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鵬 丁孟思
(中山大學 廣州 511400)
曾以“遙讀”為數字人文行業所熟知的弗朗科·莫瑞狄(Franco Moretti)指出,“(數字人文)已取得的成績并不令人滿意……數字人文自己號稱是了不起的新事物,然而至今為止我們拿不出什么證據證明如此”,而基于這一論述,李點教授認為,當前數字人文的危機某種程度上是“基于工具理性的自我把玩”,僅僅聚焦于“把編碼制圖作為首要任務,止步于采集新的數據來證明已知結論”,相關領域或將長期處于低谷狀態,數字人文的真正未來在于轉向“外向性的、可傳達的發現性學術”[1]。
“發現性學術”自然是未來數字人文發展的關鍵方向,但“編碼制圖”及其所代表的數字化轉化與表達工作也是關鍵點,在某種程度上,沒有合理的“編碼制圖”,“外向性、可傳達的發現性學術”就沒有其依托和實現的土壤。但是,目前對于這些基礎數字化的研究較為稀缺,近年鮮有研究討論數字化的底層邏輯與基本思路問題。
過去幾年,筆者對以增城畬族村為代表的一系列廣東、廣西少數民族村寨的數字化保護工作進行了調研。我們發現,數字化盡管極大地提高了相關聚落和文化遺產保護的水平,但仍然存在許多明顯的局限。例如,不同部門或機構的保護檔案記錄邏輯和層次差異較大,粗細程度更有明顯不同,此外項目制的數字化工作方式缺乏長期性和系統性,不足以反映村寨各項要素發展轉變的連續光譜。如果說上述缺憾屬于各領域普遍存在的操作性問題,那么對于學界來講,更值得關注的則是此類數字化保護工作缺少堅實的底層理論支撐。例如,在我們圍繞A村落數字化一項民間美術類非遺技藝進行訪談時,當地公共文化機構負責人、非遺傳承人、地方學者、村長對該項非遺形成歷史的表述明顯不同。雖然這些利益相關者的看法難分對錯,但在建設當地非遺數據庫的過程中,由于數字方案的設計限制,只能反映其中部分群體的觀點。而由于這一“制圖編碼”的過程無法反映出真實社會在認知和利用文化遺產問題上的復雜性,相應地,“外向性、可傳達的發現性學術”的實現也更為困難。
類似的問題在遺產學界有過諸多討論,國內外不少研究都對當前文化遺產數字化的未知風險和潛藏問題展開了思考。有學者指出,當前數字化保護存在“重技術、輕文化”的現象,面臨重形輕意、忽視地方性、難以展現活態性等問題[2],可能給文化遺產帶來技術傷害。同時,數字資源在采集與傳播過程中還可能存在復制侵權等知識產權問題,給文化遺產數字化保存、保護和傳播帶來新的挑戰,需要重新調整文化政策[3-4],推動社區成員和遺產工作者進行充分協商,確定合適的非遺數字資源存檔形式和獲取方式[5]。事實上,這些只是最近數十年來國際文化遺產領域“批判與反思”浪潮的一朵浪花。“批判遺產研究”的興起,為應對“遺產的普遍性與地方多樣性”“遺產的物質性與非物質性”“遺產保護措施與社區天然發展”等矛盾和沖突提供了富有洞察力的學術成果和觀點[6],它們從更廣闊的視域為遺產數字化工作提供了深刻的學理基底。
可惜的是,當前“批判遺產研究”的成果和觀點尚未充分地融入數字化實踐,尤其未融入與本領域相關的分類與元數據實踐之中。筆者認為,批判遺產理論提供了一種“整體性視角”,強調文化遺產過程中“人”的主體性,能夠幫助“制圖編碼”工作明晰文化遺產數字化的對象、層次、不同主體以及利用目的。基于此,本文擬初步引入批判遺產理論,探討其對文化遺產數字化工作的啟示。
正如上文所言,批判遺產理論不是一套具體的理論,而是對傳統遺產研究的批判與反思。張朝枝、龔浩群等對批判遺產理論的核心思想進行過介紹,批判遺產領域代表人物勞拉·簡·史密斯教授(下文稱“Smith”)的中譯版圖書也已經面世,這些都有助于系統認識批判遺產理論的思想資源。批判遺產理論的核心是以批判性視域重新定義“遺產”及其相關要素,解構并在一定程度上重新回答了遺產的WHAT、HOW、WHO、WHY等基本問題,這些基本問題對于重啟數字人文時代的數字化工作尤為關鍵。
在傳統的遺產研究中,普遍認為“遺產是有形的、靜態的物質實體”,而批判遺產思潮強調“遺產”的文化性,即認為其本質上是無形的,遺產不是某一物件,而是一個動態的、持續的文化過程,物質和遺址并非遺產的全部。
早在1985年,Lowenthal D就提出“遺產是一種獲取或參與歷史的方式”[7];2000年,Dicks B指出“遺產是一種文化界定下的交流實踐”[8];2001年,Harvey D表示“遺產是一個關于國家和社會認同及其他文化的權力合法化過程”[9]。2006年,Smith在書中系統提出遺產并非一種“東西”,更是一種“關涉記憶行為的文化與社會過程”,物質和遺址只是促進該過程的工具,且非最重要的工具[10]27;2010年,提出“遺產批判研究”的Harrison R強調,“所有遺產都是非物質的,并通過社會文化進程來協商”[11];2014年,Emerick K指出遺產是一種“關于過去的持續性、實驗性對話,是‘過程’而不是‘產品’,是‘動詞’而非‘名詞’”[12]。可見,批判遺產研究的學者對遺產本質的認知與重構也是一個動態發展的過程,而對“何為遺產”的思考首先引發了我們的第一個問題:數字化的時候,我們在數字化何物?即數字化的真正對象是什么。
一般在談及遺產的“價值”時,似乎這些價值是不言自明、天然存在的。盡管批判遺產領域內部仍存在相當多的爭論,但其普遍認同的第二個觀點是:遺產的價值和意義往往是后天賦予的。
Ashworth G和Tunbridge J早在1996年就提出遺產的“失調”問題。他們認為,不同的個體、群體和社群之間往往無法就遺產闡釋的許多問題達成一致,由此造成“失調”。遺產失調的關鍵原因在于“遺產是被人為創造出來的,遺產的價值和意義是通過展演和記憶行為來建構的”[13],“在協商遺產的意義和內容時,會忽略微妙的、個人的和某些特定的做法、表達方式及主張”[14]。Smith進一步推進了Ashworth J等人的研究,提出遺產還“可以被視為這些沖突協商的文化過程和展演”,持續的沖突和協商過程塑造了“遺產”[10]58。這引發了文化遺產數字化的第二個關鍵問題:我們在數字化過程中,如何體現這一動態的、充滿觀點矛盾的“文化再造過程”?
立足上述對WHAT和HOW的認知,可以發現,批判遺產理論高度重視“人”的主體性。因此,對“物”的主體性的顛覆和超越,是批判遺產理論的另一個重點,相關研究者呼吁重視不同群體對遺產的認知、情感追求及表達[15],關注和探索人、遺產與權力構建的關系網絡。
Smith指出,傳統遺產保護實踐多以相關部門和學者專家為中心,有必要進一步關注民眾對遺產的意義和價值認知,關注政府、專家、當地居民、游客、社區等多元群體對遺產的不同理解、建構和需求表達[16-17]。進一步來講,遺產含義的建構本質上也是一場權力之爭[18],它是在“反映社會權力結構的社會政治進程中產生的”[19],其價值認定和解讀的背后反映了一種自上而下的權力關系。正如Harvey所說:“遺產在過去的研究中被當作一種現代化現象,這將關于遺產的種種爭議簡化成了遺產管理和保護的技術問題,掩蓋了遺產如何建構身份認同并衍生權力關系的相關爭論。”因此,在批判遺產理論視域下,文化遺產數字化第三個值得關注的問題,就是如何從更為客觀、包容的角度去呈現遺產關系網絡的復合性,展示不同群體對遺產的主體性[20]。
值得強調的是,批判遺產理論盡管帶有“批判”兩字,但并不是對遺產保護工作或傳統遺產研究的否定,而是一種“反思”和“發展”。它嘗試以跨學科的新視角來重新認識、建構和利用遺產,突破傳統遺產研究中以“考古”或“物質”為中心的理論話語,匯聚來自文化研究、公共管理、社會學等諸多不同學科的觀點,以回應這個時代面臨的包容性問題[21],并致力于讓遺產的價值為更多的群體,尤其是弱勢群體所用[21]。這一點則導向了關于文化遺產數字化“為誰所用”的問題:花費和投入了諸多資源的數字化項目和數據庫工作,如何實現存檔與研究之外的功能,從而滿足更為廣泛群體的需要?
做好文化遺產數字化的資源分類、元數據、本體構建工作,不僅要關注新興技術的迭代,更要對“文化遺產”(乃至“遺產”)形成深層次的認知。批判遺產理論對文化遺產數字化提出了諸多挑戰,也有望成為其持續發展的理論指引。
下文以少數民族特色村寨為具體對象,探討批判遺產理論如何促使我們重新思考數字化的對象、層次、主體和目的,為后續的研究奠定初步基礎。
重新認知數字化的對象是值得討論的第一個問題。事實上,少數民族特色村寨適合作為本文的研討對象,正是基于其“動態”和“活態”特征。正如故宮博物院前院長單霽翔所言:“在過去,大家對靜態文化遺產的保護較多,比如古遺址、古墓葬等,但這些靜態遺產都已經失去了其最初的功能,如今只能被研究和觀賞。在今天,我們更加需要保護動態的、活態的文化遺產,比如江南水鄉、傳統村落、民族村寨等。”[22]這一類動態化、活態化且具有整合性特征的文化遺產對象,更加鮮明地體現出其文化演變過程,少數民族特色村寨適合作為本文的研討對象,也正是因為其符合上述要求。
批判遺產理論強調文化性是遺產的核心特征,從這個角度來講,一切的遺產都可視為文化遺產,所有的物質文化遺產都有非物質化的一面。基于此,數字化的范圍就不能局限于物質對象,要更加注重無形的文化活動,將所有物質的與非物質的對象以“文化”為連接點融合在一起。
具體到少數民族特色村寨的數字化,其信息描述不單單是物質的或者非物質的內容,更要以無形的文化屬性賦予物質對象廣泛的價值內涵。例如,對物質形態的建筑物的元數據標注,除了Geographic Place Authority(地理位置規范)、Materials(材料)、Measurements(度量)等基本信息,還有必要專門強調與之相關的文化活動或非遺項目,關注建筑涉及的技藝文化遺產與文化歷史敘事。
在批判遺產視域下開展文化遺產數字化工作,不僅僅要關注傳統物件的數字化,更要把持續演變的文化過程呈現出來。
對“過程轉向”的第一層理解,首先是以數字化呈現遺產的形成過程,這與近年來學界、業界呼吁的活態化傳承是不謀而合的。例如,北京服裝學院民族服飾數字博物館的數字化思路具有一定的啟發性。這一數據庫,不僅標注了服飾相關的屬性信息、特征信息和材質工藝,對于部分飾件更以視頻方式展示其制作技藝和制作過程[23],有助于使用者了解文化遺產的生成及其和最終成品之間的關聯。相比之下,同類數據庫多側重物質成品、輕視形成過程的數字化邏輯。
對“過程轉向”的進一步理解,則要求我們不僅僅關注物質對象或事物的形成過程,還要以數字化的手段描述其構建背景或應用語境。例如,上述的民族服飾在特定的村寨中是如何被定位和使用,又與其他的文化話語有何種關系和關聯,在相應的信息描述中可加入Cultural Context(文化背景)字段。
一般來講,政府和公共文化機構、專家、游客、普通民眾和當地居民等群體都共同參與了遺產的意義建構,但是部分主體擁有更為權威的話語[24],這種狀況也往往反映到遺產數字化的過程中,例如某些專家、機構可能基于專業準則判定特定遺產不重要,但這些遺產可能對于某些特定群體來講具有特殊的文化和情感意義。近年來,我國強調“增強人民群眾的文化獲得感、幸福感”,這不僅僅要求相關機構關注面向民眾的文化供給,也要關注民眾文化情感需求的表達和實現。
批判遺產理論促使我們重新思考遺產為誰保護的問題。在傳統的文化遺產數字化工作中,關于責任者的標注往往是唯一、固化的,近年一些元數據體系開始做出一些調整,例如,VRA Core的“agent”(責任者)字段,覆蓋了name、culture、dates(earliest date,latest date)、role、attribution等多項子字段。從長遠來看,需要讓更多主體,尤其是代表更多不同群體利益和話語的民眾參與到數字化的過程中。例如,調研的B村落涉及本地人與外來人、老年人與青年人、大姓與小姓、留守居民與外出務工居民等多個群體不同層次的需求,在焦點小組訪談的過程中也曾經出現對某個節日完全不同的解釋,記錄這些沖突性的觀點正是“編碼制圖”者的關鍵要務——并不需要磨平差異,而恰恰要以合理的數據結構和方式記錄差異。基于此,對于少數民族特色村寨的數字化對象,至少需要關聯多主體的利益相關者的信息,才能真正展示村寨文化的多元復合內涵。
不同群體對文化遺產有不同的利用訴求和利用方式。例如,C村(與上述A、B村不同,本村落并非少數民族特色村寨,而是擁有若干項非遺項目和傳承人的傳統村落)研究團隊調查了不同群體對非遺項目數字化的需求,其中:特定機構的負責人對于非遺項目的認識比較深刻,但對數字化的利用主要停留在存檔層面;游客和觀眾作為遺產旅游和展演的消費者,帶著欣賞、學習和互動的態度去參與遺產利用,對數字化的要求重在觀賞性、趣味性、互動性,比較關注數字化信息對游覽活動的指引;非遺傳承人父子對數字化保護手段比較認可,但他們并不知道也不了解數字化對于個人會有什么幫助;對于數字化項目的承接公司來說,他們試圖在完成相關工作的過程中建設平臺,希望數字化的非遺資源能夠助力文創產品開發或數字交易;部分鄉賢則強烈希望數字化能夠保存和記錄好本地的歷史故事、民俗文化和傳統建筑,真正發揮傳承村落文化的作用。
對于數字化對象的信息描述與展示內容需要最大限度平衡以上群體的需求。然而要在數字化的過程中包容復合需求是非常困難的,因為這實際上超出了數字化所能解決的邊界。但在數字化之前認知到這些需求仍然是必要的,它將促使相關實踐者和研究者更為謹慎、更加批判性地開展數字化工作。
數字化是未來一段時期文化遺產保護的重點和難點。本文嘗試在數字化研究中引入批判遺產理論,促使學界和業界關注國際上對遺產本質、主體和內涵等方面的反思性研討,為以少數民族特色村寨為代表的文化遺產數字化問題提供一些值得關注的觀點。更深層面來講,筆者試圖指出,數字化的理論研究不僅僅要聚焦于“數字化的手段和方式”,還需要關注數字化對象、層次、主體和利用的深層次解剖,畢竟,任何工作的根本變革必然源于對其認知的根本性重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