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鋼
她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十點。
頭發略濕,臉色微青。一襲黑衣上蒼白的臉蛋,嫵媚而冷酷。她把錢丟在我面前,輕描淡寫里帶些寡淡的香味,眼皮微抬,說,今晚我包場。有一絲驚喜從心頭掠過,距離營業結束只有一個小時了。這個被雨打濕的夜混沌而沉重,星辰淹沒,城市暗黑,生機全無。百無聊賴的我在她到來的前一分鐘還在想是不是可以提前關門。
每逢雨天、寒天,確切地說是每逢雨夜寒夜,都是我獨守一館。事實上,我只上夜班。一是我晨昏顛倒,早上不起深夜不睡;二是上午不開館,因為沒什么人會在上午要求發泄。白天那么長的時間是用來積攢情緒。家庭之間,夫妻之間,同事之間,上下屬之間,客戶之間,將一根根毛細血管或小碎毛收攏起來,滾雪球一般隨著日光的移動慢慢地吸附、纏繞。又或是個氣球,日光的升溫不斷地使之膨脹再膨脹。到了日暮,進入黑夜,球體無限脹大,冤氣怒氣火氣等充斥其中,將球壁磨得薄如蟬翼,此刻,一根針輕輕一挑,便可以將它刺破。
我的情緒發泄館,就是這么一根針。
為了讓這根針的功能得到完美體現,我并沒有落腳在鬧市區。繁華空曠的地方最好,但現在的城市,繁華之地不可能空曠。每個人都活在過度擠壓的都市叢林。所以,地址可以適當偏一點。這,既有利于熟人不相見,更有利于隔音。只是缺點也顯而易見,上夜班就是員工的大難題。當然,即便他們偶爾上了次夜班,我也揣著顆焦灼的心。不到打烊時刻不寧靜。要知道,發泄兩個字注定了這是個不一般的存在,注定了上門的都是負面情緒爆棚的家伙。所以,這事兒得我自己來。有三長,或兩短,我自個兒接著。
按照規矩,我得告知發泄的方式,以及存在的安全隱患和需要自負的責任,當然重點是要簽一份責任合同。但她明顯等不及了。我還沒把防護服拿出來,她就進了門。
所幸,她進的是哭吧。
哭吧是發泄館進門后的第一個館。我在哭吧里貼滿了劉德華的歌詞?!翱薨煽薨刹皇亲铮購姷娜艘灿袡嗬テv。就算下雨也是一種美,不如好好把握這個機會?!薄皺C會”兩個字特別大。墻上是一幀又一幀暴雨傾盆的畫面,LED的畫面全景式隨時變換,晴天霹靂,暗夜風暴,泥濘行程……但都顯得真實而壓抑,冷酷而絕情。畫面上,有男人的背影,也有女人的背影。但我刪去了男人兩個字。所以,這個館與其他的館一樣,男女皆收,只不過,相對而言,女客戶更多一些。
一個館的正常營業時間是半小時。也就是說她進門隨便挑挑揀揀,也只能發泄兩個館。但她一直沒出來。手機上顯示的日期已經是嶄新的一天,在跨越兩個日子的時間段里,我的心似乎從腳下的石頭縫里抖抖索索地爬到了云端。這是開館以來我第一次高頻率高分貝的心跳。
開館前自然有過擔心,喝醉酒的,紋著身的,說是來發泄,實則來砸館,怎么辦?所幸,社會治安不錯,這樣的場景不曾出現。所以,除了心跳在數錢時會有略微的波動外,其他一切照舊。更何況我自認為是個見過大場面的人,一般的事不足以讓我增加心跳的幅度。
但今天不同。
我對著話筒喊話,不同的話筒連著不同的館,聲音是輕的,極盡一個男人該有的柔和。情緒發泄館的營業時間到十一點,請您準備離場。其實我喊話的時候已經超過了十一點,但幾個館卻如開水倒進冰水里,完全沒有反應。
我告訴自己,要包場的人,一定積攢了太久的情緒,可能是一個月,也可能是一年甚至幾年。所以,區區一個小時,或許真的不夠用。你不知道這個球有多大,幾個館怕是如繡花針扎鐵球也未可知。而且,按時間算,那一大把錢甚至可以發泄到天亮。
只是,我現在的擔心已經成了一棵樹,從萌芽到參天只用了幾十分鐘。
為了保護客戶的隱私,我沒有裝攝像頭。開這樣的館,你見到的最好都是陌生人。來這樣的館,也沒人愿意見到熟悉的面孔。因為沒有人希望自己歇斯底里和張牙舞爪的一面被其他人看見。所以,回頭客是有選擇的,就像戴著面具的我一樣。大多數人進館還會多掃描我幾眼,表達一下冷嘲熱諷和充滿好奇的語氣和神情。但我知道,他們內心是欣喜的。我的面具告訴他們,我誰也不認識,當然,他們也不認識我。而她從付錢到進門,沒有多看我一眼,這明顯有別于常人。
因而,今天這樣的情況,沒有攝像頭就成了我的軟肋和硬傷。我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原地轉了無數個圈,在發現時針硬硬地指向了十二點之后,我進了館內的各個吧。我得一個一個查過去。萬一出點什么事,再高的營業額和利潤都無濟于事了。
哭吧里沒有她,但我聞到了兩小時前的淡淡香味。
柔軟美學吧里沒有她。硅膠人物一個個還是該站的站,該坐的坐,只是姿勢明顯有些歪歪扭扭。而其中一個硅膠男人眼球凹陷,臂膀帶傷,似有血漿從身體內濺出,全身落了星星點點的紅色芝麻。在他們的身上,我極盡嗅覺的捕捉能力,除了汗味,兩小時前的香味零零碎碎,也四處散落著。
暴力街區的門虛掩著,里面一片漆黑。我大吃一驚,伸手門側,燈亮時,我發現,里面狼籍一片,電腦、手機、書本,還有冰箱、彩電,全被砸成了稀巴爛。我瞄了一眼,鍵盤已經沒有一塊超過大拇指大小,大塊的也只剩掉了漆和凹凸狀的冰箱門了。在三個小時前,我曾把這里好好打掃了一遍,清理了所有的碎片,歸置了七八成新的電腦和冰箱。有時候,有些人進這扇門,只是為了看一眼。我得讓看一眼的人也舒服,這么新的東西,你下得了手么?下不了手很好,說明你的情緒還不是那么惡劣。下得了手也很好,一定能還你一個嶄新的自己。
女人坐在墻腳,曲著雙腿,頭埋在膝蓋里,雙肩略微抽動,而從雙肩到手臂,有紅褐色的條狀液體匍匐著,星星點點的紅更是閃綴其間。我相信,她的黑衣上也已沾染許多。我知道,這是真正的血色,這是必然的。盡管有所準備,但心里仍然掠過一驚,畢竟是女人,哭或許更適合她們,過于暴力的發泄難免會傷到自己,更何況她還沒穿防護服。伸手去拉,她沒有動。我緩緩地蹲下身子,我知道我需要把每天訓練的一些語言從喉嚨里放一些出來。
世間萬事大到天崩地裂,沒有什么過不去。
你以為你看到的人都比你過得好,其實他們只是做了偽裝。
一切交給時間,時間會判斷對錯。也或許這個世上從來沒有什么對錯,只在于你怎么想。最重要的一點是不要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
天不會塌,如果,有一天,天真的會塌,一定有個子比你高的人頂著。
不要沉湎于風雨,學會努力看遠方的彩虹。
……
我溫燉著心靈雞湯,一匙一匙地灌。雞湯不能太濃,身體不好的人服用不了過于滋補的東西。凡事得慢慢熬。這段時間的回頭客,至少有三分之一,是我熬出來的。當然,我并不刻意。開這樣的館,學會察言觀色是最起碼的。發泄了一通仍然無法排解郁結,那花的這筆錢就不值。我一定要讓客戶覺得值了。我沒學過心理學,我只是知道壓抑郁結的滋味。我無法深入每個客戶的心里,也不可能知道他們都犯了什么心病,藏著什么心事,但我真真切切地發現,我的心除了想賺錢之外,還是撲通撲通在跳。
所以,雖然不是每個夜晚都需要煮,但每天我當班的營業額一定比員工的強。
其實,這些雞湯我自己也喝,曾經有段時間,天天喝,喝到吐了才發現,很多問題仍然無法解決。于是,我有了要開個情緒發泄館的想法。當然,需要我熬雞湯的人并不多。在這個社會,人家只是希望在發泄館內撕下面具,而撕下面具的那一刻,他希望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
除非是小年輕,二十來歲這種。他們不進哭吧,他們一來就進暴力街區,砸電腦砸電視,砸手機砸鍵盤。但他們進去時,個個嘻笑顏開;出來時,個個春風滿面。甚至他們群進群出,一起帶著哄笑一涌而入,一起帶著互相的鄙夷的笑魚貫而出。我不知道他們是來嘗鮮還是發泄。一開始我以為柔軟美學才是他們的專屬,但結果令我啞然。
我當然管不了太多,開心就好,收錢就行。
一部分是三四十歲的年輕人。都是年輕人,但年紀的大小和性別的不同宣告了發泄方式的不同。我不去猜測他們的緣由,我喜歡他們沒有緣由的發泄。圖一樂最好。如果不是圖一樂,我那花了好幾萬的大型廣告牌一定可以觸動他們。上中下三行。第一行,忍無可忍,便無須再忍。第三行,城市青年防喪指南。中間一行是大大的五個字,情緒發泄館。三行三種不一樣的字體。在字體邊緣的左上角,還有一個武術明星英氣逼人,劍眉倒豎,眉心打結,卻是凌空出拳,那一拳虎虎生風,走得越近,越會讓人覺得那一拳就要落你臉上。這時,你就有了發泄的沖動。你會想到很多需要忍又不想忍的事。而右下角,則是一個坐在臺階上的男人,他將頭低垂著,右手撐在額頭上,眼瞼朝下,眼眶中的瀑布自上而下。我相信,很多人不會在意,也沒人聯想到左上角跟右下角的完全不對稱的關系,但這個畫面卻實實在在地無數次出現在哭吧里。
說到哭,其實,十幾個平米的哭吧確實接待過男客戶。是在開館不久。一個瘦弱的男人,皮膚黝黑,像是終日暴曬在日頭下,而頭發卻明顯稀疏了,殘留的還帶著些灰白。他猶猶豫豫地靠近,結結巴巴地說想進去看看。問了問價格,哭吧最便宜,五十塊半小時。他又猶豫了半天,掏了錢。他沒有簽合同,哭吧不需要簽合同,只要你自己的眼淚管夠就可以。半個小時后他出來了,眼泡腫了,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
出了館,他在我的小賣部要了一瓶二兩裝的白酒,咕嘟咕嘟幾口就倒進了肚子里。末了又說,再來一瓶。我遞給他,他卻遞給了我,說我請你的。明顯的外地口音,我面露難色,我是老板,吃人家的有些過意不去。怎么?你自己的嫌便宜?拗不過他的盛情,我打開也抿了一口。有點辣。他說,夠辣才夠勁。話外,他一下子脫去了剛來時的羞赧和不安,說,你這面具帶著不熱么?
我說熱。
那為什么不摘下?
我說,不想讓人看見我。
他笑了,你這是自欺欺人。
我也笑,笑聲從喉嚨里傳到面具外,聽起來有些不真實。誰又不是自欺欺人?
他一下子止住了笑,說得好!聲音里滿是酒精的味道。
我抿了一小口,吱一聲,但不說話。
他又說,為什么哭吧這么便宜?
便宜么?我納悶。相對于柔軟美學和暴力街區的每半小時200和400,哭吧確實便宜了??墒?,這年頭嫌貴的人多,嫌便宜的人幾乎沒有。最關鍵的是他明明在進館前還猶豫著,這會兒倒嫌便宜了。我解釋,哭吧,我只提供場所,眼淚是你自己的。我沒有多少成本,所以便宜點。
他猛喝了一口酒,盯著我,說,你是一直戴著面具么?
我說是。
他說,你從來不摘下?臉上燙傷了,還是眼睛不好了?
我沒有多說話,我也盯著他,若無其事地說,我的面具就是我的皮膚。
他笑了,又灌下一口酒,說,告訴你,哭吧,應該貴一些。你要知道,車庫有探頭,馬路有探頭,喝多被人說,醉酒被人笑。沒有地方可以哭,你這個哭吧,可以多收點。
這么一說,我由衷地露出笑意。嗯,不反駁。
半個月后,他又來過一次,還是有些溫文爾雅的樣子,慢條斯理,說話猶豫著,卻果斷地進了暴力街區,十幾分鐘的時間,把我剛進的五成新的液晶電視機砸得粉碎。他說,這臺電視機跟他老板辦公室那臺一模一樣。
那天的他穿著防護服帶著帽子,出來時氣喘吁吁。他說,你應該在暴力街區設幾把椅子,累了好坐一下。我說不,進去了就得用光力氣,癱坐在地上才好。
我拿了瓶啤酒給他。他一口氣喝了半瓶,泡沫糊在唇上,卻抖動得厲害,說,面具老板,我問你,工地上一個工人從吊車上摔下來,現在很多人包圍了我辦公室,但我手上一分錢也沒有。老板是轉包的,轉包給我時說承包人都排著隊,搶都搶不到,給了我還是我運氣,沒有及時打錢,所以之前付的工資都是我墊付的。現在呢,所有人都圍著我,他們已經把我在工地的辦公室砸爛了。你說我怎么辦,怎么辦?說著說著,他又癱在了地上,轉眼,眼淚從眼眶涌出。
我的心一下子被什么扯住,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末了,我拿出一袋花生米和一袋泡椒鳳爪,撕開。然后我用牙咬開一瓶啤酒,也灌了一口,問,上次來哭吧是為什么?
上次是人剛出事,我就覺得自己倒霉,倒霉透了。前幾年換了好幾家單位,做不了一年半載的不是被裁員,就是公司倒閉了。
你以前都做什么?
家裝水電承包啊,手工活承包啊,快遞跑過,外賣送過,可是幾年下來,還是不行。聽人說,幫人做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就想著承包點事做做。
我一聽,這還是個有志向的人。只是,要融進一個陌生的城市確實不容易。
光這次承包的工程,我借了不少錢?,F在算是帶著些老鄉出來了,老家還以為我風光了,現在呢?一個老鄉死了,一幫老鄉圍著我這個老鄉。
酒灌進喉嚨,嘶啞的哭聲泛濫起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能做的只有給他免單,連同酒水。還有就是坐在地上,紅著眼圈慢慢聽他把故事說完。
現在,我蹲下了身子,又慢慢地坐下,坐在了地上,陪著她。她的雙肩高高低低規律地錯落著,我的雞湯已經灌完了,我知道,此刻什么都不該說了。你不了解一個人,更不了解一個人的心事,你沒有資格聒噪。你說的所有這些,可能會讓人反胃。沒見過微信上那么多的心靈雞湯么,看似句句在理,卻道盡了厭世避世之心。
幾分鐘后,我準備站起來,長時間地坐下去肯定不是辦法。我想我得去弄個甜品什么的。女人在情緒不好的時候,不就是喜歡吃甜的么?;蛟S,吃了甜的,才能讓心情也甜一點吧。
只是,我不知怎么就倒在了地上,甚至我完全沒有反應過來,自己是怎么倒地的。
我感覺一下子被人抱緊了,壓住了。我沉重的眼皮,此刻一下子變得輕盈起來。睜大眼睛,終于發現,是她!她抱著我,抱得很緊,滿臉的潮濕已瞬間黏到我的面具上。這一刻,我才明白,我的暴力街區還遠遠沒有將她的力氣揮霍光。
她幾次三番要撕開我的面具,我都護住了。我看見自己跳起來,狠狠地回應了她的撕扯,我告訴她,這是我的地盤,我才是王者。
從這一天開始,我發現我的面具有些微的松動。
活的欲望是從期待開始的。這種欲望從我身體深處長出來,蔥蘢青翠,越來越茂盛。
一個人若是對生活沒有了任何期待和盼望,也沒有了任何的欲望時,不是出世了,而是已經被生活打倒了。
我一直以為我會活著到死。沒有欲望的行尸走肉般地活著到死。我開館是有目的的,賺錢自然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是我想做點我愿意做的事。
我在到處做宣傳。開館的那一天,外面人山人海??礋狒[的,想嘗鮮的,只想一看究竟的……我一律拒之門外。這一天是我單獨的一天,是我全心全意為自己服務的一天。此后的每一天,將不再屬于我。一旦正式營業,你不是你自己,館不是你一個人的館,你只是個服務員罷了,是客人嘴里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服務員。
這一天,我不用像那個瘦弱小哥一樣,躲進車庫,躲進廁所里嗚嗚咽泣。我可以放聲大哭,在哭吧360度旋轉;可以在柔軟美學打敗所有敵人;可以在暴力街區,完成人生最通透的搏擊。
那天瘦弱的小哥說怎么辦,又能怎么辦呢?只有找到大包工頭老板,要到錢才能解決。可是這樣的話需要我說么?我們總是很容易設想別人的問題,殊不知解決的時候才發現,很多事情遠沒有想象的那般簡單。酒倒進喉嚨,讓小哥的喉節打轉,他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說,有幾個老鄉已經回老家了。
我跟著嘆了一口氣,唉,出來混不容易,還是老鄉好,知道你有苦衷,不逼你。
小哥頭仰著,上唇蓋下,下唇吐出,滿嘴的酒味被濃重地噴出來,感覺是一大口濁氣噴向了天空。家里來電話了,問我欠他們多少錢,說到年底如果給不了,家里養的兩頭豬和地里收的糧,都會被拉走。
手上的酒瓶正要往嘴里送,但再也送不進去了。我愣在那里,像一大塊土豆噎在了喉嚨,吐不出半句話。再好的心靈雞湯在這一刻都失了效,你跟他說凡事都會過去么?還是跟他說,興許那老板良心發現馬上就會給錢?這種事每天都在發生,就看是不是栽在自己頭上。
放到我自己頭上,我又能好過到哪里去呢?
在很多個深夜和凌晨,在打烊以后,我也會在哭吧靜靜地坐一會兒,會想起開業那一天的瘋狂。是吸引眼球么?是饑餓營銷么?也不可否認。我仍然會進入柔軟美學,在硅膠模特上貼上甲乙丙丁的照片,一個一個打過去,打得他們鼻青臉腫。
我把小學時騎在弄堂樹丫上朝我撒尿的大龍貼了上去,然后我用葉問式的詠春拳法暴擊了他的臉。還有給我家菜地里灑上農藥的冬瓜,老家建房時大力阻撓差點打傷我父親的牛金,還有當年那個面上一團和氣,背后拿刀捅了我一次又一次的女同事,還有那個領導,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甚至有一天,妻子和她老板的照片我也貼了上去。我先是給了她一拳。她的鼻子凹陷下去,有鼻血噴出來。我曾經無數次想象過這個畫面,但這一刻,真的下了手,才發現手是抖的,心里被一塊巨石堵著,再也打不出第二拳。于是,我又轉向她的老板,同樣是一拳,卻沒有噴出鼻血,這讓我異常憤怒。我的拳頭如雨點般落在他的臉上、身上,甚至我把他摁在地上,把他腳底下的彈簧都打斷了??粗乖诘厣?,我又回轉身,揮手就是一拳,嘭,這一拳落在妻子的臉上。但我沒有回頭,我不想看她那張哭喪著的臉。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當然,她走不了陽關道,她走的只是那條曲曲折折的山路罷了。
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四五十公里,一百八十度,兩百九十度,還有幾近三百六十度的彎比比皆是。右側是一望無際的湖,左側是巍峨陡峭的山。公路僅容兩輛小車擦肩而過,時不時的狹窄路段多數時候還得想著法子退避會車。我跟著前面的車忽左忽右。好幾次,我都勸自己放棄,這么辛苦地跟一輛車有什么意思,即便看到了一切,又能怎么樣呢?
可是人一旦進入了這樣的山路就再也無法輕易回頭,就像我在前一天晚上看到她的微信一樣。
我從來不看她的手機。而她,手機也片刻不離身,哪怕是洗澡。她對生活的質量要求很高,即便在洗澡的時候也要帶上手機打開酷狗,讓音樂伴著水流彌漫全身。裝修房子時,她說,最大的遺憾是忘了在淋浴房里加上一套音樂系統,可以用藍牙對接的音樂系統。
那天她接電話接了一半,手機沒電了。于是她放下了手機,充上電,進了浴室。十多分鐘后,手機又響了。我瞄了一眼,沒理,半晌,手機又響起。我忍不住想叫她一聲??墒锹犞鴩W嘩的水聲,里面完全沒有反應,我準備把手機給她送進去。待挪到手機邊時,電話正好掛斷了。轉而彈出一條短信,寶貝,后天帶你去云山,讓你嘗嘗我的鮮味。
血瘋狂地往大腦上沖,我清清楚楚地看見有紅色的液體沖出頭顱,整個天空瞬間被染得血色一片。
她沒有給我號碼,我們也沒有互加微信。她是一陣風,風來時肆無忌憚,汪洋恣肆;風走時,山高水長。只是,此后,我有了期待。這么多年里,我終于明白,我為什么心里總是空落落的了。而現在,在見到風的時候被填滿了。深夜里,我不需要再去哭吧靜坐,去柔軟美學打斗,去暴力街區搏擊。我會在門口眺望撕開黑夜的風。面上平靜如水,內心翻騰似海。
她偶爾來,仍然把錢丟在桌上,仍然要包場。她囂張的氣息瘋狂地甩在深夜的哭吧和柔軟美學,以及在深夜寂靜的暴力街區。
那天,她笑,問,你一個人?
我點頭。反問,你呢?
她靜默,仰頭看看天,又看看腳尖,抑或看看腳邊上的地。半晌,說,你這里還缺點什么。
我說,啥也不缺,就缺個老板娘。
她笑出來,說,那得找一個。轉過頭,突然很認真地說,你把面具摘下來吧,給我看一眼。
我沒有動,說面具長在了我的臉上,要摘下來,會脫一層皮。
她轉過頭,可惜我自己也是病人,要是醫生的話,我就可以治愈你。
我搖搖頭,不,我要自愈。有一天,等面具完全長成了,就不會痛了。誰都不會知道我的面具長得有多深。從臉上一直往下長,就像一棵樹,仰頭向上的同時,也在往下伸,越來越深,越來越深,直到長在心底深處,所有人摸不到看不見的地方。
后來幾天,她又來找過我。但我不在。我讓代班的員工轉告她,我出去旅游了。
很顯然,她有些不高興,此后很久她都沒有出現。事實上,那幾天我確實很忙。情緒發泄館并不是每天打掃就可以,尤其是暴力街區,需要不斷的更新換代。而這些更新換代的商品我必須去一樣一樣地淘來。剛開始那陣,我是從淘寶上下單,但是面對這樣的大件,淘寶上沒有太便宜的。一臺電腦兩百塊這樣的價格,淘寶再假再廉價也不可能買到。還有閑魚,說是二手貨,東西都是八九成新,大多數時候還不包郵,前后一算,價格并不便宜。所以,我得不斷地去二手市場,去舊貨市場。
在舊貨市場,我可以花五十塊錢買一臺上好的電腦顯示器。一般我購買的都是老款的顯示器,駝背,占地方,這樣才好,才夠客人們瘋狂地發泄。在這里,我也需要貨比三家。所以,明面上看,我似乎很悠閑,但暗地里,只有我自己知道。入與出,我得盤算再盤算。所以,我只看外表,不在乎電腦是不是還能用。越是不能用的越是體積大的,越合我意。
這幾天,恰恰市內舊貨市場的貨已經被我拿光。于是,我奔走在附近的幾個城市。我不知道她哪天來,也就沒法天天等著。
所以,在連續一個多月沒見的那個晚上,她明顯有了不一樣的情緒。我說,你先去發泄一下吧。
她不吱聲,過了很久,才悠悠地吐了一句,一個人要想發泄還好,就怕有一天,連發泄的欲望也沒有了。
我知道是我怠慢了她,可是,又能怎么樣呢?她說,你心情不好?我說沒有。她說,那你為什么出去旅游了?我說,人生匆忙,想走就走,跟你一樣。
這么一說,她明顯一愣,臉色就變了,一個疾沖跑向了車子。我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但覺得不對勁,三步兩步跑上去攔住了她。
她要推開我,卻推不開,我一把抱住她,只聽見軟糯的哭聲像是湖面的漣漪,在我的肩頭蕩漾開來。
我不是想走就走,我是無路可走。你知道么,我現在是債戶,向我要債的人一撥又一撥,我現在每天東躲西藏。我快要崩潰了。
我大吃一驚,把她從肩頭推到眼前,睜大眼睛看著她,你是債戶?那你為什么來我這兒,動不動甩一把錢包場?
因為,只有這一刻,我才是為了自己而活。
是啊,發泄館不就是為了個體情緒而存在么?想想那天文弱的包工小哥不也是么?我說你天天都為如何能找到老板找到錢而煩惱,怎么還有心思到我這兒來,還省下吃飯的錢到我這兒來。他說了與她差不多的話,到這里,我才知道自己是誰。我沒那么大的本事,我為什么要去做什么狗屁包工頭,為什么要到這里來?
臨走時,他帶著哭腔,笑了,說,我原本是想著發泄完了出來,跟你賒賬,你不同意就打我一頓,狠狠地打我一頓。
這是我第一次開她的車,送她回家。
小區挺不錯,十八層,駐足窗口朝外看,城市周邊盡收眼底。雖然城市上空仍然漆黑一片,不見一絲星光。但俯瞰遠處,星火微茫。近處,華燈放彩,光影盎然。大有一覽眾山小的味道。我忍不住脫口而出,住得高,果然望得遠。她卻面無笑容輕描淡寫地跟了一句,嗯,十八層地獄。
我一驚,她臉上的霜凍顯然還沒有化開。我過去試著安慰她,這會兒,找話題岔開她的思緒最重要。我說,家里就你一人么?你男人呢?
她說,死了。
這一回答,讓我一下子接不上話,我甚至嚴重懷疑自己的耳朵。我愣怔了半天,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像被卡在山路的車,前進不了,也退后不得。半天,我訕著臉說,對不起對不起。
她還是一臉冰霜,沒什么對不起的,又不是你殺死的。
冷冷的臉,冷冷的話,讓我身上寒意四起。我說,你喝杯熱茶吧,不要想太多了。我起身給她去倒水,問她杯子和水瓶,卻發現她什么也說不上來。找了半天,才在臥室找到了燒水壺。而臥室里更多的是飲料瓶和礦泉水瓶。這些瓶子雜亂地睡在地上,坐在床頭柜上,我的心像被針扎了一樣,突然就有了要保護她的沖動,更有了要幫她清理日后生活的念想。
盛水的小碗,倒是很精致,一看就值錢,但這還是在廚房找到的。燒好水端過來,她問,廚房里沒有杯子?我說沒有,找了半天,只有幾個碗,都是灰,我已經洗過了。她說哦,臥室里那個杯子前兩天打碎了。頓了頓,又說,看來房東把那幾個漂亮杯子帶走了。這時,我才明白,這是她租的房子??磥恚瑐髯繁?,她怕是連自己的房子也賣了,靠租房度日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很多時候語言都是蒼白的??粗菰谏嘲l里的她,我吹了吹碗里的水,說,你喝一口吧。末了,又頓了頓,說了一句,欠了多少錢?那一刻,我有過為她還債的沖動。這是改變和走進她生活的第一步。
只是我怎么也沒想到,我這一句發自肺腑的話居然讓她一下子火冒三丈,整個人從沙發里彈了起來,她大叫著,我怎么知道?我怎么會知道?他一死了之,把我推進水深火熱之中,一屁股債全丟給了我。
我渾身一激靈,他,他,他是自殺的?
她不作聲,又窩進了沙發,如同火箭突然升空,又轉眼掉落,抽泣聲里更是明顯摻雜著陣發性的發抖。你說,人是不是真的有命?
老話是這么說,人各有命,富貴在天??墒?,我現在能這么回答她么?
也不是一直欠債,前幾年開了好幾個公司,每個公司都賺了些錢。可是到了這幾年,就真的一年不如一年了。我只是感覺給我花的錢越來越少了,有人說他把錢都花在別人身上,我不信。我很少去他的公司轉,但每到過年過節的時候,他都要安排幾十萬的禮,送火腿,送海鮮,送香煙,送酒,送卡給各種客戶。
我明白,這種規則不是他一家公司獨有。我輕輕地說,我知道,這種事兒大家都一樣,送禮給錢請吃飯,能辦事就好。
看著她的憤憤不平,其實,我何嘗不知道這些事兒。我也辦過一家文化廣告公司,不到三年,就被吃掉了。我一下子元氣傷盡癱軟在地。而我的妻子從那時就發現了我不是做大事的料。她說,得向她老板學習,只可惜,我沒有學會。妻說,首先你得有錢,你連養我都困難。她說話時不是一臉的幽怨,那哼的一聲,配著眼白,氣是從鼻孔里出來的。
后來,入不敷出,我也到處借錢,想幫他一把。再后來,他說之前幾個公司一直虧,這次終于想盡辦法,弄到了一筆大業務。這一筆拿到手,賺的錢不僅可以還掉以前欠的債,再投資幾個項目都綽綽有余。只是,一開始需要自行墊資?,F在倒好,錢沒拿到,人卻沒了。說到這兒,她突然放聲大哭,一聲高過一聲。我一下子手足無措,涼意襲身,這個時候說什么都是不合適的。
我走過去,用力地抱住了她。她哭了好久,總算慢慢止住了。
我伸出一只手,端過水,一邊說,他還是承受不住,自己去了是吧?
她支吾著,聲音很輕。跟自殺差不多,車子自燃,燒死了,整輛車都燒成鐵架子了。
我右手肘一不小心,不知碰了哪里一下,整個碗啪一下掉在了地上,她被我嚇了一跳,說你怎么了?我忙說沒事沒事,手滑了,不好意思,打碎一個碗,改天賠你。
她說,這點錢我還是有的。人雖然沒了,但車是剛買才半年的。所以,汽車公司賠了一大筆,保險賠了一大筆,他自身也有人身意外保險,也賠了一大筆。這些錢,夠我花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說,你坐著,我肚子不舒服,去趟洗手間。
在這會兒,我才仔細看了下這套房子,雖然是租的,但房子卻是嶄新的。只不過,近兩百平米的三室兩廳,一個人住,顯得空空蕩蕩,總有說不出來的味道。我坐在客廳的電視機前,等著她,看她半天沒出來,就準備找下遙控器,看下電視。
翻了半天,遙控器沒找到,在電視柜下倒是翻出了一疊醫院的檢查報告。我隨手翻了翻,看到一張紙上寫著,抑郁癥,有明顯的抑郁傾向和暴力傾向。
陽臺上,目及遠方。星星點點的微光讓人覺得這個世界很遙遠。這個叫王秀秀的人,與我風馬牛不相及,卻明明又和我挨得那么近。
擁抱館是在半年后開辟的。
緯縵,珍珠,絲線,燭光;藍天,絲綢,白云,大海;森林,草地,溪澗,碎石……
這個館一推出,就受到了飽滿的回應,從質疑到贊譽都有。
有人說,這不就是酒店的主題房間么?
但更多的人根本來不及討論,直接就開始排隊報名。因為他們知道酒店的主題房間是死的,而擁抱館是有生命的,在人生中,有生命力的擁抱是多么奢侈的事。
而我卻以不接受報名入館的方式拒絕了大眾的回應。這個館只給真正需要的人,并不是誰來都可以。發酵的速度令人咋舌,很快,擁抱館名聲在外。而如何能得到擁抱館的服務更是傳得有鼻子有眼。諸如要在發泄館充值二十萬以上,要在發泄館的三個館各消費五萬以上。又有傳言,除非情緒差到要跳樓,作為挽救用……
所有這些都讓擁抱館三個字飛上了天,竄進市區的各個角落。給錢也享受不到服務,一下子讓擁抱館的吸引力上了一個可望不可即的高度。
從那天開始,發泄館的門口總會有些人流連忘返。哪怕是駐足一小會兒,只是看看。我就天天在大門后的窗內窺著門外的人群。有年長的,有年輕的。有男的,有女的。他們臉上掛著羨慕和渴望,也掛著鄙視和欣賞。我知道,有的人是真的想進來,而有的人是真的看不起,認為這樣的館無非是嘩眾取寵罷了。
我無視他們,就像無視我曾經的生活。人最重要的是過好現在和未來,以前的一切都不重要,而發泄館,就是要把曾經的不滿和憤懣全部發泄完,然后迎接嶄新的第二天。只是,我們總會在原地踏步,發泄完今天,發現明天一切照舊。而我,就是要改變這種現狀的人。
一波又一波人,指指點點,然后離開。一波又一波人,閑言碎語,不斷靠近。
人們成群結隊地涌進了發泄館。白天的幾個小時明顯不夠用了。令人奇怪的是,我原以為進發泄館的肯定都是男生,結果發現男女生都有。尤其是有幾個漸漸熟悉的面孔,連續幾天,天天報到。
這天,日頭已落,天卻還殘留著一大片血色晚霞,我收拾收拾,準備出去吃飯。這段時間有點累了,畢竟天天面對的都是負面情緒的人,自然不自然地吸收了太多的負面情緒,身心的角角落落似乎也充斥了些酸脹的東西。我覺得自己也該調劑一下。比如去唱唱歌,去睡個好覺什么的。
我看到一個女生坐在門口。她時不時地朝里面望望。我可以看見她,她卻看不見我。我以為她只是歇歇腳,隨著夜幕的降臨,她自然會消失不見。哪知道,待我出門,她還坐在門口的臺階上。
小妹妹,你還不回家么?我走過去忍不住開了口。
她看著我,一臉的迷茫,眼神里閃過一絲絲慌亂和不安,半晌,她說,我沒有家。
很顯然,她并不想怎么理我。她扭過頭,拒絕回答。半天后,突然說了句,我可以進你的擁抱館看看么?
這個要求很突兀,我笑了下,說,那個館不對外開放。
女孩低下了頭,半晌又轉向我說,能不能只看一眼,她豎起小食指說,就一眼。她說的就一眼這三個字,讓我似曾相識。
眼神清澈,滿是渴求。我想了想,說,我有個要求,給你看一眼,你必須趕緊回家。
她扭捏了半天,還是答應了。她歡快地進了幾個館。
每個館她都特別好奇,唯獨進門的第一間哭吧,她不愿意進。我說不進去看看?她說不要,一個給人哭的地方不是好地方。我一愣,莫名就想到了一些哭的場景。嗯,有道理。于是就帶著她進了柔軟美學吧,她試著伸了伸手,觸到了硅膠模特幾近真實的柔軟皮膚時,她的手很快就縮回了。然后,她又進了暴力街區吧,在這里,她似乎也提不起興趣,轉了一圈,她淡淡地說,這就是我爸他們的工作環境吧。
其實這段時間的暴力街區也有升級,整個墻壁裝上了軟飾,有硬件砸碎上墻時,會自動落地,不會反彈。而且,軟飾還裝上了不一樣的聲控系統,一旦有硬件觸及時,會隨著動靜的大小發出不一樣的聲音。同時,這種聲源的出現可以完美配合主人發泄時的吼聲,讓你的擊打,拳拳到位,次次驚心。但她顯然不喜歡這些。
最后,來到了她最想看的擁抱館。
很顯然,在聲控和意念的變化前,這一切都讓她覺得沒什么。普通平常。她的臉上寫滿了平靜,與我想象中的她會大吃一驚截然相反。果然,在幾分鐘后,她問我,這就是擁抱館?擁抱誰呢?
我說,你先閉上眼睛,感受一下音樂和聲音,再想想你喜歡的顏色,然后睜開眼睛。她照著做了,一分鐘后,她睜開了眼睛,眼神漸漸亮了起來,呀,呀!驚喜瞬間撲上了她的臉。我聽見了冰雪融化的聲音。我說,你再閉上眼睛。
兩分鐘后,她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被一個人擁抱著。她很吃驚,那個人放了手,她卻還舍不得放開。我問,怎么樣,溫暖么。她點了點頭,又用力地抱了下,然后看著對方慢慢放下手轉過身。她眼里放著光說,我差點以為他是真的。那一剎那,我發現她眼神里的亮光居然有一半是淚光。
不仔細看,你不會知道這是一款機器人。這款機器人仿制了人的大腦和骨骼、皮膚,充上電以后還會說話和發熱。但今天我沒有讓他說話,因為機器人的聲音會暴露他機械的本性,暫時還無法原原本本地還原一個人的真實聲音、腔調和溫度。
但,女孩滿足了,她又跑過去,朝著機器人的背后猛地抱了過去。她說,他的背影很像我的爸爸,只是我好久好久沒有抱過了。我按了遙控器,機器人停在那兒,轉過身,又抱住了她。我把體溫調高到38度,機器人與小女孩的臉上都出現了紅暈。
出了館,她問,你這里擁抱一次,要多少錢?
我不置可否,她不會知道,這個館我只是為了一個人設計的,所以,我并不是為了收錢。我想說我這里不營業,但話到嘴邊,我改成了,很貴,一般人付不起。
女孩笑了,很貴是多貴?
我說,很貴就是要花很多很多錢。
女孩打開包,掏出一張卡說,這里有一萬,夠么?
我大吃一驚。我說,你不是說沒有家么?怎么還有一萬的卡?
女孩說,有錢不代表有家啊。
這一句話把我一下子驚住了,我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她向前走了兩步,突然回過頭說,我有錢,你可以給我一個擁抱么?
我愣在那里,很顯然,我的思維沒有跟上她的思維。她的每一句話似乎都藏著很深的故事。這讓我有些手足無措,甚至內心有些小慌亂。她再次打開包,拿出了那張卡,說,給我一個完整的真正的擁抱。
我透過面具,擦了擦眼睛,確確實實是在我的館內。我朝四周望了一眼,原本紅色的天已被黑夜吃透。遠處的黑暗里有些微弱的燈光,那些微弱的光明讓我明白,這個世界是真實的。我朝前跨了一大步,站在她面前。
這時,她突然非常用力地擁抱了我,很緊很緊,我有些不知所措,卻聽到了她的哭聲,是堅冰融化,是雪山崩塌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響。她渾身顫抖,雙肩抖動,不由自主地,我的手臂,也箍得越來越緊。
似乎是比拼似的,柔軟美學火了一陣后,暴力街區的生意再次一飛沖天。負責拼裝的員工已經不足以完成新的成品,半成品會帶給客人不舒服的享受??墒嵌质袌鲆呀浫必洠矣譄o法經常外出去周邊城市的市場。在這個節骨眼上,我想了一個點子,大意就是高價回收家用電器和工作電器,無論新舊,在收購的同時,贈送一次發泄。
這當然只是臨時起意的一個想法,但沒想到,這個贈送的發泄一下子激起了很多人的興趣。連續幾天,發泄館的幾個收購員都忙得暈頭轉向。
實在沒辦法,在所有收購員都出發收購的一個下午,再次接到電話時,我也出發了。身先士卒一向是我的傳統,而且,我出發收購的價格更便宜,原因就在于我是面具老板。這一項,是稀罕點。能見到真人,但見不到真面。所以,電話里多數人要求面具老板上門。我當然不會輕易上門,除非不得已。
是個高檔小區。印象里我來過,門口保安曾經攔著我要求登記。但今天沒有。我把車停在小區對面,遠遠望去,聲音嘈雜,亂哄哄的一片。
進了小區,我找尋著客戶的單元號,繞過一個彎,眼前一大批人正罵罵咧咧,三四個保安正拼命想要攔住他們??墒侨呵闆坝?,攔也只是一種形式。我悄悄地走上前,卻發現有個熟悉的面孔。很顯然,我的出現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面具老板?你怎么有空來這里?
我的一個側身,已經引來了一幫人的側視。我說,這話應該我問你,你這是怎么了,又攤上什么事了?舞刀弄棒打打殺殺的事不應該輪到你頭上啊。
唉,上次不是跟你說了么,那個轉包建筑的老板跑路了,電話關機,人找不到,錢不給,我們只有上來堵門了。
這事過去幾個月了,還是沒有一條像樣的出路。想著這個瘦弱的男人被工地上一大幫人圍著,想著他的父母在老家一把菜一把糠喂大的豬到了過年成了別人家的了,能怎么辦呢。冤有頭債有主,他或許也只有這一條路了??磥恚业陌l泄館,終究沒能讓他真正發泄。只是這樣的做法未免有點過激。
我把他拉到一角,輕輕地跟他說,兄弟,你這樣做還是要考慮后果,不要到時人家報警,警察來了,吃虧的還是你,有些事咱們要從長計議。他看了看我的眼睛,手一揚,就掙脫了我的手,就是這一下,讓我冷不防看到了他邊上工友舉著的圍上了黑絲的照片。這一眼,我有種被一根針扎進了腦袋的感覺。
我與照片上的男人不熟悉,我只是見過他的新車。我看到他的新車從公司出來,到大風商場門口接上了一個穿綠衣服的漂亮女人,然后一路往市外疾馳。
在路上,我看見女人下車買水,嬉笑著上車,然后兩人親了一下嘴。那車開得還算平穩。在山區那么曲折的小路上,幾乎沒有什么急剎車。
只有一個急剎車。但明顯沒有起作用。
一個接近360度的彎道上,對面突然竄出一輛車,徑直撞過來。但沒有任何聲音,對面的車從我車身旁擦過,我笑了一下,再抬頭,發現前面的車已經一頭撞在了陡坡上。右邊是水,他選擇了左邊。
我沒有停留,小心而快速地轉過了一個彎。這時,后面,一下子,火光沖天?;鸸鈸踝×宋业囊暰€,我心懷惴惴,隱約看見后面的車開了一邊的車門,似乎有一團綠色滾了出來。
瘦黑男人說,你的發泄館能不能讓我的兄弟們免費用一次?我看我們的錢有可能要不回來了,這個老板不知道是死是活,有人說跑路,有人說死了,不知道真假。按理說,夫債妻還,可是他的老婆也跑路了。我們現在都不知道該去找誰,只能時不時地來小區堵堵看了。
我抬起頭,順著橫幅再往那邊看,還真看到了另一張黑白的照片。是個女人的照片,這個女人沒有給我號碼,但她偶爾會在半夜時分來我的發泄館。
我作了一個決定。我要在情緒發泄館里開設一個鳳凰涅槃吧。
太多的人需要重生,他們從生存機器上下來,經歷了哭吧,再經歷柔軟美學的成長,進入到了人生的暴力街區,到這一步,仍然看不清人生的方向。我知道,是時候讓他們體驗鳳凰涅槃了。從出生到死亡,是每個人的過程,但在我這兒,不一樣,我可以讓他們起死回生。
我希望,我們都能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