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晨,太陽剛剛升起,他便站在曬谷場上,一只手叉在腰間,一只手一揮,像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他喊:起錨,出航!
爹嘆了一口氣說,瘋子的船又出海了。
我好奇地看著他。我沒見過海,沒見過航船。他迎著照進山坳里的陽光,穿著整齊的制服,很威武,很氣派。陽光勾勒出他的剪影。
曬谷場周圍是一塊塊水田,綠瑩瑩地連向山嶺。接著,他開始踱步。我觀察了好些天,他從曬谷場的東頭慢慢地走向西頭,沉思的樣子。
我發現,他絕不多走一步,接近曬谷場的邊緣,他又折回身,繼續走。他的皮膚黝黑,不是山民那種黑,是海風吹出的黑,爹告訴我。我想象大海無遮無攔的陽光。
他走得那么準確。爹說他那條船跟曬谷場差不多大。那么大一條船,我想,一個移動的曬谷場,周圍的綠田不是像平靜的海水嗎?
爹說,別去打擾他,可憐的船長。一個失卻了船的船長。我對他生出敬意,他的身材魁偉,把那一身制服撐得板板直直,好像掛在衣架上邊那樣。
太陽在不知不覺地升起,有一竿子高了,他仍重復著踱步——那是他在甲板上散步。我希望他腳下的曬谷場能夠航行。他踱步的時候,曬谷場仿佛在飄移。他的制服衣襟在山風里獵獵抖動。
可是,天陰下來了,不知哪里鉆出來了烏云,發酵似的膨脹,遮住了太陽。他停下腳步,四處張望,甚至雙手圈成兩個圈,罩在眼眉前。父親說那是他的望遠鏡。
爹示意我們——村里的幾個小伙子都來了,他們想嚷嚷——不要出聲。其實,我真想趕過去,登上他的船。
他舉起雙臂,說,全體注意,風暴來啦,各就各位,保持航速!
我們樂了。他焦躁不安地跑起來,跑到船頭——曬谷場的東首,用腳踢踢攤在地上的稻谷,說趕快采取措施,海水漫進艙里了。
他開始尋找什么,大概是桶之類的東西,舀海水。他忙乎著踢稻谷,金色的稻谷飛起。我的娘撩起圍裙揉在手里,對我爹說,你去勸勸他,這樣糟蹋糧食。
他喊:快,水泵,都躲起來干嗎!他四顧著,像是尋找想象中的船員。我們沉不住氣了,真想趕過去幫他一把。
他沖著我們喊:膽小鬼,你們丟下船逃走呀!你們過來,我命令你們過來。大海可饒不了你們!
我瞧了一眼爹。爹低聲說:別過去,他瘋病發了,發過一陣就會好轉呢。
我真想過去支援他,他需要幫手。我見他像熱鍋上的螞蟻那樣,在曬谷場上瘋狂地奔跑。我真不忍他那么孤獨,可能我們過去,能夠安慰他——他是我們家族中唯一見過大世面的人物了,我曾替我這個二叔自豪,可是,他回來的時候,人家指著腦袋說他受了刺激。
他終于停下來,哭腔哭調地說:沉了,沉了,我們的航船,沉了,你們都逃吧,鯊魚不會放過你們。
據爹說,他那條船,在一場海上風暴里航行了一天一夜,最后,接近了一個無名小島,觸了礁。
太陽鉆出烏云。他的聲音低下來,說沉了,沉了。似乎在念咒語,我看著環繞著小山村的山嶺,好似曬谷場在下沉、下沉。
他走出曬谷場,朝我們走來——登上小島。他的神色又恢復了正常,像經歷了場海上風暴,現在,他的表情呆滯、淡漠。他根本沒看我們一眼,似乎我們不存在,他穿過我們,徑直地走進他的屋子。
我們踏上了他的航船——曬谷場,整平了踢亂的稻谷。我學著他的樣子,在場上走,想體驗當船長的感受,還是我出生以來看慣了的小山村——曬谷場,可是,剛才(每天他都要演繹一場出航的儀式,只是今天意外,出現了陰天)那場“沉船”的風暴就發生在這兒。大海無情,我想著遙遠的大海,我長大了一定要去見識大海!
(選自《少年文藝·閱讀前線》)
【賞析】
魯迅先生認為:悲劇就是要以有價值的東西被毀滅的悲憤感來感動讀者、觀眾的心,激發他們強烈的愛憎感情。謝志強的《陸地上的船長》正是一篇典型的悲劇性小說,給人一種心靈的震撼,讓人不能不扼腕嘆息。
這篇洋溢著崇高美與悲壯美的小小說,寫法上具有以下特點:
一是標題矛盾生趣。題目就如一個人的名字,總是寄托著作者(父母)的某種期待;又如作品的眼睛,我們常說眼睛是心靈之窗,一篇好文章,我們總能從題目中獲得諸多信息。本文題目“陸地上的船長”,是矛盾激趣的范例。陸地本無水,無水自然無船,無船如何寫船長?換言之,陸地上的船長有什么可寫的?然而作者匠心獨運,從獨特的角度刻畫了瘋子船長這個形象。標題與開篇部分的內容充滿懸念,有效吸引了讀者眼球;然后在場景再現與后來的交代中解開讀者的疑惑,可謂引人入勝。
二是恰當、巧妙地運用對比手法凸顯人物形象,揭示小說主題。小說對比之一,作者本意是要謳歌船長可敬的敬業精神,卻以瘋子的形象加以展現。船長悲劇式的英雄形象更能激起讀者的共鳴,引發人們的思考。對比之二,船員們紛紛棄船逃命而船長卻與沉船共存亡,突出了船長高度的責任感和崇高的敬業精神。
此外,作品善于通過景物描寫渲染氣氛,并借助“我”的心理感受(比如“我看著環繞著小山村的山嶺,好似曬谷場在下沉、下沉”)烘托主要人物,使我們在船長瘋態行為的背后,讀到了一個悲劇英雄的情懷,認識了一個偉大而崇高的靈魂!
(唐惠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