經超過了歐美一些國家,特別是在公眾衛生方面的“公德”狀況值得別國學習、效仿。日本“公德”快速提高的功績,不僅僅歸功于明治政府的措施,還應該歸功于明治時代福澤諭吉、西村茂樹、湯本武比古等學者對日本“公德”發展的大力推動。
與福澤諭吉、西村茂樹相比,雖然湯本武比古對“公德”“私德”的界定,其內涵更加清晰,然而在“公德養成”的具體方法方面,不如西村茂樹利用“積極公德”“消極公德”的具體模式更具操作性。也就是說湯本武比古的“公德養成”理論,在實踐層面與西村茂樹“公德養成”理論相比還存在一定的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