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節選）

孫苜苜

一 雪花融化。從針尖樣的麥芽開始。

愛春天。我必須深愛，從低處愛，愛到低眉順眼，愛到卑微。

從頭愛，從外祖父的孩提時代開始，從母親挖野菜的山坡和籃子開始，從我兒子呱呱墜地的小腳印開始。

母親愛著孩子。孩子愛著大自然，愛著浩瀚太空。

我是提著裙子來到村子的，我來到村子時，春天還在路上。

因此，是我帶來了春天。

二 我做好了準備。沐浴更衣。

把眼睛洗了又洗。把頭發留長。把黑夜看清。把母親喊醒。

把門口掃了又掃。把糧食吃進肚子。把幸?？丛谘劾铩０褮g樂穿在身上。

準備好澆花的水壺，用金紡泡過的大床單，曬了一整天陽光的衣服，給雙手涂上護手霜，給門口的鞋子一個輕松的雙休日。

三 換上春裝去尋找，沿著小徑，公園，從枯草里、樹枝上、湖水里、晨練老人的身上，捕捉最細小的春色。

我看見一個春天被一個老人帶給另一個老人。

我看見春天被一個墻根傳給一個窗臺。

我看見春天被一陣風吹成很多個春天。

我收集了一網兜的春天。

把多余的春天當作面膜敷在臉上。

把春天提煉成可以隨身攜帶的蜜丸，或蜜汁。

六 山里人采來枯枝，這些帶著小小的棕色花苞的枯枝里，藏著令人驚詫的秘密。

一兩周后，瓶子里，映山紅粉紅嬌嫩的花瓣一點點展開，它們一定是藏在水里，或者藏在門后，一定不會藏在比指甲還小的棕色花苞里。

每年春天沒到，我就開始疑惑：春天是藏在口袋里，還是藏在雙肩包中？

春天有很多秘密。春天不是普通的季節。

七 家鄉的春天，是杏花的春天。

杏花，不是一朵一朵開，而是一團一團地開，一樹一樹地開。像小女生，三五成群……

杏花，一鼓作氣地開，大膽肆意地開，溫柔甜美地開。

在你不注意的時候開，遮天蔽日地開。杏花改變了山坡，杏花開時，沒有誰是窮人。

仙女藏在杏樹的后面，有七個，或更多。

八 紫花地丁的小身子和小花最先出現在枯草中，不因小而畏懼寒冷，也不因為小而躲在樹后面，成為影子，在陽春三月，反而最先開出紫色的花朵。

精致美麗得有些過分，有些自戀，有些像大地的主人。

它們開成一片，匍匐在地，把地面染成紫色。

它們有序排列的種子，令人肅然起敬。

種子分三部分，內含三排圓滾滾的小黑豆子，精致得像一群身穿校服的小學生坐在教室里。

九 綠化帶和公園里，城市的春天一絲不茍。被海棠、玉蘭、白梅、紅梅、榆葉梅、櫻花、月季、迎春變成海洋。城市的春天，抬頭低頭都是，從小區門口到地鐵口，從廣場到護城河河沿。

城市的春天，就是春天的城市。

春天的城市，像早高峰的人群那樣擁擠。城市的春天，有一點點地疲憊和倔強。

城市的春天，是經過仿真、塑形和祈禱的春天。

十 我蹲在地頭，采媽媽最愛吃的野菜，大地上最不缺的就是它，苦麻菜。它在春天早早露頭，它的根在地下已經飽脹，它的莖葉中充滿乳白色的汁液，小白花、小黃花，像自帶光芒和溫暖的小太陽。

媽媽大口把苦麻菜吃進肚子里。媽媽的乳房更加飽滿，媽媽吃下了一肚子的春天。

春天，在媽媽的肚子里孕育出很多的球形和心形。

十一猬實——累累的繁花。密實的枝頭。優美的柱狀花序。清淡得幾乎就是春天最完美的樣子，幾乎就是家園最豐厚殷實的樣子，幾乎就是生命最精彩的樣子。

用蓬勃歌唱蓬勃。用心動迎接心動。用爛漫面對爛漫。最后，用繁華超越驕傲。

我看見它們奮力生長的樣子，猶如看見了從容不迫的大愛與大美。

美是不朽的。春天和你已經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十二路過春天，就可以獲得證照，職稱、輩分、結婚證、房產證、出入證、工作，還有家和一個玲瓏剔透的孩子。

走進一個公園，就像走進了春天的腹部。

看一眼路邊綻放的迎春花，或表里如一的梅花，就有說不出的喜悅，欣慰和感動。

我像愛春天那樣愛自己。我先于春天成為蓬勃向上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