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琪
職業召喚師這份工作,什么都好。有新鮮感,有挑戰性,工作環境舒適,工作時間自由,上班的時候還能溜達到世界各地,拍幾張旅游照發給媽媽。
只要忍受一件事情:隨時隨地都有客戶來敲門,即使此刻你正坐在浴缸里。
王元匆匆忙忙打開門,門外的時空來客盯著她的白色浴帽看了幾秒,選擇了一個可能比較禮貌的稱呼:“你好,水母女士。”
“啊,叫我小元就好。”
幸虧剛剛沖掉了泡沫,不然恐怕會被稱為“螃蟹女士”。
王元請它在客廳坐下,自己去里面換了一身職業裝。通常,客戶看到身穿正裝的工作人員,心里都會踏實幾分。
再次出來的時候,客戶拘謹地趴在沙發前的地板上,與地毯對視:“對不起,我試了好幾次,實在沒辦法爬上沙發。”
“請隨意,怎么自在怎么來。”王元安慰它,“我會盡力幫你找到合適的工作。”
“實在太感謝了!我之前做的是降落傘的本職工作,工作經驗嘛……算兩次半吧。”
此時王元才辨認出這位客戶的真實身份:一個濕漉漉的降落傘,被海水漂洗得灰不灰、白不白,褶皺里還露出一些奇怪的鉗子和眼睛。
“最后一次跳傘的時候,飛行員掉進了海里。他在慌亂之中把傘繩唰唰割開,等待救援。我被海浪一下一下推離他身邊,越漂越遠。我在被海水吞沒前,看見他爬上了一艘救生艇。”
“然后你就失業了?”
降落傘傷心得渾身皺了一下:“是的。海浪把我卷到了無人小島的沙灘上。我心想這下完了,不僅被人拋棄,還會變成一堆一無是處的破布片!那天退潮時,我看到海蟹嘩啦嘩啦跑向大海,我趕緊向它們求救。它們就夾住傘繩,合力把我拖回海里了。”
話音剛落,降落傘的褶皺里傳來了一片咔噠咔噠聲,像是有鉗子的生物在互相夸獎。
“原來如此。”王元同情地點點頭,“那你現在是想回到人類世界,找一份新工作,還是……”
降落傘沉思半晌,說:“被拋棄的滋味不好受。”
“回海里?”
“回海里!我想為海里的朋友做點事情。”
王元尊重它的選擇。她把萬物泡泡水放在桌上,翻開厚厚的委托書。
一頂廢棄的降落傘,能在海里找到什么樣的工作呢?
被幾百只海蟹拖下水時,降落傘仿佛身處蟻群的綿羊,沉默、笨拙、遲鈍,但來到海里之后,它瞬間被看不見的水流引導,身體鋪展,一張一合,仿佛遠古的海百合重現人間。
王元坐在剛剛吹出來的潛水泡里,被這異樣的美麗鎮住了,半天沒有出聲。一只海蟹用漂亮的藍色小腳在潛水泡頂上敲了敲,提醒她降落傘有話要說。
“我快看見海岸線了。再漂下去,又要在沙灘上擱淺了。”
王元拿著委托書,在潛水泡底部盤腿坐下:“我們先來試試第一份工作。前日有一家石斑魚前來求助,說它們藏身的洞穴很容易被打魚的人發現,想找一個遮蔽物蓋住洞穴。”
降落傘的一根傘繩漂動著,緩緩指向自己:“我?去當遮蔽物?”
“試試看嘛。”王元將手伸出潛水泡壁,拉著降落傘潛往海底的洞穴。幾百只海蟹隨即緊緊牽住彼此和傘繩,不忘伸出空閑的鉗子捕捉路過的小點心。
片刻后,潛水泡再次靠近洞穴,王元在抱怨連連的石斑魚面前收回降落傘。
在剛剛過去的半個小時里,每個潛水打魚的人看到這白花花鋪開的一大片,都好奇地游過來揭開一角,看一看下面藏了什么。飽受驚嚇的石斑魚一家奮力逃跑了七八回,還差點兒收回這次委托。
王元向它們道歉后,帶著降落傘浮上水面:“再試試第二份工作。”
“給你添麻煩了吧?”降落傘不自在地問道。
“這有什么麻煩的?”王元擺擺手,“世界上所有的嘗試里,失敗遠比成功多嘛。”
說話間,委托者飛來了:“你好,小元。”
“你好。”王元介紹雙方身份,“這位是海鷗服務區的鷗區長,這位是正在找工作的降落傘。”
“海水越來越多,把這一帶的礁石全都淹沒了。”鷗區長焦慮地說,“去年礁石頂上還能同時站兩只海鷗,今年礁石全都沒影兒了,好多海鷗無處歇腳,出現了疲勞飛行的狀況。希望你們能夠幫忙。”
降落傘很愿意幫忙。它放松身體,輕輕地躺在海面上,海蟹們在水里找到被淹沒的礁石,將傘繩系在上面,防止降落傘漂走。
疲憊的海鷗們像看到了快樂老家,從天空一擁而下。
第一只海鷗落下來時,晃了晃。浮在水面的降落傘軟綿綿的,比礁石舒服。它正琢磨著是否可以在這兒筑個巢,第二只同伴落下來了,緊接著是第三只……第二十七只、二十八只……下一秒,所有的海鷗都發現自己正在水里一沉一浮。而降落傘呢,已經像被海水淹沒的礁石一樣沒影兒了。
王元把降落傘從八十多只腳蹼下拖出來。她分辨不出哪只是鷗區長,對鳥群說了聲抱歉,便匆匆趕往第三個實習地點。
有了前面的經驗,降落傘受到第二次打擊后,也沒有那么傷心了。它昂首挺胸,白塔般矗立于海水之中,等待王元把它介紹給委托者。
委托者出現了。沒來得及吃早飯的職業召喚師咽了一下口水,這才開口問候:“你好,蛋黃水母。”
“你好。”那只臉盆大小的“荷包蛋”幽幽回應,“這位是新保鏢嗎?”
“是的,我們可以去海龜聚集的地方試一試。”
海蟹們拖著降落傘,不緊不慢地跟在蛋黃水母后面。王元告訴降落傘,這次它的任務是擔任水母的保鏢,用巨大的體形嚇跑喜歡吃水母的海龜。
“為什么只針對海龜?”降落傘問,“別的動物不想吃水母嗎?似乎……我看見你也咽口水了。”
“首先,并非所有的動物都能消化有毒的水母;其次,最喜歡捕食蛋黃水母的就是海龜——當然,如果你能嚇跑其他捕食者就更好了。”王元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不等降落傘繼續發問,迅速指向前方的海水區域,“那邊有海龜!蛋黃水母,快點躲好。”
于是降落傘張開懷抱,將蛋黃水母裹了起來。
潛水泡停在原地,王元目送它們緩緩穿過海龜群。傘繩和有毒的觸手混在一起,海蟹們紛紛松開鉗子,落在沿路的沙礫上。
看到這么大個兒的“白色水母”,海龜自然而然圍上來用餐。王元握緊了拳頭,目不轉睛地觀察著,在她的計劃里,海龜咬一口降落傘,覺得味道不對,就會放過它了……也許她想得太過簡單。
幾乎每只海龜都游過來嘗了一口降落傘。
而且它們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勁,還想再嘗第二口。
在局面變得不可收拾之前,潛水泡里的王元沖過去驅散了海龜。
“它們為什么不怕我?”降落傘傷心地問道,“難道我的體形還不夠大?”
王元也摸不著頭腦,她愧疚地望著破破爛爛的降落傘,正想道歉,蛋黃水母幽幽地說:“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它們吃慣了來自沙灘和船只的‘死水母’,把新保鏢也當成這類食物了。”
“死水母?”
“對,有一次,我還不小心游進了一只‘死水母’的肚子,好不容易才逃出來。”
王元對著遠處的海龜群沉思。海龜們已經有了新目標,正成群結隊地追逐一只漂亮的塑料袋,游得最快的海龜一口將塑料袋叼住,吞了下去。
“我得盡快給它們找個腸胃科醫生。”她想。
“我有一個想法。”蛋黃水母戳了戳她的潛水泡,脆生生地說,“不如你來當我的保鏢吧?”
為表歉意,王元掏出泡泡水瓶,重新吹了一個潛水泡,送給蛋黃水母當保鏢。蛋黃水母抱著比它大好幾倍的潛水泡,高高興興地游走了。
“希望海龜不會對潛水泡的味道感興趣。”王元暗想,她第一天工作的時候,不小心吸了一口泡泡水,從早到晚都沒接到任何業務——所有客戶都在她開口寒暄時奪門而逃。
“俗話說,事不過三。”降落傘趴在客廳的地毯上,絕望地嘀咕,“謝謝你幫我驗證了三次。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廢物。”
海蟹們圍成一團,咔咔作響地安慰它。其中有兩只找來針線,忙著給它補洞。
“請不要懷疑我的工作能力。”啪的一聲,王元放下委托書,嚴肅地說,“你在此地不要走動,我找個同事過來。”
她走到玄關,在門后的屏幕上輸入“石錄”,然后敲了敲門板。
大門向外打開,一片刺眼的白光中,業績排行榜第一名的同事露出她毫無表情的臉:“又怎么了?”
王元飛快地介紹了一下這單棘手的業務。石錄聽完看了看手表,徑直走進客廳,緊接著傳來她歡快而專業的說話聲。王元也走進去,站在沙發旁邊,靜靜欣賞這場談話。
石錄工作起來簡直像個藝術家,她有條不紊地摸透了降落傘的過往、性格和材質。五分鐘后,她合上文件夾往門口走去,降落傘、海蟹和王元紛紛跟上。
王元鉆進同事新吹出來的潛水泡里(好像比她的更圓幾分),小聲問:“你給了它幾個方案?”
“一個就夠了。”石錄回答。
她們落到海底時,一條河豚歡天喜地、歪歪扭扭地刨著海沙游了過來,差點兒撞上潛水泡。
“你好,平平先生。”石錄溫和地說,“最近還好嗎?”
“昨天又失敗了五次,畫得亂七八糟。”河豚對著空無一人的海域回答,它缺了一側魚鰭,眼神還不太好,“你有辦法了嗎?”
“我找了很多河豚,很遺憾,它們都不愿意把求偶圖案借給競爭對手使用。但今天運氣很好,我發現了絕佳的替代品。”石錄將海蟹們輕輕推到一邊,拉過來浮在水中的降落傘,猛地向下一抻。力度恰到好處,降落傘似乎盛開成一朵圓潤的花,緩緩落到海沙上。
河豚用剩下的魚鰭輕輕地撫摸這片恢弘的圖案。
“太美了,”它輕聲說,“謝謝你們,我終于可以去邀請可愛的河豚姑娘了。”
海蟹們向石錄咨詢了半天,得知降落傘的工作并不是一次性的,這才放心地離開。咔噠咔噠的腳步聲在黑暗的海底慢慢消失,降落傘滿懷溫情地留在原地,想著未來的事情。這份工作很穩定,它會變成一座堅固的婚禮殿堂,之后變成一座河豚幼兒園,讓平平先生有一個溫暖熱鬧的家。
王元帶著石錄回到工作室,石錄看了看手表,快五點鐘了,準備下班。
王元趕緊喊住她:“謝謝!明天我請你吃早飯!”
再三猶豫后,石錄還是答應了,利落地定下時間:“八點上班,我七點四十過來。”
“我們不是沒有固定上班時間嗎?”王元被她說得緊張起來,“還是我每天都在遲到?”
“不定時上班,意味著不定時下班。工作時間和休息時間混在一起,會變得更不自由。”業績排行榜第一名的同事說完便離開了,時鐘剛好走到五點鐘。
王元撓了撓頭,掏出手機,把剛剛拍的海底風光發給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