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
雨,從我父親離開縣城那天就沒有停過,連續下了十三天。他回到了那個叫阿尼卡的村莊,我不知道那里是否也在下雨。
那是一九九三年秋天,中國西南的小城會東。一條不知道發源于何處的小河,流著比碗口大不了多少的河水。河邊的地里,種著豌豆和小麥,剛剛冒土。一條小路從地邊經過臭氣熏天的垃圾堆放點通向一道小鐵門,迎面便是進入男廁所的臺階。雖然臭了點,但這就已經正式進入了這所全縣唯一的民族中學。男廁所旁邊是公共浴室,每周六開放,但男浴室很少有人光顧。學校建在一個斜坡上,學生僅有二三百人。籃球場在坡下,它的周圍是教學樓、教師宿舍、正大門和錄像放映室。順著長長的臺階朝坡上走,便會經過一排平房和三層樓房,那是我們的宿舍。在離宿舍二百米遠的草坪上,茂盛的青草長到了那兩副雙杠和水泥乒乓球桌一半的高度,但茂盛是暫時的,開學沒幾天,那里已被前去鍛煉的學生踏得寸草不生。十米開外,有一間破爛的小屋。它的房頂蓋著石棉瓦,門前的電桿上綁著一個大喇叭,推開暗紅色的小門,里面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臺插滿了線的播放器。這是我們的廣播室。每天早上六點,它會準時播放《卡沙沙》,“鐵路修到了涼山下,彝家心里樂開了花”。歌里所唱的鐵路,是成昆鐵路。那個放廣播的學生,戴著眼鏡,高昂著頭,似乎把自己當成了一道指令。
幾個月前,我們這些新生還奔跑在學校和家之間的山路上。如今我們住進了宿舍,起床、吃飯都遵從于鈴聲。歡快的音樂穿過雨絲,到了我們耳朵里就變得軟綿綿,被當成了搖籃曲。可是,燈突然亮了,后面還有生活老師的哨聲在催促。宿舍樓震動起來,響起乒乒乓乓的腳步聲。腳步本身并沒有那么響,但那聲音里帶著早起的怒氣。燈光下,雨絲像清亮的線。地面濕滑。冷風吹來,睡意縮進了身體里。校園里,人影憧憧。廁所里,一排學生在打哈欠,一分鐘后,人已經到了水龍頭前。男生們掬起一捧冷水,嘴里發出一連串“阿嘖嘖”,撩起衣角揩一把臉就跑開。女生則拿著臉盆來,接了水回宿舍去洗。所以,女生們總是最后出現在操場上。
秋雨連綿,我們那地方的人管這種天氣叫“爛土黃”。我不知道土黃是個啥,總之,它爛掉了。那雨如絲如紗,像是天上有一臺永不停歇的紡紗機和若干勤勞的織女,要將這大地收入網中。有雨的早晨,我們不做廣播操,這多少算是慰藉。
食堂在校園的東北角。煮飯炒菜燒的是煤,通紅的爐火前總有幾個在烘手的學生。他們身后是煤堆,煤鏟和鋤頭胡亂扔在一旁。煤爐的后面,有兩間互通的屋子,一間是灶臺,另一間的墻上開了兩個帶水泥臺的窗。這可能是全世界最寒酸的學生食堂。在這里,飯票,九毛一斤,飯里經常有蟲。肉,九毛一份,肥多瘦少還加花菜。饅頭,二兩飯票一個,個頭大小看炊事員的心情。素菜,五毛一份,有沒有頭發另說。學校門外的臊子米線,一塊五一碗,得用放大鏡找肉屑。
早上七點,吃早餐的電鈴聲響起前,學生早已在小窗前排起了長隊。那些我們叫“孃”的炊事員,總能保守估計出我們能吃多少,所以,去晚了就沒東西吃。兩扇小窗,早餐時一邊賣饅頭,一邊賣稀飯,而中餐或晚餐則是一邊賣菜,一邊賣飯。
那時國家每月給予補助三十元,其中二十五元是菜票,五元是肥皂、香皂和洗衣粉。每月一號發補助。那黃色的菜票用塑料袋裝著,每沓一百張,每人領五十張,大家熱烈鼓掌。但我們不愛洗澡,也不愛洗衣服,所以那些香皂肥皂洗衣粉很快就會被賤賣到學校的小商店里。店主是地理老師,他的課據說從來沒有人會及格。不是他教得不好,而是我們根本不知道這門課有啥用。
我們的祖輩居高山,騎駿馬,啃著土豆和苦蕎粑粑,背著太陽過山崗。同一個縣的轄區內,山的樣子都差不多,村莊也大同小異,甚至,我們的父母也沒有太大區別,無非是灰頭土臉,手腳皸裂,和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一樣沉默隱忍。如果說他們內心還有一絲理想和希望,那無疑就是我們這些滿臉粉刺、發型中分或偏分的家伙了。
墨綠色的郵遞員每周來學校一次,身后永遠跟著一幫學生。我們跟著他去到收發室(一個永遠關閉著的窗口),看他將信件和匯款單塞到鋼筋和窗玻璃之間。郵遞員一轉身,我們像一群禿鷲撲向腐肉。噢,不,不是腐肉,而是我們身體或精神的糧食。那些信里,寫滿了父母的苦口婆心和同齡人的友誼;那些匯款單里,是父母的汗水和希望。它們終于來了,它們翻山越嶺,往往要走上十來天。其實也不是真有那么遠,而是郵局要積累到一定數量才送件。
大概在開學一周以后,學校里開始出現挨餓的學生。套用一句托爾斯泰的話:吃飽飯的原因都相似,挨餓的原因卻各不相同。有人是因為家里窮,除了車費和學雜費,已經所剩無幾,而匯款單在哪里,只有天知道,也許父母還在四處借錢也不一定;而另一種情況是,從家里帶了足月的錢,但在一周內把此后一個月的生活費花光了。如何合理地開支,實在是件考驗人的事。這個民族以講義氣為傳統,年輕人當然也不例外。有錢之時,三朋四友便鉆進縣城里的小館子,切兩斤鹵肉,炒一個回鍋肉,再加一盤番茄炒蛋。至于接下來的日子怎么過,再說吧。當然,也不是所有錢都花在了吃飯上。我們那時還有太多無法向父母提及的開支。比如騎車去郊外野炊,或者沖動之下買件流行款衣服。反正,錢就那么點兒,要用來干什么,你自己看著辦。而且隨著年齡增加,吃飯以外的需求越來越大,所以高年級的學生挨餓更是常態。
就在我們以筷敲碗叮叮當當沖向食堂的時候,那些兜里沒有一毛錢的學生由碗筷聲想到食物,腸胃攪動起來,嘴里翻涌著剛剛咽下的口水。他們或許是剛挨餓,或許已經餓了兩三頓,或許十天半個月都在靠運氣吃飯。對他們來說,最難熬的莫過于開飯時間。想象一下吧,靜悄悄的宿舍里,兩雙饑餓的眼睛對望著,那眼神像木柴盡頭的火苗,燃著燃著就弱下去了。一翻身,兩人換個姿勢,各自呆望著天花板。就當白色的天花板是天上白云吧,讓想象托住饑餓的身體,飛起來,你就能看見那些正在吃飯的學生,他們每嚼一下,就像在嚼你的骨頭。有時候,他們甚至能分給你一點回鍋肉的香味,這味道讓你的胃加速翻滾,讓你想哭。這時候,通常有兩種選擇:一是繼續躺著,看夠了天花板,輕輕拉上被子蒙住頭,期待在睡夢中忘了饑餓;另一種選擇是一骨碌從床上翻身坐起,帶著憤怒和僥幸,去碰碰運氣。
剛入學的新生,不知道學校里有饑餓。打飯排隊時下意識地把票舉過頭頂,空中突然伸出一只手,那票就不翼而飛了。驚慌回頭,看到的永遠是一張若無其事的臉,那種感覺,像是一只小雞面對一只鷹。所以,新生的第一件事是要保護好飯票。這并不容易。即使不被人從空中叼走,也會有人在你吃飯的時候來借飯菜票。
“我也沒票。”新生戰戰兢兢回答。
“你沒票為啥還有飯吃?”借票人理直氣壯。
這連綿陰雨,澆得我們的心柔軟濕潤。夜晚的宿舍,熄了燈。窗外,雨絲飄蕩在發黃的路燈下。室內,有人在抽泣,像是感冒流鼻涕,而聽的人也不問,倒是順著這抽泣聲神回故鄉。而他們不知道,我是哭得最早的那個。我父親安頓好我的住宿,馬不停蹄地就要回家。那時已是下午,他只能趕最后一班車,到了鎮上摸黑回去。他說不能再在縣城停留了,地里的草,圈里的牛,都在等著他。其實不是,家里還有母親。他真正焦慮的是我每月一百五十元的生活費。“像發工資一樣,分文不少,”他說,“前提是你得認真學習。”我要送他去車站,他不讓,說怕我找不到回學校的路。他苦口婆心,萬千叮囑之后,走了。這個從我記事時起就一直兇我的人,十幾年來我們第一次面臨分別;他剛走,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不知道那是孤獨還是恐懼。我在淚眼蒙眬中看到他又重新出現在宿舍窗前。他看到了我的眼淚。他說,你真是個成不了器的家伙。他看著我抹了眼淚,不再哭泣,轉身消失了。
這樣的雨天,我想起我的至親。如果幾十公里外的故鄉也下了雨,那么我父親會從妹妹手上接過放牛的活,順便在放牛時砍柴和割草。我的母親看似閑了下來,可她看家里的每一個角落都不順眼,會為此收撿一整天。我的弟弟赤腳踩過泥濘,奔跑在家和學校之間。我的妹妹已經八歲,因為沒人放牛而被一再延遲入學。他們是我的親人,是壓在我心里的石頭,是他們攙扶著我,翻山越嶺,來到了縣城。像雨澆灌大地,這恩澤,我得以果實回報。
可我能怎樣?這雨總是不停。空氣濕??地貼在臉上,讓整個人處于懵懂的忙亂之中。下雨的時候,校門緊閉,學生們躲在宿舍或教室里,空蕩蕩的校園像一張巨大的網,而我是這網中驚慌掙扎的魚。英語課本上,李雷和韓梅梅長得漂亮,可他們的對話實在太難了。即使我在那些英語單詞上寫滿了漢字和拼音,我的發音聽起來仍然有一股濃濃的涼山味。我想,可能自己的舌頭和別人的構造不一樣。我引以為傲的語文,完全超出了字詞的范圍,我始終搞不明白,那些作者要表達什么。至于作文,我的流水賬讓自己看了都臉紅。還有生物課,如果我對那些植物或動物有興趣,那我還來縣城讀什么書?我直接在家里種莊稼養牛羊,不是更省錢么?
但是我能怎樣?這些是知識。它們對我的作用是能夠換取一個像樣的分數,以此沖淡心里的愧疚。我的親人正在土地上受苦,我不能在縣城里逍遙自在。
在那些匯款單遲遲不到的日子,我用愧疚抵擋饑餓。我的家人沒有挨餓,但他們身體勞累,我雖然沒飯吃,但至少不用去干活。扯平了,慢慢等吧。我的生活費被幾個高年級的男生借走了,多次追討無果。有人甚至振振有詞:“你是看不起我?我不是沒信用的人,有錢了會還你。”他這個態度讓我明白,要等到他還錢那天,我必須得長壽,而要想長壽,需要加強鍛煉,可我現在不能鍛煉,僅存的體力要用來做更多有意義的事情。
課是沒法上了,腦子已經敗給了胃。那些過去吃過的東西輪番涌上心頭,這個世界上所有能吃的東西都是美味佳肴。饑餓的腸胃相互怪罪,扭打起來;舌苔下涌出清洌的口水,圍繞舌尖蕩一圈,又被吞了下去,循環。這時,如果風中送來飯菜香,饑餓的身體瞬間便成了饞蟲的道場,它們扭啊,鉆啊,咀嚼啊,在骨頭縫里和肌肉里涌動起來。
先向身邊的人開口吧。熟悉的,不熟悉的,都不重要,反正都是碰運氣。確實有心地善良的同學會解我的燃眉之急,但這樣的概率不大,畢竟大家都是扎著脖子過日子。于是,宿舍里開始出現了小偷,被偷的對象幾乎是新生。我的木箱里只有一套換洗衣服,仍然難逃被撬的命運。我頭暈眼花回宿舍,看到釘子已從木箱里拔出,連去打開箱子的心情也沒有。我還有什么值得被偷?小偷肯定不住我們宿舍,否則他會知道我也正在挨餓。
那些還有飯菜票的同學,把票藏于何處,成了一件傷腦筋的事。不管是隨身帶著,還是放在宿舍里,都難免丟失。有人想到了班主任:把飯菜票放在她那里,每周去取一次。這樣即使丟了,也不至于損失慘重。對哦,還有班主任。饑餓讓人將面子抹下來裝進了兜里。沒錢吃飯的學生相約著,畏畏縮縮去敲門。那班主任戴一副茶色眼鏡,微胖,燙卷了短發,櫻桃小口。膽大的說出眼下的困難,她二話不說,從抽屜里拿出一沓十元的鈔票,給每個人發一兩張,然后在筆記本記了賬。羞愧和感激之下,少不了又要挨她幾句批評,也少不了被她叮囑以后要學會節儉之類。我的班主任姓溫,課堂上很嚴厲,課后待我們如子女。她曾經送給我一件衣服,我一直穿到十八歲,又轉送給了一個農村的窮親戚。我經常想起那件衣服,并由此想起世間的衣服,最后都去了哪里?當然,這是后來的想法。而在當時,沒有比吃飯更重要的事。
班主任的工資有限,再說也不能舊債未了又添新賬,而匯款單遲遲不來,我們還得另想辦法。身邊同學借了,班主任借了,那就只能想想學校外面的人。同村的,同宗族的,都是借錢的對象。如果你蔫巴巴地走在街上,突然遇到一個進城的同村人,那就得一把拉住他,向他借錢。運氣好,真的能借到。運氣不好,也能混一頓飽飯。而我運氣不算好,某次在街上遇到一個鄰居,他給了我一塊錢。他是出了名的窮人,那一塊錢的意義對我們都同樣重要。時隔多年,這個鄰居已經過世,愿他在另一個世界里不再受窮。
我有個住在縣城的親戚,他是我們這個家族仰望的對象。他和妻子都是有工作的人。他家在縣城邊的高崗上,一排黑黢黢的磚瓦屋里。我在一個中午推開了他的家門。他透過老花鏡看了半天,終于記起了我。
“你坐嘛。”他說。
我在他身邊坐下。我們對面那臺十四寸的黑白電視里,正在播放《蓮花爭霸》。我們沉默著看了兩集連續劇,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我身上。
“你成績怎樣?”他又問。
“還行。”我說。
隔壁屋里,有人在彈吉他。先是分解和弦,后是掃弦,然后琴聲停止,讓人懷疑剛才的琴聲是幻覺。另一間屋里,有菜刀在案板上跳舞。香味飄蕩開來,肉已經下了鍋。此后,又是長久的沉默。黑白電視里,現在是廣告時間:一個小女孩在吹泡泡糖。而現實世界里,一個滿頭白發的奶奶把頭從門外伸進來,看了看我,低聲對坐在我身旁的親戚說:“你出來一下。”
那親戚走了,世界就此愈發安靜下來,就連電視機的信號也突然沒有了,熒屏上閃爍著雪花點。我就那么坐著,感覺前胸和后背已經貼到了一起。我想等他們回來,無論如何也要開口。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我這個親戚回來了。他看到我,有些吃驚,但并沒有說什么。他轉身拍了拍電視機,熒屏上又有了人影。
“我想借十塊錢。”我說,“過幾天就能還你。”
“啊。”他的聲音聽起來像被針刺了一般,“你父母沒給你生活費嗎?”
我沒有進一步解釋。
“我最近也沒錢。”他說,“我家供著三個大學生呢。”
風吹來,臉上有涼意。抹了一把,是眼淚。我在心里詛咒了這個冷漠的吝嗇鬼,同時也發誓這一輩子無論如何也要混出個人樣。我回到宿舍,饑友們圍上來。“沒有借到錢,”我說,拉來被子蒙住頭。
捱到傍晚時分,我扶著墻去到廁所旁,湊在水龍頭上喝冷水。那水里有一股鐵銹味。喝完水,馬上跑去上廁所。站在便槽前,身子盡量朝后仰,告訴自己可別一頭栽倒了。扶墻而出,下意識地舉目遠望。山上的樹木已經枯黃,透著蕭瑟的寒意。而當目光往下,落在綠油油的土里,一道閃電照亮了內心。土地才是人類的母親啊,我想,地里總有能吃的東西吧。我踉踉蹌蹌地向校外走去。阡陌交通,不時能見三兩學生,或搖頭晃腦背書,或嘻嘻哈哈說笑。他們問我去哪里?我說,那邊。那邊,就是土地的更深處,小河上游。我路過蒜苗地,白菜地,這兩樣可吃,但生吃難以下咽。我路過小麥地,豌豆地,它們離灌漿和結莢還很早。再往前走,順河而上,離學校越遠,住戶也越發稀少。我回望了一眼,那些搖頭晃腦的身影變小了,說笑的聲音也已聽不見了。枯草從路邊蔓延開來,始終沒有完全覆蓋路面。我朝前走,朝上走,山頂放著一輪白月亮,太陽不知何時已落下。那月亮像是同謀者,讓我安心。月光撒向大地之時,我在河邊發現了紅薯地。
四周已經沒人了。一公里以外,教室的窗口透出燈光。那光似乎感受到了寒意,抖索著,朦朧昏暗。我可以想象那些吃飽了飯的同學正在復習、預習、做作業。沒人會在意我那空著的座位。
月亮更大更亮了。這是屬于我一個人的月亮,屬于我的還有這滿地的秋風和地下的紅薯。我走向紅薯地,蹲下身,揪住藤蔓向上一拔,有幾個指頭大小的紅薯被帶了出來。我扯下它們,在衣服上胡亂擦兩下,塞進嘴里。泥土無味,紅薯香甜。我流出了幸福、悲傷的淚水。餓昏的腸胃被激活,翻滾著,它們需要更多的食物,而我也是這時才反應過來,更大的紅薯還在地下。
徒手刨地是不行的,我需要借助工具。我找來一根木棍,踩斷,將鋒利的那頭插進地里。這并不難。剛下過雨的地面潮濕松軟,只是那紅薯出土時沾了太多泥。一個個紅薯滾將出來,迫不及待,仿佛它們等待已久。而我并不著急。此時我是安全的。沒有誰會路過,也沒有誰會在意這些紅薯。如果幸運,它們可能出現在菜市場里,而很大可能它們只能用來喂豬。如果它們能夠救我于饑餓之中,這是我之幸,還是它們的幸運?
我忘記自己吃了多少紅薯,總之,感覺到它們已經堆到了嗓子眼。我身體漸漸有了力氣,離開時竟然不自覺地哼出了歌聲: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問為什么。夜風吹來,我打了個寒噤,我想起另外那些和我一樣挨餓的人。我要不要把這個秘密告訴他們?我得仔細想想。
還沒有下晚自習。校園里一片安靜,但我大可不必害怕遇見誰。我的饑友們躺在宿舍里,月光照在窗外。我走到一個人的床邊,問他,“今天怎樣?找到吃的東西了嗎?”他回答沒有。我又去了另一間宿舍,躺在那里的兩個餓鬼正在聊天。“再這樣下去會餓死的,”一個說,“我們必須得去街上想想辦法了。”另一個不置可否。他們所謂的去街上想辦法,就是找一家餐館,點一桌好菜,飽餐一頓后,擠眉弄眼,四散逃去。這個方法偶爾奏效,但被飽揍一頓的痛苦比吃白食的誘惑要大得多。
“你們想吃紅薯不?”
“哪里有?別說是紅薯,田鼠我也想吃。”
“順河往上走,梨園旁邊。”
我們都知道那片梨園。一圈土墻圍住梨樹,鐵門上掛著一把大黑鎖。守園人不知所蹤,他要來年才會出現。可現在是秋冬時節,我們只能無奈地看著那些枝椏亂舞的梨樹。當我以梨園為坐標,告訴他們紅薯地的位置時,他們一下子就明白了。
“可以啊,哥們兒。”他們似乎覺得這表揚還不夠,又加了句,“這情份我們記下了。”
跟我偶遇那片紅薯地不同,他們作了充分的準備。有人記起了食堂煤堆旁的鋤頭,有人找來了蛇皮口袋。月亮高掛在天空,五個饑餓的少年貓著腰出了校園,和冷風一起游向了河邊。大約兩個小時后,他們滿載而歸,朝我床下塞了一袋紅薯,算是回報。而他們可能還不知道,紅薯并不扛餓,而且吃多了屁多。
我又這樣熬過了三天。這饑餓的隊伍里,有人離開,有人加入。而那些長期處于饑餓狀態的人,也有了幾分元老的樣子。不沮喪,不哀嘆,當然,有了錢,也絕不省著花。
宿舍里的紅薯吃完了,再去地里時發現農民已經將那片地翻了過來。想必在他們挖紅薯的時候,我們這些小賊的祖宗十八代都被問候了一遍。但比起呱呱叫的肚子,這些罵聲連屁都不算。
民間有諺:人是鐵,飯是鋼。但真正挨過餓的人都知道,人和飯的關系不是鐵和鋼,而是肉和鐵。饑餓像把刀子,你能感覺到它是有形的,在你的胃里攪動。這時,你的骨頭便成為了擺設,它們和肉一樣軟。
在那些饑餓的夜里,我們絞盡腦汁。挨餓是我們那所學校的傳統,但覓食的方法卻花樣翻新。有人盯上了校外那些由周邊農婦經營的小餐館,三五個餓鬼聯合起來,有人負責分散農婦的注意力并擋住她的目光,有人負責將包子饅頭塞進書包里。當這一招失靈后,膽大者又想出了法子:大大方方走進小餐館點餐,吃完才說沒錢。“要么你給我打死,要么欠著。”敢這樣干的,一般是老生。他們身強力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而且學校周邊的餐館老板,長期只能做學生的生意,也只能罵幾句,轉身在一個筆記本上歪歪斜斜地記下真假難辨的名字和金額。此后,小餐館的老板們不時出現在學校里,逮到欠債人就要賬。于是,有趣的一幕出現了:當一個債主出現在學校里,會有好幾個學生從不同的角落里偷偷溜走。
某個周一,課間操結束后,我們照例站在操場上聽校長訓話。這樣的場合,每個在校的學生都必須參加。不光要參加,還要看哪個班級的隊列整齊和組織紀律優良。班主任們站在不遠處盯著,那目光像牧人一樣。那些訓誡我們已經聽得耳朵起繭,奈何我等或朽木或死豬,辜負了校長的一番苦心。那天在訓話將近結束時,校長從褲兜里掏出一支黑色鋼筆。他說,誰的鋼筆丟在了學校操場上,請上來領一下。這時,真有一個學生舉起了手。他走上去,拿過筆,擰開,看了看,點頭。他說謝謝,剛想轉身離開,卻被早已候在一旁的生活老師一把抓住。同時,校長莊嚴宣布:解散!
從那天開始,那個學生就消失了。關于他的事情,在學校里流傳了很久。據說他在一天夜里從食堂的窗里爬進去,偷走了一塊肉。正是在翻窗的時候,落下了原本插在衣兜里的鋼筆。
這事一時之間令饑餓的學生打消了心中的邪念。可挨餓卻是不爭的事實。我找到了一個扛餓的辦法——讀書。書里有英雄女兒,俠義柔腸,有黑桃皇后,有雪萊的抒情詩。可惜書總會讀完,就像能量總會消耗殆盡。合上書本的瞬間,饑餓像螞蟻般侵襲全身,而我只能靜臥著,連眼皮的眨動都盡量減少。多年以后,我讀到《饑餓藝術家》,大哭。而那時,我讀到“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之時,已經興奮不起來了。我想,人都快餓死了,還降個什么大任。這個時候,如果你給我一個饅頭,我可以拿個皇冠來換。
然而,孟子說得對。
似乎天上真有一雙眼睛,看到了地上饑餓的少年。在一個寒冷的夜晚,熄燈之后,外面寒風怒吼,雪粒稀疏落下。我起身去離宿舍三百米遠的盥洗池前喝冷水,這中間要下大約三十級水泥臺階。黑夜茫茫。
雪粒落在我的后頸處,像火星一般讓人顫栗。我感覺雙腿在變細,像兩根枯樹枝,已經無法承載虛弱的身體。我走得極慢。此時,即使我暈倒在地也沒人發現。我想我是眼花,竟然在暗夜里看見前方地面上白茫茫一片。我踏著那片白走過去,又回頭看,它們還在。我俯下身去,用手摸。當我摸到那些熟悉的塑料小片,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那是一張又一張面值五毛的菜票。
不會是人丟的,一定是老天爺干的好事。我一張張拾起它們,很多,忘記數了。該死的饑餓已無蹤影。我朝宿舍一路狂奔,一腳踹開門,嚇醒了夢中的室友。有人已經開罵了。
“罵什么罵,”我說,“都起來,我請你們去小館子吃宵夜。”
這幫家伙的眼睛在黑夜發出狼一樣的綠光,有人不信,有人已經開始穿衣服。我帶著他們穿過夜晚的校園,那時我覺得自己像個國王。這種豪邁,一直持續到小餐館里。
“有啥子好吃的,全部上來。”我說,“包子、饅頭、米線、面條、炒飯、炒肉,全部都要。”
我摸了摸兜里的菜票,底氣十足。然而,對方的回答卻令人遺憾,“都賣完了,如果你們實在要吃,我只能現在去買面條來煮。”
“那再給我們每人煎兩個雞蛋吧。”我說,“面條里還要放白菜,加足夠的辣椒。”
餐館老板騎著自行車出去,我們并不知道她去哪里買的雞蛋和面條。她回來的時候,從自行車前的籃子里掏出了一包香煙,“我估計你們還想要這個吧?”她在昏黃的燈光下晃著香煙,我們的眼睛全亮了。
我們撕開香煙,不管會不會抽,都點了一支,有人吞云吐霧,有人嗆得咳嗽起來。如此一來,等待面條上桌的時光也并沒那么難捱了。
“要是有酒就好了。”
真是人心不足啊。可這話被餐館老板聽見了,她說可以讓我們喝她男人的白酒,價格是五毛錢一杯。那酒來自于某個鄉村酒坊,猛烈得像一頭野獸。空腹飲酒,半杯下肚已經有人趴桌上了。這樣倒好,他的面條便進了別人的肚子。
食為天,比天還大。那個幸運之夜,我們每人吃完一大碗面條,連湯都全部喝完。像是上帝造人時那般,食物為我們體內注入了氣息。我們活了過來,像一個個加足了氣的皮球。我們唱歌,打鬧,我們又開始想象未來。但是沒人談及今后要省吃儉用。這個優良的品德,我們中的很多人一生也沒學會。
付賬的時候,我像變魔術似地一張張往外掏菜票,足足掏了七十八張。旁人目瞪口呆。他們問我哪來的票?我說撿的。但沒人相信。回到宿舍,我在兜里摸索著數票,還剩五張。這些票,勉強夠我一天的伙食。
至于一天之后怎么辦,那就再說吧。別忘了,天上有雙眼睛。這是我們的信念,至今未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