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兵
從某種意義上說,歷史的使命之一就是祛魅,將無數零散的個人經驗驅散,代之以巨型的事件,而這些事件一旦被客觀化和中立化,就成為后來者踏入這段時空的界標,那些被驅散的個人經驗將變得更加杳不可尋,在這一點上,歷史“屬于所有人又不屬于任何人”。張玲玲的小說通常有著切近生活的面相,切口不大,人物不多,故事也難言什么高潮,但是她的小說又總關聯著一個極大的思考,那就是與代際置身的歷史時空對話。換言之,她一直做的是返魅的工作,把被歷史驅離的個體記憶重新召回,以對人棲居于時代之在場經驗和情感結構的強調,去勾勒巨型事件之后一幅幅由無數個體構成的畫像,從而在裂變的秩序中標定出普通人在龐大的歷史劇中其實也扮演著“提醒者”的角色。在一篇創作談中,她曾這樣解釋自己的幾篇小說:“《無風之日》是市場過度、金融風暴下的區域經濟困境,《似是故人來》明面是三角戀,也試圖指涉香港、深圳以及廣州之間的關系?!缎履陠柡颉返男≌f標題來自于茨維塔耶娃給里爾克的悼亡詩,講述了一段發生在浙西山區、橫跨二十年的罪案故事,內核是二十世紀的凋零與挽歌。”《告別之年》庶幾近似,小說通過宋與敘事者“我”的交往,以點帶面地描述了幾個八○后青年從“青春敘事”進入“新的潮流”之后的浮沉起落,細膩地呈現了接近不惑之年的他們在思想與情感上雙重的離散經驗以及精神困境,宋、陸、“我”,小說里出場的這些人物也許只是時代潮流中的幾個泛音,但依然共鳴著一代人的心聲。他們以為自己“總和歷史擦肩而過,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其實他們的行跡已然是歷史的一部分。
小說中有一幕,宋問“我”一個問題:“○八年時你在哪里?”然后說起他自己,那時他在浙江安吉,與合伙人一起運送一具老人的尸體,結果被大雪困在一輛貨車里。為什么是○八年?這一年發生了太多的大事,南方雪災、汶川地震、北京奧運、三鹿奶粉、金融危機……宋在小說中的回憶正是如上背景下特別情景化的一幕,壯闊的時代就在眼前,一直期待與巨大事件相逢的他卻不無荒誕地經歷了一個艱困的時刻,而這幾乎又是他日后人生遭際的一則讖語——在夢想遭遇的大事來臨之前,他的人生已經謝幕?;蛟S有人還記得,因為二○○八年,八○后被很多人命名為“汶川一代”“鳥巢一代”,他們作為志愿者展現出的昂揚的主體性和責任意識讓全社會刮目相看,二○○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南方周末》的主題報道題目就是“八○后:在二○○八經歷成長”,其中談到:“對于八○后,二○○八年的意義,更多的是一種‘正名’,它讓八○后從一些現在被認為有失偏頗的悲觀評價中‘掙脫’出來?!薄陡鎰e之年》其實接續了這則報道的思路,聚焦的也是八○后的成長,但由于視線更長,且從外部轉到了內部,也就規避了將八○后置入一種“歷史的紀念碑化”加以提煉和提升的慣性,宋的雪災經歷是他創業之路的一部分,但這個艱困并未對他的成長帶來什么升華,作者也無意對此作出“意義”的凝縮,反而在后見式的觀照里隱含著一種共情的反諷。
《告別之日》開篇引用了雷蒙德·卡佛的詩《最后的斷片》,中間插入弗羅斯特的《無人理會》的兩句,這兩首詩寫孤獨的至境,均有令人不忍的寒意,而且相當切合小說中宋與“我”的情感狀態,宋說:“我總以為我想做出什么,花了很長時間,做了很多事,最后發現其實也不過想被愛而已。媽的,真的很想被好好愛一次啊?!倍拔摇辈恢罏槭裁?,“聽完這句感到異常酸楚,差點落下眼淚”。也不止這一處,小說里,宋與“我”的那些寒暄總給人一種荒蕪或凜冽的感覺。他們一邊追求愛,一邊又逃避愛;他們一次次相遇,又一次次作別,在每一次作別中,“宋”都會加速老去,直到聽聞他的死訊。張玲玲相信短篇的寫作“也可以容納長篇所具備的深度和廣度”,這未必來自卡佛的啟發,但《告別之年》的確會讓人想到卡佛的另一句名言:“用普通但準確的語言,寫普通事物,并賦予它們廣闊而驚人的力量,這是可以做到的。寫一句表面看來無傷大雅的寒暄,并隨之傳遞給讀者冷徹骨髓的寒意,這是可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