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民俗是一種帶有民族或特定地域色彩的文化標記,會對該地作家的文學創作產生深刻的影響,使文學作品蘊含著深厚的文化意蘊。在李佩甫的鄉土小說中,以豐富多樣的民眾生活、民俗形式和民俗意象構筑了獨具特色的中原文學世界,眾多對中原民俗的書寫展現出了中原地區的鄉土生活、地域文化精神和傳統鄉村的現代化進程,是作家進行鄉土的想象和建構的現實基礎,在反映中原大眾的日常生活的同時,揭露了中國鄉村在現代化變革過程中面臨的生存困境,蘊含著作家對現代文明發展的反思。
關鍵詞:李佩甫;鄉土小說;民俗書寫;文化價值
民俗是指一個國家或民族中廣大民眾創造、享用和傳承的生活文化。展示著當下民眾生活的方式和狀態,兼具文化和生活兩重身份。民俗在文學藝術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為注重書寫地方色彩的作家們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創作資源。不同地方的民俗因歷史傳統、自然環境等不同會具有相對的穩定性和獨特性,不同地域的民俗在形式、內容和思想內蘊方面千差萬別,因此不同地域的作家的鄉土作品也會呈現出不同的文學風貌。河南作家李佩甫以“豫中平原”的農村為背景,創作了多部長篇、中篇、短篇鄉土小說,其中最著名的有“平原三部曲”《田園》《紅螞蚱 綠螞蚱》《黑蜻蜓》等,描寫中原大地上的山川風物、民眾心理和中原村落的現實困境,是其作品中一貫的主題,豐富多彩的民俗書寫在作品中隨處可見,使其鄉土小說具有鮮明的地域文化色彩。因此,本文將以李佩甫的鄉土小說為文本對象,探討其中的民俗書寫及其文化意蘊,解讀民俗書寫對李佩甫鄉土小說的文化價值。
一、造就“詩意中原”的文學世界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同地域的人文地理環境往往會孕育出不同的鄉風民俗。河南作為中華民族與華夏文明的重要發祥地和傳承地,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資源。另外,河南地區地勢平坦,多是平原、盆地,受大陸性季風氣候的影響,全年雨水充沛,季節分明,優越的自然條件十分適合農作物的生長,因此河南自古以來農業都比較發達,農民、農村、農業所占的比重較大,長期居住于此的人們形成了“以土為伴”的思想觀念,形成了以農耕文明為主的文化傳統。生長在富有濃厚中原文化色彩的河南,李佩甫不得不受中原文化的浸染,加上出生在農村并在農村長大,因此具有濃厚的鄉土情懷。李佩甫在創作中納入了關于中原農村的一切,執著地書寫著帶有中原文化基因的鄉風民俗,包括衣食住行、生活禮儀、民間游樂和歲時節令等物質生活民俗,也有鄉村巫術、民間信仰等精神民俗,都展現了濃濃的中原文化色彩。
李佩甫筆下的豫中平原處處充滿了詩意,寄托著他對樸素美好的鄉村世界的觀照與想象,在其前期創作的許多以鄉土為題材的小說中,隨處可見豫中平原的自然風光、婚喪禮儀、交往禮儀、歲時節令等的描寫。多種民俗的描寫使作品具有了獨特的地域文化色彩和文化內涵,也是情節內容的重要部分,貫穿了人物命運遭際的始終,加上具有地方色彩的自然風光的描寫,李佩甫構建出了風光秀美、民風淳樸的鄉土世界。在這個鄉土世界里有廣袤的莊稼地,傍晚村莊里撩人的炊煙及清澈的潁河水,村民走親戚時提的點心匣子,藍布做成的帽子、衣衫、褲子,碾盤上貼著的紅喜字,這一切和諧美好的東西組合在一起形成了舒適宜人的平原世界,傳達出作家理想化的鄉土世界。除了對充滿詩意的風景、物品的描繪,還有民歌、民謠。民謠“是一種歌唱的民間傳統,人們通過唱歌的表演形式相互表達情感和交流對生活的看法。”[1]它與民眾生活息息相關,并反映著民眾生活。《紅螞蚱 綠螞蚱》中民謠貫穿小說全篇,十首生動活潑的民謠鑲嵌在小說的不同部分,表現出了農民或喜或悲的日常生活,以及自然舒適的相處之道與生活狀態。如其中的村歌五:
高高地挑喲,
——我哩垛吔;
輕輕地摞喲,
——我哩垛吔;
一環扣一環喲,
——我哩垛吔;
環環緊相連喲,
——我哩垛吔。[2]280
活潑生動的歌謠仿佛重現了割麥的勞動場景,表現出了村民們充滿激情的勞作狀態和精細化的勞作方式。民間歌謠獨特的形式和節奏展現出來的思想情感與民眾的生活現實相結合,在和諧融洽的鄉土世界中響徹,讓艱辛生活下的復雜精神得到釋放,同時構建出了一個充滿生機活力的鄉土世界。
關于作品中的“平原”,李佩甫曾說,最初的平原在他心中是有地域指向的,指的是他常走的七八個縣份,隨著作品的增多,平原的范圍與內涵就擴大了,成了滋養著他的一種精神地域,是其心中的“平原”,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大地意識”。[2]
二、展現中原大地的地域文化精神
創作和時代生活是分不開的,如果作家缺乏對生活的敏感和細心,所創作的作品就會缺乏生活的“真實”。一個作家的認識往往是來自生活而大于生活的,認識也將照亮生活。[3]正是出于對生活經驗的注重,李佩甫幾乎每年都不忘踏上平原之路,竭力保持著對生活最鮮活的認知,喚醒即將褪色的回憶。小說家在創造優秀的文學作品時,首先需要熟悉自身的生活環境,并以此作為寫作的依據,找到獨屬自己的寫作陣地。于李佩甫而言,他的寫作陣地就是平原,憑借著作家的敏感,展現這一寫作陣地的地域文化特色和底蘊。豐富的民俗形式包含著各樣的民生內容,各樣的民生內容又會折射出不同的民族精神。[4]李佩甫把中原地域豐富多彩的鄉風民俗化為敘事符號融入創作中,以精細化的筆法描寫大量的民俗活動和民俗事物,表現出了中原的區域文化特點和人民精神。
在李佩甫筆下,民俗兼具了物質性和精神性,小說中的民俗事象不僅展現出了作品以外的地域色彩,還蘊含著中原民眾的文化心理和中原的地域特質,作家正是以民俗的這種兩重性來展現中原地域文化精神。如小說《羊的門》中的建造和裝修房子的講究,“撈魂”和“倒插門”風俗。其中最具地方特色的民俗是“撈魂”,體現了中原地區的民俗心理和中原民眾的精神信仰,也是中原地域文化在民眾生活中實質化的表現。
民俗承載著特定地區的地域生活文化,是一種現實的存在,也是歷史的產物,因此關注民俗與人的關系是探究該地的地域文化精神的一種方式。李佩甫探究中原地域文化精神的方式便是從民俗風情的視角審視中原民眾的行為和性格,他把鄉風民俗和人物的行為習慣、思想和社交交織在一起,通過一系列人物在民俗活動中的所作所為,展示人物性格,發掘中原民眾的文化心理。《黑蜻蜓》中,李佩甫以自己的表姐為原型,講述了一個歷經苦難但堅韌善良的女性的一生。小說中“我”的二姐經歷了各種人生苦難,一生都承受著物質的困乏,但始終淳樸善良、勤勞堅韌,最終死于勞作。二姐的姥姥去世后,二姐十分注重形式,一個人幾乎鉆完“牢盆”上的“子孫孔”,別人鉆完她總嫌不圓又重鉆,直到每個孔都圓為止,后又設法借錢為姥姥請響器。通過安葬姥姥的一系列風俗的描寫,展現了二姐淳樸善良、重情義的地域性格。另外小說中還寫了農耕、織布、訂親出嫁等民俗活動,一系列民俗活動串聯起了二姐的艱辛的一生。從二姐的出生到葬禮,始終伴隨著民俗活動的細節書寫,生動地展示了二姐在貧困生活中依然勤勞堅韌、積極向上的生活態度。這種生活態度正是人們在以農耕文明為主的中原文化體系潛移默化的影響之下形成的,是歷史悠久的中原文化在中原人民身上的表現,也是他們代代相承的生活哲學和性格品質。
三、反思現代文明
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農耕文明和鄉土社會受到了快速發展的城市化和工業化的沖擊與圍困,鄉村文明的自由隨性被商品化和機械理性所替代,現代文明逐漸沖擊和銷蝕原始鄉村的各個層面。拜金主義、個人主義、利益至上等不正之風日益在傳統鄉村盛行,鄉民之間的溫情互動被淡薄人情所取代,在機械化的先進農業技術排擠下,傳統農耕方式被淘汰,農民安土重遷的傳統觀念轉變為進城務工,人們的生活方式產生了極大的改變。鄉村社會的種種變動導致了傳統鄉村文化面臨著消遁的悲愴命運。與此相呼應,許多鄉土作家開始在傳統鄉村生活的舊題材外,挖掘緊跟社會發展的鄉土題材,如農民工進城和鄉村生態等。以李佩甫為代表的鄉土作家立足當下,在傳統知識分子固有的鄉土情懷和社會責任感的驅使下,精銳地捕捉到了傳統鄉土世界在社會轉型期所面臨的艱難生存圖景,在創作中通過細致的民俗描寫構建美好鄉土世界的同時,對鄉村現代化作出了獨到深刻的反思。
李佩甫在精細的民俗描寫基礎上,揭露了鄉村社會在現代化進程中原始質樸的傳統道德的衰退和村民對傳統生活方式的背離。《黑蜻蜓》中的織機具有悠久的歷史,姥姥以上的幾代女性都在上面坐過,但是某天織機卻突然散架了,成了一堆廢棄凌亂的木材,密密麻麻的臭蟲從里面爬出來。織機是農民生產的重要工具,見證了歷代如二姐這樣辛勤勞動的女性的一生,在文中它意味著二姐一類的傳統農業文化的繼承者們,她們歷經艱難但卻任勞任怨、勤勞質樸。織機的崩潰,也意味著如二姐一樣堅守和踐行傳統農業文明的人們的最終歸宿,傳統的農業生產技術將會遭到摒棄,他們也會被機械化的社會所淘汰。持著“以土為伴”理念的農民也會被大城市的繁華喧囂吸引,踏上重新尋找和背叛之路。二姐終其一生都在為家庭創造更好的物質基礎,但勤勞刻苦、善良孝順等優秀品質在下一代身上卻所剩無幾,他們對于歷代傳承下來的民俗文化不了解也沒有敬意。二姐辛勤勞作一生,為兒子們蓋了三所瓦房,然而二姐離世后,居然沒有一個兒子為二姐喊“躲釘”,沒有人喊“躲釘”是很大的“失誤”,它意味著二姐的肉體和魂靈都將永遠被釘在棺木中。在“我”離開時,他們懇求“我”在城市里給他們找工作,想永遠離開村落社會,奔向城市生活。正如“我”所感慨的那樣:“我突然覺得什么東西斷了,一下子就斷了。我看到了背叛,可怕的背叛。”[6]二姐的兒子逃避喊“躲釘”的民俗正是傳統道德在新一代農民身上的傾覆,歷代延續下來的優良品質也不復存在。《送你一朵苦楝花》中的小妹在繁重的生活負擔逐漸減輕后,勇敢地離開鄉土社會,到城市尋找新生活。小妹的行為是對傳統鄉村和傳統生活方式主動的背離。在城市化浪潮的沖擊下,鄉村單調乏味的生活方式與城市里的奢華多彩生活,她毅然選擇了后者,為在城市中生存不惜出賣自己的肉體,毅然脫去貼身穿了十八年的“紅肚兜兒”。“紅肚兜兒”作為河南傳統鄉村人們從小穿著的衣物,寄托著人們平安、健康的渴望,是傳統鄉村中精神民俗的物化。脫下它,意味著小妹對鄉村傳統文化的背離。李佩甫通過對民俗和民俗物象的描寫,以知識分子的敏銳眼光和出色的思考能力洞察到了現代文明對傳統中原鄉村的沖擊和腐蝕。
四、結語
在李佩甫的鄉土小說中,豐富多彩的民俗書寫為人們提供了認識鄉土世界的另一視角,極大地發揮出民俗文化所具有的審美作用和功能,展現了中原地區的風土人情和地域文化。獨具河南特色的民俗風情書寫提供了作家想象和建構詩意中原的現實基礎,精細化的民俗活動和物象的描寫展示出中原地區民眾的生活狀態,又從其中映射出中原的地域文化精神,并使之得到了較全面的展示。作為一個具有濃厚的故土情懷和社會責任感的知識分子,李佩甫更是把民俗當作透視現代文明的鏡子,通過民俗活動和民俗物象的描寫,表達出自己對現代文明的思考,以及對鄉土世界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和出路的焦慮。
作者簡介:成發敏(1997—),女,漢族,貴州畢節人,貴州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參考文獻:
〔1〕萬建中.中國民間文化概論[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449.
〔2〕劉宏志,李佩甫.“平原”與小說——李佩甫文學訪談[J].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45(03).
〔3〕路翠江.在靜態與鮮活的張力之間——論新時期以來膠東鄉土題材小說的民俗書寫[J].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7(03).
〔4〕張勃.精神返鄉與歷史記憶:易代之際的民俗書寫[J].民族藝術.2016(04).
〔5〕李佩甫.羊的門[M].北京:華夏出版社,2016:147.
〔6〕李佩甫.無邊無際的早晨:李佩甫中短篇小說自選集[M].北京:華夏出版社,1997:280,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