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 垅
扎尕那的盛夏,要來得遲一些。
初現(xiàn)的星空,也比別處的更低一些。
甚至可以低到人間灰白的屋檐。
起伏的麥浪,因此有了粼粼的波光。
看她從田野間走出來,停歇下的鐮刀
如一輪揮汗如雨的彎月。
如果她徑直走去
不坐下來。
在對面的石頭上,
解開披散一頭濕漉漉的長發(fā)。
貼在胸前的衣衫,隱約著
月光閃閃的鱗片……
我就不會說起
那個被遺忘了很久的傳說。
(選自《詩刊》2021 年5 月號下半月刊)
◆◇ 阿 毛
那從天花板上看到沙漠的人
也會在天花板上看到大海
那在大海里潛泳的人
也會在天空中飛翔
在故園燒柴火灶的
是母親
接替奶奶
我在享受天然氣的便利時
卻留戀柴火灶的溫馨灰燼
是的,在寒冷的冬夜
記錄這些的
是我的詩畫
和美好的天花板
(選自《解放軍文藝》2021 年3 期)
◆◇ 白月霞
當你離開,我的人間
像被抽掉承重墻的房子
紅色可樂像時鐘一樣準時泵回心臟
嘲笑是流動的:
人類的愛情無法凌駕于死亡之上
你被葬于左心房
你的名字被彼岸花遮蓋
(我們相愛時它們還沒有盛開)
你模糊的影子從四面八方涌向我
晃動清晰的悲傷
陽光奔過一條名叫遺忘的空巷,歷時千年
我依然沒有愛上別人
不必擔心這柔軟的墓碑無人拜祭。
(選自《天津詩人》2021 年冬之卷)
◆◇ 包 苞
躺在床上看月亮,
我還是沒有寫出一句明亮的詩來。
月亮在窗外移動,光就照在我的身上,
這樣的感覺真好,像有人睡在身旁。
有時醒來,月亮已經(jīng)看不見了,周圍全是
黑暗和蟲鳴;
有時醒來,她還在窗口,好像未曾走動。
在夜晚,月亮的光和美好,都是有限的,
像一個人的余生。
(選自《星星·詩歌原創(chuàng)》2021 年2 期)
◆◇ 北 琪
天藍得理直氣壯
云白得,無憂無慮
一朵浪花,親吻了我的腳丫
又歸于蔚藍
小螃蟹仍留戀沙灘的暖意
一邊橫行,一邊跟浪花說著
后會有期
那些握得住的沙,是我的命運
握不住的,也是
不止一次
把棕櫚樹,喊做椰子樹
管它呢,只要它能隨風起舞,只要
它能灑下一片陰涼
在海邊,萬物都擁有了
海的胸懷
(選自《草原》2021 年5 期)
◆◇ 蔡長興
近處,一場遷徙緩緩展開
遠處,一列高鐵的列車正在駛來
聲勢浩大的疏散,每天上演
而紫星村高處的榕,猶如北斗七星
緊緊抓住地下的泥土,我的手順著它冰涼
的根
撫摸小鎮(zhèn)的每一寸皮膚,那原始的石頭
四處奔走的血脈,那濕潤的河流——
哦,它蒼老的臉上掛著的淚痕
想到一個個家的不舍與默契,它用榕樹的手
抱住紫湖、塘頭、園坂……
七個村的巖石都裂開了,仍不松手
榕樹的上方,人間越來越高
接近白云和山巒……
(選自《福建文學》2021 年11 期)
◆◇ 查干牧仁
這是一枚年輕的蒼耳,鋒芒畢露
讓我想起它的母親,在一片
金黃的田野中,倔強地綠著
它緊緊抓住我女兒的毛衣
刺痛了她的小手
我扯掉它碾在腳下,踢的不知去向
女兒翻遍了春天的角落
又與它欣然相遇,碾過的痕跡仍在
仍有倔強的刺,挺立著
我們把它,小心翼翼地埋進花盆
這美好的季節(jié)
有誰,能不對一粒種子動心
(選自《飛天》2021 年6 期)
◆◇ 曹銀橋
星星家門口是一望無際的海
月亮總愛在沙灘上踱步
一個腳印,就是一朵盛放的白蘭
孤傲留在天上,清芳灑落人間
一定要爬上那棵白蘭樹
月光才能輕拾起記憶拼圖
樹影沙沙,女孩的心事也一點點
有關遠方,大海、椰林和長頸鹿
或者一顆椰子掉落的概率
月亮的秘密只有星星知道
因而緘默,因而高尚
從不放任,從不乖張
我們都將保守一個關于成長的秘密
就像剛剛,路過一場春雨
(選自《星星·詩歌原創(chuàng)》2021 年8 期)
◆◇ 曹宇翔
隱隱聽到一聲聲鶴鳴
從云端,從一只白鶴的傳說里
滴落這山頂?shù)拇渚G草甸
與晨露在草尖,向著我們的凝望
向一輪朝陽蕩漾滑動
所有的旅途都匯集于此
為一聲鶴鳴所總結,所照亮
一切都變得遙遠,又近在眼前
白鶴飛,飛進我們的內心
仿佛減輕了肉身的沉重
天地的澄澈已洗過了肺腑
白鶴飛,飛過我們心靈的天空
這人生邂逅之福,塵世之美
在石鼓寺,在石溪村
暮霞又掩住蟲鳴的石徑
(選自《紅豆》2021 年9 期)
◆◇ 陳巨飛
不過是塵封已久的紙片。
不過在冬來夏去的歲月流逝中
變黃變脆。月亮沉入云河,
清晰、寒冽,
我們在水下交談——
家具出自力大無比的鄉(xiāng)村木匠。
白色布條上,一只鴿子
穿越了“賢醫(yī)千古”的字樣。
高高的河堤上,他們站成一排,
抱著月光哭泣。
往下,是折戟沉沙的河底,
再往下,是淤泥包裹的盛世
(選自《芒種》2021 年4 期)
◆◇ 陳潤生
貴州高原上,肆無忌憚地開著
紅色朝天罐
讓人感到蒼涼。一種牛羊都不吃的植物
浩浩蕩蕩占領了山頂
這種高度,別的植物無法企及
高天薄土,隨風搖晃的花朵
像農(nóng)民揮舞著鋤頭
(選自《民族文學》2021 年1 期)
◆◇ 陳應松
從小雨中進去
就像從回憶的縫隙中擠進去
一個夢,沾著雨滴和落英
多么吃力。那是櫻園和老齋舍
看花的人來晚了。早櫻才開
還是晚了
那一年,櫻花落幕時
他卻很年輕
早櫻在細雨中懵懵懂懂地打開
一朵兩朵或者半樹
就像一些新禽在枝頭張望
早櫻只是一種驚喜
還不是真正的花
而看櫻的人卻老了
連回憶的沖動都在蹣跚
看櫻的人,撐開雨傘慢慢流連
過去是故意慢
現(xiàn)在是真慢
像早櫻在料峭的遲暮中發(fā)亮地疼
哦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選自《長江文藝》2021 年10 期)
◆◇ 敕勒川
山是無名山,寺是無名寺,佛是
無名佛,僧是無名僧,樹是
無名樹,草是無名草,心是
無名心……因為無名,所以
無需加冕,無需被什么
惦念,無需一開口
就被說破……因為無名
你無法把一個人,開除出人間
(選自《詩歌月刊》2021 年6 期)
◆◇ 程 川
在雨面前,我們都應謙卑些
不要說你是胸懷高山的人
不要說你是胸懷大海的人
山林里任何一粒小小的
雨滴,都來自云端之上
都曾經(jīng)是奔騰的大江大浪
都曾經(jīng)是金樽的
座上客,泥淖的階下囚……
如今,終于又回到了寂靜的院子里
一滴也不多一滴也不少
一滴也沒走丟。多好啊
落腳在院子里的雨,才配叫雨
(選自《星火》2021 年4 期)
◆◇ 燈 燈
蝴蝶的困境是,如何停在
我手中
又飛走,瀘沽湖白云
倒映,為了尋找山河袈裟
有人凸起喉結
借著山淵,在湖水中一步步
走向真理
真理是什么?
我要和你說的是
青草,青草肥美引來了更多羊群
羊頭在案板上
呼喚同伴
蒸汽魚回到生前
只需數(shù)秒,甚至來不及張口
和我回到餐桌的時間約等
我的困境是我依然相信真理
而真理
……它在。它從不曾現(xiàn)身
它小于淚水。
(選自《雨花》2021 年4 期)
◆◇ 第廣龍
洋槐樹下
購銷站的磅秤
稱過整麻袋杏核和凌亂的廢舊鋼鐵后
該我上去了
我的童年有多少金屬需要時光提煉
又有多少硬殼得用生活的錘子砸開
午后的陽光照過來
樹上的蟬鳴,我咕咕響的肚子
自己給自己過稱
還把最重的磅坨壓上去
還把游尺朝外撥動
就是抱著大石頭,我也不可能超重
從磅秤上下來,我今后的人生
論斤論兩,到了能夠加以驗證的那天
往往我的期望相反
我都一一承受了下來
(選自《芳草》2021 年2 期)
◆◇ 馮書輝
那些遺忘的
其實一直以另一種方式存在
不需要任何提示 所有的一切
寫滿四壁
除了那幅田園畫
其他的空白
都狂躁不安起來
但殘月的光輝看不出疊加
我目視墻壁
和街燈一同失眠
(選自《詩潮》2021 年4 期)
◆◇ 甫躍成
有人離家三年,他家里人是怎么過的?
有人離家十年,他家里人是怎么過的?
有人離家之后再無音信,他家里人是怎么過的?
有人死了,他年邁的父母
他的妻子、他剛會說話的孩子,是怎么過的?
我比他們幸運得多。半年之后
我又返回了原先的生活。仿佛時間女神
特別眷顧,只為我一人,按下了暫停鍵,
讓我一場大睡,居然逃掉了六個月的操勞。
妻子的頭發(fā)長了一些,女兒高了半寸。
牙刷、毛巾、拖鞋、電腦,它們還在原地,
又似乎稍有移動。它們既像從前,又不像從前。
一以貫之里有著逐漸的變化。
熟悉又新鮮。半年之后我重新打量眼前的世界,
仿佛一個逝者,看見了他的身后事。
(選自《詩潮》2021 年12 期)
◆◇ 傅天琳
威武的不同凡響的草原家族
壯碩無比。體重以噸計
腳步聲以錘計
一身油亮華服
以一大塊一大塊絲質的黑夜計
我走近它們,十米、五米、一米
一米之內。一股熱烘烘的體味
混合著糞味,新鮮、刺鼻
這巖石一樣的沉重之物
它們長長的胸毛幕簾一樣垂地
遮住肚腩以及隱秘部位
突如其來的紅紗巾飄過草地
剎那間,我看到一雙
嬰兒一樣混沌的人類的眼睛
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的光
掠過。然后一個轉身
迅速跑回它的隊群之中
(選自《紅巖》2021 年2 期)
◆◇ 古 馬
風雪正緊
一輛從甘川邊界回返下山的越野車
在陡峭崎嶇的雪路冰坂上艱難移動
黃昏已近,碌曲尚遠。我們忐忑不安
蜷縮在剎車都不敢踩的車廂里
穿著半短皮衣的尕藏宗哲
早在正午前下車,手捧一炷燃燒的藏香
彎腰緩行,低聲禱告著
生怕沖撞了哪一位神靈,天降不測
烏鴉凝重
它回憶的世界
不止有阿旺倉大雪山巍峨的法相
死亡的深淵,尕藏宗哲在車頭前導航
如小心翼翼牽引著一匹怕打趔趄的劣馬
他甜酒一般通關的甜話
隱身于凍云和霧靄的神靈也是愛聽的
呱呱
漫天雪花,也都歡喜
(選自《草堂》2021 年2 期)
◆◇ 谷 禾
這月亮的光,從天上照下來
照見割麥人的影子
他彎腰扎在沙沙響的麥地里,從一棵麥子
上抬頭望見月亮掛在天上
低頭望見月亮浸在閃爍的遠水里
這月亮的光,從天上照下來
照見割麥人的骨頭
他彎腰扎在沙沙響的麥地里,從一滴汗水
里抬頭望見搖曳的麥芒
低頭望見手上翻飛的白刃
這安靜的夜啊,沙沙響動著
白刃割麥芒的聲音
(選自《福建文學》2021 年12 期)
◆◇ 高 興
在幽暗中,在雪
始終沒有飄落的冬天
旋律回蕩
可禮堂已經(jīng)空空蕩蕩
歌者,站在舞臺中央
索性閉上眼睛
繼續(xù)歌唱
仿佛在為自己而歌唱
或者,在為歌唱而歌唱
誰知道他的柔情
他的期盼,他的失落
他內心深刻而又無言的憂傷
(選自《江河文學》2021 年4 期)
◆◇ 韓輝升
鋤板
“叭”的一聲裂了
這也許是地球轉著轉著
被陳舊的時間硌了一下
發(fā)出的聲音
他說
耪出來一個古人哩
手中
也握著鋤頭
(選自《海燕》2021 年11 期)
◆◇ 禾青子
你給我看大葉相思樹的果實
彎曲著纏繞著
又呈現(xiàn)出幾株鹽膚木
葉軸之間
那些微微翕動的小翅膀
你是否想讓我知道,在濕土中
成千上萬的靈魂才是神秘之根源
呵,造物主,或者你在揭示
還有靜謐的時光
等待被發(fā)現(xiàn),被使用……
想讓我洞悉更多痛苦。讀懂
植物表達情意的啞默方式
然后去書寫那些沉寂的詞語
(選自《詩林》2021 年1 期)
◆◇ 何泊云
陽光下,那個紅臉蛋的孩子
伸出凍得發(fā)紫的手,接回棉衣和書包
神圣的,像是托著哈達一樣
就這樣,老校長一個又一個
叫著孩子的名字。幾十個娃領取了
從福建寄回來的棉衣和書包
此刻,陽光正聚在他們的周圍
我發(fā)現(xiàn),這些遠方來的資助物品
發(fā)著光,正被這些
大山深處的孩子們一一吸收
哦!早到的春天
(選自《朔方》2021 年7 期)
◆◇ 黑小白
我看到的這群牛羊是不是昨天的
抑或前天的那一群
它們正從遠處的山坡上歸來
它們每天要走很長的路
去我未曾去過的地方
偶爾會碰到它們散漫地經(jīng)過
所有的車停下來
眾人的目光落在它們身上
有喇叭聲試圖驚擾它們
還是徒然無功
這條充滿了奔波的路
在牛羊眼里,像一條平靜的河
它們不慌不忙,蹚水而過
那些急馳而去的車
倒像是草原上的不速之客
(選自《椰城》2021 年2 期)
◆◇ 胡權權
繞著白色的圍墻跑一圈
約十分鐘。跑六圈就是一個小時
如果我們從高空往下看
那個沿白色圍墻跑步的人就像一根
滴答滴答走動的分針
只是,他走一圈不是一分針
他十分鐘,十分鐘地
畫著流走的時光
(選自《揚子江》詩刊2021 年4 期)
◆◇ 黃育聰
廝殺吶喊已沉寂
衰草,似有似無
草,頭顱紛紛落地
風呼呼叫,是石頭在嘶喊么
古城肅穆,蒼老
垛口如空闊的耳朵,似乎聽濤聲
來年,又是一派春意盎然
仿佛城墻,扇動著無數(shù)綠色翅膀
(選自《江南詩》2021 年5 期)
◆◇ 胡 平
一只被丟棄在雜物間的空壇子
用若干個夜晚,練習冥想
它粗糙的身子靠緊墻壁
盡力讓自己的孤獨,顯露出
圓滿的形狀
那早經(jīng)剝落的釉漿,此刻正對抗著
周圍蜂擁而至的時間
在黑暗中,它張開嘴
誰也不知道它吞食了多少虛無
自從祖母去世后
它就代替祖母,日夜守護著
風雨飄搖的老家
(選自《牡丹》2021 年6 期)
◆◇ 江 漢
大地漆黑,村莊漆黑
黑里,黑外
你找不著我,我找不著你
摸著,走著
人的遠處,是另一個人
是一個夢,連著另一個夢
夢里,夢外
有人,在黑的夜色里醒來
有人,在白的曙光中睡去
(選自《綠風》2021 年2 期)
◆◇ 江文波
一個年輕的婦人
站在江水里,洗一棵白菜
我驚訝她的想象力
她用一條長江,洗一棵白菜
我不知道,弱水三千
能否洗凈
一棵白菜里的塵埃
(選自《安徽文學》2021 年8 期)
◆◇ 江一葦
我在三樓的宿舍午睡,
一樓,是接種疫苗的孩子們嘈雜的聲音。
他們在狹窄的走廊間哭鬧,嬉戲
仿佛一池塘聒噪的青蛙,
要將躲在云層里的月亮喚醒。
我肯定睡不著,但也不會起床。
多少年了,我就是聆聽著這種聲音
開始午睡的。我越來越喜歡這種聲音,
無論是嬉笑啼哭,都是真實的
他們像樹一樣成長,每一圈年輪都發(fā)自內心。
(選自《中國詩歌》頭條詩人公眾號2021 年7 月)
◆◇ 江 帆
種子落地生根,它慰藉的天空宛如田野
花謝了,大地茫然一片……
沒有夙愿、逗留和眷顧,仿若浩大的夜
獲得了沉默歸來的金子
(選自《朔方》2021 年9 期)
◆◇ 金指尖
二十年前愛過它們
今年我五十五歲。故事其實就是
先讓它們成為錦江
最亮眼的標點,再成為
我的一些抬頭紋。讓釣者不再從里面
尋找流向和白銀。我不會
把流水沖不走的白,渲染成廢墟上的鮮貨
我在頭頂找到了天空與翅膀的摩擦
和與白相同的時間印記
我更愿意劃歸為被愛著的那一半
順著翅膀放棄的風向
挖下去,流水便是時間的無垠
白鷺和錦江,終將贏在歸于默契
—— 兩種不同宿命的白
在我命中低飛——
(選自《四川文學》2021 年9 期)
◆◇ 敬丹櫻
誰也不清楚
仙女如何降臨凡間
落戶外婆的菜園,與茄子辣椒苦瓜
分享著
相同的土壤
順著風,明媚的紅綢
開始介紹自己
對著它吹彈即破的臉頰,外婆放下鐮刀
后來,我讀李煜詞,逛植物園
與它反復相遇
再沒哪次
比眼前所見更為動人
鐮刀斂起鋒芒
外婆附耳上前,一枝細腰的虞美人
咬住了她的耳朵
(選自《紅巖》2021 年2 期)
◆◇ 景紹德
那是帶著火光的石頭,有明亮之心
有不可猜測的神諭
它們飄在呼倫湖上空,有時會有幾顆跌落遠方
我們依靠著,像夜空中兩顆幾乎挨著的星辰
也在低處閃著光,彼此照見
群星讓人迷惑,我們曾環(huán)顧整片蒼穹
而此刻,我們忠于內心,目光一致
以至于看久了夜空,我們常常會錯把兩顆星
看成同一顆星,就像我和你
有時是兩個人
有時是一個人
(選自《星星·詩歌原創(chuàng)》2021 年3 期)
◆◇ 藍 藍
終于平靜了——
獨自一人在夜里
聽著音樂,猶如項上頭顱
被一只手輕輕摘走。
你打敗了我。我對音樂說。
并感到有一部分怒火熄滅了。
我是你的奴隸。
前額抵著它的膝蓋,我又說。
一種讓我慌亂的溫柔情感
涌上心頭。
我并沒有忘記
長久遭受的恥辱,以及
對自己的懊惱。我只是不知不覺
做了它的俘虜。
一位將軍曾說:
絕對不能讓我們的士兵聽太多音樂,
那樣只會讓他們變得軟弱。
現(xiàn)在,我也屈服了——
鼻涕眼淚抹在我的破袖子上。
我不再咒罵,也不再四處尋找磚頭。
我只想抱著一個什么人
為這黑黢黢無邊的世界
放聲痛哭。
(選自《雨花》2021 年3 期)
◆◇ 厲運波
傍晚
村莊越來越沉。沉得讓一身漆黑的皮毛
漸漸有了升騰的力量
灶火燎著嘴唇,才是掌燈的時候。一點亮光
照耀著它全部的深淵
用舊了的陳設。堂屋、松動的桌椅
角落里,木柴和灰塵
堆放在一起
糧食蠢蠢欲動。借光生還的漆木,和衣領
一樣修長
可以熬。在一點跳動的火焰上,加一粒鹽
在一團陰影里,放上針線
和佝僂的身骨
可以在昏花的燈光里,用衣襟擦拭一下眼角
感到歲月的粗礪與裂痕
—— 月光穿墻而過的時候,沒有聲響
(選自《詩潮》2021 年4 期)
◆◇ 李東海
戈壁、荒漠、低山
梭梭林仍在沙漠里爬行
普氏野馬
在卡拉麥里腹地奔跑
一個家族和血統(tǒng)
在卡拉麥里繁衍
準格爾盆地被卡拉麥里切去一半
而它的腹地,依然有神秘的故事
(選自《回族文學》2021 年6 期)
◆◇ 梁 平
我的祖籍、出生地,
我的姓氏、名字、階段性的身高,
我血脈里的嘉陵江和長江,
水流沙壩的赤條條,
衣冠楚楚的標準照,
都在這里
朝天門放飛的那只風箏,
帶我去了另一個城市,
安逸、散漫、麻辣也柔和,
蓋碗茶滋潤了與生俱來的干燥。
干燥在我的母語中注入性情,
比文字本身更兇猛,
可以兩肋插刀,赴湯蹈火。
與我現(xiàn)在的溫文爾雅,
相距三百公里,間隔一杯酒。
酒,可以刪繁就簡,
在城市與城市之間相親相愛。
重慶、成都,生活的儲存與流放,
我身在其中,健在。
我叫梁平,省略了履歷,
同名同姓成千上萬,只有你,
能夠指認,而且萬無一失。
(選自《芳草》2021 年2 期)
◆◇ 林火火
五十八歲的阿三,原來是個木匠
會做簡單的雕花床和寬口棺材
一個月前,鋸掉了兩根手指
缺了手指的阿三,在人群里失重
掉進厚重的自責里。而掉進河里
是用斧鋸換了漁網(wǎng),改習捕撈術
村民說:阿三魚沒捕到
卻被魚捕了去;他們說——
三十天前架在刀上,三天前飄在河上
今天之后,掛在了墻上
(選自《揚子江》詩刊2021 年4 期)
◆◇ 陸支傳
這是最好的相遇
綠皮火車在黃土高原上行駛著
我靠在窗口,一臉倦意
窗外,一條土路從天際線掛下來
一個騎摩托車的男子
在高原巨大的背景下
神態(tài)安詳,衣著干凈
火車帶著我駛過的幾秒
我們都微微側了一下身體
輕巧地,讓過了
彼此的一生
(選自《安徽文學》2021 年6 期)
◆◇ 柳 沄
放下書
來到陽臺上看夜景
看昨天夜里
多次看過的月亮
最近這幾天
沈陽的空氣質量格外好
好得那輪掛在東邊的月亮
如同掛在任何地方
好得它如此真切
如此近在眼前
好比一位剛剛走出浴室的女人
纖毫畢見
此時,它在空中的樣子
比在這首詩里更美
而且沒事一樣,將
太多的月光撒在大地上
亮如銀飾的月光
輕如雞毛或蒜皮的月光
我實在看不出
哪幾片是多余的
(選自《江河文學》2021 年4 期)
◆◇ 潞 潞
那么多熟透的葡萄和流汗的面頰
讓他們吃掉!讓他們拿走!
不要儲存,更不要變舊!
父親們已經(jīng)沒有力氣
站在家門旁邊只是一陣咳嗽
他們毀掉了他們的驕傲
入夜時分舞蹈和歌聲響起
父親們懷著晚年的愛和羞愧沉默著
他們剝奪了星辰的榮耀
毫不掩飾澎湃的精力和貪婪
他們要做沒有做過的事
要在今天這個日子得到滿足
讓人憂心忡忡的城市
喧囂過后比往日更落寞
誰告別了它?又有誰動搖了它?
(選自《長江文藝》2021 年1 期)
◆◇ 羅占艷
肉身蜷縮,仍像草一樣輕
在體內,縱橫交錯
細細編織著它,從風中收斂起情緒
這草做的墊子,它知道
只能活在最低處墊高人間煙火
或圓或方,或薄或厚
前來上香的人,習慣跪下來
被壓痛的骨頭之上
長出蓮花,但它必須隱忍著三世的重量
去靠近土地,再近一寸
才能聽到它們
一種溫暖,是來自低處的聲音
(選自《奔流》2021 年8 期)
◆◇ 馬 累
三十年前,我刻在
浮橋邊那棵楊樹上的小圖案,
如今已經(jīng)大過了我臃腫的臉龐。
三十年了,黃河水不犯。
它只是懶散地計數(shù)著岸邊墓園里
一列列增加的木牌殘碑。
有些頓悟并非要歷經(jīng)斧鋸刀劈,
時光的電流也會捎來真相:
大地養(yǎng)人,只因儲存了
如此之多的骨殖和血水。
(選自《詩刊》2021 年10 月號下半月刊)
◆◇ 馬澤平
從客廳到廚房,空間還是過于遼闊了
我希望它能再小一些
像核桃,像堅果和豌豆
我們住在罅隙里,只占用小小的一角
等待造物的拳頭砸下來
—— 我愿意守著這方寸孤獨,我愿意
每一天,都騰出時間愛你一遍。
(選自《朔方》2021 年2 期)
◆◇ 娜 夜
你在敦煌
震撼過我的金色荒涼
在你臉頰流淌
一條被沙礫打出窟窿的裙子 夜晚
你旋轉
整個星空在你身上
在古陽關遺址
多坐一會兒
掏出我送你的牛皮酒袋
猛灌幾口
扯開嗓子
吼一曲陽關三疊 熱血生黑發(fā)
生海市蜃樓
一定有這樣的時刻:
你抬頭想念誰
云朵就飄出他的模樣
敦煌風大
萬念變輕
把自己當一粒沙
在大風中
慢慢靠近莫高窟
見了反彈琵琶的飛天
替我鞠一躬
(選自《詩刊》2021 年8 月號上半月刊)
◆◇ 夢 也
在苦蕎結籽的地方
在北風切割黃金的地方
在神靈變得不可捉摸的地方
……
晚上落下雪……
在花草和眼淚纏繞的地方。
(選自《芳草》2021 年5 期)
◆◇ 年微漾
春天在城中脫光了水分。愛一個人
從食譜開始:用微量的鹽
和大把的生姜。愛她少食多餐
圓桌上自立為王,從市集買回醬色的黃昏
山河的清瘦,像一枚硬幣
圍困住英雄。我愛她,關緊所有門窗
窗簾就是邊境;我愛她
吃飯時不說話,用銀質的筷子,夾出碗里
的頭發(fā)
(選自《長江文藝》2021 年6 期)
◆◇ 邱紅根
在賀蘭山腹地
我遇到了一片三色樹葉
黃色、紅色、綠色
沿著脈絡,掌形的葉分割得清清楚楚
在同一片樹葉上
存在三種界限分明的顏色
仿佛在它身體里
進行著三種同時存在的時間
三種對立的顏色,三種對立的時間
它的邊疆,裂開、裂開……
擴大成一個廣闊的平原
讓每次經(jīng)過它的人
通向不可知的深處
蘇峪口國家森林公園,在這里
早晨是春天、中午是夏天、下午是秋天
驚奇在持續(xù)發(fā)酵
寒露叫醒遠行的飛鷹
有一刻,我神志恍惚
思維仿佛卡在不同時空里
(選自《朔方》2021 年11 期)
◆◇ 牛夢牛
鏡子沒了,而我還在;你沒了,而這塵世還在。
想到我會活得又老又孤獨,我就忍不住哭泣;
想到你會躲在暗處看著我,我又一次忍住了哭泣。
(選自《詩潮》2021 年9 期)
◆◇ 清 明
酒和辣子,撕裂喉嚨
聲音無所顧忌迸發(fā)出來
山旮旯、窯洞、黃河
因為有秦嶺做靠山,才從容不迫
延河水,映著寶塔
牛皮筏子、毛驢上坐著的米脂婆娘
拍一張照,山西就闖進鏡頭
秦腔和山西民謠
為伊人站立崖頭
蘭花花跑了八百里秦川
只為那次招手
再陡的崖,都不是絕路
(選自《芳草》2021 年3 期)
◆◇ 人 鄰
山里的房子
白天是不鎖門的
早晨推開,風進來了
落葉進來了,青草的氣息進來了
清涼的陽光也進來了
雞鴨和狗在門外張望
也都是可以進來的
到了晚上
薄霧蒙蒙起了
濃重的露水禁不住啊,也下來了
屋門才到了要關上的時候
—— 那門,“吱扭”一聲
似乎是風吹著關上的
似乎是自己把自己關上的
(選自《詩刊》2021 年10 月號上半月刊)
◆◇ 單永珍
沙塵暴過后,安慰的雪延期抵達
憋足了勁的雪,不講規(guī)矩
多像山坡上吃草的羊們
東一嘴,西一嘴
把剛剛冒出地皮的草芽
超度進胃里
春雪容易感動,不經(jīng)意的擁抱
就把黃土冢變成黑漆漆的鬼話
鬼話連篇的時候
讓我睡夢里的醉話
羞于見人
我羞愧于在這春天無所作為
羞愧于無力挽留雪的形體
如果遠方的友人給我鮮花與酒
我嘶啞的喉嚨竟唱不出高亢的贊歌
在張撤,一個瑟瑟發(fā)抖的人,終將
唱著一首挽歌,于白雪草根下
無助地供述
于私人筆記里
撰寫自己落魄的心靈史
(選自《詩歌月刊》2021 年4 期)
◆◇ 商 震
今晚的月光是多余的
深秋的風是多余的
蟋蟀的吟唱是多余的
一些晚開的花兒是多余的
蜜蜂飛去了遠方
月光和風同時落進河水里
花朵和蟋蟀聲在水面上搖晃
只有流水是有效的
水流在模擬蜜蜂的嗡嗡聲
并加快了一些流速
(選自《安徽文學》2021 年1 期)
◆◇ 沈 葦
再低一些
低到閃電的根部
埋下牛羊的尸骨、馬兒的長嘯
再低一些
隱到痛失的時光中去
好讓影子騎士、帝國幽靈安營扎寨
再低一些
讓草浪和長調漫過扎魯特山岡
去叩問一個流蜜與奶的遠方
再低一些
輕聲地,呼喚命根里的姐妹:
白羊草、虎尾草、黃背茅、胡枝子……
(選自《長江文藝》2021 年1 期)
◆◇ 瘦西鴻
童年的道路根本就沒有平坦
童年的鐵環(huán) 也只是橢圓
但我總在專心致志地滾鐵環(huán)
從山頂?shù)缴狡?從田邊到地坎
我的眼里沒有外物
只有一只鐵環(huán)在持續(xù)滾動
直到我滾出了身體里的汗
直到把紅紅的夕陽滾下了山
在夢里我繼續(xù)滾鐵環(huán)
我稚嫩的身體 也彎曲
成了一個圈
(選自《朔方》2021 年9 期)
◆◇ 沈文軍
一直以為月亮是掛在天上
一直以來月亮是潔白的
但當外婆拿著草帽編織
我看到的月亮是綠色的
綠月亮,綠月亮
外婆手指彈鋼琴似的編織著
綠月亮,綠月亮
每夜從外婆的手里升起
每當想起綠月亮
我的外婆就活過來了
(選自《海燕》2021 年6 期)
◆◇ 石玉坤
給人最深的離別,有光
有不可探知的深邃
有時陷進去的是臉,一個失語者
被困在哪里
像有大深淵在拖拽著他
高懸、低置,都是明鏡
方正、橢圓,各照人生
悲欣交集啊,當我們被照臨
被陷入,青絲和白發(fā)
互為對應,彼此虧欠
又彼此辜負
若凝滯于此,當學解脫之法
有人以天空為鏡
載云、載月,有人以湖水為鏡
用漣漪記錄風行
“萬物都是自己的鏡子,它
只映照回頭的人”
(選自《星星·詩歌原創(chuàng)》2021 年2 期)
◆◇ 世 賓
縱使在深夜,漆黑一團
也必有一絲顫抖的光線
從書頁間泄漏
這些微弱的亮光,連綴起來
整座圖書館,就是一片星空
但多數(shù)盲人,習慣于自身
空無一物的胸腔
他們無法從書頁的夾縫
看見大地、森林、雷霆
和不熄的火焰
一些看似牢不可破的東西
瞬間就灰飛煙滅
這些,只是書頁翻動時
一聲輕微的咳嗽
許多人不知道
在圖書館的更深處
埋藏著一塊石頭
在世界晃動時
壓住了傾斜的船艙
(選自《福建文學》2021 年5 期)
◆◇ 思不群
歌舞正演到熱鬧處。月亮上
霜白又加了一層
懷揣銀色的鑼鼓,敦煌沉入水底
風沙在其中輾轉遷移
沉默的供養(yǎng)人走到門口看天色
發(fā)下了第一個誓愿
月亮從未反悔,從未松開
咬緊的耳邊清涼
馬蹄聲穿過天宇的洞口
落入人間
那些提燈的頭顱,
有的無聲行走,有的手捧燭火,
正上到高高的樹梢
(選自《揚子江》詩刊2021 年2 期)
◆◇ 舒和平
風沒有家。我想家了
而家在哪里?父親,還有母親
已退出我們的生活。故鄉(xiāng)
確切的說是家鄉(xiāng)
在一片虛空中,萬劫不復
復活的是替他們站著
繼續(xù)存活的墓碑。我穿過蜿蜒的小路而來
荒冢隱沒,一扇幽閉的柴門
閃現(xiàn)空行的化身。已是掌燈時分
沒有人喊我。恍然中
我看到一種共時性,來自
不同的時空。我把聚攏的落葉點燃
從粗礪的石碑里,認出
絕壁與陽關,和沁出的水珠
我雙膝向下,用碗口大的小坑
填寫家的內容
(選自《詩潮》2021 年6 期)
◆◇ 湯養(yǎng)宗
當我要說出我的出生地,我的國家
就被我忘了,我的省份
也被忘了,我只說
我的那一小塊地方。
作鳥飛向我自己的山,作山
山上有棵樹,樹上筑著誰的巢穴
作螞蟻,我有自己的
樹洞,洞里是我熟悉的氣味。
如果它還是小的
就讓我做一枚針吧,針尖被針眼牽掛著
去向,穿過生命中的
一針一線,都帶有母親的叮嚀。
我永遠依戀著你依戀著你
有一天,我什么也不能作了
還會捂住自己的肚臍眼
那里有點丑也有點羞澀
但它就是出處,一副舊遺址的模樣
它是我的故鄉(xiāng),也是個偉大的子宮
(選自《福建文學》2021 年1 期)
◆◇ 田 禾
我默默珍藏著父親用過的
那把鋤頭,父親用它開墾過
幾畝江南的稻田
那根鋤柄,是父親從身體里
抽出的一根骨頭
然后就把它扛在肩上
鋤板是村里跛腳的鐵匠
將一塊鐵燒的通紅
然后使用必要的暴力打成的
父親,用他刨了一輩子的地
鋤頭與泥土發(fā)生摩擦
剩下越來越薄的鋤口
因為對一把鋤頭的回憶
我不忘父親彎腰挖掘
有時坐在地頭抽煙,納悶
(選自《芳草》2021 年1 期)
◆◇ 韋漢權
父親說去去就回,一直沒回
我不忍心再去那片土坡
或者,那條小溪,尋找
我害怕太黑,害怕鳥的歌聲
害怕找不到回來的路
那年后故鄉(xiāng)在我內心又一次小了
包括那些日漸干枯的景致
雖然那些呼喚
仍然那么親切,那么固執(zhí)地
懸掛在某些地方
你是知道的,當一個孩子最終長大
我能學著他們
一旦離開
所有的思念都是沉重的隱喻
(選自《解放軍文藝》2021 年2 期)
◆◇ 天 界
從金沙泉里取出最冷最白的彎月
取出子時漩渦中心的亡靈
哦不,一個穿白衣的顧渚山游魂
他殺青。殺了自己一輩子
他站在葉尖上
反復超度自己
一個人喝茶。喝出紫色的苦
風云變幻的詭異,以及梅香
一個人即將死去,所有天龍跪安
他從一本經(jīng)書里找到復活術
(選自《海燕》2021 年4 期)
◆◇ 田 君
東邊的村子叫大莊
西邊的村子叫小莊
南邊的村子叫高寨
北邊是一條叫童年的河流
多么讓人費解的“甲”啊
幾十年了
翻遍中國地圖
也沒能替他找到那個叫“乙”的兄弟
幾十年了
我在不斷的查閱、冥想中用舊了自己
(選自《星星·詩歌原創(chuàng)》2021 年5 期)
◆◇ 汪劍釗
燕子飛起,頃刻拉高了我的視線,
猶如閃電照亮恐懼的內心,
輕盈的翅膀與空氣相敬相親但并不相愛,
仿佛在急切地尋找樹枝與軟泥,
尋找某處適宜的屋檐,
建筑可以棲身的安樂窩。
從正午到子夜,
沒有一只鳥在計算時間的流逝,
也不曾有一株草去關注這個世界的變化,
快是一種疾病,所謂慢也不過是一段回憶,
一只燕子輕輕滑過平靜的湖面,
細爪陡然掠走止水的止。
(選自《草原》2021 年8 期)
◆◇ 伍小華
鳥兒啁啾。溪水
用起伏拐彎去翻譯
溪水
突然從危崖處跳下去
在深潭里
除了濺起浪花
和原文再無區(qū)別
(選自《延河》2021 年2 月上半月刊)
◆◇ 西 娃
你的房間里
依然保持多年前的模樣
幾架書,一張床,地毯上一塵不染
你赤腳走在房間
為我泡茶,把香煙放在咖啡里
蘸一下,點燃,放到我兩唇間
你始終沒正眼看我
偶爾,你會跟我說幾句話
便把目光投向你的床頭——
我十五年前的一張黑白照片
你把它放得那么大,那么虛
照片的下面,放著一瓶滿天星和白菊
“這更像一張遺像,這就是遺像”
多年前你這么說過
此刻你又這么說
你不再理會我的哭泣,我的申辯
你愛的那個我死了
而站在你身邊的這個我
又是誰的遺像?
(選自《詩潮》2021 年1 期)
◆◇ 徐玉娟
像四月
喊來充足的雨水
像一場霧,喊來霧中花
這個春天,我有朦朧的雙眼
也有沙啞的嗓子
我看一棵蒲公英,蒲公英就發(fā)芽了
我喊一朵婆婆納,藍色的小花就悄悄開了
我總是熱愛這些細小的事物
它們努力而卑微的一生
時常令我熱淚盈眶,不是我多情
我也有相似的一生啊
埋首塵世,像云喊山,像鳥喊林
我也在茫茫夜色中,等每一顆星辰
為我喊魂,誰喊疼了我
我就是誰的親人
(選自《草原》2021 年1 期)
◆◇ 邢海珍
一本接一本,漸漸摞高了年齡
從七十到八十的路上,光陰一縷
從老花鏡的薄片中溢出
流年潤濕文字,春花秋月的心
走江山萬里,懷與人為善
把童年和故鄉(xiāng),把人名和地名
夾在想象的縫隙里
天上的星光,地上的新綠,紙上的夢幻
青春埋進無數(shù)文字
嬉鬧的人間藏在哪里
一句詩,或是一段舊事
把寂寞打開,黃金屋在書中找不到
春風高,夏日長,人生苦短
許多樹葉,在枝條與泥土之間不斷往返
文字紛紛揚揚,一場大雪
早已如詩如畫地生長
詩人們乘風而來的、踏浪而去的
依然前赴后繼
打開書,就打開流逝的光陰
翻動紙頁,就翻動天地茫然
(選自《詩林》2021 年2 期)
◆◇ 嚴來斌
酒是高價購進的,舍不得喝
臨走時,最后的晚餐
我和父親碰杯,在彼此注視下
照見各自的影子
春天的影子,秋天的影子
至少我們都不去談論不可預知的日子
只顧著吃,假裝我們都不會喝酒
順手搬動一盒煙
似乎被定義的習慣束手就擒
最后一杯。父親說道
我們遲遲不能飲下
在這一杯酒中我們還可以散步
還可以舉起宿命的重量
(選自《中國校園文學》2021 年3 月上旬刊)
◆◇ 陽 飏
母親來看我
在我的床邊坐下
似乎想說幾句什么
可什么也沒說
只是幫我掖了掖被子
然后起身走了
第二天早上
我疑惑一雙被挪動過的拖鞋
母親進門的時候穿過嗎
母親來看我
空空的
沒有身體
(選自《星星·詩歌原創(chuàng)》2021 年4 期)
◆◇ 葉 丹
1999 年夏末的一天,我和舅母
去一個平頂?shù)纳綆p上挖花生,
我們幾乎是在霧里翻越了好幾座山谷,
像兩個黑點融化在茶園的黛綠之中。
實際上,那年的花生因干旱歉收,
僅有少到可憐的乳白色嫩莢,
就好像我們并非為挖花生而去,
而是為了在山巔完成一種秘密的儀式。
返回的路上突然下起了暴雨,
漆黑的雨水順著我的手臂流經(jīng)手掌
形成了我最初的黑色的掌紋。
(選自《長江文藝》2021 年4 期)
◆◇ 應文浩
天空空得只剩下藍
第一只鳥未飛臨前
缺一個中心
草木瘋長
幾片橙色的葉子現(xiàn)于蒼翠里
異色似星火
河邊一頭牛
邊吃草,邊辨認自己
岸上、水里
它擁有兩個世界的原點
(選自《揚子江》詩刊2021 年4 期)
◆◇ 余笑忠
那年年成不好,夏天干旱,秋天多雨
從田邊地頭拔回的黃豆禾,有的
已經(jīng)爛了。后面的幾天
照天氣預報說的,也沒有一個
像樣的日子
如果有好日頭,那些豆莢會裂開
我和弟弟、外甥在母親身邊圍坐
為微薄的收成
重復簡單的勞作
我故意把手抬高一些,這樣
從豆莢里剝出的每一粒豆子
落進筐里,顯得擲地有聲似的
這樣,每一粒豆子
好像有了不一樣的份量,就好像
不止是我們四個人,聽到這聲音
(選自《江河文學》2021 年2 期)
◆◇ 臧 棣
據(jù)說,宇宙中每一樣事物
都有固定的總數(shù);
死去的人和未出生的人
盡管面目模糊,但不改變
人作為一個總數(shù);
宿命論者這樣說,
無非是想告誡我們——
對付發(fā)瘋的世界,沒有什么
比灰燼更有效;或許
灰燼才是真相。
但我總覺得,這簡直
像一次誘騙:既是對結局的出賣,
也是對靈魂的降低。
什么是瘋狂,其實和發(fā)瘋的
次數(shù),是很難分開的。
擦去桌面上的灰塵,
從瓶子里倒出杏仁,
仔細點數(shù),這是保羅·策蘭
去黑森林拜訪海德格爾
返回巴黎后干過的事。
一開始和大伙一樣,
我以為杏仁是可以數(shù)清楚的;
深藏在杏仁里的苦澀
則不容易數(shù)清楚。但真相很可能是,
那幾粒杏仁從來就沒有人數(shù)對過。
(選自《芳草》2021 年5 期)
◆◇ 趙目珍
林中之路
通向當年烏云聚集的地方
也通向風的發(fā)源地
如今的人們都還記得它
重新走過
仍可見很多人張皇的倒影
令人惋惜的是
那一場風從同一個方向來
新舊之分卻已埋下
千萬不要再說
風馬牛不相及這樣的言語
歷史的意志
是可以被人籟沖散的
每到大雨將至
我們都要反省這林中之路
有多少人被歧路纏繞了
有多少人能抱著
真理的微光憤然前行
(選自《詩歌月刊》2021 年4 期)
◆◇ 李元勝
有時,我的疑問帶著空蒙
像一只越飛越遠的鳥
有時,我的疑問拖著陰影
像一條鉆入草叢的蛇
不管在哪個時代,答案都是奢侈的
甚至,是幾乎不可能的
多年之后,我們所堅信的早已不在
而疑問,卻不斷地返回
經(jīng)過了如此漫長的旅行
它們獲得了各式各樣的身體
像是從各個方向
伸來的雕刀
不是我所信,而是我的疑問
雕刻出這樣一個現(xiàn)在的我
(選自《福建文學》2021 年9 期)
◆◇ 李郁蔥
我們看到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更多的那些藏在視野之外,峽灣的轉折處
那些山峰和村落隱約的倒影
有時掩映在翠色和虛無的云彩之外
石柱、峰叢、峭壁,一個驚呼
一張面容,某次旅途中邂逅而又忘記的
就像是映山紅、桃花、油菜花
沿著那些山坡彌漫;而楊梅、桃子、西瓜
遵循于季節(jié)的秩序,作為果實
而呈現(xiàn);如果紅柿和楓葉
能夠賦予更多的聲音,那些饒舌者
他們藏在水底,被水所覆沒
豁然開闊,重重疊疊之間
我們的猶豫恰好擋住謝靈運的視線
千年前逶迤而行的古道
被遮蔽,而劉伯溫從那條躍出水面的
魚之圓眼中看見我們:扁舟一葉
但風聲終究讓我們沉溺
如畫之江山,我們是其中的寥寥數(shù)筆
或者就是風過處樹枝的顫栗
片刻之后,樹枝回到了固有的沉默:
樹枝在生長,但我們沒有看見
樹葉仿佛陽光下的鈴鐺
有時落下來,飄在水波之上
(選自《福建文學》2021 年5 期)
◆◇ 趙亞東
從前下雪的時候,我都是一個人
屋子里,爐火噼啪作響
大雪擋住了整個人類的面孔
我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也不認識
我不知道雪花落在地上時
是否會發(fā)出巨大的轟鳴
那時我也不知雪為何物
直到很多年以后,雪還是雪
而我已經(jīng)成為另外的人
(選自《長江文藝》2021 年3 期)
◆◇ 劉 春
一只螞蟻走在懸崖邊上
不知道它從何處來
要到何處去
左邊是坦途,右邊是峭壁
它沒有任何猶豫
選擇了你想不到的一邊
它順著崖壁慢慢挪動的樣子
那么專注,那么鄭重
像受到某種指引
這多像當年的你們
單純、瘋狂,滿腦子都是
愛情與理想
這多像現(xiàn)在的你們
只需短暫地權衡,就走上
反對自己的道路
(選自《雨花》2021 年9 期)
◆◇ 劉益善
先生夏天穿黑香云紗褲褂
先生冬天穿藍布長袍子
先生一點兒也不像村里人
村里人都穿得很破爛
先生有一把量布的尺子
用來打不聽話的學生
先生給我們上語文課
新疆吐魯番有條葡萄溝
那里的葡萄又大又甜
先生說一定要讓我們吃一次
先生的女婿在北京工作
先生暑假從女兒家回來
在課堂上打開一個紙包
給我們每人發(fā)一顆葡萄干
(選自《詩林》2021 年6 期)
◆◇ 劉 年
想想,對面這個高挑的白雪公主
有可能成為家庭中的一員,就暗自歡喜
本來還想生個女兒的,就省了
女孩不停地笑,兒子目不轉睛地看
我知道,在他身上傾注的
二十年的叮囑和教育,正在土崩瓦解
我回張家界學院,他們散步去了
他走進的,其實也是所高等學府
環(huán)境優(yōu)美,但教學苛刻,學費昂貴
就他這種笨手笨腳的表現(xiàn),拿到證書的可能性很小
(選自《福建文學》2021 年6 期)
◆◇ 楊森君
高原孕育青藍之花
也讓一只蝴蝶
掉入陷阱
在無邊的虛無中
還有另一番景象需要記載
能把落日
馴養(yǎng)成
一頭獅子的
唯有這片處于暮色中的安靜的湖泊
(選自《延河》2021 年5 期)
◆◇ 王家新
初秋,江南的桂花樹香氣正濃
我再次從你的舊居前走過
富春江仍從你的筆下日夜流動
撥開岸柳,江面更開闊了
人們?yōu)槟闼芟瘢鞘且粋€十六歲少年
遠行前望故鄉(xiāng)最后一眼
他再也沒有歸來,從一條人生險途
在最后倒于蘇門答臘的叢林前
但你仍坐在這里,任門前的拖船來往
靜靜航行于另外的時間
(選自《江河文學》2021 年1 期)
◆◇ 張敏華
身前一棵樹,身后一棵樹,
把一棵樹涂成綠色,把另一棵涂成黃色。
與兩棵樹對坐,
禪心如水。
極度不安時,從兩棵樹之間
抽身離去。
只需要兩棵樹——
一棵種在房前,一棵植在墓后。
(選自《雨花》2021 年5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