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蓮與哥窯

趙麗宏

一個古老的念頭，像一顆在地下潛藏千年的古蓮子

突然被清涼流水輕輕激活，萌動了羞澀青嫩的胚芽

歷盡滄桑的大地啊，你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落葉殘花正隨風而去，新的生機又追隨流水紛至沓來

依然是舊時的氣息，依然是千萬年前的嘴臉

時髦的衣衫包裹著未曾進化的肌體骨骼

花蕊和枝葉中，露珠閃動一如當年的晶瑩

人群在風中旋轉奔跑，花樹在雨中搖頭招手

這世界有什么變化？天地間的生靈難道都因循守舊

當欲望的抓痕撕裂了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我期望所有的裂縫都能匯聚于一只古老的瓷壇

那是哥窯花瓶上那些裂而不碎的美妙紋路

像繁復之網，向四面八方輻射、伸展、流淌、蔓延

卻依然和諧抱團，圍繞著那個莊重的土制法器

那曾經在風雨中凝聚，在烈火中涅槃的大地之魂

此刻正沉著冷靜地展現著自己豐滿渾厚的完整

當幸福和圓滿的涵義像雪片一樣漫天飛舞

我愿意成為一座噴發的火山，用滾燙的巖漿

撞擊萬古不化的堅冰，接納融化所有紛亂的飛雪

冰雪源于清澈的流水，卻被嚴酷的寒冷封凍

讓巖漿在雪流中奔濯吧，火的殷紅裹挾著雪的蒼白

匯集大地上所有的憧憬和向往，洶涌澎湃，一往無前

去投奔藍色的海洋，去追尋從未領略過的浩瀚和遼闊

盡管你淡淡的微笑中含著深深的憂傷

我還是發現那些被憂傷包裹的苞蕾里面

正孕育著千瓣萬瓣千絲萬縷喜悅的花香

存在即合理，合理即現實，合理的存在隱藏于現實

只要活著，你可能游歷天地間所有的玄妙奇境

多少生命一生一世都被幽囚于一個小小的籠子

掙脫的過程既有虛幻的有形，也有真實的無形

所有的相遇，都可能是生命中的久別重逢

所有的分手，都可能是無法返回的生離死別

就像浩瀚的大海中兩朵浪花不經意地撞擊

卻激發起驚天動地的波濤，讓整個世界震撼

就像來自不同方向的兩群候鳥在云中邂逅

暴雨打濕了翅膀，無可奈何棲落在同一片蘆蕩

生存之需，原來就是這樣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在黑暗中迸發光亮，那是燧木取火，是秉燭探窗

睜大眼睛看看吧，這曾經被夜幕籠罩的混沌世界

遠比你在暗室中獨自苦思冥想的天地遼遠寬廣

當長夜的帷幕被撩開時，陽光也許會成為遺忘的資本

在光明中遺忘黑暗，多少人心安理得

以為太陽不落，以為黑暗只是記憶中臨時的陰影

面對著一輪滿月，竟忘記了它曾經的幽閉和殘缺

孤獨的行者，不要以為天地間只有你一個人

你的前方，有一撥又一撥先行者踩出的曲折道路

如果心靈的視野向往著一個共同的目標

即便高山阻隔深淵橫亙，我們依然能互相擁抱

命運的紐帶在千變萬化的靈魂韻律中緊密交織

那是絲竹和提琴在冥想中構成天籟的和弦

是青銅編鐘和管風琴在沉思中攜手天作之合

當心中滋生仇恨，咫尺之距無異于縹緲天涯

心中充滿愛的時候，瞬間可以成為無盡的永恒

哪怕所有的時間都在彷徨中，這一瞬間足夠你成長

驅逐心里的煩躁，盡情描繪未來的幸福景象吧

讓所有的潛意識，都來參與這靜謐而美妙的描繪

我們的靈魂中，珍藏著用一生擷集的珍寶

獻出這些珍寶吧，讓它們化成你獨一無二的詩行

此刻，那顆古蓮子正在哥窯瓷瓶里抽枝長葉

新鮮的蓓蕾正靜靜地綻放著來自遠古的幽香

古老的，永恒的，新生的，年輕的，

在沁人肺腑的花香里不露行跡地悄然融為一體

就像耄耋老者的大手挽起童稚幼兒的小手

剎那間，蒼老重返青春，幼稚迅速成熟

那是神跡一般的融合，唯有深深的沉默可以描畫

2021 年秋天，于上海四步齋

（選自《詩刊》2021 年11 月號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