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凱
我們遇見的第一天,醫生告訴我說:現在的人工智能,最重要的不是智能,而是人工。
當時我尚未涉足這一行,對他說的話似懂非懂。于是,他把我帶到公司的最高一層,這里是識圖AI的訓練場,被分割成一個個隔音小房間,里面坐著來自附近城中村的女工們。她們或年老或年少,有些人握著鼠標的手尚且笨拙。一幅幅圖片在屏幕上閃過,她們點擊這些圖片,對著麥克風大聲讀出這些圖片里物件的名字。這些聲音被收集起來,匯總到數據中心,變成一片小小的碎片,并會在下一個流程中化作支撐AI聲音識別的一塊磚瓦。
“你有興趣嗎?當然,不是做聲音識別,是做別的?!?/p>
我點點頭。
接下來的數年里,我也坐進了類似的小房間,我的工作不是識圖,而是識別文字。我閱讀各種各樣的文字,從小說到紀實文學,從藥品說明書到微博,從商業成功學到宗教,然后我總結自己閱讀時的情感,把這些情感歸攏成數據“喂”給公司的另一個AI系統。醫生讓我和其他人收集每一個無法識別的句子、每一串能夠愚弄人工智能的文本,再把它們“喂”給另一個人工智能。
這個名叫“似界”的AI吞下這一切,不僅是文本,還有圖片和聲音。其中包括了被識別成鳥的橋梁藍圖、被認定為數學公式的詩、被判斷成細菌的人臉和被認定為消防警報的歌。
我問過醫生,“似界”這個名字的意思。
他說:“大千世界,似是而非?!?/p>
在文字識別組工作數年后,醫生把我調進了“似界”的項目組。
不同的項目組,同樣的工作內容。
“似界”會根據我們“喂”給它的那些“錯誤”,生成大量的文本、圖片和聲音。我的工作就是去識別這些東西,將那些對人類有意義的事物和在人類眼里不可理解的事物分開來。
我問過醫生這是在做什么。但他說,就算解釋了,我也不會懂。
在我看來,“似界”仿佛是在搞藝術。
我對人工智能一竅不通。我只懂藝術,而且我上一份工作就是搞藝術——寫賣不出去的小說和沒人看的詩,最后窮出了心理疾病,跑到互聯網上去找免費的心理治療,然后我遇到了醫生。
“你需要的不是一次治療。”他說,“你需要一份工作,而我恰好可以提供一份工作。”
這就是為什么我叫他醫生,盡管他這輩子幾乎都沒穿過白大褂。其實醫生比我更像是個藝術家,他搞出來的“似界”雖然只是個人工智能算法,但它“吐”出的很多東西都挺有藝術感的。我為醫生收集這些內容,直到有一天,一群穿著黑色T恤衫的人出現在公司里。他們表情嚴肅認真,而醫生也難得地露出了嚴肅的表情。
“我們要看演示。”個子最高、肩膀最寬的那個人說。
醫生帶他們去樓頂。那里擺放著幾十臺無人機。他叫上了所有“似界”項目組的人,包括我。我們好奇而不解地坐在樓頂的塑料椅子上,那些椅子平時是用來做拓展游戲的。
一個穿黑T恤衫的人拿出遙控器,無人機成群結隊地起飛。掠過樓頂,再飛回來,最終全部懸停在醫生的頭頂,紅色的激光點落在他的臉上和胸口,他笑著用手遮擋。那天很熱,我還記得陽光落在我的臉上。那些聰明的小飛機突然從我的頭頂飛過,甚至繞著我的臉轉。然后,它們繞到我背后,發現我,氣勢洶洶地向我飛過來。但是等它們繞到我身前時,仿佛被某種事物所迷惑,又飛走了。
“行了?!眰€子最高的那個男人擺擺手,“簽保密協議吧。你們所有人。”
我們那天就在現場、在天臺上、在凹凸不平帶著小圓點的塑料凳子上,簽下了我們這輩子第一份保密協議。我當時又困惑又緊張,甚至劃破了紙。
那時候我從來沒想到,這份工作會把我帶上無人戰場。無人戰場名副其實,那里在開戰后就已經空無一人。當地居民根據他們的信仰和信念,收拾行裝逃往不同的方向。如今,那片土地上只有無人機、自走機器人和自行戰車。它們開出廠房,駛下運輸機,穿過臨時機場那塵土飛揚的跑道,進入無人戰場,開始沖撞彼此、轟炸彼此。
我只在分析室里見過N區。那個長條形房間燈光昏暗,墻壁上并排掛著兩幅投影屏,左邊是人工智能分析終端生成的N區圖像,右邊是無人機拍攝視頻里的N區風景。
它們迥然不同。
擁有“似界”的人,不只是我們,還有敵人。雙方都在用盡一切辦法愚弄對方自主作戰機器人的眼睛。因此,在人工智能的分析圖像里,整個N區顯現出難以置信的光怪陸離,就像是具象化的卡爾維諾小說,或者動態的達利油畫。
我至今保留著一段N區的人工智能全景視頻。在那段視頻里,天空湛藍、陽光明亮,棉花般的云朵中間倒掛著一座索橋,正呼嘯著向鏡頭的方向沖過來。
這甚至不是整段視頻里最怪異的部分。
在被集束炸彈破壞得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奔跑著各種莫可名狀的事物。我能從中間分辨出一只藍色的袋鼠、兩條直徑比人還粗的繩索、一只琺瑯鼻煙壺和六架不同顏色的天文望遠鏡。在視頻里,它們看起來模糊不清、破碎跳動,彼此沖撞廝打,仿佛一群不真實的野獸。
如果比對直接拍攝的視頻,就可以看出,這些互相廝打的異物都是刷有“愚弄迷彩”的自走機器人,天空中呼嘯而來的是一架大型無人機。
對方也使用了“似界”的技術。把愚弄自動戰爭機器的迷彩刷在每一臺機器上,讓戰場指揮AI產生嚴重的錯覺,迫使我們不得不倒退回用人手操控戰爭機器的時代,而且他們甚至還有余裕的精力來掌控這些錯覺的細節。當時,我們認為那是對方對我們的示威。
第二天晚上,噩耗從海上傳來,我們才知道,那是對方相信自己已經勝利的宣言。
我們最終還是奪回了N區。
但沒有人能把醫生帶回來給我們。
他們叫我過去的時候,已經是醫生的飛機墜入深海的第九天。這一次我簽下了差不多一指厚的保密協議,才得以見到那個幸存下來的飛行員。
她看起來疲憊、驚恐、雙眼紅腫,而且充滿不安。他們給她安排的房間寬敞而舒適,但這并不能改變她正在被監控的事實。我看了他們對她每一次問詢的記錄,但我決定還是面對面地和她談一談。
當我走進去的時候,她甚至都沒有抬頭,只是大聲地喊:“出去!我都說過了!我不想再說一遍!”
我在她對面坐下。
“我叫他醫生?!蔽艺f,“他叫我鏡子?!?/p>
這句話讓她抬起頭來,困惑地看著我。我對她說了醫生的名字,我看到她臉上的表情由不滿變成悲哀和內疚。
“我真的什么都沒有注意到。”她說,“雷達和目視都一切正常?!?/p>
“我相信雷達一切正常。”我說,“在現代戰爭里,要騙過雷達的辦法有很多。”
她又轉為警惕,“那你的意思是,我沒有看到那個迎面撞上我飛機的東西?”
“我覺得你看到了?!蔽艺f,“只不過那個東西太怪異,怪異到你都不相信它會在那里,怪異到你覺得它應該是個幻覺。而你是個飛行員,你的訓練要求你理智冷靜,要求你忽略那個看到不可思議的東西的瞬間。”
她看著我,嘴唇微張,欲言又止。
我拿出手機,給她看那段視頻,給她看廝打在一起的望遠鏡和袋鼠,以及空中飛掠并開火的懸索橋。
她的眼睛睜大了。
“很多年前,有一群科學家……”我說。
這個故事是醫生講給我聽的。我向他抱怨說我對他的工作一無所知。他就笑著摸我的頭,說,要給我講一個一無所知的人也能懂的、關于人工智能和他的工作的故事。
我記住了他說的每一個字,并在很多年后,講給那個飛行員。
很多年前,有一群科學家。他們想要創造出和人一樣聰明,能夠作出判斷和選擇的機器,但他們選擇了不同的方法去做。有些科學家,他們用做鐘表的方法去做,只要“齒輪”轉到了合適的位置,就能給出時間,而鐘表不需要理解時間本身。另一些科學家,他們選擇用更困難的方法,去仿造人類的神經系統,仿造你和我的大腦,來做這種機器。他們希望機器能夠真正地去“理解”和“認知”。
這就是我們今天最常見的人工智能——至少是人工智能的一種。
起初,他們很成功。
但是后來,這些科學家發現,他們做出來的人工智能是有缺陷的。雖然這些機器可以識別99%的圖片、聲音、文字,但是總有那么1%的東西,它們會認錯。把狗認成摩托、把花看成跳舞的女人,或者把歌聲判斷成警報。
科學家們收集了這些會讓人工智能出錯的事物。開始研究,有些人認為,這種錯誤最終是可以消除的,因此他們一直致力于糾正這些錯誤。但另一些科學家認為,這種錯誤根植于人工智能的基本結構——而這個基本結構同時也是人類神經系統的基本結構。他們認為這種錯誤無法消除,但可以總結出其中的規律。
我做的事情就是后一種。
“似界”的算法讓它能夠發現和生成這些帶來錯誤認知的事物。它已經超越了色彩、圖像和意義,給認知本身披上了偽裝。在自主武器系統遍布全球、無人戰爭多點開花的今天,每一張錯誤認知圖片,每一塊“愚弄迷彩”,都有可能從無人機轟炸下拯救一條生命;每一條錯誤認知文本都有可能繞過無孔不入的網絡監視、傳遞至關重要的密碼;每一組錯誤認知聲音都有可能擾亂對方的信息系統。
我不知道是戰爭找到了我,還是我去找到了戰爭。
“似界”創造的每一個錯誤認知,其錯誤都根植于人工智能算法的基本結構,而這個結構脫胎于人類的神經系統。如果能撥開這些錯覺的迷霧,或許我們就能看見世界背后的真實。如果能掌握這種錯誤認知的力量,我們或許就能獲得更強大的武器。
而且我必須要快。
我們有敵人,而且敵人和我們一樣聰明。
“我看見一顆月亮向我飛來,我甚至能看清楚它上面的環形山。那是在白天,天空那么明亮,而那個月亮離我那么近,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它又那么小,直徑比我的飛機的翼展還窄,像一塊完美的圓形石頭。我想我一定是太累了,出現了幻覺,然后那顆月亮就撞在了飛機上。我以為是我的錯。”她說。
我拿出一張經過特殊設計的雜色濾光片,它可以擾亂固有的視覺模式,重置被欺騙的神經信號。我把它疊在圖片上,給她看。
“這是……這不可能……”
我嘆口氣。
在那張照片上,一架涂滿了愚弄迷彩的無人機正掠過天空。
“我要叫你鏡子。”醫生曾經這樣說,“因為你比我更遠離真實,又比我更接近真實。”
我是個色盲,很微弱的那種。我分不清藍色和綠色,這讓我可以免疫大概30%的針對人類設計的錯誤認知迷彩。和我一起工作的人里,有些是紅綠色盲,但更多的是非常稀有的全色盲。他們幾乎可以免疫絕大多數的錯誤認知迷彩。根據我們的視覺模式,一批批單色和轉色濾光片被制造出來,保護那些被困擾的戰士和被愚弄的人工智能。讓他們能夠穿過硝煙,穿過戰場,去尋找真相。
但世界正在一天接一天地失去真實。在前線,我甚至看到過刷滿愚弄迷彩、偽裝成山脈的一整棟大樓。人們這么做并不是為了贏得戰爭,而是那些充滿恐懼的居民想要讓自己從世界上消失。
最近,我聽說已經有針對色盲者的錯誤認知迷彩被開發出來。人們將欺騙人工智能的方法轉而用到欺騙人眼上,開發出了能夠超越濾光設備的通用認知擾亂圖形。很多科學家一起接手了醫生留下來的研究工作,他們和我一樣憂心忡忡。
醫生說的話依舊回蕩在我們耳邊。
必須要快,他說。
我們有敵人,而且敵人和我們一樣聰明。