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榮
瘦小的人在這里走上幾步,也能顯得是一個人物。
蕓蕓眾生眼里的乾坤,可以簡單為生活里的一道縫隙。太陽在東,太陽在西,白天的石皮弄身份自覺,它是光明里的一線清涼。
只有到了中午,陽光垂直瀉下,石皮弄如一道閃電鋪設在人間。
小人物都是鄉里鄉親,孩童手拿彩紙制成的風車,一邊奔跑,一邊激活大人們規劃好的弄堂里的空氣。他們的腳步敲擊著石皮鼓,敲著敲著,一代人的內容就嵌進了皺紋。
在辛丑年的春天,石皮為路。
我是路上的行客,也是這個古鎮經絡的發現者。狹長的石皮弄,多么像一條舒肝的經絡,氣血一旦生動,小鎮就會熱血沸騰。
讓人不小,小鎮才古而不衰。
雨燕在天空劃一個弧,它們飛進瓦檐下的家。西塘的瓦,天空的藍和泥土的黃經過人間煙火的綜合,青灰色的態度表達出古鎮獨有的氣質。
九河二十四橋,撐一葉小舟走街串巷,一抬腳就到了彼岸。以鄰為美的人,彼此互不設防,心有江南的漣漪,人性婉約。
慢跑幾步,沽來一壇花雕。
酒后的西塘,一改新嫁女般的靦腆羞澀,可以春雷震天,亦可如臘梅,綻放就為了凌霜傲雪。
我腳蘸春雨,仿佛筆走水墨。
用一個墨點渺遠去古鎮那頭的馬鳴庵,木魚寂寥,市井才能生動。
擇一株倦柳棲暮鳥,漂泊是主人,歸來也是主人;倚一枝橋欄聽漁歌,童顏是鄉音,鶴發也是鄉音。
好一個煙雨長廊,我用前世的村莊,換取今生的西塘。夜色降臨,一串串紅燈籠接檐而掛,每一個房子都是旅行者的客棧,枕水而眠,所有人都是夢里的鄉親。
水墨如夢,夢境關于西塘。畫卷聚焦處是一座石拱橋,橋上有人在仰頭看天。
安靜的西塘,古典的西塘。醒著的人是幸運的,因為此刻他正走進水墨,他是畫中會呼吸的主角。
還未成熟的果實從枝頭掉落,這一場景被我目睹。
仲夏之時的狂風暴雨,它只是環境的布景,不是讓果實失去成熟結果的唯一作用力。
比如,一個月后才會真正成熟的李子,它們今天灑落一地。每一個李子的肌膚上,仿佛梨花帶雨。
事物自發抒情,或者配合抒情,其結果必然是:情未濃透,卻已物是人非。
狂風暴雨是真的,五個小時后,天空一輪明月也是真的。
我在月下緩緩踱步,抒情的邏輯性多么像人間上空的月,此前,風雨飄搖,電閃雷鳴。
早就期待把風集中在一起。
日常生活中,你呼吸我呼吸,常常會被忽視。
空氣可否變成有意味的形式?
在風車島,地形簡單,風是主人。
你要擺正自己,因為大風中你無法正常站立。
你在風中一搖擺,還能咄咄逼人嗎?
風車急速旋轉,唯有時間永恒。
那些想做人上人的人,因為大風的摧枯拉朽而只能匍匐。
感謝風車島,我從此不相信烏云蔽日。
風吹云散之后,還給眾人的是朗朗乾坤。
如果苦水比海水還多,就讓它干脆是鹽。
如果溫柔比海浪還豐富,就讓自己是夢里的海鷗。
勞動需要勞動去證明,惠安女就是最好的證人。
她是一條載滿生活的船,丈夫的船篙一撐,她便跟著走。
河流總是最好的,真正的自己在別人那里。
失去或者得到,都是惠安女。
水底的海草,自由看不見,魚群游弋其中;礁石上的一叢叢苔蘚,生命力附著在堅硬的表面。
惠安女一出生,她就能恍然大悟。
一生只熱愛,一生不嘆息。
別再繼續做深井之水。
井口的勒痕證明它曾經借助一只木桶,按照一根繩子的要求,走向大米成為米飯,走向莊稼變成第二天新生的葉片,走向被汗水浸透后的衣服,因此撫摸到一個女人的雙手。
深井之水,有一千個理由被遺忘;
被遺忘之后,有更多的理由死亡那樣地蟄伏在土地的深處。
與井繩相遇,深處的水動身向上。
想象著月色下的一個村莊。
一桶清涼的水,在炎熱的夏夜,從鄉村少女的秀發開始,流過手臂和羊脂玉般的身體,誰能夠準確地形容深井之水的具體形狀?
在美好之前,應該有一次深刻。
有一次冷寂。
我想做那個抓著井繩,把水提上來的人。
小蟲輸給了大蟲的舌吻,空氣輸給了空氣的速度,不再是從容的一呼一吸,而是颶風;
向日葵輸給了太陽,星星輸給了月,月輸給了我剛剛劃著的一根火柴,遠處的光輸給了燃燒。
童話的簡單將不輸給現實的復雜,情感的管理將不輸給恨和惆悵,長繭的手將不輸給收獲,善良將不輸給欲望和謊言。
我輸給了仍未抵達的高度和遠方,不輸給另外一個我;
河里的魚不輸給魚餌和網,我們不輸給夜色,我們不輸給疾病和死亡。
未來,在輸贏之上。
這個設施確實屬于一個小技術。
在動手操作之前,我精心準備了禮物,還準備了真誠的面孔和天空一樣無私的蔚藍。
小技術背后是他人的主權。
疑問、冷漠、傲慢,也有的時候干脆無人應答。
讓我銘記一生的是:門鈴是正確的,隨后出現的面孔更加正確。
天空在房間之外,里面,我們仿佛都是主人。
讓一些門鈴永遠只是小擺設。
修辭里的尊重會傷害被尊重的人。
不會再被我觸碰的門鈴,意味著一張熱臉從此不再去靠近冷冷的屁股。
時值盛夏,雷聲大作。
閃電之后,天空之門大開。
野獸被馴化后,我體內從此就有了榜樣。
山坡向上,行人向下。這個表達反過來也成立。
最重的空氣是一塊大石從山頭滾下來,最規矩的人一旁閃開,最不正統的人試圖托住,然后抱石上山。
而最正統者,站在地圖前。
雙手叉腰,著名的山、最高的山、石頭最容易滾落的山,它們都在這張紙上。
如果馴化得更徹底一些,這些山都在一個地球儀上,我兩歲的孫女用手一扒拉,眼前便出現一只旋轉的球。
發光的繩索,縛住我的黑暗之身。
一些約定俗成的慣性,經過電解,就會分離為兩級。一極為足可成事,另一極為敗事者被禁足。
我黑暗的時候,發光的力量控制住了我。
從遠處趕過來的沙塵暴,遮蔽了高處的太陽,推理是不能反過來的。
所以,如果我是黑暗,我愿意被光明管理。
(選自《上海詩人》2021 年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