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穎 景德鎮學院
禪宗美學對中國傳統陶瓷藝術的發展影響至深,這其中包括對中國陶瓷山水畫的影響,雖然并不能因此使陶瓷山水畫發生根本性的轉變,但也使得陶瓷山水畫審美發展波瀾起伏。陶瓷山水畫發端于唐代,其后經歷了非常緩慢的發展,直至晚明時期才真正興起,而禪宗美學也開始發揮其影響力。晚明之后的整個清前期可以說是禪宗美學對陶瓷山水畫影響最為顯著的時期。清前期大致包括清順治、康熙、雍正時期,從乾隆時期開始審美發生轉變,乾隆及其后為清中后期。清前期的陶瓷山水畫顯著地受到禪宗美學的影響,并呈現出鮮明的契合于禪宗美學思想的意境。對清前期禪宗美學思想影響陶瓷山水畫的路徑和表現進行深入研究,將使我們更清晰地認知與理解清前期陶瓷山水畫所體現出的審美面貌與精神。
從陶瓷史的發展來看,清前期指清順治時期至清康熙早期。這一時期的陶瓷發展實際上是與明末時期聯結在一起的,陶瓷史上將明末清初稱為“轉變期”。由于清初的景德鎮官窯在明萬歷后期停產以后并沒有得到恢復,因而此時仍處于民窯主導時期,是明末民窯的自然延續,二者的審美特征十分相似,這在陶瓷山水畫中表現也頗為突出。因此,要研究禪宗美學對清初陶瓷山水畫的影響,就必須從明末談起。
從明前中期的情況來看,以“海浪仙山”為主要題材,滿布的海浪紋和山崖構成了一種庸俗不堪的氣息,與禪宗美學思想所追求的空靈簡潔的意境相距甚遠。從明代萬歷后期開始,社會逐漸陷入動亂當中,在連綿不斷的暴力反抗封建統治的斗爭中,宮廷對民間的控制力不斷弱化,禪宗思想在經濟發達的江南地區趨于活躍,特別是江南文人集團參禪之風日盛。而此時,在江南文人集團中出現了一位重要人物,即董其昌。作為禪宗虔誠信徒的董其昌,創造性地依據禪宗的南宗和北宗流派的劃分,將山水畫也劃分為南宗和北宗,即“南北宗論”,他指出:“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保?]并且采取抑北崇南的態度,將山水畫與禪宗思想直接聯系起來,實際上也就將禪宗的美學意境作為山水畫的審美標準。董其昌的“南北宗論”加深了禪宗思想對中國山水畫的影響,實際是發出了當時占中國文化藝術主流的江南文人集團共同的心聲。
與此同時,景德鎮瓷工也奮起抗爭,發起了反抗稅監潘相的暴動,直接導致官窯停產,民窯獲得了巨大的發展空間。迅猛擴張的明末民窯以江南文人集團為主要消費群體之一,而為迎合其審美需求,陶瓷山水畫迅速崛起,并以文人審美觀為核心,從而出現了顯著的文人化傾向。由于明末江南文人集團普遍視禪宗美學為評判藝術境界高下的標準,“南北宗論”成為共同奉行的審美標準,因而明末以青花為主要類型的陶瓷山水畫也就很自然地將禪宗美學意境作為審美發展的主流方向,并且屬于董其昌所倡導的南宗畫風,顯現出非常濃郁的、富有文人化的禪意境界。
清初時期,雖然明朝已經滅亡,但是江南的抗清斗爭卻此起彼伏,江南文人士大夫群體普遍以不合作的態度對抗清廷,其中的一部分甚至出家為僧,隱逸山林,因而清初的江南明朝遺民的禪宗思想不是消退了,而是在山河破碎中進一步發展。此時,有四位僧人將禪宗思想融入中國畫創作中,即“清初四僧”,畫風縱橫,不守繩墨,各具風采,成就卓然。他們均為明朝遺民,甚至是明廷皇族,分別是石濤、八大山人、髡殘、弘仁。此時的景德鎮瓷業在戰爭中飽受摧殘,官窯體系還沒有復興,陶瓷山水畫工匠同樣感受著悲涼的亡國之痛,在延續著晚明文人禪意風格的同時,融入“清初四僧”的畫風,更接近于追求清冷孤寂的禪宗美學意境,因而他們筆下的陶瓷山水畫繼承“南北宗論”,并與“清初四僧”畫風非常相似,尤其是與弘仁的山水畫風最為接近。弘仁為徽州(即新安地區)人,是新安畫派的創始人,清順治四年拜禪宗的曹洞宗大師、古航道舟禪師為師,其山水畫作充滿了禪意思想[2]。景德鎮緊鄰徽州,從事陶瓷繪畫的藝人大都為徽州籍人,深受新安畫派影響,因此,我們可以看到,清初不少陶瓷山水畫作品與弘仁山水畫作頗為相近,在國破家亡的憤懣中展現出清寂空靈的禪意境界。例如,清順治青花五彩山水蓋罐上的畫面一派山河破敗、百木凋零之景,與弘仁山水畫禪意審美境界顯然是相通的(如圖1)。

圖1 清順治青花五彩山水蓋罐
進入清康熙中期時,天下戰亂基本平息,國家重新實現了統一,景德鎮御窯廠得到重修,官窯的確立終結了民窯自由發展的時代。官窯陶瓷山水畫以帝王意志為主導,而民窯則效仿官窯,從此中國陶瓷業進入清代宮廷主導時期。清康熙宮廷山水畫以“清初四王”藝術風格為主導,而清康熙中晚期的陶瓷山水畫則在“清初四王”的基礎上,開啟了陶瓷山水畫新的發展篇章。
清初時期的“四僧”以禪意入畫,達到非常高的藝術成就,但與清廷不合作的態度以及畫作中所隱含的反清意識使他們的畫作不可能成為清宮山水畫正統,清宮中占據山水畫正統地位的則是另一個群體“清初四王”?!八耐酢笔峭鯐r敏、王鑒、王翚、王原祁,因四人風格相近且姓氏均為王,故而得名。實際上,“四王”與“四僧”同屬于董其昌“南北宗論”的追隨者,追隨董其昌畫風,并以宋元以降南宗山水畫家為宗,只是他們并沒有隱逸山林,特別是其中的王原祁還曾官至戶部侍郎,為康熙帝創作了不少山水畫作?!八耐酢焙汀八纳彪m均為董氏追隨者,并在山水畫作中多蘊禪意,但與“四僧”荒寒冷寂、空靈奇崛的禪意相比,“四王”風格則顯得溫柔平和、中正敦厚,也正因如此,與“四僧”相比,“四王”畫風得以成為清宮山水畫正統。
由于“清初四王”當時的正統地位,康熙中晚期官窯陶瓷山水畫均以具有“清初四王”風格的山水畫為藍本,而民窯又效仿官窯,因此,康熙中晚期陶瓷山水畫幾乎完全是“四王”畫風的移植和再現。例如,清康熙青花山水蓋罐與“四王”山水畫在構圖、筆法、風格上如出一轍(如圖2)。清康熙陶瓷山水畫在汲取“四王”山水畫風的同時,將其畫作中所蘊含的禪意也一并引入作品當中,因此,康熙中晚期的陶瓷山水畫同樣深受禪宗美學的影響。不過,與清初陶瓷山水畫效仿“四僧”風格而形成的空靈孤寂、縱橫恣意的境界相比,康熙中晚期陶瓷山水畫則在筆法上趨向嚴謹拘束,畫面也較為繁復,稍顯沉悶而缺乏靈動之氣。

圖2 清康熙青花山水蓋罐
“四王”南宗山水畫之所以能夠入主清宮而成為山水畫正統,取代了青綠山水畫作為正統的地位,主要還在于康熙帝本人的審美趣味??滴醯坌欧罘鸾蹋⒆鹌渲械睦锝虨閲蹋珜ΧU宗也頗感興趣,并將其作為修身養性的重要方式,甚至幾乎每天都要抄寫《心經》,并曾經出資對普陀山的普濟禪寺和法雨禪寺進行大力修繕,表現出對禪宗的熱情與推崇。[3]與此同時,康熙帝對文化藝術亦表現出極高的熱忱,對董其昌的書畫作品格外器重,這也是“四王”得以成為正統的關鍵原因,也從一個側面顯示出康熙帝與董其昌禪宗思想的相通性??滴醯圻€對陶瓷藝術極度關注,親自監督指示官窯陶瓷的制作,使之契合于自己富有禪意的審美觀。也正因如此,清前期陶瓷山水畫得以在康熙時期延續其禪意表達并成為審美主流。
進入清雍正時期,與清康熙帝的理性化對待佛教的態度所不同的是,雍正帝對禪宗的熱愛達到了近乎瘋狂的程度。雍正帝自幼喜讀詩書,對禪宗思想尤為感興趣,對文人隱逸生活充滿了向往。即位以后,雍正帝大力推行禪宗思想,優渥禪宗僧人,并自認為禪宗修養極高,以禪宗的“超等宗師”“人間教主”等自居。雍正帝將偌大的紫禁城當作了禪堂,而將百官當作了法友,常常宣講禪法,并嚴厲打擊非議禪宗的大臣,同時,他還插手全國的禪宗事務,為禪門宗派紛爭定奪是非,以行政手段加以干預,顯示出其文化專政的本性,這在歷代帝王中都是絕無僅有的。[4]正是有了雍正帝的直接參與和管理,雍正時期的禪宗之風達到極盛,然而也因雍正帝的過度管控,導致禪宗思想實際上處于停滯不前的境地。
與康熙帝一樣,雍正帝對陶瓷藝術亦表現出極大的熱忱,直接關注并參與到皇家陶瓷的生產活動當中來,因而與清康熙時期一樣,雍正時期也同樣是陶瓷發展的黃金時期。從陶瓷山水畫的發展來看,雍正時期的陶瓷山水畫以粉彩以及琺瑯彩為主導,完全顛覆了康熙時期以青花和五彩為主導的格局。粉彩、琺瑯彩于康熙晚期時初創,但其真正成熟則在雍正時期,初創的康熙粉彩與琺瑯彩中并沒有山水題材,而在清雍正時期則出現了令人稱道的粉彩、琺瑯彩陶瓷山水畫。在“超等宗師”雍正帝的親自干預下,清宮琺瑯彩陶瓷山水畫和景德鎮御窯廠粉彩陶瓷山水畫得其藝術思想精髓,呈現出濃重的禪意審美風格。
清雍正時期的陶瓷山水畫雖然與康熙陶瓷山水畫一樣具有濃厚的禪意,但是因皇帝性格特征的不同,二者顯現出顯著的審美差異??滴醯劬哂嘘杽傊畾?,而雍正帝則具有陰柔之氣,因而在構圖上雍正帝并不喜康熙陶瓷山水畫的頂天立地、重巒疊嶂的磅礴氣勢,而更傾向于山勢平緩,江渚舟橫的清新疏朗之景,而與此同時,雍正帝也并不喜率意粗獷之作,而更側重于細膩內斂的筆法。例如,清雍正琺瑯彩山水碗畫面清麗平和、簡潔荒疏,于細膩筆法中又注重水墨韻味,設色淺淡,整體呈現出柔淡纖細的陰柔美,頗清新雅致、禪意濃厚(如圖3)。

圖3 清雍正琺瑯彩山水碗
清雍正帝的禪宗美學追求之所以能貫徹于陶瓷山水畫之中,與著名督陶官唐英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唐英曾任內務府員外郎,值養心殿,侍奉雍正帝,雍正六年時被派往景德鎮擔任督陶官。一方面,唐英來自清宮內廷,曾長年侍奉雍正帝左右,對雍正帝的性格特點了如指掌,對于雍正帝在禪宗方面的癡迷也是熟諳于心,所以能夠更好地揣摩雍正帝下達的旨意,因此這個時期在陶瓷山水畫創作中,既蘊含一定的宮廷青綠山水畫的細膩工整,又融入水墨風格以充分迎合雍正帝的禪意喜好;另一方面,唐英本人自幼飽讀詩書,對文人皆好的禪宗思想自是了然于心,身為朝廷官員,卻以“陶人”自居,其本人也具有非常濃厚的禪宗思想,這在其大量留傳后世的詩篇中即可窺見一斑。如他的一首《秋日偶成》詩:“宦興天涯半未刪, 半官半野半忙閑。半生鞅掌風塵吏, 半在廬山栗里間?!保?]體現出濃厚的宦隱思想,充滿了禪意。正是由于對雍正帝審美思想的理解以及內心思想與禪宗的接近,唐英得以在監造陶瓷山水畫時更好地將禪意融入作品中,從而使雍正陶瓷山水畫成為清代陶瓷山水畫發展的又一高峰。
意境是中國藝術中的核心審美概念之一,它的提出與禪宗美學有著莫大的關聯。意境這一概念最早是由唐代詩人王昌齡所提出來的,自“意境說”提出以后,號稱“詩佛”并對禪宗思想有頗深造詣的唐代詩人王維即將意境付諸其山水畫創作當中,將意境與禪境相融合,而在其后的發展中,歷代文人山水畫家皆將意境與禪境相結合??v觀山水畫意境的發展史,可以說中國文人山水畫中的意境與禪境基本上是相通的,所包含的美學追求也基本是一致的。從陶瓷山水畫的發展來看,清前期之前,陶瓷山水畫受到的禪宗美學影響還比較微弱,而在清前期,受到帝王及當時山水畫風的影響,禪宗美學思想被大規模地融入陶瓷山水畫的創作當中,從而使清前期陶瓷山水畫的審美意境中包含著濃郁而豐富的禪意,與當時中國山水畫的審美意境表達并無二致。
清前期陶瓷山水畫呈現出一種簡約的審美意境。禪宗修行與其他宗教的修行方式不大一樣,其簡便易行,因此,簡約是禪宗美學的重要特征之一。清前期陶瓷山水畫吸收了禪宗美學簡約純凈的特點,在構圖布局上多采用簡潔疏朗的方式,在筆法運用上則簡約寫意,畫面中的各元素描繪均不要求工細嚴謹,簡練的線條勾勒和明快的暈染、點綴,有的作品甚至不著一樹一木、一屋一宇,簡潔明快,純凈自然,充滿了簡約的禪意境界。
清前期陶瓷山水畫還呈現出一種清靜的審美意境。禪宗在修行中非常注重內心的平靜,認為只有在內心平靜的狀態下才能夠不受外部世界的干擾,安心修行,禪宗修煉者多追求生活樸素,強調保持內心的清靜與淡泊,清靜之境亦是禪宗美學意境的重要特征之一。清前期陶瓷山水畫吸收了禪宗美學對清靜之境的審美追求,畫面中多營造出一種恬靜淡泊的審美意境,畫面平淡舒緩,不以強烈的視覺效果為目的,從而帶給觀者一種寧靜平和的審美感受。
清前期陶瓷山水畫也呈現出一種冷逸之境。事實上,禪宗修行并非人們所想象的具有神秘之感,它非常講求一種平淡之境,注重內心的清冷,以放空自我,尋求精神解脫,追求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冷逸之境。清前期陶瓷山水畫汲取了禪宗美學對冷逸之境的審美追求,畫面中多采用素雅的冷色調,大多表現的是一種萬木蕭瑟的深秋或寒冬之景,給人以一種異常清冷的感覺,而這正是禪宗美學所追求的心境表達。
清前期是中國傳統陶瓷山水畫發展的巔峰時期,青花、五彩、琺瑯彩、粉彩等傳統陶瓷山水畫的主要類型在這一時期都得到充分發展并完善。傳統陶瓷山水畫在清前期達到鼎盛的原因有很多,而禪宗美學融入陶瓷山水畫并對其施加深刻影響是關鍵原因之一,正是禪意入瓷,使得此時期的陶瓷山水畫在工藝與審美上都發展至新的高度。而清雍正以后,因乾隆帝喜愛奢靡華麗的藝術品,禪宗美學對陶瓷山水畫的影響迅速消退,也使陶瓷山水畫盛極而衰。近年來,隨著陶瓷藝術界回歸傳統潮流,作為優秀民族傳統文化之一的禪宗美學重新對陶瓷藝術發揮重要影響,禪意也重新回歸陶瓷山水畫領域,我們看到陶瓷山水畫已經開始擺脫乾隆遺風,審美品位不斷得到提升,因而,就未來的發展而言,禪意入瓷仍是一個重要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