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晨

摘要:李贄,字宏甫,號卓吾,別號溫陵居士,晚明著名文學家。李贄散文頗具現代雜文特點,或嬉笑怒罵,寓諷其中;或邏輯嚴密,一針見血,頗具哲理性。李贄散文藝術手法精妙,善用排比、比喻及夸張等手法,語言銳利,充滿戰斗精神,有鮮明的個人風格,是其人生智慧的體現,對后世文學發展影響頗深。
關鍵詞:李贄;散文特色;散文分析
李贄,晚明文學家、思想家,一生著作頗豐,代表作有《說書》《焚書》《藏書》《續藏書》《續焚書》等。李贄散文對我國文學界、哲學界影響甚大,明公安派的“性靈說”便是受到了李贄文學思想的影響。目前學術界對李贄散文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思想價值,對其文學特色分析不多。李贄散文看似毫無章法,實則是他對散文寫作運用自如的表現,其文學特色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文從心發 個性鮮明
李贄散文的最大特點就是有自己的文學主張,“童心說”便是其主張核心。他認為童心,即人之初心,是人最寶貴之所在,所以提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1]588。若寫作不出于本心,即便作品流傳后世,終究是不能深入人心,引起共鳴。
在文學品評方面,他以“童心說”為標準,提出“《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斷斷乎其不可以語于童心之言明矣”[1]590。對于被視為難登大雅之堂的戲劇、小說,李贄則是頗有贊譽,提出“《拜月》《西廂》,化工也;《琵琶》,畫工也”[1]575。他認為《拜月》《西廂》不用力于結構技巧,而是出自作者真情實感而作,所以出神入化,感人至深;《琵琶》雖結構巧妙,但是“窮巧極工,不遺余力”而成,反而是“語盡意亦盡”,只達“畫工”境界。再如小說,李贄評價《水滸傳》與司馬遷所稱贊的《說難》《孤憤》一樣,都是發憤之作。他認為《水滸傳》是作者有感于統治階級的腐敗荒淫和禍國殃民的對外政策,才借宋之事抒心中憤慨。李贄對以上文學作品的評價,體現了他對作品情感真實性的看重,提升了情感在文學品評中的地位,也提高了戲劇、小說的文學地位。
在文學創作方面,李贄同樣以“童心說”為根基。他提出:“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為文也。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一旦見景生情,觸目生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訴心中之不平,感數奇于千載。既已噴玉唾珠,昭回云漢,為章于天矣。”[1]579可見,李贄認為最好的文章應是作者早有欲訴之事,一旦觸景生情,便抒心中激蕩而作,注重靈感,不必精心結構,由此創作的文章才是“天下至文”。
“童心說”在李贄自己散文中的表現便是敢說敢寫、見解獨到。明朝曾規定各級學校都以孔子所定經書為教材,將程朱理學定為官方哲學,而理學家的“存天理,滅人欲”等思想則變為統治階級控制百姓的手段。當時雖有資本主義思想萌芽,但勢單力薄,封建禮教思想仍占主導地位。面對強大的對手,李贄堅持遵從本心,以文為筆,向社會揭露封建統治階級的丑陋不堪,批判封建禮教思想對人民的壓迫。李贄在《三教歸儒說》中指出真正的儒學在孔子和顏回之后已失傳,漢代儒學已是穿鑿附會,宋代儒學更是生拉硬扯,從根本上否定了當時理學的繼承性。他斥責道學者“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然也”[2]11,肯定人欲的合理性,認為“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1]21。這種反封建的話語,在當時無異于平地驚雷。李贄在文學中堅持“童心”,一反當時的“摹古”文風,使散文毫無矯揉造作之態,一氣呵成,情感真實自然、豐富強烈,同時又表現出崇尚自由、個性解放的進步思想。這樣的特色也使得其散文在千篇一律的說教文中顯得個性鮮明、獨樹一幟。
二、勇于戰斗 哲理性強
李贄在由理學統治的社會中遭受到多次生命威脅和輿論攻擊,但他始終堅持與封建社會戰斗到底。這種戰斗精神使他的散文展現出強大的震撼力。如面對耿定向對自己發起的輿論攻擊時,李贄迎難而上。在《答耿中丞》一文中,李贄痛斥耿定向的尊孔謬論,指出:“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給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則千古以前無孔子,終不得為人乎?”[1]89犀利指出耿定向尊孔思想的缺陷。此外,李贄還提出,百姓不得安定就是因為“仁者”欲有為,“以天下之失所也而憂之,而汲汲焉欲貽之以得所之域。于是有德禮以格其心,有政刑以縶其四體,而人始大失所矣”[1] 94,直接披露封建統治階級與假道學借理學壓榨百姓的真相,可謂勇士也!再如周公是儒家學者敬服的古代圣人,孔子對周公十分推崇。但在《讀金滕》中,李贄認為周公作告神之辭,欲代兄死,后又將冊祝之詞藏于金滕,乃是“故弄玄虛,欺世盜名”[2]6之舉,同時又毫不避諱地將矛頭指向當時假道學家,戳穿他們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善面具。
李贄在麻城芝佛院講學時,曾收女子為徒,有時還以書信與女徒弟探討學問,但這種行為無異是對封建禮教的挑戰。有人曾寫信給李贄,直言女子天生見識短淺,不堪學道。李贄隨即寫《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反駁,批評“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列舉史上有才能的文母、邑姜和薛濤,說明見識多少不在男女之分,女子也能參政治國、寫詩作文,應當在男權社會有一席之地。這樣的事實使道學家啞口無言,也是對理學歧視女子的猛烈抨擊。此外,李贄落發而留鬢須,出家卻飲酒吃肉,贊揚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肯定商人謀利的正當性等,都是他對封建禮教的抗爭。當“衛道者”在麻城卷起一場迫害他的風波時,眾友人皆勸他暫避風頭,但他仍不離麻城,大義凜然地表示:“故我可殺不可去,我頭可斷而我身不可辱,是為的論,非難明者也。”[2]160李贄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堅持與封建禮教斗爭,假道學實不能匹敵,無怪假道學家迫害李贄的身體,但卻無法禁止其思想與精神的傳播。
李贄后半生雖辭官治學,但他時刻關注國事民生。明萬歷二十年,寧夏副總兵發動叛亂,倭寇橫行,朝中有人主張議和,李贄在《答陸思山》中,直接批判當朝官員“素食厚祿,抱負不少”[1]358,而在“些小變態”前,就露出“倉皇失措”的懦弱之態。他還為有能之士抱不平,對朝廷將陸思山棄之不用表示憤慨,直言:“吾不知天下事誠付何人料理也!”[1] 358當麻城發生洪澇時,道學家散布“救荒無奇策”的言論,李贄寫《復鄧鼎石》駁斥。在此文中,他提出“世間何事不可處,何事不可救”[1]267,批評“救荒無奇策”乃是俗儒之妄談,正是俗儒無真才實學,又恐“利害及身”,所以才表現出了無能。文末李贄更是怒斥“俗儒之為天下虐,其毒不甚哉”[1]268,可見他對俗儒禍害百姓的痛恨。
李贄散文不是有勇無謀地發泄情緒,而是有理有據,邏輯嚴密。在宇宙生成論方面,理學家認為萬物從“理”產生的,提出“存天理,滅人欲”。而李贄在《夫婦論》中提出人類由夫婦繁衍而成,推及宇宙萬物,萬物是從天地中產生,則天地也是一對夫婦,那么“二”才為世界本原。此外,李贄反問:“若謂二生于一,一又安從生也?”[1]537這句直接動搖了“理”為萬物之原的根本性。李贄在文末還以《易經》中“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至哉坤元,萬物資生”[1]539為論據,“表現出理論的雄辯性和強大的威懾力”。
李贄散文更難得的是哲理性強,又簡明易懂。在《與焦弱侯》中,李贄探討了應如何尋找真豪杰。在此文中,他運用比喻,將真豪杰比作“巨魚”,將俗儒比作“小魚”,說明了真豪杰與俗儒的區別之大。最后他自然而然地引出結論:“欲求巨魚,必須異水,欲求豪杰,必須異人。此的然之理也。”[1]16闡述了不能在假道學中尋找豪杰的道理,可謂比喻貼切,論證邏輯嚴謹,頗具哲理意味。
李贄的不少散文都體現了辯證的思維方式。春秋戰國時,諸侯爭霸導致王室覆滅,向來被儒家認為是禮崩樂壞的時代。而在《戰國論》中,李贄用歷史辯證的眼光分析諸侯爭霸,認為“此如父母臥病不能事事,群小搆爭,莫可禁阻,中有賢子自為家督,遂起而身父母之任焉……雖若侵父母之權,而實父母賴之以安,兄弟賴之以和,左右童仆諸人賴之以立,則有勞于厥家大矣”[1]557。這段話點明了春秋五霸在春秋早期維護社會安定、促進天下統一的作用。諸葛亮為蜀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是后世儒者標榜的模范。而在《孔明為后主寫〈申〉〈韓〉〈管子〉〈六韜〉》中,李贄認為諸葛亮“多欲”,既想百姓安居樂業,又欲報主,“六出祁山,連年動眾,驅無辜赤子轉斗數千里之外”[2]145,最終徒勞無功。李贄辯證看待諸葛亮的功過,不是一味的贊頌,在當時理學盛行的社會是難能可貴的。
三、手法高超 語言多變
袁中道曾評價李贄,“其為文不阡不陌,抒其胸中之獨見”[3]23。正因李贄只為表達心中所想,所以其散文藝術手法高超,不拘一格。在《與焦弱侯》一文中,李贄運用比喻。而在《雜說》中,李贄運用一系列排比,“追風逐電之足,絕不在于牝牡驪黃之間;聲應氣求之夫,決不在于尋行數墨之士;風行水上之文,決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1]577,透徹地說明了文章應重在“真心”,氣勢逼人,令人無可爭辯。
李贄散文語言時而尖刻辛辣,一語中的。如《答友人書》中,李贄提出人的喜怒哀樂受環境影響,更直言:“每見世人欺天罔人之徒,便欲手刃直取其首,豈特暴哉!縱遭反噬,亦所甘心,雖死不悔,暴何足云!”[1]308言詞冷峻,筆鋒犀利,表明作者對“欺天罔人之徒”的深惡痛絕。有時詼諧幽默,寓諷于謔。《贊劉諧》中,李贄僅用“高屐大履,長袖闊帶”[1]755幾字,一個道貌岸然的君子形象便躍然紙上。更妙的是李贄說這位“道學”是“綱常之冠,人倫之衣,拾紙墨之一二,竊唇吻之三四,自謂真仲尼之徒焉”[1]755,三言兩語便生動描繪出“道學”家冠冕堂皇的樣子。文中“道學”義正詞嚴地說“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1]755,李贄則借劉諧之口反諷“怪得羲皇以上圣人盡日燃紙燭而行也”[1]755。他以反諷手法,說明孔子未出世前,世界照樣運行,同時也揭露了道學家表面上一本正經,飽讀詩書,實則人云亦云、裝腔作勢的本質。有時樸素真摯,直抒胸臆。《讀書樂·引》中,李贄寫他有兩個幸運:一是超過凡俗的眼力;二是超過俗人的膽量。李贄認為因此二幸,他才能“開卷便見人,便見其人終始之概”[2]154,才能“凡昔人之所忻艷以為賢者,余多以為假,多以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其所鄙者、棄者、唾且罵者,余皆以為可托國托家而托身也”[2]154。此文語言樸素,簡潔明了,再現了李贄以讀書為樂、以戰斗為樂的豪邁之氣。李贄散文中抒情類較少,但在《追述潘見泉先生往會因由付其兒參將》中直言:“余自謂得再見我見泉,免心中時時有一見泉也,而君逝矣,作古人矣。嗚呼見泉!其真不復再見矣”[4]451,以飽含感情的筆觸,記述了自己對潘見泉的仰慕與痛惜。
四、結語
李贄散文真情實意,風格千變萬化,同時哲理深刻,富有創新,可謂是文學界的奇葩。李贄的散文雖不免帶有時代局限性,但正如張凡所說,“這如同美玉上的瑕點,它終究掩蓋不住李贄散文的燦爛光輝”[7]72,必須承認它對當時社會思想解放和后世文學發展有重大推進作用。時至今日,李贄的散文,依舊激勵著有志之士,努力實現自己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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