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范贊登等《資本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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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西歐如何率先實現現代經濟增長(Modern Economic Growth)的關注,可以說由來已久。這一問題在經濟學、社會學、歷史學等人文社會科學領域,是兩百年來最熱門的研究課題之一。馬克思、韋伯、桑巴特等經典作家,從文明轉型、社會重構的角度高度剖析歐洲封建社會轉變為資本主義社會的過程。以諾思為代表的新制度學派,著眼于制度變遷、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在經濟增長中的作用。其中,社會規范的轉變在資本主義興起中所發揮的作用,是討論的熱點之一。但這一課題的研究,在理論和實證方面都還相對薄弱。一方面是因為社會規范的作用難以量化,實證材料又難于收集,研究的難度不低;另一方面,作為社會中的微觀機制,社會規范的作用似乎遠不如殖民擴張、資本原始積累、憲政改革等因素的作用那般顯著。然而社會規范的作用絕不應被低估。正式制度也只有“嵌入”非正式制度的環境中才能發揮作用。在此方面,由荷蘭、比利時、愛爾蘭三位學者出版的專著《資本女性》(Capital Women)①Jan Luiten van Zanden, Tine de Moor, and Sarah Carmichael, Capital Women: The European Marriage Pattern, Female Empowerment,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Western Europe, 1300-1800,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9.可謂此領域的扛鼎之作。范贊登等學者的《資本女性》,既是對以往文獻的一次系統梳理,又運用新的數據和量化方法對理論進行了實證檢驗。如果將“西方世界的興起”問題比喻為一座理論大廈,那么《資本女性》就為這座大廈撐起了堅實的一角。
作為人類進入文明社會后構建起來的一種社會制度,婚姻模式經歷了多次變遷。在不同地區的不同歷史時期,存在過諸如群婚制、對偶婚、專偶婚等多種多樣的婚姻制度形式。①愛德華·亞歷山大·韋斯特馬克:《人類婚姻史》,李彬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15、16世紀之后,在西北歐地區出現了一種較為獨特的婚姻模式,并在隨后的幾個世紀里逐漸成為西歐的主流婚姻模式。史學界和人類學家稱之為“歐洲婚姻模式”(European Marriage Pattern)。它發源于中世紀晚期的西歐,較接近今天的歐美婚姻制度,有別于歐洲中世紀時期的婚姻模式。《資本女性》正是圍繞著“歐洲婚姻模式”展開論述。哈伊納爾(Hajnal)最早在1965年的一篇論文中提出了“歐洲婚姻模式”的概念②John Hajnal, “European Marriage Pattern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 in D.V.Glass and D.E.C.Eversley eds., Population in History, London: Arnold, 1965, pp.101-143.,隨后將其不斷完善,并把它作為近代西歐與其他地區(包括亞洲、東歐)走上不同道路的一個因素。③John Hajnal, “Two Kinds of Preindustrial Household Formation System”, Population and Development Review, Vol.8 (3), 1982, pp.449-494.“歐洲婚姻模式”中的幾個關鍵特征,使它成為現代歐美婚姻制度的前身:婦女地位提高,子女相對于父母的獨立性增強,核心家庭結構漸成主流等等。
考察婚姻模式的第一個視角,就是把它作為資本主義社會興起的一個側面。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對婚姻模式等“上層建筑”進行了唯物主義的分析——生產力的變化推動了生產關系和其他社會關系的變動。④關于恩格斯唯物主義觀點的分析,參見Samuel Hollander, Friedrich Engels and Marxian Political Econom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323-336.馬克思和恩格斯在資本主義社會興起的研究中,也考察了生產關系的變動。在馬克思主義經典分析中,資本主義分為商業資本主義、工業資本主義和壟斷資本主義三個階段。⑤Meghnad Desai, “Capitalism”, in Laurence Harris et al.eds., A Dictionary of Marxist Thought,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1991, pp.71-75.其中,工業資本主義(Industrial Capitalism)是資本主義成熟的關鍵階段,以大量出賣勞動者自身的自由勞動力為前提。馬克思《資本論》的核心主題,就是失去生產資料的勞動力被迫向掌握生產資料的資本家群體出賣自己的勞動,在生產過程中被剝削剩余價值。這一“勞動力大軍”的初始形成,是馬克思的歷史分析的一個關鍵命題。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曾粗略描繪了封建主義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轉型的過程。在封建社會末期,農民與領主之間的人身依附關系不斷削弱,原本被捆縛于土地之上、并受封建關系束縛的農民開始脫離農奴身份(serfdom)。農民獲得自由的過程,同時也是“原子化”的過程。這些個體農民就逐漸變成了支撐資本主義生長的勞動力大軍。⑥卡爾·波蘭尼秉承了這一馬克思主義分析傳統,參見卡爾·波蘭尼:《大轉型》,馮鋼等譯,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20年。對此,本文不作贅述。但就這一視角而言,婚姻制度的變遷,與這一“原子化”過程相伴同隨。
自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創建“歷史與邏輯統一”的傳統之后,德國的諸多學術流派都受到了此種分析傳統的影響。①張盾:《黑格爾的“歷史和邏輯統一”是如何可能的——黑格爾歷史原理的案例研究》,《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8年第4期,第30—38頁。不僅馬克思曾作為青年黑格爾派活躍一時,而且還出現了持續時間很久、影響了美國舊制度主義學派的德國歷史學派(the German Historical School)。在歷史變遷中分析社會演變規律成為韋伯、桑巴特等學者的一個重要方法論。為分析資本主義社會興起的背景,韋伯在《經濟與社會》(Wirtschaft und Gesellschaft)中搭建了一個宏闊的框架,囊括商業發展、城市經濟、行會等諸要素。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韋伯著重強調了加爾文主義(新教精神)在資本主義工商業發展中的重要作用。類似地,桑巴特在《現代資本主義》(Der moderne Kapitalismus)中將資本主義的興起分解為諸條件:對利潤的渴望、經濟理性主義等等。桑巴特還特別提到了復式記賬法在意大利北部城邦興起中的作用、猶太人的經濟行為在資本主義興起早期的作用。②Hartmut Lehmann, “The Rise of Capitalism: Weber versus Sombart”, in Hartmut Lehmann, and Roth Guenther eds.,Weber’s Protestant Ethic: Origin, Evidence, Context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195-208.
在分析資本主義興起的諸條件中,馬克思基本使用歷史唯物主義的分析方式,將經濟基礎視為決定性因素,將上層建筑的變動視為一種適應性結果。但韋伯和桑巴特都看到了其他非經濟性因素的重要性。正如奧托·欣澤評論道:
不論在政治生活還是宗教生活中,一切人的行為都有一個共同的根源。無論何時何地,社會行為的第一推動力通常都來自實際利益,即政治和經濟利益。但是精神利益給這些實際利益插上翅膀,賦予后者一種精神意義,并為之辯護。……沒有這種“精神羽翼”的利益只能跛行。但是另一方面,只有當觀念與實際利益聯系在一起時,觀念才能獲得成功。在我看來,馬克思主義關于經濟基礎和人上層建筑的意象沒有充分表達出利益和觀念的這種特殊關聯。在這種意象里,“意識形態”很快就喪失了現實性。而且,馬克思主義模式有一個缺陷:它是靜態的,盡管它試圖描述出社會的動態轉化。在經濟基礎發生轉變時,上層建筑并沒有隨之而轉變成相應的形式;相反,上層建筑與整個社會一起分崩離析。我認為,更恰當的意象應該是利益與觀念的中軸坐標意象。從歷史的長遠觀點看,二者相互依存,相互補充,缺一不可。③原文出自 Otto Hintze, “Kalvinismus und Staatsr?son in Brandenburg zu Beginn des 17.Jahrhunderts”, Historische Zeitschrift, 1931, Bd.144, H.2, pp.229-286.萊因哈特·本迪克斯:《馬克斯·韋伯思想肖像》,劉北成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34—35頁。
韋伯和桑巴特都觀察到了文化和社會因素在經濟變遷中的重要性,這一點超越了馬克思主義分析范式。但馬克思、韋伯和桑巴特對資本主義興起的分析,有兩個邏輯是明顯相通的:一方面,他們基本上將資本主義興起作為一種獨特的西方現象,或者說西歐現象。馬克思的“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基本是基于歐洲歷史得出的結論。從思想史的脈絡來說,馬克思對于“亞細亞生產模式”的定義源于啟蒙運動以來西歐學者對“停滯的”的非西方社會的觀察。①Perry Anderson, “The ‘Asiatic Mode of Production’ ”, Lineages of the Absolutist State, London: New Left Books,1974, pp.462-549.韋伯和桑巴特也是將西方對立于非西方的框架下,來尋找“西方獨特性”(Western Uniqueness)。②Stephen Kalberg, “Max Weber’s Sociology of Civilizations: The Five Major Themes”, Max Weber Studies, Vol.14 (2),2014, pp.205-232.因此,這種分析邏輯基本繼承了“西歐中心論”的基調。另一方面,馬克思、韋伯和桑巴特的分析方法論可以歸結為整體轉型論。特別是馬克思,“將人類發展階段劃分為一系列自洽的模型,并指出推動這一系列模型運動的統一力量”③Bertram Schefold, “Marx, Sombart, Weber and the Debate about the Genesis of Modern Capitalism”, Journal of Institutional Studies, No.2, 2014, pp.10-26.。這種雄闊的分析方法論依然是思想史上所僅見。韋伯和桑巴特也是沿著這條路在分析資本主義。從中可以看到馬克思受到黑格爾哲學——歷史是“絕對精神”的展開——的深刻影響,也可以看出德國社會科學的顯著特點。至此,我們將“歐洲婚姻模式”置于“資本主義興起——社會整體轉型”這樣的宏觀框架下考察,它本身既是歐洲社會轉向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個部分,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其中一個條件。
考察婚姻模式的第二個視角,是從新制度經濟學的角度,將之作為非正式制度的一部分,研究婚姻模式及其背后的社會規范(norms)在經濟發展中的作用。新制度經濟學強調制度對于經濟效率和經濟增長的重要性,并將制度分為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④Douglass C.North, “Institutions”, The 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 Vol.5 (1), 1991, pp.97-112.正式制度包括憲法、產權制度、司法制度等由人們有意識設計并以正式方式加以確定的制度安排,非正式制度包括習俗習慣、倫理道德、文化傳統等在長期的社會生活中逐步形成的對行為具有非正式約束的規則。⑤盧現祥、朱巧玲編:《新制度經濟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88—91頁。在有關經濟增長的研究中,正式制度的作用受到巨大的關注,非正式制度的研究相對不足。諸如倫理道德、文化傳統等因素,難以量化,這些指標的個體差異可能也非常顯著。但是,非正式制度對于經濟增長的重要性,正不斷得到確認。對文化重要性的研究,至少可以追溯到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的論斷:新教倫理促進了資本主義的興起和發展。雖然韋伯未使用明確的非正式制度這類概念,但他注意到了其中的正向關聯。另外,非正式制度還通過與正式制度的協同作用影響經濟發展。“好”的正式制度也只有“嵌入”合適的非正式制度才能發揮作用。⑥Claudia R.Williamson, “Informal Institutions Rule: Institutional Arrangements and Economic Performance”, Public Choice, Vol.139, 2009, pp.371-387.有效的(efficient)非正式制度可以降低市場運行的交易成本。一些發展中國家和地區,比如拉美,即使移植了市場經濟這樣的正式制度,經濟發展依然不見成效,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與之匹配的非正式制度沒有建立起來。婚姻模式及其背后的倫理價值、文化傳統就是非正式制度的一個集中體現。婚姻模式如何作用于經濟增長,正是《資本女性》的研究主題。
考察婚姻模式的第三個視角,是從發展經濟學的角度,將婚姻模式及行為方式作為經濟增長的微觀機制。在發展經濟學的經典理論中,如索洛模型,勞動投入和資本投入是經濟發展的最主要因素。隨著經濟發展概念的不斷豐富,更多的因素被納入發展經濟學的考察范圍,其中,教育、女性權益等社會機制得到重點關注。①例如:Lawrence H.Summers, M.Ali Khan, and Richard H.Sabot, “Investing in All the People”, The Pakistan Development Review, Vol.31 (4), 1992, pp.367-404; Robert E.Lucas, Jr., “On the Mechanics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Journal of Monetary Economics, Vol.22, 1988, pp.3-42.國際發展組織也將性別平等和女性權益視為經濟發展的重要因素。②World Bank, “World Development Report 2012: Gender Equality and Development”, https://openknowledge.worldbank.org/handle/10986/4391, 2021-07-05.行為方式的改變可以通過人力資本和其他機制作用于經濟發展。女性在勞動力市場上地位的改善,比如女性工資提高、更容易進入勞動力市場等,會提高女性生育后代的機會成本,從而降低女性的生育意愿、減少生育數量。③Gary S.Becker, “An Economic Analysis of Fertility”, in Universities-National Bureau, Demographic and Economic Change in Developed Countrie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0, pp.209-240.提高女性權益、普及教育,可以極大提高社會中的人力資本積累;特別是女性,在提升后代的人力資本方面扮演著重要的角色。④Oded Galor and David N.Weil, “From Malthusian Stagnation to Modern Growth”, 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Vol.89 (2), 1999, pp.150-154.女性地位改善、人力資本提高、經濟增長三者之間,會形成一個互相加強的良性循環,從而推動經濟質的提高。⑤Oded Galor and David N.Weil, “The Gender Gap, Fertility, and Growth”, 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1996,Vol.86 (3), pp.374-387.正如盧卡斯所言:
要讓一個社會中產生收入增長,大多數人必須經歷為自己和后代所設想的種種生活方式改變的可能,并且對未來的夢想必須擁有足夠的力量引領他們改變行為方式,他們后代的數量,以及他們賦予后代的希望,他們分配時間的方式。借用奈保爾一本書的標題來說,經濟發展需要“百萬個背叛”。⑥Robert E.Lucas, Jr., Lectures on Economic Growth,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17-18;揚·盧滕·范贊登:《通往工業革命的漫長道路:全球視野下的歐洲經濟,1000—1800年》,隋福民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年,扉頁。
考察婚姻模式的三個視角,是緊密關聯的。自中世紀末期起,資本主義經濟形態逐步在西北歐出現。就資本主義社會的興起而言,“歐洲婚姻模式”的興起既是中世紀社會過渡到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個側面,也是資本主義經濟增長方式首次出現的一個條件。從新制度經濟學和發展經濟學的角度來看,婚姻模式及社會規范的改變是經濟發展中的一個重要分析因素。因此,《資本女性》的研究主題既是古典式的,也具有前沿性,更因其實證主義的研究方法,為以上三個領域做出了新的貢獻。
“歐洲婚姻模式”被提出之后,迅速成為西歐經濟社會史研究的一個熱點話題。目前的研究基本認同:“歐洲婚姻模式”的形成是14世紀黑死病的一個結果。黑死病在歐洲的流行,造成了大規模的人口死亡。據估計,瘟疫流行期間,30%~60%的歐洲人口因黑死病而死亡。①John Aberth, From the Brink of the Apocalypse: Confronting Famine, War, Plague and Death in the Later Middle Ages, London: Routledge, 2010, pp.9-13.大規模的勞動力人口,特別是男性勞動力,死于瘟疫,造成瘟疫后勞動力的嚴重短缺,土地與人口的比率大幅提高。這種結構變化產生了兩個結果:勞動力平均工資的上升,以及女性勞動力更普遍地進入勞動力市場。平均工資上升本身也是女性進入勞動力市場的一個誘導性因素。女性過早進入婚姻和生育眾多子女的機會成本增加了。②Nico Voigtl?nder, and Hans-Joachim Voth, “How the West ‘Invented’ Fertility Restriction”, 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2013, Vol.103 (6), pp.2227-2264.另外,天主教教諭已有提高女性家庭地位的傾向。③揚·盧滕·范贊登:《通往工業革命的漫長道路:全球視野下的歐洲經濟,1000—1800年》,第125—130頁。天主教教諭傾向于將婚姻界定為個人的事情并以雙方一致同意為婚姻前提。Hajnal劃定的“歐洲婚姻模式”的范圍與西歐天主教地區有較大重合。在歐洲的其他宗教地區,如東正教,和受伊斯蘭教影響的伊比利亞半島南部,傳統婚姻模式依然堅固。結果,一個不同于傳統父權制的婚姻模式在西歐有了出現的可能。文化因素還影響了代際財產轉移:在西歐遺產制度中,女性在繼承財產方面也具有較大的權利。④Barbara A.Anderson, “Regional and Cultural Factors in the Decline of Marital Fertility in Europe”, in Ansley J.Coale, and Susan Cotts Watkins eds., The Decline of Fertility in Europe,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6, pp.293-313.范贊登將“歐洲婚姻模式”出現的原因歸結為三個方面:天主教在婚姻平等方面的影響,女性在財產繼承中的強勢地位,以及女性有更多機會進入勞動力市場。⑤Jan Luiten van Zanden et al., Capital Women, pp.25-38.
“歐洲婚姻模式”具有以下幾個突出的特征:1.女性在婚姻和家庭中較高的地位。一方面,在家庭的財產繼承方面,女性也可以獲得財產繼承權;另一方面,在婚姻方面,青年女性具有較大的自主權利,婚姻需要雙方的一致同意。2.男女雙方的結婚年齡更晚。如果脫離父母的安排,婚姻雙方都需要經歷一個搜尋過程,也會經歷一個感情逐漸成熟的過程,這會推遲結婚年齡。而且,年輕男女如果獲得更多社會自由,也會普遍推遲結婚年齡。在14世紀后,西歐男女的初婚年齡從17~19歲逐步下降到了25~27歲。⑥Nico Voigtl?nder and Hans-Joachim Voth, “How the West ‘Invented’ Fertility Restriction”, 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103 (6), 2013, pp.2227-2264.3.婚姻男女雙方的年齡差異較小。這是第一個特征的自然結果。婚姻的自主搜尋過程,建立在雙方一致同意的基礎上。4.年輕男女尤其是年輕女性較高的獨身率。這也與第一個特征息息相關。婚姻以雙方一致同意和自主權利為前提,則很多人未能在適當時候匹配到適當的婚姻對象。同時,較高的工資和女性參與勞動力市場使得女性獨身成為可能。5.核心家庭大量出現,并且伴隨著普遍的婚后離家另住(neolocality)。新婚夫婦往往搬離父母住處,建立更小的核心家庭。子女對父母的贍養責任也越來越來小。這一特征對資本市場產生了影響,新婚夫婦為了離家另住往往需要提前進行儲蓄,父母也需要提前為養老需要進行儲蓄。6.因為核心家庭的大量出現,同時女性可以進入勞動力市場,許多家庭雇傭非家庭成員作為幫傭。這也為很多女性提供了工作崗位。
《資本女性》第三、四、五章就上述特征如何作用于經濟進行了論述和實證檢驗。首先,范贊登對“歐洲婚姻模式”與人力資本形成之間的關系進行研究。人力資本對于經濟發展的重要性,已經得到廣泛確認。衡量人力資本時普遍使用的代理指標有識字率、書籍銷量等。范贊登選擇了“年齡堆積”(Age Heaping)作為人力資本的代理指標。如果一個人有基本的數學和文字能力,他(她)就能夠比較準確地報出自己的年齡,而不是模糊地向以0或5結尾的數字(如35,40,50)靠攏。這種情況其實相當普遍。比如,直到今天,一些老年人還傾向于將自己的年齡模糊地報為“80”“90”這種整十數。個位數為5的數字也較容易出現“年齡堆積”。在前現代社會,未受過教育的人群特別容易表現出這種“年齡堆積”現象。使用這個代理指標的另一個好處,就是數據較易獲取。在西歐很多地區,中世紀晚期人口普查和年齡注冊的資料得到較好地保存。范贊登選擇了將低地國家作為研究樣本。如果“歐洲婚姻模式”出現,那么人力資本也應該得到更大提升,因為勞動力市場的發育讓男性和女性的人力資本投資都有更好地回報。①Tine de Moor, and Jan Luiten van Zanden, “Girl Power: the European Marriage Patter and Labour Markets in the North Sea Region in the Late 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Period”, 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Vol.63 (1), 2010,pp.1-33.在某種意義上,這篇文章是《資本女性》一書的雛形和重要起點。實證結果表明,這種假設得到了驗證。在15世紀,低地國家的年齡堆積現象已經下降至15%~25%,同期其他西歐國家仍然保持在35%~45%。同時,在低地國家(The Low Countries)②原文使用的低地國家(The Low Countries)一詞。低地國家包括今天的尼德蘭(The Netherlands)、比利時、盧森堡和法國北部的一部分地區。尼德蘭是荷蘭的正式國名,荷蘭(Holland)是尼德蘭近代以來最具影響力的地區,因而常用于代稱尼德蘭,中文語境下以“荷蘭”為其國名即源于此。經濟史語境下的荷蘭(Holland)僅指當今尼德蘭西部的南、北荷蘭兩省。,男女之間的“年齡堆積”差別很小,城鄉之間的差別也很小。③Jan Luiten van Zanden et al., Capital Women, p.78.這證明了“歐洲婚姻模式”在人力資本形成方面的巨大作用。
其次,“歐洲婚姻模式”與資本市場發育之間的正相關關系也得到了證明。如上所述,“歐洲婚姻模式”推動大量離家另住的核心家庭建立,并且使得子女的贍養義務更加松懈,女性也獲得賺取收入的機會。因此,適當的儲蓄就變得必不可少。此外,在某些情況下,人們也需要發生借貸行為來滿足建立新家或養老的需要。因此,“歐洲婚姻模式”應當與資本市場發育具有正相關關系。范贊登用兩個荷蘭小鎮——埃丹(Edam)和澤方(De Zeevang)——的資本市場數據進行了驗證。出于征稅和籌集資金的需要,這兩個小鎮不僅對居民的財產情況進行登記,而且對市場上的借貸情況(利率和資產抵押)進行了詳細記錄。數據結果表明,早在15世紀起,這兩個地區的居民已經占有相當可觀的私有資產,并且市場利率相當低(例如,1514年利率為5.5%~6.1%),私人和公共部門都可以較容易地獲取貸款。換言之,自15世紀起,至少在這兩個樣本地區,資本市場已相當成熟,可以有效運轉。如范贊登所言,“荷蘭(Holland)經濟在很早的時候——自15世紀起——就已經解決了微觀金融運轉的問題”。①Jan Luiten van Zanden et al., Capital Women, p.123.
最后,“歐洲婚姻模式”與勞動力市場的關系顯得更為復雜。收集的數據證明,在黑死病之后的大約一個世紀中,平均工資水平呈現上升趨勢,尤其是女性工資的上升更為明顯,并且男女工資差距不斷縮小。②男女工資差距在西北歐縮小,在南歐依然較大,這從另一方面證實了“歐洲婚姻模式”的作用和地域范圍。參見 Alexandra de Pleijt, and Jan Luiten van Zanden, “Two Worlds of Female Labour: Gender Wage Inequality in Western Europe, 1300-1800”, 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Vol.74 (3), 2021, pp.611-638.這一趨勢與“歐洲婚姻模式”興起的背景吻合。但是,大致自16世紀中葉開始,男女工資差距重新擴大。女性勞動力的不利地位一直持續到1680年代才有所改善。范贊登針對16世紀中葉以后男女工資差距擴大的現象,提出了兩點解釋:第一,黑死病后的勞動力短缺有所緩解;第二,16、17世紀后產業結構變動——更加資本密集型的農場和手工作坊——使男性勞動力具有了更大的優勢。③Jan Luiten van Zanden et al., Capital Women, pp.133-137.自1680年代后,男女工資差距再次縮小,并且平均工資水平大幅上升。最新的研究結果,基本確認了工資水平的這一波動趨勢;工資水平從18世紀急劇上升,確認了西歐經濟增長早于“工業革命”。④Jane Humphries, and Jacob Weisdorf, “Unreal Wages? Real Income and Economic Growth in England, 1260-1850”,The Economic Journal, Vol.129, 2019, pp.2867-2887.
綜上所述,范贊登調查了“歐洲婚姻模式”對經濟發展產生影響的三個機制。更高的女性社會地位,促進了人力資本積累、資本市場發育和勞動力市場發育。在西北歐逐漸興起的“歐洲婚姻模式”促成了一個普遍趨勢:女性地位提高與經濟發展之間形成了良性循環,推動了經濟發展。或許我們也可以得出一個更廣泛的結論:這種社會經濟結構的改變,不僅推動尼德蘭(The Netherlands)進入經濟的“黃金時代”(the Golden Age),而且催生了可自我驅動的現代型經濟增長。尼德蘭,也成為了“第一個現代經濟體”。⑤Jan de Vries, and Ad van der Woude, The First Modern Economy: Success, Failure, and Perseverance of the Dutch Economy, 1500-1815,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在第六章,范贊登引入了“核心家庭脆弱性假設”(the Nuclear Harship Hypothesis)的概念進行檢驗。如前所述,“歐洲婚姻模式”的一大特點就是核心家庭大量出現。隨之而來的必然是家庭規模的縮小和家庭成員的減少,以及彼此之間責任的減輕。拉斯萊特(Laslett)認為核心家庭在人口變老或遭遇變故時,抵御風險的能力更差,這導致了福利水平的下降,甚至導致了人口平均壽命的降低。①Peter Laslett, “Family, Kinship and Collectivity as Systems of Support in Pre-Industrial Europe: A Consideration of the ‘Nuclear-Hardship’ Hypothesis”, Continuity and Change, Vol.3 (2), 1988, pp.152-175.更晚的結婚和生育年齡、相對減少的孩子數量,造成孩子哺育期、父母養老期與生命周期出現更大的不匹配,的確會使得家庭在養老等問題上面臨更大的挑戰。②Jan Luiten van Zanden et al., Capital Women, pp.150-154.但是,范贊登比較了英格蘭和意大利在同一時期的平均預期壽命,發現這一理論預想并未出現。英格蘭是“歐洲婚姻模式”的典型地區,自中世紀晚期起核心家庭逐漸成為主流;③麥克法蘭認為,英格蘭的個人主義傳統要遠早于西歐其他地區,并且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影響到英格蘭居民在財產繼承、組建新家庭等方面的社會習俗。換言之,“歐洲婚姻模式”下出現的諸多特征,在英格蘭有著更為深遠的根源。參見艾倫·麥克法蘭:《英國個人主義的起源》,管可秾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意大利仍然流行較大規模的擴展家庭(extended household)。但是,英格蘭地區的平均預期壽命仍然以較大幅度超過意大利。④Jan Luiten van Zanden et al., Capital Women, pp.155.原因在于,核心家庭更有利的機制抵消了福利水平下降的可能。擴展家庭的成員可能存有“搭便車”的動機,而核心家庭則必須更“勤勉”地進行勞動,也就有更有利的條件進行人力資本積累。因此,核心家庭結構促進了生產效率的提高,推動了一場“勤勉革命”(the Industrious Revolution)。⑤Jan de Vries, The Industrious Revolution: Consumer Behavior and the Household Economy, 1650-the Present,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另外,資本市場和勞動力市場的發育,使得核心家庭可以借助市場的力量抵御風險。
第七章研究了“歐洲婚姻模式”的一個客觀結果——非親屬的集體組織的建立。雖然核心家庭在某些方面比擴展家庭面臨更大的挑戰,但新的組織形式出現,彌補了核心家庭結構的不足。一方面是“商業化家庭”(Commercial Household)的流行。正如“歐洲婚姻模式”的特征表明的,核心家庭雇傭了非直系親屬作為家庭幫傭。這不僅彌補了核心家庭的不足,還促進了部分家政業務的商業化,特別是有利于女性的就業,促進了商業經濟的發展。另一方面是公共保障組織、社會福利組織和社區組織的建立。由政府和教會設立的福利組織,在家庭和個人福利問題上發揮了更大作用,這種傳統一直持續到了今天。此外,家庭關系的個人主義還催生了“社區集體主義”(Communal Collectivism)。因為核心家庭的“勢單力薄”,家庭成員更重視和鄰居、社區的關系。這成為西歐文化傳統的一個特色。
在第八章,范贊登引入了歷史上的貝居安運動(the Beguine Women’s Movement),作為以“歐洲婚姻模式”為代表的社會潮流的一個實例。貝居安運動發源于13世紀的低地國家,在幾個世紀的時間內,在法國北部和德意志西部地區廣泛發展。貝居安會院,起初由若干天主教女教徒建立。貝居安寓所一般由一個寓所和圍繞寓所的庭院組成,并經常有圍墻環繞,與外部環境隔離。今天,很多地方的貝居安會院遺址已被納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但貝居安居士并不像修道士一樣隔絕于世,其成員在尋求精神奉獻的同時也從事經濟活動,如教育、醫療、紡織,且不排斥積累個人資產,以致范贊登將其稱為某種婦女“行會”(guilds)。作為一個半宗教機構,貝居安會院實際上更像一群獨身的天主教婦女自發結合而成的生活共同體。以往的研究認為,貝居安運動出現的原因是十字軍東征引起的男性短缺,女性不得不獨身并結伴生活。但貝居安運動的發展歷史并不與此種解釋吻合。范贊登等人更傾向于認為,貝居安運動是女性的主動選擇,為獨身的女性提供了安全和生活保障。“歐洲婚姻模式”推動了社會風氣的開放、女性地位的提高,社會的轉型為貝居安運動提供了發展的基礎。①Tine de Moor, “Single, Safe, and Sorry? Explaining the Early Modern Beguine Movement in the Low Countries”,Journal of Family History, Vol.39, 2014, pp.3-21.
以范贊登等人為代表、以烏特勒支大學經濟社會史組為主體的“烏特勒支學派”在世界經濟史學界占有重要一席。據最近一項統計表明,該學派近年(1997—2020年)在經濟史五大頂級期刊上的發文量排名世界第五,其中范贊登的三篇論文位列20篇高引論文。②Martina Cioni, Giovanni Federico, and Michelangelo Vasta, “Spreading Clio: A Quantitative Analysis of the First 25 years of the European Review of Economic History”, European Review of Economic History, Vol.25 (4), 2021,pp.618-644.統計對象為經濟史五大頂級期刊在1997—2020年發表的所有研究論文(不含書評等),這五大頂級期刊為Economic History Review,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Explorations in Economic History, European Review of Economic History, Cliometrica.“烏特勒支學派”在尼德蘭、歐洲及全球經濟社會史領域貢獻了很多開創性的成果,研究時段覆蓋中世紀中晚期到20世紀。范贊登無疑是“烏特勒支學派”近二十多年來的領軍人物,他的研究領域幾乎涵蓋經濟社會史的所有領域,并發起或參與諸多經濟社會史前沿議題,如歷史GDP重建③范贊登是繼麥迪森(對世界主要經濟體作粗略歷史GDP重建)之后,對一國(即尼德蘭/荷蘭)歷史GDP作細致的長時段重建的代表人物,并在麥迪森2010年去世后不久作為主要參與者成立麥迪森項目,就任首任格羅寧根大學麥迪森講席教授。從事歷史GDP重建工作的各國學者進行合作,匯總最新成果到麥迪森歷史GDP數據庫。尼德蘭/荷蘭歷史GDP:Jan-Pierer Smits, Edwin Horlings, and Jan Luiten van Zanden, “Dutch GNP and Its Components, 1800-1913”, Groningen Growth and Development Centre Monograph Series No.5, 2000;Jan Luiten van Zanden, and Bas van Leeuwen, “Persistent but Not Consistent: The Growth of National Income in Holland 1347-1807”, Explorations in Economic History, Vol.49 (2), 2012, pp.119-130.麥迪森項目介紹:Jutta Bolt, and Jan Luiten van Zanden, “The Maddison Project: Collaborative Research on Historical National Accounts”,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Vol.67 (3), 2014, pp.627-651.麥迪森項目團隊、成果、數據庫,參見格羅寧根大學麥迪森項目網站https://www.rug.nl/ggdc/historicaldevelopment/maddison/?lang=en.,歐洲小分流④Alexandra M.de Pleijt, and Jan Luiten van Zanden, “Accounting for the ‘Little Divergence’: What Drove Economic Growth in Pre-industrial Europe, 1300-1800?”, European Review of Economic History, Vol.20 (4), 2016, pp.387-409.,歐洲婚姻模式及女性經濟地位①除Capital Women一書及其早期相關成果外,亦參見Alexandra M.de Pleijt, and Jan Luiten van Zanden, “Two Worlds of Female Labour: Gender Wage Inequality in Western Europe, 1300-1800”, 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Vol.74 (3), 2021, pp.611-638.,人力資本形成②Eltjo Buringh, and Jan Luiten van Zanden, “Charting the ‘Rise of the West’: Manuscripts and Printed Books in Europe, A Long-term Perspective from the Sixth through Eighteenth Centuries”, 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Vol.69 (2), 2009, pp.409-445; Joerg Baten, and Jan Luiten van Zanden, “Book Production and the Onset of Modern Economic Growth”, Journal of Economic Growth, Vol.13 (3), 2008, pp.217-235.,工業革命起源③Jan Luiten van Zanden, The Long Road to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the European Economy in a Global Perspective, 1000-1800.揚·盧滕·范贊登:《通往工業革命的漫長道路:全球視野下的歐洲經濟,1000—1800年》。,歐亞大分流④Robert C.Allen, Jean-Pascal Bassino, Debin Ma, Christine Moll-Murata, and Jan Luiten van Zanden, “Wages, Prices,and Living Standards in China, 1738-1925: in Comparison with Europe, Japan, and India”, 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Vol.64 (S1), 2011, pp.8-38; Bozhong Li, and Jan Luiten van Zanden, “Before the Great Divergence?Comparing the Yangzi Delta and the Netherlands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 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Vol.72 (4), 2012, pp.956-989.李伯重和范贊登論文的中譯版參見李伯重、范贊登:《大分流之前?——對19世紀初期長江三角洲與尼德蘭的比較》,周琳、張天虹譯,《清史研究》2020年第6期,第1—20頁。,全球化起源⑤Pim de Zwart, and Jan Luiten van Zanden, The Origins of Globalization: World Trade in the Making of the Global Economy, 1500-180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貧困與不平等⑥Jan Luiten van Zanden, Joerg Baten, Peter Foldvari, and Bas van Leeuwen, “The Changing Shape of Global Inequality 1820-2000: Exploring a New Dataset”, Review of Income and Wealth, Vol.60 (2), 2014, pp.279-297; Jan Luiten van Zanden et al.eds., How Was Life? Global Well-being since 1820, Paris: OECD Publishing, 2014; Jan Luiten van Zanden et al.eds, How Was Life? Volume II: New Perspectives on Historical Global Inequality since 1820, Paris:OECD Publishing, 2021.,等等。烏特勒支學派的另一位教授普拉克(Maarten Prak),曾長期與范贊登共享“經濟社會史”教授席位(1992—2008年),⑦2008年,范贊登成為“全球經濟史”教授,結束二人共享一席。2022年6月15日,二人同時正式退休。在歐洲城市史、公民權等領域深耕多年⑧Jan Luiten van Zanden, and Maarten Prak, “Towards an Economic Interpretation of Citizenship: the Dutch Republic Between Medieval Communes and Modern Nation-states”, European Review of Economic History, Vol.10 (2),2006, pp.111-145; S.R.Epstein, and Maarten Prak eds., Guilds, Innovation and the European Economy, 1400-1800,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近年推出新著《無國公民》(Citizens Without Nations)⑨Maarten Prak, Citizens Without Nations: Urban Citizenship in Europe and the World, c.1000-1789,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探討了中世紀晚期以來歐洲城市公民權的發展史,特別是城市居民的自我政治、文化認同,以及這種身份認同和政治意識如何作用于近代經濟發展和政治轉變,并從全球視野與中國、中東比較,突顯歐洲公民權的特殊性,進而考察歐洲公民權在美洲新大陸的發展以及其在法國大革命之后向國家公民權的根本轉變。范巴維爾(Bas van Bavel)曾多年研究低地國家經濟社會史,于2010年完成集大成作《莊園與市場》(Manors and Markets)。⑩Bas van Bavel, Manors and Markets: Economy and Society in the Low Countries, 500-1600,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范巴維爾運用長時段跨地區比較的方法考察了歷史上一千多年以來的主要市場經濟,即土地、勞動力、資本等生產要素以市場流通為主導的經濟體,認為市場經濟呈現周期性興衰特征,興衰的關鍵在于與開放社會的互動關系。①Bas van Bavel, The Invisible Hand? How Market Economies Have Emerged and Declined since AD 500,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巴斯·范巴維爾:《相輔相成還是互不相容——市場經濟與開放社會的歷史考察》,曹君豪譯,《國際社會科學雜志》2021年第3期,第29—48頁。Bas van Bavel, “Market Dominance and Endogenous Decline: the Contribution of Historical Analysis”, Journal of Institutional Economics, Vol.17 (1), 2021,pp.177-183.范巴維爾與戴克曼(Jessica Dijkman)等還考察了歷史上不同社會、不同制度在應對瘟疫、洪水、地震等重大災害時的成敗差異,從而檢驗制度的影響和優劣。②Bas van Bavel et al., Disasters and History: The Vulnerability and Resilience of Past Societi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0; Jessica Dijkman, and Bas van Leeuwen eds., An Economic History of Famine Resilience,New York, Oxon.: Routledge, 2020.范尼德文·米爾柯克(Elise van Nedereveen Meerkerk),關注近代以來尼德蘭地區的女性勞動力,以此為切入視角探討近代社會的轉型和變遷。③Elise van Nederveen Meerkerk, Women, Work and Colonialism in the Netherlands and Java: Comparisons, Contrasts,and Connections, 1830-1940,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9.除上述教授及其他成員外,一些曾經的核心成員還轉往其他大學。④主要有 Oscar Gelderblom、Tine de Moor、Ewout Frankema和 Joost Jonker。值得注意的是,烏特勒支學派培養了大批博士生,他們有些留在烏特勒支大學,有些前往歐洲其他大學,或已成長為中堅力量,或鋒芒初露,展現出烏特勒支學派的生機和廣泛影響。⑤據范贊登和普拉克在2021年夏天所說,范贊登培養了40~45位博士,普拉克培養了30~35位博士。此處僅列舉部分出自烏特勒支學派的佼佼者:Josst Jonker, Oscar Gelderblom, Bas van Leeuwen, Jaco Zuijderduijn,Jessica Dijkman, Auke Rijpma, Daniel Curtis, Alexandra de Pleijt, Pim de Zwart, Mikolaj Malinowski, Selin Dilli,Sarah Carmichael.
烏特勒支學派的一系列作品,極大地拓展了經濟社會史研究的視野。以《資本女性》為例,它展現了西歐經濟崛起中的一個深刻主題——社會結構以及文化取向與經濟發展之間的關系。西歐為何能率先實現現代經濟增長,背后有著復雜而多樣的機制。⑥Michael Mitterauer, Warum Europa?: Mittelalterliche Grundlagen eines Sonderwegs, München: C.H.Beck, 2004.《資本女性》顯示出,自中世紀晚期以來,西歐社會普遍在向同一個方向演進——父權制瓦解,個體認同和個人主義取向在崛起。直到今天,這個趨勢依然在演化之中。而這種個人主義的價值觀,與工商業經濟發展、技術創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⑦已得到實證檢驗的證明。參見Yuriy Gorodnichenko, and Gerard Roland, “Culture, Institutions, and the Wealth of Nations”, The Review of Economics and Statistics, Vol.99 (3), 2017, pp.402-416.“歐洲婚姻模式”作為一種具體的社會性機制,在西歐由傳統經濟模式轉變為現代經濟模式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⑧Sarah G.Carmichael, Alexandra de pleijt, Jan Luiten van Zanden, and Tine de Moor, “The European Marriage pattern and Its Measurement”, 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Vol.76 (1), 2016, pp.196-204.家庭文化、倫理價值以及行為模式的改變,是近代西歐經濟持續增長并產生質變的一個關鍵因素。
非正式制度的變化往往需要比正式制度花費更多的時間。因為倫理道德、文化習俗根植于人們的內心,很難通過一部立法或者一條規定在短期內改變。古代中國是一個十分典型的父權制社會,女性地位被壓制。家庭結構的主要形式是擴展家庭。這種傳統不同于“歐洲婚姻模式”,①Alexandra M.de Pleijt, Jan Luiten van Zanden, and Sarah Carmichael, “Gender Relations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Hypotheses About the Reversal of Fortune in Eurasia”, in Claude Diebolt et al.eds., Cliometrics of the Family,Chapter 7, 2019.對經濟發展產生了復雜的影響。例如,儒家倡導的家庭倫理關系衍生了獨特的風險共擔機制(risk-sharing),一方面使得中式家庭在傳統社會有更大的風險抵御能力,另一方面也阻礙了近代金融組織和商業機構的發展。②Chen Zhiwu, Ma Chicheng, and Andrew J.Sinclair, “Banking on the Confucian Clan: Why China Developed Financial Markets So Late”, The Economic Journal, 2021, forthcoming.這種文化傳統的影響今天依然可見,家庭和親屬關系仍然是中式家庭的責任共擔和風險化解的首選。這也是中西方家庭文化差異的一個側面。
這種父權制家庭模式與農業經濟時代自給自足的家庭經濟相匹配,既不適應于工業經濟發展,更不符合人格平等的現代社會精神。③Walker為舊中國時期婦女參與勞動力市場提供了一個案例研究。參見Kathy Le mons Walker, “Economic Growth, Peasant Marginalization, and the Sexual Division of Labor in Early Twentieth-Century China: Women’s Work in Nantong County”, Modern China, Vol.19 (3), 1993, pp.354-386.1950年,新中國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明確規定了婦女權益、婚姻平等等原則和內容,將中國社會規范向前推進了一大步。在其后的幾十年中,政府也通過多方面舉措大大提高了婦女的地位,比如,在輿論宣傳中宣揚婦女地位和女性能力,在就業中提倡男女平等乃至鼓勵女性參政、參軍。新中國的婦女地位與舊時代已截然不同。
改革開放時期,市場經濟改革持續推進,中國家庭結構的變化也進入快車道。在1949年后的一段時間里,雖然在正式制度層面,父權制宗法關系瓦解了,但是在非正式制度層面,傳統的宗法家庭觀念依然在一定范圍內存在。1978年之后,市場經濟機制賦予了個人接觸市場的機會,每個個體真正平等地獲得了實現經濟獨立進而人格獨立的機會。核心家庭成為經濟上切實可行的選項,并成為社會主流家庭形式。實證研究表明,20世紀80年代后,核心家庭大量出現以及生育率的降低,對家庭增加教育投資、提升人力資本有著顯著的作用;特別是在經濟欠發達地區,這種提升作用十分明顯。④Qin Xuezheng, Zhuang Castiel Chen, and Rudai Yang, “Does the One-Child Policy Improve Children’s Human Capital in Urban China? A Regression Discontinuity Desig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Economics, Vol.45, 2017, pp.287-303.中國巨大的人力資本儲備也成為推動經濟飛速發展的一大助力。⑤John Whalley, and Xiliang Zhao, “The Contribution of Human Capital to China’s Economic Growth”, China Economic Policy Review, Vol.2 (1), 2013, pp.1-22.
總體而言,中國家庭結構的轉變同中國向現代化社會的轉型是高度相關的。沿著這個視角,我們觀察到,中國的家庭和婚姻模式,經歷了傳統宗法結構的逐步瓦解,已經向現代婚姻模式轉變。在這一過程中,人力資本得到了巨大提升,勞動力市場、資本市場都得以發展。這些變化,為改革開放時期和新時代的經濟迅速增長準備了條件。毫無疑問,這項成就應得到充分的積極評價。
范贊登等人的《資本女性》,是研究“歐洲婚姻模式”的一部集大成作品。《資本女性》將與此相關的理論問題進行了一一考察,并對理論假設進行了嚴格的實證檢驗。在扎實的數據基礎上,“歐洲婚姻模式”、女性地位提高與西歐經濟發展的正相關關系得到了證實。通過在人力資本形成、資本市場發育和勞動力市場上的積極作用,更獨立、活躍的女性角色推動西歐經濟進入一個可以持續增長的良性循環。并且,我們由此關注到了一個宏大問題的微觀機制——現代經濟興起過程中家庭和個人的角色。在以往的研究中,這種微觀機制,如家庭、個體行為,對宏觀經濟走勢的影響并未得到充分研究。通過《資本女性》,我們看到了現代經濟興起不僅需要資本積累和憲政改革等宏觀因素,也需要家庭和個人的微觀因素。烏特勒支學派的成員們通過近十年的研究成果一再將人們的視線吸引到這個方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范贊登等的《資本女性》不僅是對以往理論的一個整合,更是對相關研究領域的一次拓展。這將是經濟學、社會學、歷史學、統計學等多學科交叉的一個重要研究生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