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

趙華

在那萬千星子當中，有一顆雖然其貌不揚，卻是最為神奇的，因為有一群長著雪白翅膀的星人居住在上邊。

星人們居住在氣派又高大的水晶宮殿里，那里不僅有晶瑩剔透的水晶器皿，還有郵差從各個星球上淘換來的珍貴物件，它們都歸星人們的祖母——最年長的那位星人所有。祖母不會將這些寶貝輕易送人，只有過生日的星人才能隨意挑選一件中意的物品。

這一天，輪到年紀最小的星人過生日，她的年齡和個頭兒都很小，大家都叫她小星。

祖母對小星說：“我的孩子，你可以挑選一件寶貝作生日禮物。”

小星喜歡安靜和獨處，她沒有挑選碩大無比的鉆石和會閃耀彩虹光澤的珍珠，而是挑選了一本舊書，據說那是郵差從一個遙遠的藍色星球上帶來的。

小星將書帶回自己的房間，很快就陷入了如癡如醉的閱讀中。這本有些發舊的書里有美麗的圖片，都是那個藍色星球上的情形。那里有比藍寶石還美麗的海洋，有高聳入云的山峰，有會隨風起舞的樹木，有如夢如幻的彩虹。

一連好多天，小星都沉浸在書中。她足不出戶，也變得郁郁寡歡。

祖母問她：“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啊？”

小星指著那本厚書說：“我想到這個遙遠又陌生的世界親眼瞧一瞧?！?/p>

祖母明白了她的心思，嘆了口氣說：“我們飛不到那么遙遠的地方，郵差也沒辦法將我們帶到那里?！?/p>

小星心有不甘：“難道就沒有辦法到那里去嗎？”

祖母神情嚴肅地說：“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你由星人變作星塵，這樣就能夠飛到那里。不過，你只有夜夜都被星光照耀，連續照耀一百年，才會由星塵變成藍色星球上的人?！?/p>

小星毫不猶豫地說：“我要到那里去，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否則我的生命中不會再有快樂。”

祖母又深深地嘆了口氣，她了解小星，知曉她心意已決。于是，在一個月圓之夜，祖母和星相官讓小星走進巨大的水晶渾天儀中，然后啟動了它。渾天儀飛快旋轉著，速度越來越快。

小星感到頭暈目眩，接下來她感到了深入骨髓的疼痛。最后，她覺得自己在破裂、在粉碎、在重生。

正如祖母所言，小星變成了一粒星塵。她被渾天儀的力量甩了出去，風馳電掣地飛向了遙遠的藍色星球。

在黢黑幽深中飛行了好幾個星期后，小星終于抵達了藍色星球，落入了一片蒼茫無邊的沙漠里。

沙漠中荒無人煙，但小星耐心地接受著星光的沐浴，她希望能早日變成藍色星球上的人。她要親手觸摸湛藍的大海；她要蹲下來嗅一嗅野花的清香；她還要在灑滿碎金子般光斑的林間奔跑，在磚石鑄成的城市間徜徉。

時間一天又一天過去，始終沒有人來到這一片沙海中，也沒有人知道沙漠中臥著一粒星塵。不知不覺間，整整五十年過去了，五十年的風吹日曬和歲月摩挲為她的身體鍍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金色。

有一天，小星聽到了悅耳的駝鈴聲。有兩峰駱駝走過來，上面分別坐著一老一少兩個人，小星身上的金色亮光吸引了他們。

老者從駱駝身上跳下來，將小星撿拾起來捧在手中端詳。他對一臉好奇的男孩說：“這是一枚珍貴的隕石??！我們得將它送到天文博物館里。”

他們將小星帶出了沙漠，帶到了熙熙攘攘的城市。小星被擺放在天文博物館的一個展柜中，但她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沮喪和恐慌。博物館的頂部并不是透明的，星光根本無法照射進來，而小星還需要再接受五十年星光的照耀才能夠由星塵變為人。

一天夜里，外面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聲讓小星愈發惆悵。就在這時，有一個黑影走過來，他是個小偷兒。他用帶有鉆石頭的玻璃刀劃破了展柜的玻璃，將里面的展品席卷一空，小星恰好也被他裝進了口袋中。

小偷兒匆匆離開了博物館。在一條僻靜無人的街道上，由于過于慌張，他摔了一跤，沉甸甸的口袋也落在地上，小星恰好被甩了出來。小偷兒對此并不知曉，他帶著其余的贓物離去了。

天明后，一個陌生人發現了躺在地上的小星，他很清瘦也很憔悴，他捧著小星爬到了一座高高的舊磚塔上。這座磚塔過去是座瞭望塔，不過現在已經廢棄了，陌生人將塔頂當作自己的家。小星喜出望外，這里雖然簡陋，但是能夠見到星光。

陌生人喜歡徒步遠行。擔心小星會被人拿走，他外出時就將她帶在身上。小星果然見到了比星星還要耀眼的花朵和隨風起舞的樹木，見到了廣袤無邊的田野和如夢如幻的彩虹。

有一次，陌生人帶著小星來到了煙波浩渺的大海邊。小星驚嘆不已：那有節奏的海浪起伏聲像是祖母的嘆息，像是憂傷的詠嘆；那潔白的浪花像是水晶的碎屑，像是星人姐姐的紗裙；那碧藍天邊的海水像是流動的寶石，像是天神的眼眸。

還有一次，陌生人遠行到了大山旁。黛藍色的山脈像大蛇，蜿蜒不絕。山頂上的云彩如此之近，它們像是衣袂飄飄的仙女，又像是無家可歸的旅人。

從田野、灘地、森林、大海和高山回到塔頂后，陌生人就會將他見到的一切寫在本子上。小星這才知曉，原來他是位詩人。

小星覺得這些詩很真誠也很美，它們都是從詩人的生命和靈魂中流淌出來的音符。然而，詩人一次次地被出版社退稿。

盡管如此，詩人仍舊會外出尋覓最壯麗的風景和最纖小的花朵，他將它們都變成詩，讓它們用另一種方式長存于世間。

時間飛逝。詩人的胡子變得花白，頭發變得稀疏，走路顫顫巍巍，直至沉疴難起。小星心痛萬分，可是她毫無辦法。

這天夜里，繁星滿天，一團明亮又柔和的白光從幽深的夜空中飛了過來。小星認出了這團白光是來自家鄉的郵差。郵差長著寬闊有力的水晶翅膀，能夠從一個星球飛到另一個星球。

郵差對小星說：“你終于被星光照耀了整整一百年，可以如愿以償地變為這里的人了，我將見證這個奇跡?！?/p>

小星熱淚盈眶。

郵差隨即注意到了一旁的詩人，搖了搖頭說：“他已經病入膏肓了。”

小星不想放棄希望，追問道：“有什么法子能夠救他嗎？您是郵差，是見多識廣的星人。”

郵差答道：“眼下只有一個辦法能夠拯救他的生命，那就是由星塵變成人的你在天明之前用自己的一只手緊緊握住他的一只手，將自己剛剛獲得的生命給他。不過，這么做的話，你就會在天明之后化為烏有?！?/p>

郵差要去北極為祖母收集獨角鯨死后留下的長角，他飛走后，小星身上的光芒越來越明亮，越來越耀眼。她感到自己在變成有形的東西。她吃驚地發現自己真的變成了一個人，和這個藍色星球上的其他人一樣，擁有了有力的雙腿和修長的身體，擁有春藤一樣的雙臂和瀑布一樣的長發。

小星淚流滿面：“我真的變成了人！我可以親自走遍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我可以去觸摸每一片海，親吻每一朵花；我可以去攀登每一座山，涉過每一條河；我可以追逐每一朵流云，等候每一道彩虹；我可以感知每一份痛苦，珍惜每一份快樂?！?/p>

詩人仍舊昏睡不醒，奄奄一息。這個同她度過了五十年時光，每晚都會將她放在木桌上讓她沐浴星光的人就要死了。如果沒有人幫助他的話，天明之后他就會同這個美麗多彩的世界永遠告別。

小星的心抽得更緊了，她想起了郵差之前說過的話。情不自禁地，她打開身邊的小木箱，一本本地翻閱起詩人花費畢生心血寫出的那些詩。每讀一首，小星的淚水就會更洶涌一些。這些詩她都曾聽詩人輕誦過，它們是多么真摯、多么富有感情?。∷鼈冇质嵌嗝瓷鷦印⒍嗝唇腥藲g愉??！她突然想，假如詩人繼續活著的話，一定能夠創作出更多的詩。

當一顆流星劃過夜空的時候，小星像是得到了什么暗示，她終于下定了決心，做出了最后的決定。

夜色越來越淡，越來越薄，東方的天邊仿佛綻開了一朵巨大的玫瑰，緋紅色的朝霞鋪滿了半個天空。

老詩人從苦痛和夢魘中醒來了，對于自己能夠醒來這件事，他頗為困惑。他只覺得自己變得神清氣爽起來。

接下來，老詩人驚恐地發現隕石不見了。他打開木箱尋找，掀起紙板尋找，趴在地上尋找，卻始終沒有發現它的蹤跡。最后他悲哀地想：一定是有人趁他昏迷不醒時偷走了它。

時間又過去了幾年，終于有一家出版社看中了詩人寫的那些詩歌，為他出版了一本詩集。

詩集很厚，上面印著漂亮的燙金書名——《星塵》。每天夜里，老詩人都將嶄新的詩集放在小木桌上，他相信漫天的星星會看到它，或許丟失的隕石就來自它們中的一顆。

后來，木桌上的那本詩集不見了，它被郵差帶走了。在高大氣派的水晶宮殿中，年輕的星人們如癡如醉地誦讀著這些小詩，他們仰望著夜空，努力尋找那顆藍色的星星，向往著詩中所描繪的那些高山、大海、彩虹、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