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波
近來,筆者在以儒家生生倫理學①原理梳理儒學發展譜系的過程中有一個重要收獲,發現兩千多年儒學的發展實際有一主一輔兩條線索:主線為道德踐行問題,這是自孔子創立儒學之始就有的;輔線為道德存有問題,這是受佛教影響到宋代之后漸漸形成的。明道對輔線的形成作用極大。一段時間以來,學界關于明道歷史貢獻的討論多集中在道德踐行方面,而對于其在道德存有輔線方面的努力,認識還不夠統一。本文即對這個問題做一個初步的分析。
要確認儒家道德存有這條輔線,首先要對本體、本根、存有這三個概念加以界定和區分。本體原是中文字,用于翻譯ontology 后,鳩占鵲巢,反倒帶有了濃厚的西方哲學的色彩,好像原本就是一個西方的概念似的②。在西方哲學中,ontology 由onta 與logy 兩個部分組成。on 在希臘文中指存在、存有、是,onta 為復數形式。Logy 從希臘文logos 演化而來,意為學說。兩個部分合在一起,ontology 現一般界定為“關于諸存在物的存在的科學”或“關于作為存在的存在的科學”,過去譯為“本體論”,現多譯為“存在論”“存有論”“是論”,其中尤以前者為多。雖然這些譯法準確了不少,但之前的譯法仍有較大影響。
中國哲學講的本體與西方哲學的ontology不同。不管“本體”這一用語始于漢代還是更早,它都是本根的意思?!肚f子·知北游》有“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的說法。此處的“本根”即是中國哲學意義的本體。換言之,本體在中國哲學系統中特指本根,即那個“最究竟者”。儒家特別關注道德問題,本體專指道德的本根,亦即道德的根據、道德的終極根源。本文凡在中國哲學意義上講的本體,均指本根,這是必須再三強調的。
儒家意義的本體有兩個作用:一是可以決定人成德成善,二是可以將自身的價值和意義影響宇宙萬物。前者為道德踐行之用,決定人成德成善,由此而有道德踐行之主線。后者為道德存有之用,由此而有道德存有之輔線。而要了解道德存有,當先明白何為存有。牟宗三對“存有”這個概念有專門說明:
西方的存有論大體是從動字“是”或“在”入手,環繞這個動字講出一套道理來即名曰存有論。一物存在,存在是虛意字,其本身不是一物,如是,道理不能在動字存在處講,但只能從存在著的“物”講。一個存在著的物是如何構成的呢?有些什么特性、樣相或征象呢?這樣追究,如是遂標舉一些基本斷詞,由之以知一物之何所是,亞里士多德名之曰范疇。范疇者標識存在了的物之存在性之基本概念之謂也。存在了的物之存在性亦曰存有性或實有性。講此存有性者即名曰存有論。[1]327
西方哲學以“是”或“在”作為切入點,分析物是如何存在的,相應的理論就是存有論。中國哲學的重點不在就一物的存在分析其存在性,而在明一物所以存在的存在之理。這種存在之理離不開道德的基礎。在儒家學理中,道德之心一點都不安分,總要對外部對象指指點點,表達自己的看法,將原本沒有道德意義的外部對象染上道德的色彩。這種染上道德色彩的對象也屬于“存有”,相應的學說也可以稱為“存有論”。西方的ontology 與儒家的存有論都涉及存有問題,這是其同;西方的ontology 多是認識意義的,儒家的存有則是道德意義的,這是其異。為了表明這種區別,儒家的存有論前面須以“道德”二字加以限定,即為“道德存有論”(moral ontology),即使為了行文的簡便省略“道德”二字,這種存有也只能在道德的意義上理解。
在這個問題上,學界的做法尚不統一。一些學者對相關內容不采納“存有”的說法,而是以“境界”稱之。陳來曾引用王國維“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的說法闡發相關道理,這里的“境”就是指“境界”。陳來認為,“我”可以是個體的小我,也可以是人類的大我?!爸灰闯填椀摹抖ㄐ詴肪涂擅靼?,張載表現的是有我之境,而程顥主張的是無我之境?!薄霸诒緯耙韵掠懻摰乃蚊魅鍖W的‘有我之境’是指‘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的大‘吾’之境,而‘無我之境’即自上章以來我們已反復強調的‘情順萬物而無情’的無滯之境?!保?]235-236其后的《仁學本體論》仍然堅持這種做法③。
境界是一個重要的道德現象??鬃游迨烀且粋€境界,六十而耳順是一個境界,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又是一個境界。馮友蘭將人分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也是這個道理。道德存有確實與境界有關,因為人只有達到一定境界,其道德之心才會與宇宙萬物發生關系,將其價值和意義影響宇宙萬物,達到“有我之境”,乃至由此進一步上升至無滯無礙的“無我之境”。從這個意義上講,境界的說法當然有其意義。但這個說法的重點在于標明人通過努力可以達到的相應程度,而不在于說明道德之心為什么可以影響宇宙萬物的存在,不利于將道德存有這條輔線揭示出來。
有鑒于此,筆者更愿意采納牟宗三的做法,將相關內容稱為“存有論”或“道德存有論”。道德之心如何影響宇宙萬物,使其具有道德的價值和意義,成為道德存有,是一個價值度極高的話題。牟宗三早年受教于熊十力,接受新唯識論的義理后,一生都在為闡明這一主張而努力。雖然這方面的工作(特別是在智的直覺這一概念的使用上)有一些瑕疵,但他指明儒家思想包含道德存有的內容,直接標之為“存有論”,則功勞極大。將儒家學理相關的內容稱為“存有論”,而非“境界”,優勢多多。其一,有利于把之前隱而不彰的內容發掘出來,梳理成一套完整的義理。儒家學理原本就含有道德存有論的內容,但這方面的內容過去一直處于隱而不發的狀態,未能引起人們足夠的關注。將這方面的內容以“存有論”或“道德存有論”相稱,彰顯出來,明了這方面的義理,可以幫助人們了解,道德存有論是儒家學理不可缺少的內容,這方面的內容同樣涉及有無問題,而且是一種更深刻的有無。其二,可以與西方哲學相比照,以凸顯儒家學理之所長。西方哲學和中國哲學都涉及存有問題,但兩者又有不同。西方學理的根基是認知,由此而成的是“認知存有論”;儒家學理的根基是道德,由此而成的是“道德存有論”。將儒家相關思想概括為道德存有論,就有了與西方哲學相比照的資本,可以更好地顯現儒家學理的特色。其三,更為重要的是,便于分疏道德存有論這一路線,將其視為儒學發展的一條輔線,以展現儒家學理一主一輔兩條線索的整體格局。儒家生生倫理學認為,兩千多年儒學發展實際有主輔兩條線索,主線是道德踐行問題,輔線是道德存有問題,主輔兩條線索內部有一個復雜的互動關系。了解這種互動關系,對于儒家學理特別是天人關系,會有全新的認識。而要達到這一目的,前提是必須確定“道德存有”這一稱謂,并將其視為一條相對獨立的線索。這是“境界”這一說法難以達到的。
由此說來,本體、本根、存有是三個稱謂相近,內涵有別的概念。本體(ontology)是西方的概念,雖然中國很早就有本體的說法,但這種本體是本根的意思,特指事物的總根源,與ontology 不是一回事。本根指事物的總根源,這種總根源在中國哲學中有兩種發用:一是道德踐行意義的發用,以成就具體的善行,展開道德踐行之主線;二是道德存有意義的發用,以成就道德意義的存有,展開道德存有之輔線。道德意義的存有也是一種存有,于是它與ontology 又有了關聯。因為道德存有的根據是儒家意義的道德之心,不是西方哲學的認知之心,所以前面須用“道德”二字加以限定,名為“道德存有”(moral ontology),不能與ontology 等同視之。
道德存有之輔線雖然是宋代受佛教影響后逐漸形成的,但其基本義理先秦儒家已經有所涉及了。《論語·子罕》講:“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笨鬃舆@句話從字面看只是說天冷了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落的,但其中已經包含了道德存有論的意思。松柏沒有道德的屬性,人才有道德的屬性,因為人在道德層面有不畏困難的品性,從這個視角來看,松柏在嚴寒中生存似乎也包含了不畏困難的寓意。有德之人以自己的道德品性觀察松柏,就是以自己的道德之心影響松柏,使松柏具有道德的意義。這其實已經包含道德存有論的最基本要素了。
這個問題正式進入儒家視野,成為一種理論形式,是佛教傳入之后的結果。佛教唯識思想的核心是心外無境、三界唯心。依據這一思想,宇宙萬物的存在只是心的顯現,沒有心就沒有境,沒有世界。佛教這一思想傳入中原,經過長時間的消化后,儒家漸漸明白了這個道理。但儒家的立場與佛教的立場并不相同:佛教的立場是空,重因緣;儒家的立場是實,重心性。在儒家看來,道德之心是一個活潑潑的創生實體,包含兩方面內容:一是可以決定具體的道德善行,使人成德成善;二是可以賦予宇宙萬物以道德的價值和意義,創生道德存有。換言之,在儒家學理系統中,道德之心有強大的興發力,不僅可以產生道德善行,而且總要對外部對象表明自己的態度,將一切外部對象收攬在自己的視野之下,將自己的價值和意義賦予其上。這種將一切外部對象收攬在道德之心視野之下,使原本蒼白沒有血色的外部對象染上道德的價值和意義的理論,就是儒家的道德存有論。
宋代不少人已經掌握了這個道理,橫渠是一個重要代表。他的名言“民胞物與”,即可置于這個視角來理解:
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3]《正蒙·乾稱》,62
在橫渠看來,天為父,地為母,人稟受天地之氣而生,生存于天地之間。天地之塞是我的體,天地之帥是我的性,天地的意義完全是由我的體、我的性所決定的?!懊裎嵬镂崤c也”的說法更為精彩,旨在講明,天下的人都是我的同胞,天地間的物都是我的同輩?!拔锱c”不能從物理學、生物學的意義上理解,只能從道德存有的意義上理解,意即宇宙萬物都在我心的影響之下,因為我心的存在,宇宙萬物才有了道德的意義,才能成為我的儕輩。明白了這個道理,就可以明白橫渠為什么有“大心說”了:
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物有未體,則心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聞見之狹。圣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天大無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3]《正蒙·大心》,24
人做到了“大其心”便能體天下之物,做到心外無物。心的體量巨大,能夠包容一切。否則便不是“大其心”,便不足以合天心。對橫渠的這一說法過去爭議很多,但如果站在存有論的高度,其內在涵義并非特別難以把握,其意無非是說道德之心能夠賦予宇宙萬物以價值和意義罷了。順著這個思路走,“橫渠四句”中“為天地立心”的意義自然也就通順了:天地沒有心,人才有心,因為人有心,所以可以為天地立心,通常所說的天地之心,完全得益于人心的顯現④。
在這方面,明道更進了一步。仁學是明道學理的根本,而“萬物一體”“與物同體”又是明道論仁的重要內容?!耙惑w”“同體”說法不同,意義無別,都是強調人與萬物一致。這種一致內部有兩種不同維度。首先是道德踐行的維度:
醫書言手足痿痹為不仁,此言最善名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認得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諸己,自不與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氣已不貫,皆不屬己。故“博施濟眾”,乃圣之功用。仁至難言,故止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庇钊缡怯^仁,可以得仁之體。[4]15
明道以手足痿痹講不仁,強調仁者如果不痿痹,氣血貫通,就能與天地萬物為一體。這里講的與天地萬物為一體偏于“博施濟眾”而言?!安┦姟鄙婕暗拿黠@是道德踐行問題,意即一方面自己成德,另一方面將自己的德推廣出去,將天下治理好。儒家學理不是束之高閣的空理論,有很強的踐行性。明道以“博施濟眾”講萬物一體,很好地體現了這一特點,這也成了儒家的固有功課。
但需要注意的是,明道講萬物一體還有道德存有的維度:
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说琅c物無對,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萬物皆備于我”,須反身而誠,乃為大樂。若反身未誠,則猶是二物有對,以己合彼,終未有之,又安得樂?《訂頑》意思,乃備言此體。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4]16-17
“仁者”指有德之人,有德之人為什么能夠“渾然與物同體”?因為有德的人必然以自己的道德之心觀察萬物,從而將自己的道德價值和意義影響萬物,創生道德的存有。明道繼而以孟子的“萬物皆備于我”闡發這個道理。孟子此說原是道德根據我全具有的意思⑤,明道對此做了自己的發揮,強調順著仁體發展,即可以實現萬物一體,與物無對,物就是我,我就是物,進而體驗到“天地之用皆我之用”的莫大快樂。
由此出發,明道對于橫渠的《訂頑》(《西銘》)予以了很高的評價,指出:
《訂頑》一篇,意極完備,乃仁之體也。學者其體此意,令有諸己,其地位已高。到此地位,自別有見處,不可窮高極遠,恐于道無補也。[4]15
《訂頑》言純而意備,仁之體也;充而盡之,圣人之事也。子厚之識,孟子之后,一人而已耳。[5]1203
明道認為,《西銘》文字立意極其完備,已達仁之體。學者能夠體會此意,實際施行,地位已高,不必再尋其他。明道甚至認為,橫渠講到這一步,是孟子之后第一人。根據前面的分析,明道這樣講還是借助對孟子“萬物皆備于我”獨特詮釋,凸顯仁之體充而盡之即可達萬物一體之境。這種萬物一體明顯不是道德踐行意義的,而是道德存有意義的。
與此相關,有一個重要概念,這就是“感”:
“寂然不動,感而遂通”者,天理具備,元無欠少,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父子君臣,常理不易,何曾動來?因不動,故言“寂然”;雖不動,感便通,感非自外也。⑥
子曰:圣人感天下之心,如寒暑雨旸,無所不通,無所不應者,正而已矣。正者,虛中無我之謂也。以有系之私心,膠于一隅,主于一事,其能廓然通應而無不遍乎?[5]1212
“感”的說法來源甚早。《易傳》:“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奔词沁@個概念。許慎《說文解字》釋感為“動人心也,從心咸聲”。由此可見,感最重要的是“動人心”。按照明道的理解,人之一身,天理具備,元無少欠。但僅此不夠,還必須有感。感由心發,而“非自外”,有感便可通,無感便不通。“感”既可以從道德踐行的角度講,又可以從道德存有的角度講。前者是說,在道德境遇中,有事必有感。恰如見孺子入井,皆有怵惕之心。這層意思講的人很多。后者是說,道德之心與外部對象相接,一定要將自己的價值和意義影響它們,這種影響不是邏輯的,而是直覺的,這種直覺也是一種“感”。這層意思包含的道理較深,牟宗三反復講的智的直覺其實就是這個道理⑦。有了這個基礎,下面一段話就不難理解了:
天地之間,只有一個感與應而已,更有甚事?[6]152
天地之間有人,人有道德之心,道德之心有感的能力。感發自內心,有感必有應?!案小笔堑赖轮挠绊懲獠繉ο蟮拇嬖?,“應”是因道德之心的影響而成為一物。說到底,無非是道德之心影響宇宙萬物,創生道德的存有。一個是“感”,一個是“應”,天地之間除此之外,再無他事。
明道的《秋日偶成》將這個道理表達得十分形象有趣:
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中。
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7]秋日偶成二首,482
《秋日偶成》有兩首,這是第二首,其中的三四句最值得玩味。“萬物靜觀皆自得”是說有德的人通過靜觀可以得到萬物的意義,而這種靜觀的思維方式不是邏輯,而是直覺?!八臅r佳興與人同”是說有德的人通過直覺體悟到萬物的意義后,因為人有道德性,萬物也就有了道德性,這兩種道德性是相同的,人與萬物由此便達成了一致,上升到了渾然與物同體的境界⑧。
明道“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的思想有很高的學理價值。在儒家生生倫理學看來,明道所說之仁即是仁性,仁者即是有仁性,時時按仁性行事之人。仁性的思維方式是直覺,這種直覺既指向仁性自己,又指向外部對象。指向自己,意在發現仁性自身,從而找到自己內在的道德根據;指向外部對象,意在將仁性的價值和意義賦予萬物,創生道德存有。這里特別需要注意的是后一種情況。人總是要與外物相接,一旦與外物相接,因為仁性有先在性,其思維方式又是直覺,所以定會率先顯現自身,于智性發揮作用之前,在剎那之間施加自己的影響,將自己的道德內容影響宇宙萬物,使其染上道德的色彩,成為道德存有的對象。牟宗三常說仁有“覺”的特性,覺不能人為設定一個界限,其極必是“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即指此而言⑨。要實現這一目的,必須保持仁的敏銳性,不能痿痺。不痿痺便是能覺,能覺便能不安、不忍,便有悱惻之感。覺至何處,就能使何處有生命之洋溢,溫暖之貫注。
因此,“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的說法初看起來難以把握,究其實無非是說,仁性通過直覺將自己的價值和意義賦予宇宙萬物后,宇宙萬物便有了道德性,不再是一個獨立的外部存在。換言之,人有仁性,有道德性,人以道德性觀物,物因此也染有了道德的色彩,人與物便有了一致性。王國維《人間詞話》引“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的詩句,說的正是這種情況。此為“有我之境”。此處的“有我之境”實是“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的意思。不僅如此,人還會由此進至“無我之境”。此處的“無我之境”實是“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8]7-8的意思。“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等詩句,說的正是這種境界。在此境界下,“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人是物,物是人,人欣賞物,物欣賞人,人在物中,物在人中,人與物打通為一,渾然不分,沒有了彼此的間隔——這便是儒家孜孜追求、向往不已的“萬物一體”的天人合一之境了。
對于明道的道德存有論,學界多有不同理解,而分歧焦點之一,是如何界定創生道德存有的那個主體的性質。這里所說的性質,特指主觀性或客觀性,主觀性指心,客觀性指天。也就是說,明道道德存有論的主體究竟是主觀的心,還是客觀的天,學者看法有所不同。陳來似乎主張前者,由此認定明道思想尚有不足。他在分析明道以仁論萬物一體的思想時這樣寫道:
就宋代的仁說來看,仁作為萬物一體的概念,主要顯現在主觀的方面,而不是顯現為客觀的方面。就是說,仁作為萬物一體主要被理解為作為人心的目標的境界,人的一切修養功夫所要達到的仁的境界就是萬物一體的精神境界。這還沒有強調把仁的萬物一體從客觀的方面來把握,從實體的方面來把握?;蛘哒f沒有把仁作為實體的意義從萬物一體去理解去呈現。當然,萬物一體的仁學,在這里雖然顯現為主觀的,但在這一話語的形成和這個話語在道學內部造成的重大影響,為從客觀的方面去把握萬物一體之仁準備了基礎,而從客觀方面來把握仁體的代表,便是朱子。[9]303
陳來區分了兩種不同的仁:一是精神境界的仁,二是宇宙原理的仁。前者只是就精神境界而言,是主觀的;后者則是宇宙生成的原理,是客觀的。盡管兩者有緊密關聯,但宋儒(包括明道)“還沒有強調把仁的萬物一體從客觀的方面來把握,從實體的方面來把握”。也就是說,明道以仁講萬物一體,偏于主觀面,未能上升到客觀面。正因于此,后來的朱子從客觀方面講萬物一體才顯得特別重要。
牟宗三則認為,明道既重心又重天,主觀面和客觀面兼備:
至明道,正式提出“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之義,則仁之提綱性已十分挺立矣。“只心便是天,盡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當處便認取,更不可外求。”則主觀面之心性天為一之義亦十分挺立而毫無虛欠矣。故由濂溪、橫渠,而至明道,是漸由《中庸》《易傳》而回歸落實于《論》《孟》,至明道而充其極。然明道究非如象山之純為孟子學也。象山云:“夫子以仁發明斯道,其言渾無罅縫。孟子十字打開,更無隱遁?!毕笊侥思円浴墩摗贰睹稀窞樘峋V,《中庸》《易傳》之境已不言而喻矣。(雖原則上可不言而喻,然象山于此終欠缺。)明道畢竟猶處于濂溪、橫渠北宋開始時先著眼于《中庸》《易傳》之學風。故明道究非純以《論》《孟》為提綱者也。天道性命客觀面之提綱猶十分飽滿而無虛歉,此則為象山所不及,而妙在主客觀兩面之提綱同樣飽滿而無虛歉,所以圓頓之智慧成其“一本”之論,此明道之所以為大,而為圓頓之教之型范也。[10]20
此段中“明道究非如象山之純為孟子學”是一個重要的判斷。孟子講心,象山順著孟子的路線也講心,這是一條主觀的路線。明道與此不同,不僅講心,而且講天講性,思想全面而完整。“只心便是天,盡之便知性,知性便是天,當處便認取,更不可外求?!边@里的天和性都代表客觀面。因此,明道既重主觀面,又重客觀面,真正落實了“一本”,堪稱“圓頓之教之型范”。
對于上述兩種不同意見,筆者均有不同理解。首先,筆者與牟宗三的看法不同。牟宗三講的主觀面指心,即所謂仁心,這方面沒有問題,問題在于客觀面。客觀面指天,明道于此有一個重要的觀念,這就是天理。無論是道德踐行,還是道德存有,天理均指事物的形上根據。就道德踐行而言,這一形上根據可以在“借天為說“和“認其為真”的意義下成為一種信仰,加強學理的信念力量⑩,但天在道德存有問題上有什么意義,起什么作用,則必須詳加分析。明道在這方面有一個說法值得高度重視,這就是“物不能推,人則能推”:
所以謂萬物一體者,皆有此理,只為從那里來。“生生之謂易”,生則一時生,皆完此理。人則能推,物則氣昏,推不得,不可道他物不與有也。人只為自私,將自家軀殼上頭起意,故看得道理小了佗底。[4]33
在明道看來,宇宙萬物皆由天理而生,“只為從那里來”即所謂“生生之謂易”。這個“生”是一切的生,萬物皆因此而生,因此而完具此理。但人與物畢竟有別,物稟得氣昏,推不得,人則不同,稟得氣清,可以推。另一段也是此意:
“萬物皆備于我”,不獨人爾,物皆然。都自這里出去,只是物不能推,人則能推之。雖能推之,幾時添得一分?不能推之,幾時減得一分?百理具在,平鋪放著。幾時道堯盡君道,添得些君道多;舜盡子道,添得些孝道多?元來依舊。[4]34
前面講過,明道對孟子“萬物皆備于我”做了自己的解釋,認為這里的“萬物”兼人與物兩類。人與物“都自這里出去”,意即都由心決定,只是物不能推,人則能推。但即使人能推,也沒有多添幾分,事物本來就是如此。
“物不能推,人則能推”這個判斷當從兩個方面理解:一方面,從本源角度看,人與物只有一個來源,即“只為從那里來”。另一方面,從人與物的區別看,人與物又不同,“人能推”“物不能推”。人能推,可以起道德的創造。物不能推,不能起道德的創造。明道將天理視為儒家學理的最高范疇,但同時又講“物不能推,人則能推”,實際表明了這樣一個道理:盡管天理是萬事萬物的形上源頭,人的善性也來自它的稟賦,但真正完成創生道德存有這項具體工作的,只能是人,不能是天。只有人,只有具有道德之心的人,才能創生道德的存有,不僅是物,即使是天,都沒有這個能力。這樣一來就出現了一個嚴重問題:雖然明道既講心又講天,將兩者打并為一,持“一本論”的立場,但如果深入分析,又不難看出,天并不是創生道德存有的真正主體,這個主體只能是心。
以此為基礎,筆者也不完全贊成陳來的看法。陳來批評明道尚未達到客觀面,與其著力建構仁學本體論有關。仁體或仁學本體是陳來極為看重的觀念。在他看來,仁體不僅是主觀的,同時也是客觀的。這種具有客觀性的仁體即是天地之心。由此出發,陳來非常重視朱子的《仁說》,他這樣寫道:
《仁說》之作,從一開始就堅持在開首闡明“天地以生物為心”,作為天道論的核心刻畫,力圖給予仁說最堅定的宇宙論的支持。在倫理學上,朱子仁說的主要傾向顯然是,主張從愛來推溯、理解仁……朱子重建了仁與愛、仁與天地之心的關聯。天地之心元包四德,人之為心仁包四德,天地之元與人心之仁相對應,后者來自于前者。朱子的作法使得先秦儒與漢儒的仁說得以延續在新的仁說討論中,其意義相當重要。[9]310-311
這里已經明確把“生意”和“仁”“元”聯結一體,不是只關注仁的實踐意義,仁的倫理意義了,而向宇宙論去展開,把仁和宇宙論的生命問題、根源問題結合起來,賦予仁以更廣大的意義。仁是天地生物之心,表示仁是宇宙生生不息的真幾與根源。[9]314-315
《仁說》是朱子思想成熟后的標志性成果。陳來認為,在這篇文獻中朱子直接從“天地以生物為心”出發,凸顯了仁的宇宙論意義,強調仁既是仁體,又是天地生物之心,不僅可以決定人的道德行為,決定愛,決定仁義禮智,更是宇宙萬物的總源頭,是生生不息的真幾和根源。明道雖然也講“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但思想偏于主觀面,朱子進一步將仁規定為“天地生物之心”,規定為“宇宙生生不息的動力與根源”,思想擴展到客觀面,是對明道思想的重要推進。
筆者對陳來的看法略有疑議,主要基于兩個方面的考量。第一,按照牟宗三的理解,明道并非只重主觀面,不重客觀面,其客觀面就是天理。如果判定明道只重主觀面,不重客觀面,需要對牟宗三的判斷加以回應,這一步工作非常重要,輕忽不得。當然,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第二,即使按照陳來的分疏,朱子特別重視“天地以生物為心”,直接從客觀面進入,仁學本體論才得以建成,但根據上面的分析,道德存有的真正主體只能是人,是仁心,不是天,不是天心。既然如此,特別彰顯朱子“天地以生物為心”的思想,突出其客觀面,能有多大的理論價值呢?
這個話題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它涉及如何準確理解天人關系的問題。在儒家學理系統中,既要講人,又要講天。二程提出天理概念后,天更成為不可動搖的形上根據。但這種做法內部自始就蘊含著這樣一個矛盾:真正的主體是人,還是天?人們可能說,既是人,又是天,天人本不相分。但既然有人有天,無論如何辯解,終究是二,而不是一。追究到底,合理的答案只有一個,即只能是人不能是天。明道處理這個問題的方式值得細細思量。他一方面講天理,另一方面又講“人才能推”,其間蘊含著十分微妙的道理:我們既不能因為明道講天理,就把創生道德存有的主體歸給天,也不能因為明道重視“人才能推”,就認為其思想客觀面不足,進而寄希望于朱子的“天地以生物為心”。陳來看到了明道思想中偏重主觀面的事實,這本是有意義的,但他又強調其思想客觀面不夠,希望借朱子學理將仁上升為真正的宇宙本體。牟宗三看到明道既講仁又講天,思想全面,對其“一本”思想評價極高,但沒有深入分析這里的復雜關系,造成了人與天的矛盾。這兩種理解雖有不同,但都是傳統以天說人思維方式的延續。能否破除這種方式,不再以天說人,而是以人說天,直接關系到能否合理處理儒家天人合一思想傳統的大問題。對這個問題的進一步探討已超出了本文的范圍,只能另文詳述了?。
注釋
①建構“儒家生生倫理學”是筆者結束孟子研究和牟宗三儒學思想研究后,集中力量做的一項重要工作。其成果集中體現于《儒家生生倫理學引論》,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敬請關注。②這類現象并不罕見?!吧系邸痹臼侵袊约旱男g語,在先秦時期早就有了,但后來用來翻譯西方的God 之后,反而成了西方的概念,以致很多人誤以為它是西方的概念。③陳來:《仁學本體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262 頁。④林樂昌在《“為天地立心”——張載“四為句”新釋》,(《哲學研究》2009年第5 期)一文中對此提出了批評,強調學界關于天地沒有心,人才有心的看法“是嚴重的誤解”,認為“為天地立心”的實義“是人(通常指儒家圣人)具有領悟‘天地之仁’的能力,并以‘天地之仁’的價值意蘊作為宇宙論根據,從而為社會確立仁、孝、禮等價值系統”。這種看法與筆者的理解有很大不同。⑤自筆者從事孟子研究以來,一直堅持強調“‘萬物皆備于我’只是‘良心本心我全具有,道德根據就在我心中,除此之外毋需外求’的意思”。詳見拙著《孟子性善論研究》(再修訂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87 頁。⑥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上,《二程集》第一冊,第43 頁。未注明誰語,《宋元學案》卷十三作明道語。⑦牟宗三的解說義理極為纏繞,理解起來非常困難。筆者曾以“胡塞爾現相學意向性的直接性”作解,亦曾以中國文化的“興”作解。詳見拙著《貢獻與終結——牟宗三儒學思想研究》第三卷第五章第四節《“覺他”:牟宗三儒學思想之謎》,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02—245 頁。⑧楊立華對明道此詩前幾句是從君子小人之別的角度解讀的。他說:“閑來無事的時候,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非常從容。大凡君子和小人的區別,一般不看他如何處忙,而看他如何處閑。睡醒了之后發現,東邊的窗戶已經微微泛紅了,天明即起,毫無怠惰之氣;靜觀萬物,皆能自得其意,皆能有自己的體會;雖然‘萬物靜觀皆自得’,雖然是個了不起的哲學家,但是再了不起,每一個季節的美好的興致,其實和普通老百姓沒有什么不同,這就是‘極高明而道中庸’?!保ā端蚊骼韺W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91 頁)取義略淺,不從。⑨牟宗三指出:“仁心之覺潤、覺潤之所在即是存在之所在:覺潤之即是存在之。此是本體創生直貫之實體。仁體遍潤一切而為之體,故就其為我之真體言,即可說‘萬物皆備于我’。”(《心體與性體》第三冊,《牟宗三先生全集》第7卷,第260 頁)雖然此處牟宗三對“萬物皆備于我”的解釋是從道德存有論的角度展開的,不合孟子之原意,但論述十分形象有趣。⑩“借天為說“和“認其為真”是筆者詮釋儒家道德形上學的兩個核心概念,詳見拙文《從以天論德看儒家道德的宗教作用》,《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3期。?這個問題筆者在拙著《儒家生生倫理學引論》(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第十四章《天人合一之境》中已有初步分析,更深入的討論將在隨后的研究中展開,敬請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