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為兵,黃曉蝶
(貴州財經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楊慎(1488—1559),字用修,號升庵,四川新都人。明武宗正德六年(1511年)辛未科殿試一甲第一名,狀元及第。他以博學著稱于世,被推為明代三大才子之首。嘉靖三年(1524年),楊慎參與“大禮議”事件,觸忤嘉靖帝,被貶云南。《明史》卷一百九十二載“慎、元正、濟并謫戍,余削籍。慎得云南永昌衛”[1]5082,《二十四史貴州史料輯錄》按“楊慎曾經貴州返川,留有詩,故錄”[2]605。在謫戍滇南的三十幾年里,楊慎多次途經貴州至滇或返蜀,雖未直接謫戍貴州,但其不少作品寫于此地。嘉靖四年(1525年)末,楊慎謫滇路過貴州,寫《關嶺曲》《盤江渡》等詩紀事,并作《滇程記》錄其見聞。嘉靖十八年(1539年)十一月,楊慎取東道,由貴州、遵義北上,奉戎役于重慶,途中留有詩。嘉靖十九年(1540年)到嘉靖二十年(1541年),應貴州巡撫韓士英之聘,楊慎為貴州鄉試考官,曾在貴州短暫停留,作《貴州鄉試錄序》《辛丑新正》等詩文。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歲末,楊慎匆促還蜀,行至川黔邊界之赤水,作《癸卯赤水除夕》等詩紀事。楊慎將在黔地的所見、所聞、所感落于筆端,為貴州留下了許多優秀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涉及貴州自然、歷史、人文等各個方面。此外,楊慎在黔地的創作和交游也為貴州的方志發展、詩文創作、旅游文化等多方面帶來了積極影響。
明朝初年,貴州分屬四大土司。永樂年間,貴州土司改土歸流,設置貴州承宣布政使司,貴州正式建制為省。《明史》卷三百一十六《貴州土司傳》載:“貴州,古羅施鬼國……然貴州地皆崇山深箐,鳥道蠶叢,諸蠻種類,嗜淫好殺,畔服不常。”[1]8167-8168可見直到明代,貴州仍被視為不開化的蠻荒之地。楊慎謫滇時多次往返滇蜀之間,途經貴州。這片廣闊的地域有著鮮為人知的奇山異水,獨特的自然氣候以及苗、彝等少數民族風情,這些在前人作品中極少見到。楊慎把他們一一攝于筆下,為貴州留下了寶貴的文學和歷史財富。
楊慎在黔地創作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山水詩,這些作品不僅數量多,而且品質佳,是其詩歌中最精彩的部分。這些山水詩“描繪出許多人們罕見的景色,為山水詩開辟了一個新天地”[3]361。
貴州的山水奇異,給楊慎留下了深刻印象。萬歷《貴州通志·藝文志》載楊慎《流寓雜詠》八首,這組詩乃是楊慎謫滇途經貴州時的所見所感。郭子章《黔記·遷客列傳》中提及修撰楊慎,因楊慎“往來貴州,動經歲月。凡山川之繡聳,風俗之椎樸,道路之險峻,多所嘯吟”[4]948,附詩二十首。并在最后評曰:“楊升庵產于蜀,戍于滇,似若無與于黔,而往來貴筑,品題山川,所著有《流寓雜詠》,蓋遷客之雄者。”[4]949楊慎在《流寓雜詠》組詩里熱情贊頌了黔地的自然風光,并且著重表現了山水的奇險,如其一:“界首飛泉瀑練懸,紅崖迥異絳霄連。關名仿佛魚鳧國,橋記分明傅穎川。”[4]948簡單的四句詩卻點明了白水河瀑布、紅崖碑、關索嶺、灞陵橋四景,言簡意賅,余味悠長。飛瀑練懸,紅崖狀迥,各具特色。“魚鳧”乃古蜀帝王之名,詩人在此以蜀道之險形容關索嶺的奇險。“橋記”為灞陵橋碑記,其上記錄了建橋者為潁川侯傅友德,即傅潁川,今此碑已佚,但透過楊慎的史筆,仍能讓人回顧這段歷史。在楊慎謫戍云南永昌的紀程之作《滇程記》里,從白水驛達渣城的紀實片段與此詩遙相呼應。白水河瀑布“有懸崖疊水,飛流瀑布,自山端下注,二崿相承”,夏漲時噴沫如云霧,籠罥數里。關索嶺四十三盤而上,“左右皆崖箐萬仞,中僅有道如梁,行者栗且汗”,楊慎甚至給出了“茲滇路險絕首程也”的評價。[5]241楊慎把眼前所見,心中所感化為筆端精美的詩句,如“千層石磴陟云岑,夜市千燈瞰碧潯”“金毛仙卉號崖姜,星作繁花石作房”“林云箐霧不分天,清露常如雨線穿”“清曉樵斤探虎穴,黃昏汲甕下猿梯”,這些詩句無不記錄著貴州山水路途的奇險。
楊慎謫滇途經貴州,一路驚心動魄,不僅為這些奇山異水驚嘆,更為路途險峻擔憂。《滇程記》里記載,楊慎從新添衛到龍里,一路“石崖截立千仞,盤回復迮,人騎弗戒,恒有墜者”[5]239。貴州多山,到處皆是九曲十八彎的山路,初來此地的楊慎被行途之艱難所困。在其《七盤勞歌》里,詩人翻越七盤嶺,在一盤的溪谷處,就已經“仰首愁攀躋”,于二盤處更是“石磴愁旋馬,行人各解鞍”,只能下馬徒步前行。三盤隱于云霧之中,四盤位于山腰處連接著翠微,“峰日隱晴輝”,五盤可以俯見鳥巢,人馬行于此處都已勞累。行至六盤,好似直上了青天,“下瞰已峻絕,上望更巍然”[6]267。站于七盤之上眺望,詩人不僅可以西望蜀道,更能看到北邊秦長城的遺跡。一盤一景,山勢漸高,行路也漸難。
除了極言貴州山川之奇險,楊慎還感受到了黔地山水的靈秀。如《流寓雜詠》其四,詩人贊美翠屏山的秀美,“水峽風煙接大洲,翠屏青嶂繞丹丘。當年若使王猷見,那肯輕回雪夜舟。”[4]949楊慎借用王子猷雪夜訪友乘興而去,興盡而歸的典故,襯托翠屏山之美,就算是王子猷來到翠屏山也一定會因山的秀美流連忘返。翠屏山之秀被楊慎攝于筆端,圣泉之靈也被他呈以詩篇。圣泉位于貴陽黔靈山后,歷來被文人騷客題詠,楊慎同樣留下了詩篇。《圣泉篇贈韓石溪》首句“龍圖天生水,羲畫山出泉”[6]381,詩人認為圣泉肇始于天地混沌之時。“盈涸在頃刻,消息同坤乾”更是直接點出了圣泉的特點,區別于其他潮泉的兩潮或三潮,圣泉約九分鐘漲縮一次。其泉水雖有盈缺,但卻億萬年不竭。其冰雪般的質感,在陽光的照耀下,仿佛綽約的仙子。此外,楊慎《滇程記》載,謫滇途中從湖廣偏橋衛五亭達興隆衛,進入貴州域途經所見,“有巖洞,類梵普陀境,垂乳結溜,像云朵芝英,懸泉淙然”[5]238。巖洞是西南地區極具特色的自然景觀,由于地表受流水溶蝕、侵蝕,形成巖石空洞,洞內的滴水石沉積物形態各異,如云朵芝英般,都是渾然天成的奇秀之美。
嘉靖三年(1524年)“大禮議”事件后,升庵謫戍云南永昌衛,溯江西上至江陵,歷湘黔入滇,經過了貴州的大部分地區,對貴州的天氣多有描繪。如描寫貴州多雨少晴的詩歌有《乙酉元日新添館中喜晴》《烏撒喜晴》《烏撒苦雨》《羅甸曲》《風雨》等。楊慎甚至在云貴交界之處感嘆道:“西望山平天豁,還觀則箐霧瘴云,此天限二方也。入滇境,多海風,蜚大屋,人騎辟易。貴之雨,云之風,天地之偏氣也。”[5]242多雨多霧瘴,是楊慎對貴州自然氣候的直接感受。
楊慎穿過湖南,重渡沅水至沅州,由此地進入貴州。從沅州到晃州的古夜郎,再沿著鎮遠到新添,一路陰雨連綿,至新添適逢春節,又遇天晴,便用《乙酉元日新添館中喜晴》詩紀其事,“白日臨元歲,玄云放曉晴。城窺冰壑迥,樓射雪峰明。客鯉何時到,賓鴻昨夜驚。離心似芳草,處處逐春生。”[6]312王夫之《明詩評選》推此詩為楊慎詩集中的最上乘,亦元聲逸響后三百年來最上乘也。把此詩品第為上乘,不乏評者個人喜好的影響,但末語“重處皆輕,麗處皆切”八字,卻有獨見。[7]68楊慎身在窮途,適逢元日,心情本極愁郁,偶因晴朗,暫得一喜。卻于春景客況中,婉轉表達內心有關離別的隱痛,詞無浮艷,自然恰切。
詩《烏撒喜晴》里,楊慎更是直言:“易見黃河清,難逢烏撒晴。陰霾既巳豁,險道況復平。”[6]325《貴州名勝志》卷二烏撒衛一節載:“《形勝志》云,‘岡阜盤旋,海田平遠,西南要扼之區。’”按,“謂上值天井之宿,故其地多雨。”諺曰:“烏撒天,常披氈,三日不雨是神仙。”[8]242在《太史升庵遺集》的“烏撒苦雨”一篇中,楊慎亦引此諺語為注。烏撒為今貴州威寧縣,楊慎謫滇后常往來滇蜀,途經此地,為風雨所擾,導致行途不易,甚為苦惱。《烏撒苦雨》中楊慎引經據典地描繪了這種路途之艱,“搖扇才經赤水日,披氈忽逢烏撒天。眼看渫云且未霽,足躡弱泥殊不前。天時人事莽牢落,鄉夢客愁紛糾纏。古來路難寧有此,楊歧阮籍徒潸然。”[9]498天久不霽,詩人在泥濘之路上行進困難,感慨天時人事都不如人意,以至于內心一片茫然。楊慎在此更是借用“楊朱泣歧”與阮籍“窮途之哭”的典故,指出沒有比雨后烏撒更難走的路。
楊慎在《風雨》中感嘆道:“羅甸愁山雨,滇陽怯海風。可憐風雨夜,長在客途中!”[7]144馮時可在《滇行紀略》中引諺語:“舊志,雨師好黔,風伯好滇。”楊慎在此用“羅甸”泛指貴州,前兩句詩直接點明了云貴兩地的天氣差異。楊慎雖然是四川新都人,但一直隨父親常年居于北方,南方濕冷多雨的天氣與他平時的生活環境差異巨大,而正是這種差異喚起了詩人身在客途,遠離故鄉親人的悲愁之感。
此外,《羅甸曲》組詩中也有關于貴州多雨天氣的記錄,《羅甸曲》副題為“貴州道中”,是楊慎謫滇途經貴州時所寫。《升庵集》標明七首,但《升庵文集》只收錄六首,余一首見于《升庵遺集》。七首詩里便有三首含有羅甸多雨的描寫,如“寒燈閟孤館,陰云鎖重城。長夜恒思曉,久雨恒思晴。”“雨潤衣珠融,風吹鬢毛冷。”“蠻樹不凋葉,蠻云不放晴。”[6]233-234此組詩是楊慎描寫自己到羅甸后的真實感受,詩人被連綿的陰雨所惱,直言“久雨恒思晴”,祈禱上天撥開云霧放晴。
除了讓人悲喜交加的風雨外,“瘴癘”也是貴州氣候的重要特征。楊慎謫滇初入黔地便深受其擾,在其詩文中常常提及這種自然災害。瘴癘是受到瘴氣侵染而生的疾病,也可指代瘴氣。西南地區山林間植被茂盛,濕熱之氣久久不散,而春夏之交青草茂盛,正值瘴癘兇猛之時,稱為“青草瘴”。唐鄭雄《番禺雜集》言:“嶺外二三月為青草瘴。”在《盤江行》里,楊慎望江興嘆,“可憐盤江河,年年瘴癘多。青草二三月,綠煙生碧波,行人好經過。”[6]266二三月的青草瘋長,江面上繚繞的綠煙正是可怕的瘴氣。
《滇程記》中同樣有此記載,楊慎從渣城驛到安南,“至盤江,江出烏蠻,匯于廣西者香江(即左江)。饒瘴癘,草青之月,有綠煙騰波,散為宛虹駁霞,觸之如炊秔菡萏,行人畏之。”[5]241此處“山幽箐邃,吐霧彌天,不分只尺,行者前后相呼。”[5]241在《盤江渡》六言詩里楊慎感慨渡江之險,“莊蹺牂柯楚地,博望乘槎漢年。一壑云濤洚洞,兩岸石磴勾連。樹鋒夕聲靈籟,草際朝嵐暮煙。倦策蕭蕭羸馬,愁看站站飛鳶。”[10]此處盤江大水彌漫,卷起云濤,兩岸僅由石磴勾連。萬籟俱寂的傍晚,瘴氣仍縈繞不散。詩人只能騎著羸弱的馬匹,看著空中的飛鳶,心中十分惆悵枉然。但楊慎對瘴癘卻不是一味悲愁,嘉靖四年(1525年)正月十五日,楊慎謫滇經威清抵達平壩。適逢元宵節,楊慎有《踏莎行·貴州尾灑驛元夕》詞紀其事,其中“東風卷地瘴云開,月明滿野寒星掛”,元宵佳節,春風吹散了籠罩的瘴氣,滿空月明,寒星點點,一派祥和安逸。
《滇程記》是楊慎謫滇的紀程之作,記述自江陵至公安為首程,從公安到永昌府,逐日記驛亭、山川、風物,間有考說。所載多屬作者親聞目見,翔實可信,其中所記山川俚俗風謠等均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特別是其中楊慎選擇這條“出湖藩,轉辰、沅,經貴州”的東路,“自興隆至亦資孔,凡十五驛,一百二十亭,一千一百里,為貴州域。”[5]242楊慎對這十五驛的所見、所聞、所感進行了較為翔實的記錄,其中包含了黔地民風民俗的大量描寫。
《滇程記》中記錄了許多貴州少數民族的情況。如記載貴州治城“城中華夷雜居”的盛況,“舊人者”,其男女服飾與飲食習慣類同中原,是由中原宦臣與經商之人流落于此而來。“玀玀”,即古烏蠻,有自己的文字,類同蒙古書。他們衣著極具特色,“挽髻短褐,徒跣戴笙荷氈,佩長刀箭箙,皮肩韋帶”,性情“獷黠喜斗”,但又極其“重信”,具有少數民族的特色。“宋家者”與“蔡家者”皆為中州裔,衣冠類同華人。“仲家”衣著純青,“男子華服,婦人衣細襞裙”,生病不服藥,惟祭鬼而已。他們占卜使用茅或雞骨,通曉中國文字,把十一月作為一年的開始。“龍家”與“曾竹龍家”習俗相同,“龍家”皆衣著純白,但“曾竹龍家”的婦人“冠布冠如馬鐙”。兩家都使用中國文字,把七月七日定為祭祀先祖的日子。“紅仡佬”與“花仡佬”的區別在于“紅仡佬”的婦人“以紅布為桶裙”,而“花仡佬”則“以裙色五色別之”。“東苗”喜穿藍色,男子“髽髻短衣,色尚淺藍”,女子則“花裳而無袖,裙亦淺藍”;“西苗”與“紫江苗者”,皆“性獷悍嗜殺云”。“東苗”“西苗”“紫江苗者”皆是苗族的分支,因聚集地與習俗的差異,楊慎在此做了詳細的劃分。[5]239-240
此外,“跳月”這一活動在楊慎的詩文中多有記載和描述。“跳月”是苗、彝等少數民族的一種傳統風俗。在每年春季的月明之夜,未婚的青年男女,聚集野外,載歌載舞,相互愛戀的男女可通過這一活動結為夫妻。在苗族古老的傳說里,一個年輕姑娘因為愛上了名為“月亮”的青年,拒絕了眾多小伙子的求婚,與月亮一起經歷太陽制造的種種磨難,最終幸福地結合在一起。田雯《黔書》中便有著相關的記載:“每歲孟春,苗之男女,相率跳月,男吹笙于前以為導,女振鈴以應之。”[11]20楊慎《滇程記》中也載:“男女踏歌,宵夜相誘,謂之跳月。”[5]239楊慎還在此詳細地解釋了“跳月”活動的具體風俗,“歲暮即場醵會,持牛角為觴,吹蘆笙為樂,男女踏歌,盤旋相侑,至元夕乃已。”[5]239“東苗種人皆吹蘆笙,旋繞而歌,男女相和,有當意者即偶之,曰跳月成雙。皆露髻翹簪,罽衣貝飾。男呼女曰阿娟,女呼男曰馬郎。”[5]239《羅甸曲》其七中也記載了“跳月”這一活動,“宛轉踏歌聲,咿啞各有情。馬郎與苗女,跳月躧蘆笙。”[6]970其《流寓雜詠》里也有“跳月”的描繪,“銅鼓聲中夜賽神,敲釵擊釧斗金銀。煚郎起舞姎徒唱,惱殺常征久戍人。”[4]949
“跳月”活動是一種簡單的跳舞求偶,這些年輕的男男女女,跟隨蘆笙的輕揚,手舞足蹈,情之所至,相互許定終生。這些西南深林的少數民族,區別于中原三媒六聘的莊重,注重個人心意的表達,這種真誠熱烈的民俗,飽含著原始的人性。深受儒家習染教誨的楊升庵不僅不排斥這里的民族風情,更是心有艷羨之情,只恨自己的戍人身份,不能在此與大家長享歡樂。
楊慎與貴州的交集不僅體現在其留下的詩文創作之中,謫滇的三十多年里,楊慎與貴州的官宦文人從未斷過聯系。應韓士英之聘主考貴州鄉試,應謝東山之邀撰寫《貴州通志序》,楊慎一直與貴州有交集。不管是楊慎在貴州的詩文創作還是交游唱和,都對貴州文化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韓士英(1486—1572),字廷延,號石溪,四川南充人。正德九年(1514年)與楊慎同登唐皋榜中進士,以南戶部郎中知岳州府,累遷至戶部尚書。韓士英為人溫文有禮,治政清明,著有《石溪文集》《明代盛世錄》等,于嘉靖十八年(1539年)至二十九年(1550年)任貴州巡撫。韓士英與楊慎乃舊交,志趣相投,交往深厚,韓士英常邀楊慎為自己鑒定書畫,如鑒定南宋趙黻的《江山萬里圖》,楊慎為此作跋為《跋韓石溪所藏九都圖》。嘉靖十九年(1540年),53歲的楊慎被韓士英聘為貴州庚子鄉試主考試官。楊慎由蜀去黔,應聘主考官,作《貴州鄉試錄序》。在黔地留滯歲末,于貴竹過年,作《辛丑新正》紀事。嘉靖二十年(1541年)正月,楊慎選編六朝之詩,題曰《五言律祖》,韓士英不僅刻印了《五言律祖》六卷,而且為之作序。序言中不吝贊賞之詞,“升庵楊子,天才秀逸,博極群書”。對于這個選本,韓士英認為“別其源流,斷自風雅,根極有據,非隨人妍媸者”[12]。不僅自己讀而悅之,更要“遂謀諸梓,以貽同好”。此外,楊慎謫滇途經貴陽,謁圣泉,留作《圣泉篇贈韓石溪》,全篇極言圣泉的靈與妙,詩尾點明寫詩的緣由,即“荒涂欣良會,興言遂成篇”,以此贈給韓士英。
謝東山,字少安,號高泉,四川射洪人,嘉靖二十年(1541年)進士,歷貴州提學副使,累遷云南右參政、右副都御史,巡撫山東。為人慷慨負奇,博雅好古,工于詩歌,著《黔中小稿》《貴陽圖考》《近譬軒集》等。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貴州通志》增修告成,楊慎應時任貴州提學副使謝東山之請,撰寫《貴州通志序》。陳田在《明詩紀事》戊簽二十一中錄謝東山詩一首,并按:“少安督黔學時,取貴州宣慰司訓導張道所輯《貴陽圖經》刪正之,釐為十二卷,乞楊升庵為序。”[13]1838郭子章《黔記》卷四十二提及修撰楊慎,同樣有此記載:“三十二年,《貴州通志》成,公為之序。”[4]948楊慎與謝東山同為四川人,楊慎作為蜀地文人的一面旗幟,謝東山請他為序順理成章。楊慎自己也在序中點明了撰寫之因,“癸丑議增修,督學謝公東山實主……不遠千里,伻以圖來,屬慎為序。”[9]1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謝東山刻楊慎附注的《檀孟批點》兩卷,并為之作序。
相互為彼此作序,加深了兩人的情誼,在此后山水相隔的日子里,楊慎與謝東山多有詩歌往來。謝東山在黔作《寄曾少岷楊升庵朱南谷諸老》,“芙蓉江上占星聚,魅魅山中坐日斜。千里有懷停酒盞,二年無信報瓊華。嵐煙瘴霧雙蓬鬢,白鳥青天一釣槎。未遂拂衣陪勝賞,暮林啼殺后棲鴉。”[9]680又有《憶升庵》,“筍輿日日亂峰間,底用吾家屐齒攀。留滯春光三月閏,等閑客路萬花殷。水流洞口來何處,云冷仙人去未還。瀘水僦居元是客,解嘲賦好不須刪。”[9]709
楊慎在滇作《駐節亭餞高泉》《次韻謝高泉送余往永昌》《贈謝高泉》等詩篇贈高泉,詩中多有至情至深的肺腑之言,如“萬死投荒七十春,幸逢桑梓話情親”。楊慎想到自己謫戍滇南的遭遇,苦悶于政治抱負無處施展,還好他鄉遇故知,聊以慰藉心靈。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寓居瀘州的楊慎被逮械還滇,第二年春天,楊慎返永昌戍所,時任云南右參政的謝東山陪伴同行,楊慎作《次韻謝高泉送余往永昌》紀事。在滇南最后的歲月里,謝高泉曾給予他幫助。直到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七月,楊慎病歿于云南,謝東山聞此噩耗,哭楊慎詩云:“昆明池上木蘭橈,一幕青天映錦袍。”[13]1838其《哭升庵》更是寫得悲痛深沉,“金馬碧雞吟未歇,風輪泡影思何玄?長空鶴馭華陽國,夜月神游洱海船。白首招魂張月塢,十旬作懺李中溪。猶有憐才嚴相國,題詩數問夜郎西。”[14]366
楊慎謫滇入黔過畢節衛,見諸山記曰:“且蘭古壤,貴竹今藩。割川云之剽分,躔參井之余度……衛名畢節,關索授鉞之區。”[4]230楊慎大贊此地“高義動萬商之淵,勝緣集三省之鏹”,并在七星關留下《七星關漁者》《七星關新橋》等詩。楊慎作《七星關新橋》,“架壑盤崖嵌碧空,驅山鞭石讓玄功。星梁天柱撐銀漢,雪浪云濤抱玉虹。襟帶平分滇蜀險,品題合占古今雄。登來仿佛臨玄圃,不信飄零逐轉蓬。”[4]231
七星關為滇、黔、蜀驛站必經之地,懸崖壁立,奇險非常。首聯言及此橋所處的地點與所建因緣,頷聯描繪七星橋高聳兀立,七星關的山峰好似架起銀河的天柱,奔騰的河水如同一道白色長虹。頸聯則是詩人對七星關與七星橋作為山川屏障,溝通三省交通的肯定。尾聯詩人抒發自己登臨的實感,猶如身臨仙境,神清氣朗,胸中悒郁一掃而光,不再為謫戍所苦悶,對個人前途充滿了豪壯之情。
《七星關新橋》一詩語言工麗,風格奇偉,是楊慎詩作中的佳品,所以歷來有后人和韻唱和,以追狀元才子的詩思。楊慎的云南大理學生主事梁佐和韻作《七星關》,而在貴州任僉事的蔣春生則次韻作,“誰假蒼龍下碧空,巉崖蟠據著神功。雨余潭底沉清影,月出云間見白虹。萬里路通滇蜀合,七星關占古今雄。觀風幾度停征幰,回首天涯似轉蓬。”[4]231
蔣春生,字子成,湖南零陵(今永州)人。嘉靖十六年(1537年)舉人,累官貴州僉事,備兵畢節,著《東川稿》《終慕圖略》。蔣春生任官畢節,親臨七星關,和楊慎詩韻作詩。較楊詩恢宏氣勢的動態描寫,蔣詩更注重對七星關靜態的刻畫,云月間突現的飛瀑,更凸顯出潭底的靜影沉璧。尾聯也不似楊慎的激昂心緒,而是有一種滄海桑田、世事變化的悲涼之感。
楊慎在貴州留下的詩文作品不僅激發了同時代黔地文人的詩興,也引起了后世文人的唱和。明清貴州遺民詩人吳中蕃在自己的《圣泉篇》有引中寫道:“讀楊用修《贈韓石溪》篇中多‘龍圖羲畫,蝦須蟹眼’字。惜其唐突,因成此。雖無昔人之藻炫,然于泉情性形似,庶或有當。若曰‘作詩必此詩’,因非余所敢辭。”[15]265吳中蕃正是根據楊慎在貴陽圣泉留下的詩作提出自己的見解,繼而有了新的感悟和創作。此外,吳中蕃還仿楊慎“傅粉簪花,諸伎捧觴”的縱情之舉,寫下《戲效楊升庵舞伎脫鞋曲》,同為困厄之人,頗有心靈相惜之感。
楊慎的作品中涉及了貴州自然、人文、歷史的眾多方面,深入了解他有關貴州的創作與交游,不難發現他對貴州文化的影響。
楊慎為貴州大事作序,保留了相關史實,如《貴州鄉試錄序》《貴州通志序》。嘉靖十九年(1540年),楊慎應邀作《貴州鄉試錄序》,序中談及了貴州的教育歷史和發展情況,對貴州文人的才華給予肯定。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貴州通志》增修告成,楊慎應貴州提學謝高泉之請,撰《貴州通志序》。此通志是在舊志的基礎上編寫而成,楊慎在序中指出“貴州為邦,在古為荒服”。貴州在當時仍是人們認為的邊徼之地,但楊慎舉例說明邊徼之地對國家的重要性,并發出詰問:“嗚呼!邊可輕乎哉?衣之裔曰邊,器之羨曰邊,而器破必自羨始,衣壞必自裔始。邊徼之說,何以異此?邊可輕乎哉!”[9]2此段話為后世修志者數次轉引,用作必須重視志乘修撰的話語依據,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建省后的貴州,已經逐漸被人們看成符合傳統價值理念的華夏文明區域之一。[16]218
楊慎詩文作品中含有貴州山川民俗的歷史資料。乾隆《貴州通志》載楊慎:“往來黔中,多所吟詠,題曰《流寓雜吟》。”[17]34這些雜詠涉及大量貴州地區的民俗風情和地理信息,為我們研究明代貴州地區的歷史地理文化提供了寶貴的材料。郭子章《黔記·山水志》中就引用了大量楊慎的詩歌作品。除了這些詩作,《滇程記》也保存了眾多與貴州相關的歷史信息。正如王炎在《滇程記》后序中評價曰:“茲詳載其山川風物,兼及史跡傅說,氣候物產,種族民俗,社會民生,方言諺語,故足珍也。”[5]252可以說《滇程記》中言及貴州的紀實之處,具有極高的歷史文化價值。
路過永寧衛見諸水,楊慎不僅留下了《永寧河》一詩,還寫下了《曹侯廟碑記略》。該記略盛贊了明朝開國名將景川侯曹震對此地交通的偉大貢獻,不管是“江門險灘,伐石穿漕”,還是“置驛奠郵,榰橋架棧,鏟險為平,通夷達華”[4]239,功績很大。雖然景川侯自制碑文記錄詳情,但翻遍史書,卻不見景川者,楊慎直嘆:“蜀之郡乘亦略,不知修路浚江,昉于何人,非缺典歟?”[4]239楊慎此篇記略,保存了史料,價值頗大。
貴州地處西南一隅,少數民族聚集,其文化教育一度落后于中原地區。但有明一代,特別是建省之后,貴州教育迅速發展。貴州自永樂十一年(1413年)建省到嘉靖十六年(1537年)開科,歷經一百多年。在此期間,貴州所屬有愿試者“于湖廣就試”或“就試云南”。嘉靖十三年(1534年),云貴合并鄉試的最后一次鄉試結束,楊慎受邀撰寫《云貴鄉試后序》,直言:“云貴大比,登賢書成。”[6]119嘉靖十四年(1535年),貴州獲朝廷批準開科取士。嘉靖十六年(1537年),貴州舉行了建省以來的第一次鄉試。
嘉靖十九年(1540年),貴州舉行第二次鄉試,時任貴州巡撫的韓士英特聘楊慎為此次鄉試主考官。同年,楊慎作《貴州鄉試錄序》。在此序中,楊慎詳細記述了明朝貴州建省后華風漸入的過程。貴州從“古之鬼方,黃帝所取之國,唐之夜郎,李白遠流之鄉”,到明朝太祖高皇帝設郡縣,衛戍守之,庠序教之,“百年以來,道潤德洽,文覿武匿,昔也鬼方,今也拱帝鄉,昔也夜郎,今也觀國光”。楊慎認為“貴州之士磨礪脫穎,括羽入彀”,此地文人善文章,有中原文風之美,更是盛贊“盤江崇安之水若清而深,黔中羅甸之土若畝而金”。此地人才輩出,非水土所能困也,楊慎還勸誡貴州文人“勿以遠自畫地自限”[6]121。楊慎《貴州鄉試錄序》中的贊揚對黔中文人起到了一定的激勵作用,使貴州地區儒學之風漸興。
楊慎在貴州的詩文創作以及與黔地文人的交游唱和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貴州文人。楊慎作為明代的科舉狀元、敢于進諫的名臣與著作等身的學者,他早已成為一張名片,其身上閃耀的人格光輝,其言行蘊含的文化精神,都對同時代的學子和所到之地的文人產生了積極影響。正如貴州學者黃萬機所言,貴州文化的發展與客籍文人的教示和獎掖密切相關,“他們游宧或游歷入黔,還留下了大量文學藝術作品和學術著作,直接間接地陶染了黔中文藝家和學者。”[18]5
吳淮,字徐川,貴陽人,幼稱奇童。嘉靖初,楊慎謫戍永昌,嘗往來黔中,徐川年五歲,嬉戲市間,升庵問:“孺子能屬對乎?”曰:“能。”適烏飛過,曰:“烏何對?”應聲曰:“翠”。升庵大激賞,許以文章名世,后領鄉解,仕至戶部郎中。著有《壁經一葦》《麟經獨斷》《邊籌集》《銅江長嘯集》行世。[19]451其孫吳中蕃不僅在楊慎的影響下創作了多首詩篇,在其游滇時,更是拜謁了升庵祠,留下《高峣謁楊用修先生祠》三首,詩中用“雄文直可齊司馬,偉節將無勝子淵”盛贊楊慎之才。
田雯在貴州巡撫任上撰《黔書》,書中引楊慎《丹鉛錄》所考為證,其《古歡堂集》卷七也錄有《碧峣書院歌吊楊升庵先生(有序)》,詩中憑吊興懷,追撫楊慎芳蹤。詩中多次插入“先生云……”,可見楊慎所言所論對田雯做人做官做學術的啟發和影響。詩尾處田雯感嘆道:“小子作繭自裹縛,形骸枯槁眠黔陽。焉得升階更剪紙,招魂歸送蠶鳧鄉。高吟死去誰憐句,杲杲冬日朝在房。”[20]875-876貴陽人陳田《明詩紀事》戊簽卷一錄升庵詩五十九首,羅列各家評論,按曰“絕世才華”,可見其贊嘆仰慕之情。
楊慎謫滇走東路途經貴州,不僅在紀程散文《滇程記》中多有記錄,還在此地創作了眾多紀游詩歌。《貴州古代紀游詩文譯注》選楊慎詩二十七首,這些紀游詩題詠山水,歌詠民俗,如《羅甸曲》六首、《關嶺曲》四首、《關索廟》《赤虺河行》《永寧河》等。這些詩歌極具史料價值,對貴州旅游文化的發展有極大的宣傳作用。
郭子章《黔記·山水志》記載了楊慎題詠貴州山水的詩文,如過畢節衛諸山時,楊慎留下了大段關于此地地勢地貌、氣候物產、民風民俗的記述。感嘆此地:“歡歌美彥,近傳羅甸之口碑;隱行昭盟,遠契漆園之心印。將永玄玄之積,可諐郁郁之文。”[4]230《滇程記》中也不乏對貴州山水民俗的記錄和描繪,孫宗吾在《滇程記跋》中認為:“觀其所紀,大言言山川,小言花鳥,余言及風物。”[5]251這些描繪山水、記錄民俗的作品,宣傳了貴州的景觀、民俗、物產,激發了人們游覽貴州的好奇心。
除了楊慎的黔地紀游之作,還有眾多的客籍文人都留下了吟詠山水,記載民俗的作品。如王守仁《居夷詩》一卷描寫黔中山水與風習,徐霞客《黔游日記》二卷記載貴州地形地貌、植被物產,等等。他們筆下的貴州較黔籍文人的同類作品而言,可以更加客觀地反映貴州的真實面貌。從一個客籍文人的作品中審視貴州,感受貴州,了解貴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人們對貴州的刻板印象。借助如楊慎這樣的客籍文人對貴州的客觀印象,更能在貴州旅游推廣上找到突破點和宣傳點。不管是自然的奇山異水,還是人文的少數民族風情,都是貴州區別于其他外省的獨特之處。只有利用好這些潛在的文化資源,才能促進貴州脫穎而出,以嶄新的姿態登上歷史舞臺。
總之,楊慎作為明代博聞強識、著述豐富的大家,其在黔地留下的詩文作品雖只是零光片羽,但其中飽含的貴州山水風情與人文民俗,給貴州文學留下了別樣多彩的一筆。楊慎在貴州主考鄉試、交游唱和、四處題詠,也為貴州文化注入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