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情

楚林

從前，有一個人從高墻摔下，血流不止，命在須臾。有醫(yī)生以草藥搗爛敷其患處，血止痛消，繼而治愈。一晚，醫(yī)生夢一人披發(fā)怒道：某與我有宿冤，我取他命，與爾何干，奈何以血見愁愈之，今以爾代。舉爪欲攝。醫(yī)生驚寤。后遣道士祈禳方解。

故事中所言血見愁，即地錦草。李時珍解釋：赤莖鋪地，故曰地錦。專治血病，亦稱血見愁。看完這個故事，我覺得那個夢中發(fā)怒的人很有趣，為什么不直接找元兇地錦草算賬，卻偏偏要找用地錦草的醫(yī)生呢？

春天，在我的家鄉(xiāng)襄陽，處處可見地錦草。地錦草不像車前草之類，專往人多的地方鉆，一般會選擇僻靜和清雅的空地。紅蔓為經(jīng)，綠葉為緯，專注地在泥土上織錦。幾日不見，一株丁點大的小草就可織出床單大的一片。遠(yuǎn)看，真如一抹紫紅的云錦棲息在大地上，很美。紅紅的莖蔓很細(xì)，綠綠的葉片很小，只有畫布是碩大的，無邊無際。蹲下來細(xì)看，地錦草總是不緊不慢、不急不躁的樣子，就像可愛的土家族小女孩在一針一線地挑織西蘭卡普。土家族的女孩子常常從會拿針起就要學(xué)織錦。朝織彩云，暮織棲霞，織的都是未來的嫁妝。有了這樣豐厚的嫁妝做家底，到了婆家，日子就會如鮮花著錦般美好。所以，不著急，要細(xì)細(xì)地織。

兒時，地錦草用得最多。手破了，扯一把揉碎涂上，它就是最快捷的“創(chuàng)可貼”。真是地道的“血見愁”。好像成了慣例，村子里凡是有人咯血、吐血、便血、崩漏、外傷出血、乳腺不通等病癥，都會去采摘一把回家熬水喝。

有一年，外地的表哥到襄陽游玩，我們相伴去采地錦草，他卻怎么也分不清地錦草和馬齒莧。兩者確實有些像。后來母親告訴我一個笨辦法，就是把莖掐斷。地錦草的莖一斷就會有乳白色的汁液涌出，并在截斷處鼓出一個可愛的小半球。我們都很奇怪，那么細(xì)、那么瘦的莖，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汁液。真是好玩。后來一見到地錦草便會忍不住地去掐一下。其實，有許多植物都是這樣，如蒲公英、蘿藦等。學(xué)醫(yī)后方明白這些有乳汁的植物于人類都有著一樣的用途：行氣活血、消腫解毒、通乳。爾后再看到這些植物，便肅然而生敬意。

中藥里有許多帶“地”字的植物，如地衣、地膚、地丁、地榆、地黃、地骨皮等。這些植物都是五谷之外的莊稼，只要有土地就會生生不息。每每念著這些植物的名字，就像在呼喚著我家鄉(xiāng)的兄弟姐妹們。用到這些植物的時候，我總是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地把它們排列在處方上，親切、溫暖、順暢。心底里前所未有地篤定、踏實。依稀記得剛上班做醫(yī)生時，治好了一些患者，便飄飄然，非常有成就感。有一次回家后異常興奮，眉飛色舞地和母親談著自己的成功醫(yī)案。父親坐在那兒抽著煙，不吭聲。可我知道他也在聽，應(yīng)該是在分享我的喜悅吧。良久，父親突然輕輕地發(fā)問：“你還記得那個地錦草的故事嗎？”我說：“當(dāng)然記得?！备赣H說：“你知道那個夢中發(fā)怒的人，為什么不找地錦草算賬，卻偏偏要找醫(yī)生呢？”我很老實地說：“不知道。”父親說：“那是因為有的人只會吹牛，而地錦草不同，它只知道做事?！蔽倚呒t著臉，低下了頭。

有一種地錦草，也是害羞的樣子，每一片葉片上都有紫紅色的淚斑，非常漂亮，叫斑地錦。每一次看到斑地錦就像看到斑竹，這些植物上美麗的斑點，真像美人的眼淚，讓人心疼，想擁入懷。斑地錦的用途和地錦草一樣。元代醫(yī)學(xué)家危亦林有一方劑，專治婦人血崩：草血竭（即嫩地錦草）蒸熟，以油、鹽、姜腌之，飲酒一兩杯送下。這哪里是在熬藥，分明是在精心地制作一味佳肴！用紅顏來為紅顏療傷，用紅顏來與紅顏對飲、聊天、相伴。這樣的醫(yī)者真是高明，太懂女子的心！若有合適的機(jī)會，一定也試一試！

閑時讀唐詩。讀到“坐時衣帶縈纖草，行即裙裾掃落梅”，真是非常美的畫面。一瞬間，我突然認(rèn)定那詩中的小草就是我家鄉(xiāng)的地錦草。那樣美麗的長裙和飄飄的衣帶，只有“地錦”才能與之相配?？醋⑨?，竟然真是一首寫在襄陽的《春情》。作者是孟襄陽孟浩然，時值詩人錦瑟年華，陪夫人游玩，看夫人長裙拖地，綠草茵茵，心動而作。孟夫子一生布衣，風(fēng)雅瀟灑，隱逸于田園山水，留下錦繡詩篇無數(shù)。李白說：“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那花中，當(dāng)有一朵就是地錦吧！水曲山青花冠木，天藍(lán)地錦草懷香。有地錦草裝扮的春天多美??！表哥再來做客時，已經(jīng)是一家雜志的主編，且?guī)е咛羝恋谋砩?/p>

陪他們?nèi)ヌで?，我問表哥：“還認(rèn)識地錦草嗎？”表哥說：“當(dāng)然記得?！倍紫卤闫艘恢?，讓表嫂看。高挑的表嫂也蹲了下來，長裙曳地，裙邊的碎花像是和地錦草融在了一起。我打開相機(jī)，說：“表哥，你簡直是孟浩然，你倆的這一出就是在演繹現(xiàn)代版的《春情》詩呢？”表哥說：“孟浩然我可不能比，若能像這地錦草隱逸于山野，得幾分謙卑與靈性，織出錦心繡口文章三兩篇，足矣！”表哥說話的時候，地錦草紅紅的經(jīng)絡(luò)上白色的汁液還在涌出，正靜靜地凝結(jié)成一朵乳白色的小花，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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