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小戎

1919年,魯迅先生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中說,長者應該解放自己的子女和后人,“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然而,他卻給孫子帶來不少煩惱。
他的長孫周令飛說:“中學畢業我去參軍,因為想逃開一個大家都認識我的環境,當兵就沒人認識我了嘛……但是沒想到,第一天新兵連訓練,連長就點名‘周令飛,魯迅的孫子’,那一剎那我發現,還是逃不掉。”
“新兵連結束后分配工作,我居然被分配到衛生所。我問為什么,他們說魯迅原本學醫,后來棄醫從文,你要完成祖父未完成的事業。”
“要我寫通訊報道,我最不會寫的就是作文,他們不信,就得寫,因為我是魯迅的孫子。沒轍,寫吧,起了一個頭,寫不下去,已經半夜兩三點鐘,太困了,排長拿根煙給我抽,我說不會,他說怎么可能,魯迅抽煙……”
網上資料顯示,周令飛,周海嬰長子,1953年生于北京,16歲參軍,曾在東北高炮某部當兵,后到解放軍畫報社當攝影記者,轉業后到人民美術出版社任職。
魯迅先生1936年10月去世,當時周令飛的爸爸周海嬰也只有七八歲,因此周令飛從沒有受到過魯迅先生的熏陶和指教。他不愛寫作文,只能怪當年景山學校的語文老師沒有盯好他。塑造一個阿Q不容易,寫寫散文沒那么難吧?“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在遺傳學誕生前,人們就很自然地以為“龍生龍,鳳生鳳”,張怡寧的孩子肯定會打乒乓球,吳京的兒子以后肯定很能打。在西方,巴赫家族橫跨七代人,涌現了20位杰出作曲家。但歷史學家都贊同的結論是,莫扎特的兒子弗朗茲·莫扎特也演奏、作曲,但成就一般。
弗朗茲說:“大家因為我的姓氏而對我期待太高,這真是極大的負擔。”他始終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下,死后也未能逃離父名的籠罩,他的墓碑上刻著:“弗朗茲·莫扎特,偉大的莫扎特的兒子。他長得像父親,有著和父親一樣高貴的靈魂。讓他父親的名字成為他的墓志銘,因為對父親的仰慕是他人生的核心。”
托爾金的孫子西蒙·托爾金說,他從很小的時候就認識到自己不會寫作。而人們都知道他爺爺懂很多種語言、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是個教授。他生活在這個文學巨人的陰影之下,做了一個律師,直到40歲才開始寫小說,剛開始還被出版社退稿。
葉嘉瑩說:“父親是詩人,兒子不一定也是詩人。你說我拼命教他,一定要讓他也做個詩人。可是,倘若他天生下來就不是當詩人的材料,那么你再拼命也是白費力氣。天底下從來不會有一個死板的規則方法,可以指導你作出一首好詩來。因為每一首詩都是一個新的生命,生命是不可以用一個模子來仿制的。”
天才是人們無法解釋一些人的創造力時被迫使用的一個詞。莎士比亞沒上過大學,怎么就成了文豪?因為他是天才。愛因斯坦為什么能提出相對論?因為他是物理學天才。天才很罕見,但威力無窮。
《天才地理學》一書作者埃里克·韋納說:“天才不會像眼睛的顏色、禿頂那樣遺傳。天才的父母不會生出天才兒童。不存在天才基因。遺傳因素在創造力的決定性因素中只占很小一部分。其他因素包括勤奮,還有態度。”魯迅先生自己也沒有寫作天賦,他的創作靠的也不是天賦。如果我們都只能子承父業,人類的創造力反而變成有限的了。
1869年,高爾頓在《遺傳的天才》一書中提出,天賦會在家族內傳遞承接,他詳盡而又熱情地描述出許多著名人物的家譜,他們的職業包括法官、政治家、貴族、指揮官、科學家、詩人、音樂家、畫家、牧師、槳手和摔跤選手。“太多才能或多或少有些出眾的人都有杰出的親屬,如此多的例子足以證明天才是遺傳的。”高爾頓本人也是出身名門,他的外祖父伊拉斯姆斯·達爾文是一位偉大的科學家、詩人和發明家,達爾文是他半個表哥。旁人可以完全予以反駁,說家族里天才輩出只不過是因為他們共享著優等教育。
英國科普作家馬特·里德利在《先天后天》一書中說,由眾多基因所決定的人性特征遺傳度最高,越多的基因參與其中,遺傳度就越高,這是由基因的附帶影響而非直接影響造成的。例如,犯罪就有相當高的遺傳度。一些收養的孩子后來留有犯罪記錄,他們的行為更像是其親生父母的,而非養父母的。
為什么呢?這并不是因為他們有特定的犯罪基因,而是因為他們特殊的個性讓他們容易違反法律,這些個性是遺傳下來的。正如雙胞胎研究者埃里克·特克海默所言:“難道真的有人認為,那些愚笨的、討人厭的、貪婪的、沖動的、情緒不穩的人或酗酒的人不會比其他人更有可能成為罪犯嗎?這些性格特點真的完全不受基因遺傳的影響嗎?”
幽默感、飲食偏好幾乎沒有遺傳度——你的飲食偏好來自早時的經歷,而不是由基因決定。智力和個性截然不同,它更容易受到家庭的影響,有50%是遺傳的。生活在一個知識分子的家庭的確令你更容易成為一個知識分子。所以,侯寶林大師的兒子說相聲,那是環境而非基因的影響。
先天的遺傳因素和后天環境的影響并不是對立的。“基因影響的是你的求知欲望,而不是能力。它們不會讓你聰明,只會讓你更喜歡學習。因為你喜歡學習了,因而會花更多的時間來學習,于是你就更聰明。先天只能通過后天來起作用。”
周令飛不是另一個魯迅是好事,說明環境變好了,我們的作家不用再在租界寫作了,所以不會有“且介亭”了;我們仍有埋頭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不那么需要為民請命的人、舍身求法的人了。
(夕夢若林摘自《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