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迪 崔海蓮
高麗王朝末期,特別是恭愍王(1351—1374年)統治時期以來,帝王和官僚們的腐敗行為日益加劇,稅款和賦役金不斷上漲,百姓起義風起云涌,加之自然災害頻繁,高麗王朝已經處于風雨飄搖的境地。高麗王朝突出的矛盾可以概括為四大事件,(1)[韓]閔炫丘:《高麗政治史論》,首爾:高麗大學出版部,2006年,第152-174頁。即武臣政變、對蒙抗爭、元朝控制、恭愍王上位。這四大事件導致的社會矛盾,加速了高麗王朝統治秩序的崩塌。高麗王朝的先進士大夫逐步認清蔭敘制(2)蔭敘制:又稱蔭位制(日本)、蔭襲制(中國),是律令制體制中依據高位者的位階對其子孫或弟、侄等近親幼輩授予一定位階的制度,是特權制度的一種。和功蔭田柴制度下所確立的門閥統治無法滿足朝鮮各階層的發展和生存狀態,一場轟轟烈烈的思想政治文化改革運動蓄勢而發,(3)[韓]李喜周:《韓國政治思想史》,首爾:百山書堂,2005年,第168-171頁。與思想啟蒙運動同時發生的是政治變革。1392年,高麗將軍李成桂(1335-1408年)推翻了高麗王朝,建立了朝鮮王朝,新生的王朝急需一種維護封建社會秩序、加強專制統治的政治指導思想,于是鄭道傳(1342-1398年)進入了朝鮮統治階層的視野。以鄭道傳為首的儒家士大夫群體所主張的儒教治國理念,逐漸為朝鮮統治集團所接受,且進一步取代佛教而成為朝鮮的官學,并最終由此確立了朝鮮王朝儒教治國的統治體制。本文選取特定歷史時期,即麗末鮮初的時間段,具體分析儒教對朝鮮王朝的政治、教育制度和社會習俗等方面所起的影響,擬從麗末鮮初的政治體系、教育機制和社會風俗三個方面深入探討儒教對特定時期、特定王朝的更替和革新所起的歷史作用及產生的深遠意義。
忠烈王十六年(1290)朱熹理學傳到朝鮮半島,迅速在朝鮮士大夫中傳播。高麗末期社會矛盾尖銳,鄭道傳依據儒家的“理氣觀”專門撰寫了《佛氏雜辨》(4)《佛氏雜辨》:朝鮮初期鄭道傳所著基于性理學立場的批判佛教哲學的論著。書稿完成后,曾請權近(1352-1409年)為其書作序文。但由于1409年8月的王子之難,此書稿未能發行。后此書遺稿在族孫韓奕的家里被發現,并得以單行本的形式發行。后又于世宗十八年(1487年),在《三峰集》增刊時,被收錄入《三峰集》中。一書,通過對比佛教與儒教的論述,強調佛教教義的虛偽及空洞,質疑并批判了佛教的合理性及合法性。朝鮮王朝建國之初,上層統治階級吸收鄭道傳的思想,主張利用儒教開展中央集權,使儒教逐漸取代佛教成為統治階級的執政綱領。鄭道傳作為先進士大夫的典型代表,引領著朝鮮的政治體制改革,其革新思想集中體現于他的著作《朝鮮經國典》(5)《朝鮮經國典》于朝鮮太祖三年(1394年)由鄭道傳等先進士大夫完成,其規定了朝鮮建國的基本綱領和關于六典的事務,成為朝鮮初期法律制度的核心。中。《朝鮮經國典》對朝鮮初期的政治、文化及社會生活等皆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并且在此之后,以此為基礎編纂而成的《經國大典》更成為了朝鮮王朝的治國基石。《經國大典》以法典的形式在政治方面確立起了集權的中央統治制度,建立了比較嚴密的政治治理體系。《經國大典》的編纂始于太祖六年(1397年)《經濟六典》(6)《經濟六典》是1397年12月26日頒布的法典,其收集了(1388年至1397年)10年間實施的法令。的編纂,并且在此后的80余年間先后經歷了5次編纂,(7)[韓]樸秉濠:《經國大典的法思想性格》,《震檀學報》1979年第48輯,第199-206頁。才最終于1485年頒布并施行。《經國大典》所主張的政治制度改革,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經國大典》的頒布標志著朝鮮王朝專制政治體制的最終確立。為了維護封建社會秩序、加強專制統治,朝鮮王朝廢除了“堂官合坐議事”的都評議使司制度,建立起以“六曹直啟制”為基本結構的政治體系。其官職仿照中國,分為正從九品,由正一品到從九品,共計十八品。正三品以下的大部分官府作為屬衙門歸于正二品衙門的六曹負責管理,六曹的堂上官以代表身份參與朝議討論國事,六曹的判書直接向國王報告有關事務,六曹實質上成為國家政治體系的樞紐。(8)[韓]李憲昌:《朝鮮王朝的政治體系:絕對君主制》,《經濟史學》2017年第6期,第215-272頁。為了使各曹可以高效率地完成自己的職務,又分別設立3-4個屬司并任命堂上官進行管理。實際上,“六曹直啟制”的核心要素可以概括為兩方面:一方面,六曹的堂上官可以對屬衙門的官員行使人事權,決定他們的登用和罷免。因此,屬衙門的官員必須絕對服從于六曹官員。另一方面,屬衙門只能通過六曹向國王呈文,沒有獨立發言權。屬衙門包括堂上衙門和堂下衙門,衙門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差異,其負責的各自職務不同。
朝鮮王朝的政治體制構造和政治機能方面最值得關注的是絕對王權與兩班官僚之間、官僚與官僚之間的相互溝通和調和機制。但這種政治體系并沒有被貫徹到底,其主要原因可以歸結為國王的同姓親族,即宗親的存在。朝鮮建國不久就發現了上述問題的存在,提出了排除宗親參與政治的原則。宗親作為奉承天意的王家一員,其身份和地位非常高貴。作為王族的宗親享有天潢貴胄的聲威,既是頭等高門,又是特權階級,由于宗親身份的特殊性,其難以絕對從屬于國家官僚體系中。古代政治的根本特征是家國高度一體化,宗親在政治和社會領域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朝鮮建國初期對許多宗親授予了軍官一職,且大部分授予官職的宗親因其參與了高麗末的武臣政變,普遍擁有強大的自家私兵。而對宗親的支配和管理通常被認為是王的私權領域,官員們無法進行任何干涉,實際上這時期的宗親任用、待遇和懲罰等都由國王個人的判斷來決定,而非在朝廷上通過官僚們的討論而議定。朝鮮王室嘗試著通過軍事一體化來剝奪宗親權力,維護官僚政治制度的秩序。宗親的政治排除原則首次確定是在定宗二年(1400年),皇子李芳遠(1367-1422年)解決好第二次王子之亂后趁機將排除宗親參與政治的指令載入到法典里,(9)[韓]契民錫:《契民錫的朝鮮王朝實錄》,首爾:世界社(株),2016年,第41-77頁。確定了排除宗親政治的法定原則,將律文定為“祖宗成憲”,不可隨意變動。太宗登基后趙思義之亂(1402年)發生,太宗不得不指派有經驗的宗親擔任軍事指揮官負責平定叛亂,宗親排除原則受到一定程度挑戰。太宗十一年(1411年),太宗對宗親制進行了大規模的改革,排除宗親政治的原則最終被確立起來。但是排除宗親制也存在例外,即非太祖直系的親族在放棄宗親身份的前提下,可以繼續保留已有的官職。除此以外,其他宗親一律沒有機會參與政治活動。朝鮮建國以來經歷多次政變和制度改革之后,宗親們不能再作為國王的政治同伴來共議國事,(10)[英]Martina Deuchler著:《韓國社會的儒教變化》,李勛相譯,大田:Acanet,2003年,第42-50頁。而通過科舉制選拔的士大夫官僚群體則成為統治國家的中堅力量。
朝鮮王朝政治體制的基本框架是根據專制原則而形成的,整體上呈現出君主集權制的特征。但從權力構造方面看,其性質并不是絕對君權制而是“官人支配制”。(11)[韓]金云泰:《朝鮮王朝政治體制的管制及特性》,《韓國行政史學志》2001年第4期,第1-21頁。《經國大典》的編纂完成標志著朝鮮中央集權的“兩班”官僚制度趨于完善,該制度以“兩班”作為統治階層,以文人治國為特點。而所謂“兩班”,即朝鮮文武兩班之合稱,其本質為承擔古代王朝“文武”雙重職能的官僚集團。而在當時朝鮮按照出身實行身份制的社會制度下,官僚親屬家族等也被劃分為統治階層。因此,“兩班”這一概念也可指廣義上的統治階層。“兩班”官職包括散官與職事兩大分類,其中散官與職事品階類似,但也存在散官高于或低于職事品階的情況,高于職事品階的稱為行職,低于職事品階的稱為守職。朝鮮官品六品以上是雙階(正從),七品以下為單階(正),而文散階則可以從一品階到十八品階,武散階最高階只到三品階,故三品階以上的升職只得轉為文散階。(12)[韓]李成茂:《朝鮮初期兩班研究》,首爾:一潮閣,1985年,第75-76頁。此外,正三品階通政大夫及折沖將軍以上則被稱為行政機構首長級別的堂上官,從四品階至正三品階的通訓大夫及御侮將軍則被稱為堂下官,六品階以上可參加朝會的則被稱為參上官,七品階以下的則被稱為參下官。高麗時期曾將各地方的鄉里吸納為國家官員而設置諸多散職,起初給予其一定的科田及俸祿,但隨著散職人員數量不斷增長,科田及俸祿則愈發難以維持。朝鮮建國后逐步將散職俸祿全部剝奪,散職即分為了享有實職和俸祿的祿官及無俸祿的無祿官。在朝鮮兩班官僚體制下,無祿官雖無俸祿,卻為實職,可直接參與政務,也具有較大權力。同時,在以無祿官的身份工作滿360天后,即可申請調換到其他崗位。(13)[韓]李成茂:《朝鮮王朝實錄2》,首爾:sallimbooks,2015年,第82-87頁。因此在這種情況下,無祿官的設立雖出于節約經費之考量,但樂于擔任此官職之人仍然較多,這樣一來,此官職顯然也不會留位于非兩班之集團。
在朝鮮建國初期,以“兩班”制度為軸心的官人支配制度通過法典的形式,得以確定并施行,其在設立初期和一定時間段起到了積極的作用,鞏固了朝鮮王朝的政權組織。但在后期,隨著社會階級的固化、儒教教理的變質以及黨派爭論的激烈化,此制度逐漸失去了其原有的積極作用,最終重演了高麗的滅亡之路。
朝鮮建國初為了廣泛普及儒教理念和培養儒生,在中央設立成均館、在地方各地建立起了鄉校。為了在官僚選拔制度中充分體現“公平公正”的儒教理念,全國大規模地進行了科舉制度。科舉制雖然從高麗時期開始實施,但大部分官職只是形式上的幌子,都被門閥階級壟斷著。朝鮮建國以來實行的科舉制,則充分考慮考試的公正性和官僚選拔的公平性,打破了門閥壟斷的局面。朝鮮科舉制在考查考生對儒教基本理念的理解與掌握之外,還非常注重實用性考核,并為此專門設立了要求官員入職前必須要熟悉、學習所屬官衙技術的生徒制,以及選拔“醫、律、算、書、卜”等專業技術官員的雜科制。在這種儒教理念的指引下,任何人都能同樣地接受教育,有才智就可以得到相應官職。朝鮮王朝對殘疾人和盲人也一視同仁,非常值得肯定。朝鮮王朝對于教育制度的改革首要就是中央的政策指引和地方附屬設施的建立與完善。
朝鮮初期比較典型的教育改革方案主要包括:(1)太祖三年(1394年),為教育地方政府的士官子弟,專門設立學校;(14)[韓]李德日:《朝鮮王朝實錄1》(太祖-實現革命大業),首爾:多山草堂出版社,2018年,第34-37頁。(2)太宗二年(1402年),司諫院(15)司諫院:古代朝鮮監察諫議機構為司憲府和司諫院,合稱兩司,長官為大司憲(從二品)和大司諫(正三品堂上)。從職能上說司憲府屬于監察部門,可以起到監督的作用。司諫院為朝鮮古代檢察諫議機構,相當于中國古代的諫院,職掌規諫朝政缺失,更傾向于提出意見,類似中國的答御史。上疏關于登用人才的計劃;(3)太宗七年(1407年),采用權近(1352-1409年)的勸學事目以革新文科的初場考試。除此之外,太宗和世宗時期還有其他許多關于教育改革的措施。眾多的教育改革方案中,鄭道傳作為開國功臣,對朝鮮教育制度的確立做出了非凡的貢獻。鄭道傳主張繼承中國周代教育制度和入官制度(16)西周在文化教育上的重要特征是“學在官府”,鄭道傳從中受到啟發主張設立成均館、鄉校等國立學校。“政教合一”是官府辦學條件下的必然結果,朝鮮王朝的儒學教育與科舉制有著密切的聯系。的基本精神,(17)[韓]韓英宇:《鄭道傳思想的研究》(韓國文化研究叢書15),首爾:首爾國立大學出版部,1999年,第125-129頁。確立了儒生與科舉制度。
據《高麗史》記載:“光宗用雙冀言,以科舉選士,自此文風始興。大抵其法,頗用唐制。”(18)[韓]樸宗啟:《重新寫的500年高麗史》,首爾:圖書出版藍色歷史,2008年,第162-180頁。據史料記載,科舉制度在朝鮮半島最初確立及實施是在高麗王朝光宗九年(958年)。當時的光宗采納了雙冀(19)雙冀:中國后周人,在公元956年(光宗七年)到了高麗,因病滯留,之后歸化于高麗。的建議,這正是高麗科舉制度的開端。(20)崔成德:《朝鮮文學藝術大辭典》,吉林:吉林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646頁。但科舉制在高麗時期并未受到重視,其作用凸顯主要是在朝鮮王朝時期。朝鮮王朝依照科舉制的要求設立成均館、鄉校等國立學校,入學的學子以士的身份學習和生活。國家保障他們的衣食住行,將其視為下一代官僚人才來進行教育和培養。每隔三年,朝鮮王朝會根據士的才能和考試成績來選拔官僚。科舉考試通常每三年舉行一次,但如果遇到特殊情況,朝鮮王朝也會不定時舉行考試。科舉制重視教育和官僚選拔的連貫性,即人才培養與登用人才政策緊密相連。朝鮮的科舉制隨著教育改革的深入不斷地變化發展。太祖時期(1392-1398年)指明了科舉制的基本方向,世宗時期(1418-1450年)確立了科舉用人選官制度。科舉制根據考試類型和應試者分為文科、武科、雜科、生員、進士等。成宗時期(1469-1494年)頒布的《經國大典》以法定化的方式,明確地規定了考試時間、考試科目、合格人數等具體事項。(21)[韓]金陳旭:《朝鮮王朝科舉制度人事政策研究》,《現代社會和行政》2005年第1期,第161-185頁。
朝鮮王朝(1392年)建立之后,科舉制中進士科和明經科合并為文科,分為小科(文科)和大科(文科)。小科(文科)又稱為生員進士試(或者司馬試),地方私塾和鄉校的兩班子弟經過兩次考試合格后,成為下級官僚或有資格入學于成均館。小科(文科)的兩次考試分別為:以“四書五經”進行考試的生員科(明經科)和以文藝(詩、賦、頌、策)進行考試的進士科(制述科)。進士科與生員科均包括鄉試和覆試,鄉試是在地方施行,而覆試則是在禮曹舉行。通過鄉試后參加會試的人員中,會有100名左右被選拔為進士。(22)[韓]崔珍玉:《朝鮮時代生員進士硏究》,首爾:集文堂,1998年,第62-65頁。應試大科(文科)的人員主要包括通過小科(文科)的生員、進士、成均館學生和在職的官員。朝鮮科舉制比較獨特的是允許在職官吏參加科舉考試,在職官吏通過科舉考試后會被提拔為官員。大科(文科)要經過初試、覆試、殿試,最終結果由國王決定,成績優秀者被頒發紅牌,并頭戴紅花進行拜祝活動。(23)[韓]金道炫:《對科舉制的批判性思考:以朝鮮時代的文科考試為中心》,《韓國行政史學志》2007年第4期,第1-35頁。
文科的考試內容與考試方式由國家統一決定,主要考核參與國家管理的官僚們所必備的素養,即是否符合統治階級所規定的人才標準。朝鮮初期選拔人才的標準主要有三項要求:第一,精通經學;第二,善于處理事務;第三,精于文章書寫。初場考察士子對經學的掌握程度,中場以賦、頌、銘、記、表、箋等方式測試文學素養,終場通過“對策”評價個人對時政的了解程度與獨特的政治見解。朝鮮初期爭議不斷的是初場的考試形式,究竟用口述還是用制述(著述)來考核經學,這就是所謂的“講制是非”。初場考試有時用講經,有時用疑、議等方式,不斷地進行變動,沒有形成統一的規范。最終《經國大典》以法定化的方式明確規定文科初試初場是制述,覆試初場是口述。(24)[韓]尹珠熙:《高麗與朝鮮王朝的官僚管理制度:科舉制度的再解釋》,《韓國社會和行政研究》2000年第2期,第139-163頁。朝鮮王朝的科舉制本質上仍然是封建倫理綱常的體現,比如貴族的庶子不能參加文科考試,只能參加武科的考試;比如賤民不可以參加科舉考試。毫無疑問,科舉制也僅僅局限于貴族階層,平民百姓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財力應付繁重的學業和考試負擔。

表1 成宗元年(1469年)文科(大科)考試科目(25)[韓]曹佐鎬:《韓國科舉制度史研究》,坡州:汎友社,1996年,第138-142頁。
朝鮮初期成均館改革主要體現在教官的選拔上,大體分為以下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朝鮮初期成均館教官機制的制定及整頓,始于太祖元年(1392年)7月改編新王朝官職。此次整頓除了修改部分教官的職稱或品階以外,大部分繼承了高麗末期的成均館教官機制。朝鮮之所以能夠建國,得力于以李成桂為代表的武裝派,以及高麗末期信奉朱子學的先進士大夫的共同協作。高麗末期的士大夫在政治和教育領域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其中成均館更是改革的中堅力量。太宗元年(1400年)變更了成均館教官的名稱與品階,確立起了以經學為主的教學體系。世宗時期頒布了成均館振興政策,儒生人數從100名擴大到了200名,也制定了成均館的教育綱領。(26)[韓]張在天:《朝鮮時代成均館儒生文化一考》,《韓國思想與文化》2001年第4期,第257-289頁。第二階段,《經國大典》所確立的成均館教官機制可概括為以下三個方面:首先,變更后的成均館教官機制與世祖十二年(1466年)正月的教官機制相比,人數從23名擴到38名。其次,確立了直講的終身制。成均館教官機制中擔任直講的人數是4名,官品是正五品。最后,博士以下的職位由議政府的1名司祿與2名直講兼任。
朝鮮初期,成均館的改革與擴張,對朝鮮社會的作用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確立儒教理念作為朝鮮王朝的統治理念。成均館作為中央最高教育機關負責研究性理學及普及儒教思想,奠定了儒教的絕對思想正統地位。二是成均館的作用充分體現在朝鮮王朝的人才培養機制。成均館通過教學內容與科舉考試科目的制定,確立了培養符合時代要求的儒教人才任用標準。三是通過成均館制度的完善,推動科舉制取代世俗的座主門生制。成均館以官僚人才培養為教育目的,直接影響官僚人才的任用。科舉制的實施和成均館教育的最終目的是培養與選拔優質的官僚人才為國家服務。
朝鮮王朝為了在全國范圍內普及國家統治理念的儒教思想,依據“一邑一校”的基本原則設立鄉校,達成培養地方官僚人才與教化地方社會的目的。朝鮮初期,中央接受地方官員的提議,投入大量資金建鄉校,并擴大其規模和作用。根據史料記載,即便位于邊境的軍事警戒區域也需設立學士,并聘請教官實行教育。(27)[韓]金陳旭:《朝鮮王朝科舉制度人事政策研究》,《現代社會和行政》2005年第1期,第161-185頁。國家主導大規模鄉校建設主要針對的是分散于地方各地的高麗末貴族勢力,因為他們反對新王朝的建立并在地方行使其影響力。鄉校可以強化地方教育,從而實現新政治理念的普及與散播。
鄉校作為地方官學,可以看作是成均館的縮小版。太祖繼承高麗的教育制度,試圖通過運營成均館和鄉校來確立儒教統治秩序。鄉校教育貫穿了整個朝鮮時期,是朝鮮教育布局的重要組成部分。根據《世宗實錄·地理志》和《經國大典》記載,在州、部、郡、縣各設立一個鄉校為基本原則,(28)[韓]金英泰:《尋找朝鮮時代的著名國立學校》,首爾:Ioneis出版社,2017年,第77-90頁。隨著高麗后期性理學思想的深入,道德守信與社會教化逐漸成為官學的主要目的。鄉校從高麗時期到1910年,長達500年引領了地方教育,對地方人民的風俗文化發展和人才登用起了巨大作用。

表2 《世宗實錄·地理志》中記載的全國鄉校狀況(29)《世宗實錄·地理志》是端宗登基第二年(1454年)頒布的《世宗莊憲大王實錄》中的一部分,收錄在148卷到155卷,是全國范圍內比較完善的地理志。
朝鮮時期鄉校的運營離不開四個部分,即校生、教材、教育過程和教官政策。校生是指在鄉校學習的學生,《增補文獻備考》(30)《增補文獻備考》卷186,選舉考3,科舉3,太宗元年。中明確規定了鄉校入學的資格:“無論是貴族還是出身于貧困家庭,只要作為儒生對學問有所追求都可以入學,沒有身份上的差別對待。……另外還附加一項條例:入學考試成績必須達到一定要求,有10名以上的校生推薦才可以入學”。(31)[韓]金敬容:《朝鮮中期科舉制度的整頓過程及其教育意義》,《教育史學研究》2010年第1期,第1-27頁。《增補文獻備考》的內容充分表明鄉校入學的資格并非取決于身份的尊卑,而在于個人對學問的熱情與才智。校生的最大特權是具有參加科舉制的資格,甚至成績足夠優秀者可直接選拔為教官或進入覆試。鄉校的整體教育過程中最重視的教材是朱子所著《小學》。《小學》作為儒教社會道德規范的入門書籍,對校生的道德與倫理意識的確立起了重要作用。教官在教育過程中嚴格遵守學習順序,先讀《小學》培養校生的基本人格,之后讀《大學》及《近思錄》增加其知識儲備。鄉校的教育過程表明教官遵從儒家的倫理道德規范,重視“仁”的培養,教他們忠、孝、仁、愛等道德規范和各種行為規則,實行倫理教育。《經國大典》中鄉校的正式教官分為兩類,一為教授(正六品),二為訓導(正九品)。朝鮮初期的郡縣數量過多,鄉校的教官任職仍存在較大空缺。因此,即使不是正式教官,也有一些人可以擔當此職務,一般是在郡縣本地的生員、進士中進行選拔,被稱為“教導職”或“學長”。在此運行方式下,朝鮮初期大規模普及鄉校持續了近五百年之久。鄉校通過不斷地為地方及中央輸送人才,有效地維系了人才的地域性流動及地方社會的穩定,其所傳授的儒教倫理道德也成為維系中央與地方互動的精神紐帶。
儒教對韓國社會風俗產生了重大的影響,集中體現在祭祀方面。統治者通過祭祀宣揚孝、忠、信的思想,并通過儒教禮儀達成其至高無上的權威。《經國大典》“禮典”中記述的祖上崇拜是顯示儒教精神最突出的儀式,通過尊重孔子和祭禮,可以凸顯等級尊卑。儒教比較關注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認為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系是其中最基本的。為了長久維持好這種關系,需要雙方共同努力,一方面父母必須愛護子女,另一方面,子女要實踐“孝”的精神。“孝”精神的傳承不僅停留在先祖在世時,還可以通過祭祀等方式持續到祖宗去世之后。
高麗時代從王室到一般百姓們都信奉巫俗,尤其在高麗末期達到頂峰。高麗末期經受性理學洗禮的先進士大夫們對巫風強烈批判,將其稱為淫祀。朝鮮建國初期規定除了《禮典》內容之外的所有祭祀都視為淫祀,并對淫祀進行理論性地批駁。隨著性理學逐漸成為朝鮮王朝的統治思想,批判淫祀的理論也愈加豐富。儒者們不僅批判淫祀,還提出了關于禁止淫祀的各種方案。太宗時期(1400-1418年)強化“抑佛崇儒”的政策,并進行了大規模地祭典改編,使百姓們普遍接受對山川祭祀的批判。成宗時期,支持儒臣的主張,根據他們提出的方案司憲部制定了“禁淫祀節目”(32)禁淫祀節目主要內容有:(1)禁止家里有喪事時請巫術師進行淫祀,否則會對巫術師和家長加以懲罰;(2)即使是神的奴隸也不能隨意把祖宗的靈魂搬到巫堂里,有人違反此規定就會被判處罪行;(3)禁止巫術師進行空唱或跳大神而導致世人混亂和困惑,有人相信或傳播此思想也會予以處罰;(4)知道上述事實不告訴官府的,同樣會被判罪。。成宗九年(1478年)下令嚴禁淫祀,并逐步完善《經國大典》中《禮典》的內容。
高麗時期接受了部分的儒教理念,并將儒教思想與佛教思想共同作為統治階級的重要思想統治手段。高麗太祖(918-943年)在儒教所主張的“天”思想的基礎上,闡明了高麗王朝的建立與統一后三國的君權社稷合法性。他以儒教的方式實行祭天儀禮,試圖根據天人合一說和天人相關說實現儒教的政治理念。成宗繼位(981年)之前五廟制(33)按:朝鮮王朝的宗廟制度深受朱熹《家禮》影響,遵從中國傳統禮學的基本精神,宗廟制度仿效中國“天子七廟”“諸侯五廟”的等級規定。太祖之初建宗廟,其中奉有其祖上穆祖、翼祖、度祖、桓祖四代,待太祖逝后祔廟,宗廟始建五廟。已形成且有建成的太廟,但儀式卻在佛教、道教和土俗信仰雜糅的狀態下完成。朝鮮太宗登基(1400年)后,對以前的國家祭祀活動進行了修訂,展現出與高麗時期截然不同的氣象。國家祭祀在朝鮮時期主要包括三大類:宗廟制、社稷大祭和釋奠祭。
第一,宗廟祭祀。宗廟祭祀是東亞國家傳統祭祀的重要內容之一,在某種語境下象征著國家政權。古代韓國首次建立宗廟是在三國時期,各國在始祖墓進行祭祀活動(34)《三國史記》中記載新羅國第二代的南解王開始立始祖赫居世廟,在四時進行祭祀。。朝鮮建國伊始設立“太廟造成都監”,并拆掉高麗的宗廟在原址新建朝鮮王朝的宗廟。現位于韓國首爾市鐘路區鐘路157號的宗廟,即是李氏朝鮮王朝時期(1392-1910年)用以擺放先王及王后牌位并進行祭祀的場所,該廟內有正殿、永寧殿、功臣堂、齋室、典祀廳、樂工廳等建筑,是最為神圣莊嚴的儒教祠堂之一。宗廟祭祀每年進行5次(春、夏、秋、冬的初月以及臘日當天),因此稱“五享大祭”。
第二,社稷大祭。社稷大祭是朝鮮王朝時代國王和文武百官共同參加的大型國家活動,是祈愿五谷豐收、國泰民安的國家祭禮。祭祀對象為土地神“社”和谷物神“稷”。古代又把祭土地的場所、日期和禮節皆稱為“社”;而“稷”則指五谷之神中的原隰之祗,即能使五谷生長的土地神祇,是農業之神。2000年被指定為重要文化遺產第111號。儀式通過向掌管土地的社神和掌管稼穡的稷神敬香祈福,來祈求國運昌盛,四時風調雨順。
第三,釋奠祭。韓國首爾成均館大成殿供奉有孔門五圣、十哲、宋朝六賢及18位韓國性理學先賢的位牌,總共為39位。成均館一年舉行春秋兩季大型的釋奠祭祀活動,是現存各國孔廟中唯一完整的保存祭孔典禮原貌的文廟,在韓國被稱為“釋奠祭”。釋奠祭源自中國宋代,高麗時期傳入朝鮮半島,中經改朝換代一度中斷,后在朝鮮世宗大王時恢復后,一直延續至今。“釋奠祭”在朝鮮時期一直是重要的國家級祭祀活動,由國王親臨主持,有64人組成的舞團和兩個樂隊專門從事祭孔典禮,場面十分莊嚴隆重。直到今天韓國成均館仍然設有專門的組織機構,負責一年兩次的釋奠祭祀,并有“釋奠教育院”培訓祭祀禮節、樂舞等。
家庭祭祀的種類和方式受到地方習俗和個人身份的影響會有一些差異,下面主要介紹最常見的三種:第一,忌祭祀。忌祭是指一年一次在故人去世的日子進行祭祀的家族活動,對韓國家庭來說是最重要的祭祀活動。忌祭的對象原為祖宗上輩四代,但根據《經國大典》和《國朝五禮儀》的規定,不同的身份等級可以祭拜的祖宗代數不同。但到朝鮮中期祭拜祖宗四代的方式比較普遍化,不受身份的限制繼續維持下來。第二,不遷位祭祀。原先的祭祀只是祭拜到高祖,即四代祭祀,過了第四代的長輩就不再拜祭。但是對國家有重大貢獻或者聲望很高的人物,國家會允許其牌位永遠不被挪移。不遷位祭祀的對象包括開國功臣、王子、王妃的父母等。供奉不遷位祭祀是家族的榮光,也是一種權威的象征。朝鮮初期,根據官員的品階規定一些功臣們的排位可留在祠堂里,過了四代祭祀后就把排位埋在墓里。第三,墓祭。《國朝五禮儀》中記載,在春節、寒食、端午、中秋、冬至等特定日期去宗廟和各種陵園進行墓祭活動。民間也依此規定在家里準備酒、水果和脯肉去祖宗墳墓祭祀,墓祭至今仍然傳承下來。
麗末鮮初,朱子學被傳入至最終確定為官學,經歷了以下三部曲:首先,被作為新的理論和學說而受到先進士大夫的關注并介紹到高麗;其次,被作為新的思想理論用于“排佛論”的思想斗爭;最后,被革新人士所利用,逐漸確立為朝鮮王朝的執政理念,從此儒學獲得了朝鮮官學的獨尊地位。韓國的儒學思想是在本土固有思想基礎之上,吸收了中國的朱子學,并在適應本國國情的基礎上形成的。本文主要從儒教建國的角度入手,分析了麗末鮮初的政治體系、教育機制和社會風俗等各方面的特點,進一步深入探討了儒教對特定時期、特定王朝的更替和革新所起的指導性作用。儒教的影響并不只停留在了那一段時期,而是對當今的韓國社會都起著深遠的影響。韓國近代史上的朝鮮王朝是以儒家思想為建國和統治理念的“儒教國家”,其對現代韓國儒家文化的傳承仍然具有不可估量的深遠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