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應
在五千年中國歷史發展過程中,愛國主義成為中華民族代代相傳的優良傳統,并促進著中華民族不斷發展和壯大,成為民族魂和民族心,促進著中國歷史和中國文明、中國文化的不斷發展。習近平指出:“中華民族為什么幾千年能生生不息、不斷發展?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們有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精神,有一脈相承的價值追求。”[1]123-124以愛國主義為核心并一脈相承的民族精神已經成為并將繼續成為中華民族行穩致遠的價值觀念和精神譜系。梁啟超曾經著文堅持認為,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是世界上最講愛國主義的民族和國民,愛國、報國思想不僅源遠流長,而且特別強烈,即便在國衰民窮的情況下也不改初心。“我民之眷懷祖國,每遇國恥,義憤飚舉,猶且如是,乃至老婦幼女,販夫乞丐,一聞國難,義形于色,輸財效命,惟恐后時,以若彼之政象,猶能得若此之人心,蓋普世界之最愛國者莫中國人若矣。嗚呼!此真國家之元氣而一線之國命所借以援系也。”[2]2777中華民族的愛國主義精神和傳統,以忠于國家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為重并將其視為最根本性的道義,并能在這種最根本性的道義的指導和武裝下做到不為貧賤所移、富貴所淫、威武所屈,堅守自己的高尚節操,即使身處危境,也能見危致命、殺身成仁、舍身取義。中國共產黨誕生以來,以“為民族謀復興”和“為人民謀幸福”作為自己的初心和使命,將中華民族愛國主義發展到一個新的階段,形成了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愛國主義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愛國主義,譜寫了人類愛國主義發展史上最恢宏壯麗的史詩。
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的愛國既是愛國家的集中體現,也是愛國土(江山社稷)、愛國人(包括逝去的祖先、活著的今人以及未出世的后人)、愛國文(文化精神及價值系統)、愛國體(典章文物制度及國家政權的建構)的自然展開,還有著對國性、國德、國格、國品、國運、國命等的無比關心和魂系夢牽,念茲在茲,如此等等,整體上造成了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和意義世界。世界歷史上,沒有哪一個民族會像中國人那樣有一種自出生到死亡乃至死后都將自己與其所屬的國家和民族共同體自然自覺地聯系起來,在對國家和民族共同體的情感認同、價值認同和倫理認同中建構自己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
國民是國家中的第一要素,是國家的主體、根本,是國家進步與發展的動力,因此愛人民歷來是穩定國家秩序、維護社會和諧的重中之重。如果說民惟邦本是古代統治者在治理國家時的治政理念,那么愛人民、服務人民便是汲取了民惟邦本理念中的精華要素而適應于、符合于當今社會的基本治道。換言之,當今社會,社會主義基本道德要求——愛人民,這一理念的提出是從中國古代民惟邦本的治國理念中衍生、發展而來的,有其深厚的歷史根源與理論傳統。此外,又繼承了民惟邦本理念中可以借鑒、汲取的部分,為愛人民理念內容的豐富提供了重要的依據。
在中國古代,民惟邦本這一理念的產生是有其深刻淵源的。“民惟邦本”一語出自《尚書·五子之歌》:“皇祖有訓,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由此,民本的思想便成為了貫穿中國人政治信念、治國理念的脈絡與線索。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是中國傳統政治倫理的基本理念,也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內容。以民為貴,凸顯了平民百姓在國家民族共同體中的基礎性地位、本源性地位和至上性地位,夯實了平民百姓對國家民族共同體興廢存亡的根本性和決定性根基。
在中華民族的認識中,共同體要能得以形成并且獲得穩固性的發展,不能僅僅局限于少數統治者或精英人物,必須建基于平民百姓的利益維護和價值認同。因為決定江山社稷根本命脈和前途命運的是平民百姓。平民百姓的利益維護和價值認同本質上構成中華之“道”的根本內容,所謂“得道”其實就是“得民心”,“得民心”才能夠“得天下”。孟子把得民心與得道聯系起來,強調只有得民心才能得天下,指出:“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孟子·離婁上》)要得民心,就必須尊重民眾的欲望和需求,政治上施行仁政,包括“制民之產”“不違農時”“輕徭薄賦”等,能夠使民眾過上“養生送死無憾”的生活。生活富足是百姓安居樂業的前提,也只有生活富足、衣食不缺百姓才能自覺地遵守社會秩序,接受教化。
在儒家看來,厚生養民是國家的首要任務,而富民、裕民則是實現王道政治的基礎。養民、富民觀是儒家仁政學說的重要內容之一,如果說養民在于強調維護百姓最基本的生存權益,那么富民則是在養民的基礎上有所發展,其重點在于強調百姓富裕的實現,即是使百姓能夠豐衣足食,安居樂業。養民、富民的措施主要是通過保證維持百姓生存的田產,使民以時的方針,節用善藏的主張,輕徭薄賦的政策,耕作生產技術的改進等予以實現的。
貴民、養民、教民最終會落實到愛民、敬民這一基點上來,這不僅說明統治者應該重視民眾的價值,使百姓過上富裕的生活,而且教化百姓,也應該重視民眾的主體價值,將民眾尊嚴的維護納入到民惟邦本的理念之中。貴民、養民、教民、愛民可以說是儒家傳統文化民惟邦本觀念的重要內容,雖然仍帶有一定的時代局限,但其中所體現的對民眾價值的體認,對民眾在國家中作用的肯定,以及在改善民生政策方面的側重,都或多或少地改善了民眾的生存狀態,調動了民眾生產勞動的積極性,也增加了民眾對社會的認同感、歸屬感,為中華民族愛國主義精神的培養與傳承,內容的豐富與發展奠定了基礎。
中華民族愛國主義始終把維護國家的統一、促進民族團結視為根本的價值觀念、價值目標和價值追求,并因此形成為一種國民共識,使其融入中華民族的血液,落實在中華民族的行動上。“天下為一家”見于《禮記·禮運》,其曰:“圣人耐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于其義,明于其利,達于其患,然后能為之。”“天下一家”的觀念奠基于先秦,孟子、荀子、韓非子都認同,天下的發展趨勢必然歸于“一”。孔子的“為東周”“張公室”,稱譽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孟子的“定于一”“用夏變夷”,荀子的“法先王,一天下,財萬物”,都表達了對天下一統的肯定和向往。“大一統”思想始見于《公羊傳》。《春秋經》開篇首句就是:“(魯隱公)元年,春,王正月。”對此,《公羊傳》解釋道:“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詩·小雅·北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就是大一統觀念的典型寫照。
《漢書·董仲舒傳》記載,漢代大儒董仲舒有語:“春秋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董仲舒精研《公羊傳》,致力宣揚“尊王攘夷”的大一統思想。他在“天人三策”中指出:“臣謹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為也;正者,王之所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為,而下以正其所為,正王道之端云爾。”又說:“臣謹案《春秋》謂一元之意,一者萬物之所從始也,元者辭之所謂大也。謂一為元者,視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貴者始。故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于正。”(《漢書·董仲舒傳》)正是基于這種認識,董仲舒向漢武帝提出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認為只有這樣才能解決“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的混亂局面。思想意識和價值觀念的統一是統一國家最為重要的內容。董仲舒特別強調儒家“大一統”思想,認為大一統是宇宙間的普遍法則,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將大一統思想推崇到“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宜”的高度,帶來強大的民族凝聚力。司馬遷撰寫的《史記》奠定了后世史家編撰歷代統一王朝歷史的傳統。司馬遷在“本紀”中立正朔,按照時代先后順序,排列王朝譜系,體現了大一統的政治倫理思想和價值追求。東漢時期,公羊學大師何休在《春秋公羊解詁》中釋義道:“統者,始也,總系之辭,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施政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蟲,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何休理解的“大一統”是以皇帝為代表的中央集權為中心的實現國家的高度統一。何休秉承秦漢以來的大一統精神,以弘揚《公羊傳》大一統思想為主旨,呼吁維護國家統一,維系中華民族“天下一家”的政治局面和倫理大義。
天下一統是中國發展的大趨勢,中華文明是中華大一統思想在歷史發展中不斷鞏固和強化的結果。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搞樸以鞭笞天下,威震四海”[3]4,建立了一個統一的多民族的國家,中國第一次實現了政治、經濟、文化、地域上的空前統一。秦朝的統一,結束了春秋以來諸侯混亂、社會動亂的局面,從而使中原諸夏成為了一個生活于一定地域的,具有共同文化、共同語言、共同民族心理及共同生活習慣的整體民族。錢穆《國史大綱》認為,秦始皇統一六國,建立起大一統的秦朝,其重大意義有四個方面:第一為中國版圖之確立,第二為中國民族之摶成,第三為中國政治制度之創建,第四為中國學術思想之奠定。“此四者,乃此期間中國民族所共同完成之大業,而尤以平民社會之貢獻為大。即秦人之統一,亦為此種潮流所促成。”[4]116-119秦始皇統一中國后,采取了一系列有利于國家統一、民族團結的措施,廢分封、置郡縣、車同軌、書同文等,從政治、經濟和文化等各方面把中國納入到統一的模式中去。秦朝建立之后,“六合之內,皇帝之土”,統一國家已經彌合了先秦時期“中國”與夷狄地域上的界限。在大一統的多民族國家里,各族人民使用同樣的文字,享有共同的文化資源。秦的統一使先秦時期人們所向往的“天下一家”終于變為了現實。“如果說中國的英文名字(China)由秦(Chin)而來,那是恰當的。”[5]162西方學者以秦帝國或秦朝作為中國的英譯之語,可見秦的統一不只是影響中國歷史發展的進程,而且也成為世界認識中國的關鍵時期。秦的統一,起初固然是以武力或戰爭實現的強制性的政治統一,但是這種統一順應了廣大人民渴望統一與和平生活的愿望。秦朝由諸多制度開創的大一統的政治認同,逐漸轉化為普遍的民族認同、文化認同和精神認同。中華民族天下一家的統一精神由此蓬勃而興。有了這種自覺的統一的精神認同感,秦以后,雖然中華民族和中國歷史經歷了分裂的痛苦,但是廣大有識之士和絕大多數人民捍衛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的共同信念始終是主流并占據著支配性的地位。漢代繼秦之大一統的端緒,進一步鞏固了中國的統一和各民族的團結。雖然文帝時期分別爆發了濟北王劉興和淮南王劉長的公開叛亂,景帝時期又爆發了吳楚七國之亂,但是很快就平息下去。為了加強中央集權,維護帝國統一,漢武帝采納儒生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儒家學說統一社會思想。
民族團結的理念以族群融合、族群認同、族群交流或族群開放的方式加以落實。民族團結是國家統一的基本保證,民族之間的融合促進了國家的統一,而在國家統一的進程中,民族之間的溝通、交流也在不斷進行,從而更有力地促進了中華民族大家庭的鞏固與發展。團結統一歷來是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中華民族的發展史就是一部民族團結互助、國家統一奮進的歷史。從發展趨勢上看,民族統一是不可抗拒的趨勢,是中國歷史發展的主流,而中華各族人民在長期歷史發展、實踐過程中所形成的團結互助的優良傳統,在促進民族繁榮、興盛,國家統一、富強方面起了不可磨滅的作用。在長期的歷史實踐過程中所形成的團結統一的優良傳統,不僅使得中國各民族內部、民族之間能夠緊密團結起來,使得中國歷史上分裂的局面可以被統一局面所取代,而且為當今中國以一種和諧友善的心態處理族與族、國與國之間的關系提供了寶貴的借鑒。
中華民族愛國主義傳統的形成和發展始終是同中華文化的肇造與建構、拱立與護衛密切聯系在一起的,愛中華文化不僅是愛國主義的內在構成和集中表現,而且也為愛國主義精神的培育和挺立、光大與弘揚奠定基礎、提供保障。中國人很早就“把民族和國家當作一個文化機體,并不存有狹義的民族觀與狹義的國家觀,‘民族’與‘國家’都只為文化的存在。因此兩者間常如影隨形,有其很親密的聯系。‘民族融合’即是‘國家凝成’,國家凝成亦正為民族融合。中國文化,便在此兩大綱領下,逐步演進”[6]23。英國學者馬丁·雅克也認為,世界上有許多種文明,比如西方文明,但中國是唯一的文明國家。中國人視國家為文明的監護者和管理者的化身,其職責是保護統一。中國國家的合法性深藏于中國的歷史中。這完全不同于西方人眼里的國家。中國文化不斷陶鑄融合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的民族意識和國家情懷。中國古人的愛國表現在將文化的統合和認同視為善治的根本,所謂王道實現的極致。愛中華文化是當代愛國主義的內在要求和基本主題。中華文化也始終高揚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茍利社稷,生死以之”的愛國主義精神。兩者相輔相成,共同促進,助推中華文明和中國歷史不斷向前發展。
柳詒徵在《中國文化史》中指出:“中國乃文明之國之義,非方位、界域、種族所得限。是實吾國先民高尚廣遠之特征,與專持種族主義、國家主義、經濟主義者,不幾霄壤乎!”又說:“唐、虞之時所以定國名為‘中’者,蓋其時哲土,深察人類偏激之失,務以中道詔人御物。”“是唐、虞之教育,轉就人性之偏者,矯正而調劑之,使適于中道也。以為非此不足以立國,故制為累世不易之通稱。一言國名,而國性即以此表見。其能統制大宇,混合殊族者以此。”[7]33中國人崇尚圣人之道,推崇中正之道,也推崇仁義之道。中國人民、中華民族創造了燦爛的中華文化,中華文化成為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的價值共識和精神支撐。中國自古就有“華夏”之稱,而這一稱謂也是最能表現中國人對自己文化認同、文化自信的稱謂。“華夏”一詞最早見于周代《尚書·武成》,其曰:“華夏蠻貊,罔不率俾,恭天承命。”梅頤《偽孔傳》解釋說:“冕服采章曰華,大國曰夏。”孔疏:“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章服之美,故謂之華。”都是以“大”釋“夏”,以“文采”釋“華”。清末民初,楊度《金鐵主義說》解釋中華一詞:“中華云者,以華夏別文化之高下也。即以此言,則中華之名詞,不僅非一地域之國名,亦且非一血統之種名,乃為一文化之族名。”可以看出,以“華夏”稱謂中國,其最想表達的含義在于文化,文化高的地區稱為夏,文化高的人或族稱為華,含有美好壯大的意味。正是這種燦爛的中國文化造就了中華民族共同的心理素質,孕育了中華民族深沉的愛國氣質,奠定了民族融合的堅實基礎。
中華民族具有“道并行而不相悖,萬物并育而不相害”“大德敦化、小德川流”的博大胸懷。呂思勉有言:“惟我中華,合極錯綜之族以成國,而其中之漢族,人口最多,開明最早,文化最高,自然為立國之主體,而為他族所仰望。他族雖或憑恃武力,陵轢漢族,究不能不屈于其文化之高,舍其故俗而從之,而漢族以文化根柢之深,不必藉武力以自衛,而其民族性自不虞澌滅,用克兼容并包,同仁一視;所吸合之民族愈眾,斯國家之疆域愈恢;載祀數千,巍然以大國立于東亞。斯故并世之所無,抑亦往史之所獨也。”[8]8愛國主義具有兼收并蓄、海納百川和有容乃大的特征。五千多年的中華文明博大精深,源遠流長,作為四大文明中唯一沒有中斷的文明,在歷史發展的過程中之所以綿延不絕,歷久彌新,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原因眾多,但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中華文明具有包容會通、博采廣納的價值特質。其他文明之所以消失,原因也不少,但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就是它們缺乏包容性而具有排他性,缺乏和諧性而具有沖突性,缺乏向其他文明的學習性而具有敵視其他文明的傲慢性。中華文明之所以能夠在歷史的發展變革中不斷繼往開來,就在于有其廣博的胸懷、開闊的視野和海納百川的度量。中華文明和中華文化具有多元發生并相互融合的發展歷程,這種多元發生猶如滿天繁星形成熠熠生輝的格局和景象。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中比較了秦漢帝國與羅馬帝國的關系,指出:“羅馬如于一室中懸巨燈,光耀四壁;秦、漢則室之四周,遍懸諸燈,交射互映;故羅馬碎其巨燈,全室即暗,秦、漢則燈不俱壞光不全絕。因此羅馬民族震爍于一時,而中國文化則輝映于千古。”[4]14應該說,錢穆先生的這一比喻形象而又生動地揭示出中華文明與古羅馬文明的本質區別,亦即中華文明是多點支撐、多元一體的,而古羅馬文明還有其他古代文明諸如古埃及文明、古希伯來文明、古希臘文明等基本上都是一種因素取代另一種因素或兩種因素彼此爭斗不已的文明類型,它們很難形成對其他文明因素平等尊重、有機兼容的格局,確實處在文明與文明的沖突與戰斗之中,結果就造成了“一支獨大”或“兩敗俱傷”的后果。梁啟超在論及華夏族的形成時不無正確地指出:“吾族自名曰‘諸夏’以示別于夷狄……夏而冠以‘諸’,抑亦多元結合之一種暗示也……自茲以往,‘諸夏一體’的觀念,漸深入人人之意識中,遂成為數千年來不可分裂不可磨滅之一大民族。”[9]3436-3437不僅華夏民族是“諸夏一體”的產物,作為整體的中華民族更是中國境內多民族長期融合的產物。
中國價值觀和中國特色的倫理文明其“魂”在于凝聚共識、統攝人心,其“神”在于代代相傳、繼往開來,建構的是中華民族安身立命、和衷共濟的精神家園,彰顯的是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獨特的意義世界和價值追求。誠如魏徵在給唐太宗李世民的上疏中所說的:“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貞觀政要·論君道》)那種源不深而望流之遠,根不固而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理的現象或結果是根本不可能有的空中樓閣。一個國家的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極天之峻,永保無疆之休”,責任無比重大,因此必須把“積其德義”作為治國安邦的首要任務。如果“不念居安思危”,不能很好地戒奢以儉,總是“德不處其厚,情不勝其欲”,那就如同“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貞觀政要·論君道》)一樣,結果無論如何不會理想的。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精神是形成民族凝聚力、向心力和吸引力的精神基石,為國家認同、民族認同奠定了堅不可摧的基礎。
文化是一個民族的根本和靈魂。“人不可無魂,人無魂則死。國不可無文,無文化則或衰或亡。民族是文化的生命載體,文化是民族的靈魂。”[10]175文化之所以是民族的根,是因為文化為一個民族的發展提供了生生不息、綿綿不絕的源泉與動力。如果沒有這個根,民族就會對生活問題的處理,失去分析的能力、判斷的標準、行動的依據。如果一個民族的人民忘記了“我是誰”,那么民族的振興、國家的強大將無從談起。真正的亡國,是文化的消亡。只有認識到傳承、弘揚中國文化的重要性,肩負起傳承、弘揚中國文化的使命,才能使中華民族永葆生機與活力。文化是國家、民族認同的黏合劑,沒有文化認同,就不可能產生真正的對國家、民族的認同感、歸屬感。一個認同感強的民族往往是一個最容易反抗外來侵略,維護團結統一的民族。文化對于民族的發展至關重要,但民族的興衰存亡也決定了文化的命運,沒有一種文化能在民族的衰敗中還欣欣向榮的發展。民族文化的傳承與民族的發展存亡是密不可分的。總而言之,中華民族的發展需要文化的支撐,文化的留存與傳承也需要中華民族環境的穩定。重視文化傳承是增強人民認同感、歸屬感的重要條件,而由文化傳承所產生的認同感、歸屬感對中華民族愛國主義精神的培育與弘揚是十分重要的。因而傳承文化,愛我中華是每一個中國人的責任與使命。
中華民族愛國主義傳統始終具有寬闊的視野和情懷,將愛國主義與天下為公、世界大同有機地聯系起來,彰顯了“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世界大同”的崇高風范和倫理品質。
中國自遙遠的古代起,就把那些能夠造福天下蒼生、服務整個群體的人物稱之為圣人,把那些心系蒼生、以德行仁的人士稱之為王者。圣王是“天下為公”的楷模,他們“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能夠以利濟蒼生為己任,講信修睦,選賢任能,始終關注著群體的整體利益和共同利益。《禮記·禮運》明確提出了“天下為公”的“大同”理想,天下為公意味著天下是天下人共有的天下。
在從先秦至明清的漫長時期,盡管“家天下”是歷史發展的現實,但是中國人民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對“天下為公”和“大同之世”的向往和追求。春秋戰國時期,不僅儒家倡導天下為公,墨家、道家乃至法家都提出了大公無私、公而忘私或先公后私的觀點。《呂氏春秋·貴公》有曰:“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則天下平矣。”并認為“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陰陽之和,不長一類;甘露時雨,不私一物;萬民之主,不阿一人”。《呂氏春秋·去私》指出:“天無私覆也,地無私載也,日月無私燭也,四時無私行也,行其德而萬物得遂長焉。”中國歷史上的農民起義大多提出了反對“家天下”、崇尚“等貴賤,均貧富”的主張,渴望建立一個“天下為公”的大同之世。
中華民族是一個愛好和平、與人為善并能對其他民族文化予以充分尊重和善于學習的民族。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推崇“與人為善”,推崇“協和萬邦”,深明“國雖大,好戰必亡”等和平思想。這種愛好和平的思想已經深深地融入到中華民族的血液里,成了中華文化的獨特基因,也是愛國主義的一貫品質。在五千多年的文明發展中,中華民族一直追求和傳承著和平、和睦、和諧的堅定理念。以和為貴、和而不同、協和萬邦以及兼容并蓄、博采廣納等理念始終在中國代代相傳,深深植根于中國人的精神中,深深體現在中國人的行為上,并成為中華民族日用而不覺的文化價值觀。
“協和萬邦”最早出現在《尚書·堯典》,其曰:“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意思是帝堯通過自己高尚的品德來使萬邦和睦、民眾愉悅。《左傳》認為“親仁善鄰”是一個國家的國寶,儒家的創始人孔子也提倡以仁對待其他人,就算是化外之人,也不主張采用暴力,而是提倡以德感化,故《論語》中有“遠人不服,修文德以來之”(《論語·季氏》)的記載。要做到“協和萬邦”,就必須承認各國的特征,就必須尊重這些特征。
中華民族形成了一種“以和為貴”“協和萬邦”的和平主義精神,向往國與國之間、邦與邦之間、族與族之間和睦相處、和諧共生的狀態。“以和為貴”是指中華民族在生存發展過程中認識到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集體之間以及社會群體與社會群體之間應當和睦相處、和諧友好、和平共處并以和諧、和睦、和平、和合為最有價值的東西來珍惜、追求和愛護。和諧不是無差別的完全同一,而是不同事物的有機結合。“和”既是中華民族共同體之多元維系的紐帶,也是多元協調的機制,更是多元締造的源泉。所謂“天人合一”的理念,體現了“和”在中華文明或中華民族之本源性和合法性、秩序性和延續性上的重要作用。
中國人民講求以和為貴,主張親仁善鄰,協和萬邦,發展起一種共生共贏、共建共享的和諧友好關系。“和衷共濟、和合共生是中華民族的歷史基因,也是東方文明的精髓。中國堅定不移走和平發展道路。國強必霸的邏輯不適用,窮兵黷武的道路走不通。”[11]370中國人民歷來崇尚以和為貴,主張協和萬邦。“中華文明歷來崇尚‘以和邦國’、‘和而不同’、‘以和為貴’。中國《孫子兵法》是一部著名兵書,但其第一句話就講:‘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其要義是慎戰、不戰。幾千年來,和平融入了中華民族的血脈中,刻進了中國人民的基因里。”[12]545中國的崛起是和平的崛起,帶給世界各國人民的是機遇而不是風險,是利惠而不是禍害。中國將矢志不渝地貫徹“協和萬邦”的精神,始終做世界和亞太地區的和平穩定之錨,發展同世界各國的友好關系,推動建設相互尊重、公平正義、合作共贏的新型國際關系。
中華民族以和為貴、協和萬邦的精神受到國際社會的高度認可。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指出:“在這樣一個幾乎具有無數人口和無限幅員的國家,而各種物產又極為豐富,雖然他們有裝備精良的陸軍和海軍,很容易征服鄰近的國家,但他們的皇上和人民卻從未想過要發動侵略戰爭。他們很滿足于自己已有的東西,沒有征服的野心。”[13]58-59利瑪竇直言,愛好和平的中國人與歐洲人很不相同,歐洲人常常不滿足于自己已有的東西,總是貪求別人所享有的東西,并常常借助戰爭來把別人所享有的東西據為己有。英國現代哲學家羅素認為,盡管中國歷史上發生過很多次戰爭,但是他們基本上都是自衛防御性的戰爭,中國人從心靈深處厭棄戰爭,“中國人天生的面貌仍然是非常平和的”,“他們的和平主義深深地扎根于他們思辨性的觀點之中”。“假如世界上有‘驕傲到不肯打仗’的民族,那么這個民族就是中國。”[14]364中國人天生的態度就是寬容和友好,以禮待人并希望得到回報。假如中國人愿意的話,他們的國家是最強大的國家。但他們希望的只是自由而不是支配。
中華民族具有兼容并包,一視同仁的博大胸懷。“古往今來,中華民族之所以在世界上有地位、有影響,不是靠窮兵黷武,不是靠對外擴張,而是靠中華文化的強大感召力和吸引力。我們的先人早就意識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的道理。”[15]119-120中國人強調對自己國家和民族的熱愛、忠誠,主張“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但是中華民族的愛國主義始終不把自己民族的愛國主義同異域民族的愛國主義對立起來,甚或將其凌駕于其他民族的愛國主義之上。中華民族崇尚“和而不同”“協和萬邦”,把“爾我不侵”“各安其所”視為國家民族相處之道。中國即便在十分強大的時代都沒有留下侵略他國的殖民記錄。張騫出使西域,鄭和七下西洋,帶去的都是中國人民的友好和善意。
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了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想,強調各國應當告別“零和博弈”和霸權主義思維,既要讓自己活得好,也要讓別人活得好,千萬不能為了一己之私把整個世界搞亂。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想和發展戰略,既是對當今世界國際關系和全球形勢的精準把握,也是對中國古代“天下為公”和“大同社會”思想的創造性繼承和發展,有著五千年文明的深厚底蘊和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世界觀價值觀的獨特魅力,也是為世界持續和諧發展貢獻的中國方案和中國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