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潔

10年來,莫莫一直在面對死亡。
她在殯儀公司工作了5年,總在深夜接到電話。她負責到醫院、養老院、居民樓,給陌生的逝者凈身、穿衣,之后寫悼詞,給葬禮上前來吊唁的人朗讀。
2017年,莫莫成為一名寵物殯葬師,幫人們送別狗、貓、兔子、烏龜……莫莫會拿消毒濕巾把它們的排泄物、嘔吐物或血跡一點點擦凈,拔掉它們就醫時埋下的針頭。最后,把它們火化后褐色或白色的碎骨放進罐子里。
據《2020年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全國城鎮犬貓數量超過1億只。《寵物行業企業數據報告(2020)》的調查研究顯示,全國有將近1400家經營范圍含“寵物殯葬、寵物喪葬、動物無害化處理”的企業,截至2020年11月,當年新增寵物殯葬相關企業超過1200家。
22歲時,莫莫入職廣西一家殯儀公司。
一開始,她只負責布置靈堂,后來一位家屬希望能由女性來為女性逝者更換衣物,女同事沒人敢,她做了。
2009年,莫莫父親因患癌癥去世。她始終記得父親彌留之際所在的那間不足10平方米、沒有窗戶、不通風的單人病房。在走廊里,最后一次被女兒攙扶行走的父親看著窗外說:“爸爸再也出不去了。”
與父親告別的時候,莫莫全程“手足無措”。她回憶,爸爸愛干凈,但離開前都沒有好好給他清理,一切都很倉促。她總是遺憾沒有讓父親走得更體面些,便有意關注殯葬行業。
在殯儀公司,她見到有年輕的男士剛做了父親,就在大年初一早上腦出血離世。有老先生的遺體,被放在養老院的露天雜物堆。有人的房子很大,卻在盡是鳥屎的鳥籠上搭一塊布擺放母親的靈牌。還有老人在一間直不起身的閣樓里去世。
寫悼詞時,莫莫總要先聽家屬講述逝者生前的情況。她把悼詞寫得具體,比如,“他是一個愛吃蘋果的人”。但在莫莫的印象中,大多數告別儀式都像“走流程”,親屬圍成一圈,宣讀一份殯儀館提供的“通稿”。
當然,莫莫知道,“每個人都是不同的”,每只狗也是。就像莫莫那只名叫“娜娜”的哈士奇犬。
它有一身雪白發亮的毛發、渾圓有神的眼睛、略帶粉色的鼻頭和尖尖的下巴,是個“清秀的小姑娘”。莫莫家里擺放的一張照片中,她們的頭摞在一起,莫莫笑著,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擁有娜娜之前,莫莫很少會那樣笑。小時候,她父母比較嚴厲,不怎么讓她和同齡人玩,她總自己待著,久而久之就不知如何和人相處了。
2011年遇見莫莫前,哈士奇娜娜在多個主人間轉過手。其間,它的腿曾經被摩托車嚴重碾軋過,留下長長的傷疤。后來,它給桂林一家狗廠看門,生不出小狗,不受重視,被一條鐵鏈拴著。
莫莫認為娜娜和她很像。比如,她的人類朋友不多,動物伙伴卻一大群。她從小喜歡撫摸遇見的小貓小狗,沒有恐懼。娜娜和同類的相處也不融洽,有時是不搭理它們,有時會撲上去打架。但它在遛彎的時候,見人就搖尾巴。
“有娜娜的時候我就有了家。”
莫莫說,他們一起生活了9年。
莫莫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娜娜時的樣子——染成了土黃色,很臟,很瘦小。一見到莫莫,它就奔過來,好像“特別開心有人關注到它了”。一人一狗學著如何相處。剛開始手忙腳亂,后來,他們開始讀懂對方的眼神、動作和語言。
莫莫出門時,娜娜圍著她轉來轉去,是想出去遛彎。不讓它去,它就在家里搞破壞,表達抗議。它會試探著爬上沙發,在主人回家時下去。莫莫則“都知道,沙發是熱的,還有狗毛”。莫莫會對狗抱怨生活,它聽了會嘆著氣走開。它喜歡吃蛋糕上的奶油,會吃掉荔枝的果肉,吐出核。慢慢地,莫莫發現,她的飯碗里、全身上下都有狗毛,她漸漸不再穿毛呢大衣。手機里80%的影像內容都是關于娜娜的。娜娜被養胖了,失去了“腰身”,毛色變得鮮亮,褪去了當年在黃泥地里打滾的土氣。
2017年,娜娜生病了,莫莫很焦慮,她決定轉行做寵物殯葬師,先在別人的“告別”中演習。2020年,娜娜的身體情況逐漸惡化,5月突發抽搐,6月29日忽然沒了心跳。從此,莫莫的沙發上沒有了娜娜,雜物越堆越高。
如今,莫莫在沈陽一家寵物殯葬公司工作,2021年10月,有人送來一只哈士奇的遺體。大型犬很重,以往莫莫抱不動,但這次她堅持要抱著它去稱重。這只毛色黑白的哈士奇讓莫莫蹭了一胳膊的毛,她就任由它去蹭。她在朋友圈里懷念娜娜:“原來你也總是掉毛,一年四季,不分時候?!?h3>二
不光哺乳動物能激發人的這種感情。數據顯示,2021年中國寵物狗和貓的數量最多,但也有人養金魚、龜、倉鼠和鸚鵡,把豬作為寵物的養寵人比例達到2.3%。
北京彩虹星球寵物火化殯葬服務中心曾接到一只青蛙的遺骸。女主人見證火化時,與在外地的男主人打視頻電話,男人一直在哭。后來,兩人一起取走青蛙骨灰紀念品,男人重復地說著:“你知道嗎,它特別好,特別聰明,特別乖?!痹谶@家殯葬中心工作的寵物殯葬師英豪想了半天,想不出青蛙的“聰明”和“乖”是什么樣的。
曾有大學生從學校門口遞給他一條死去的金魚,讓他幫忙火化,金魚像餛飩大小,燒出來的骨灰“可以忽略不計”。他總是在琢磨,老鼠、魚、烏龜和人少有互動,怎么也會讓人哭得死去活來。直到他想到自己那只不親人的貓。這只小貓跟著他從寧波搬到北京,從黏人的小奶貓長成高冷的成年貓。以前他搞設計工作,周末加班,貓就躺在一邊睡覺,喊它也不理,但“那就是一種陪伴”。
為娜娜改變職業方向,成為一名寵物殯葬師的莫莫,依然有很多遺憾。比如,她總會想起,疾病給娜娜帶來的疼痛,使得它睡不著覺,白天黑夜都走來走去。直到有一天,莫莫的朋友發現它不對勁,說“如果難受的話你就叫出來”。只有那一次它叫了,像狼一樣,“嗷嗚嗷嗚”。
娜娜走后,莫莫會夢見它,但常常醒來就忘了具體的細節。只有一個夢令她印象深刻。夢里,娜娜還活著,她卻知道它要走了,用雙手使勁捧著它的臉。以往她這樣做時,娜娜會抗拒,但在夢里它沒有。莫莫一直覺得,是娜娜想要給她機會,說出那句她想說未說的話:“謝謝你,我愛你?!?/p>
(摘自《中國青年報》,本刊有刪節,黃雞蛋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